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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珠》作者:蓬莱客

(2020-04-25 11: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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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分类: 浮生乱


菩珠两辈子后来都是皇后。
只不过,上辈子她的男人是太子,而这辈子,是太子那个谋朝篡位的皇叔。



 第1章 第 1 章

    上半夜靠着一炉残炭方暖了些的土炕早已冷透,丝丝寒气从不知道在哪的缝隙里钻入。床上旧衾盖了多年,板结发硬,不管菊阿姆白天抱出去再怎么晒太阳也不暖了,加上睡得不安稳,到五更时,被窝就被两只脚丫给踹得只剩了一团冷气儿。

    冷啊,冷……

    菩珠的身子在被窝下越蜷越紧,最后蜷成小小一团,在寒气侵袭将醒之际,仿佛贪恋着方才梦中幼时的那段时光,就是不愿醒来。

    那时她才六七岁,虽然祖父整日不苟言笑,面容与高悬在家庙墙上的那一幅幅祖先画像上的脸孔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严肃得令她畏惧乃至于不敢亲近,且父母亦不幸离她而去了,但贵为菩府唯一的嫡出小千金,她所用的被衾,暑天以细腻洁白纤薄凉滑的一种叫做碧冰纨的丝料所裁,服侍她的手粗些的仆妇都不敢去摸,唯恐勾了丝。冬则以触便暖肌的经由粟特人从西域极西之国带来的另种名为云霞的绒锦作盖,一匹作价,便够一户五口的中等人家数月支用。

    祖父一生立身简素,却默许小孙女过着如此紈綺华奢的生活。菩珠当时年幼不懂,只道祖父不喜自己,故只余敬畏,殊无亲近之心。犹记昭狱卫闯入家中那一日,祖父临走前依然无多话,只伸手轻抚她头,向她投来了深深一望。如今想来,祖父那最后的一望,目光中不是诀别前的愧疚怜爱温情,又是什么?恨自己当日冥顽不灵,多年后终于能够体察,却已是徒留追忆。

    还有阿菊,那时她每晚睡在阿菊亲手以安神香轻熏过的床中,即便梦中遇魇,她只轻轻娇啼一声,阿菊那双掌心柔软的手便会立刻伸来将她揽入怀中,她便在温暖里再次睡去,纵然眼角还挂着方才梦中因为思念双亲而沁出的泪花……

    “阿姆……”

    菩珠禁不住冻了,人却犹在梦里那团舒适的被窝里不舍得出来,如同幼时那样,口里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唤毕,鹌鹑似的将脑袋使劲缩下去,闭眼等待温暖。

    菊阿姆天哑,不能用言语回应她的小千金,但会用她的掌抚和怀抱哄她再次入睡。

    而这一回,却等不到她想要的。

    她一停,猛地惊醒过来,从被下飞快地伸出脑袋,睁眼借雪夜屋外透进来的一片黯淡夜色,转头看了一眼身侧。

    外榻是空的。

    菊阿姆不知何时已起身悄然离开,她唯一一件厚实的过冬旧衣却加盖在了自己的被上。

    北地边陲已然入春,但前些天,一场倒春寒来袭,又下了场雪。雪虽下了两天就停了,这几日却依然冷得能把人耳朵冻掉。

    菩珠看了眼用旧毡蒙住以封挡寒风的窗户,黑乎乎的,但凭感觉,应是五更了。

    离天亮还早。想到菊妈妈身穿单薄夹衣,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去驿舍干活……

    菩珠抖索着从被窝里爬了出来,飞快地穿上衣服,点亮桌上那盏黯淡的油灯,开门去灶屋取水洗漱。

    屋里冷,外头更冷。门一开,大风就迎面吹来,冷得像刀子,毫不留情地刮过肌肤。

    八岁来这里,如今将要十六,在这个苦寒的边陲之地,她待了已是八年,早该适应这里又干又冷的严冬气候了。

    但现在,从半个月前发烧差点死掉最后侥幸熬过来睁眼开始,菩珠发现自己又变娇气,竟好似受不住冻了。

    其实她的身体是适应的。

    不适应的是她的心态而已,她默默地自省着。

    因为这半个月来,从她高烧退去醒来之后,她脑子里就似印刻了许多关于“上辈子”的亲身经历,清清楚楚,刻骨铭心,挥之不去,感觉全是真的,是她的亲身经历。

    不久之后,她将时来运转得以脱离此地回京成为太子妃,又做了皇后,最后……

    算了,不想最后了。一想到自己那个最后的结局,她就感到无比憋屈。

    而关于这件事,一开始短暂的匪夷所思之后,她便控制不住,仿佛与“前世”里的那个自己完全地合二为一了。这些天恍恍惚惚的,她总似还沉浸在自己后来接下去那些年间在东宫的生活和最后贵为皇后的状态里。

    大概因为如此,所以一时还是没法彻底回归今日的现实——虽然上辈子的后来,她只做了短短不过数年的短命皇后,但毕竟也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不是嘛。

    所谓俭入奢易,奢归简难,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在她的那个前世里,她小心翼翼,隐忍负重,一路斗倒一堆想要夺她地位的争宠女人,始终牢牢抓住男人的心,最后终于升级为后。

    然而那个位子她还没坐热乎,也还没来得及研习在抓住男人心的同时如何去母仪天下,突然之间,上天好似是在捉弄,富贵陡然再次烟消云散。

    便是已然修炼成仙,怕也要吐几口血了,何况她这种贪恋富贵的俗人。

    菩珠苦笑,往手心哈了口热气,迈步出了门槛,沿着墙根往灶屋走去。

    这是河西边陲镇上常见的一种民居,窄小的四方院子,几间平房,墙是用粘黄土杂以本地到处可见的红柳枝和芦苇筑成,低矮但坚固,正合这里长年风大天干的气候。

    去年杨家从位于郡城的官邸辗转搬到福禄镇的这间平房院里,地方实在窄小,她和阿菊同住一屋。隔壁是个很小的堆放杂物的屋子,先前那个干杂活的仆妇还在时,晚上就睡此间,再过去,就是灶屋。对面唯一的一间大屋则是这家主人,也就是收留了她的杨洪章氏夫妇的屋,屋子用一道土墙隔成内外间,他夫妇住里,跟了章氏多年的年老乳母林氏则睡在外。

    这家的男主人杨洪事务繁忙,经常不在家,半个月前又出去巡查烽燧了,最远的一个在百里外,人还没回,现在那屋就只章氏和老林氏带着乳儿睡。

    杨洪夫妇原本有个儿子,菩珠从前得空就会教他读书识字,可惜几年前不幸生病死去了。幸好去年章氏又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已经满周岁。

    院子里的积雪早已扫开了,墙角的煤堆冻得成了冰坨。杂物房的门边,栓着一只看家土狗,听见菩珠出屋的动静,一下从草窝里钻了出来,冲她摇头摆尾。

    怕吵醒对面屋的人,菩珠疾步上前,拍了拍犬首,低声命令趴回去。

    土狗乖乖听命。

    菩珠正要转身进灶间,对面屋里忽然发出老林氏的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传来乳儿被惊醒的哭声。

    灯随即亮了,影透出窗,菩珠听见老林氏隔着门扯嗓使唤自己。

    “菩珠,起来了没?去打桶热水进来!小倌儿醒了!”

    近旁有间驿舍,接待长年往来于京都与西域诸国之间的官员、使团以及商旅。去年搬过来后,得知那里缺杂役,为贴补家用好让小心肝少受些章氏的冷眼,阿菊每天五更不到就赶去做活。老林氏知道这个时辰她已经走了,天冷,自己不愿出来取水,开口就遣菩珠。

    杨洪为人厚道,因早年受菩珠父亲之恩,八年前获悉菩家生变,年幼的恩公之女随族人被发配到这里充边,便找到了人,想方设法加以庇护。蒙大赦后,怜她不被族人所喜,无处可去,索性收养在家,直到如今。

    杨洪对菩家女可谓尽心尽力,但杨妻章氏就不大一样了。

    最开始丈夫是候官,官虽不算大,但有实权,不但掌管十来个烽燧,手下几十名候长燧长听命,还管着辖下数镇的屯田筑边之事,在边郡,再往上,就是都尉、大都护这种高级地方大员,所以当年才能庇护初到这里的菩氏女。那时章氏出入车舆,宅中亦有数名奴仆使唤,加上菩氏女身边的阿菊不但绣活好,还吃苦耐劳,帮着干杂活,故虽对丈夫收养菩氏女的行为不喜,但碍于丈夫,并未有过多表露。

    杨洪此人,做事勤勉,还多次参与对狄战事,虽都是发生在边境长城附近的小规模冲突,但作战英勇,指挥有方,数次积功,戍卒敬重,颇有威望,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早该升官,却因为性格耿直,不通人情,得罪上官,多年下来,非但没有提拔,官运反而到顶。去年考绩劣等,贬了职,从候官降为候长。

    候官和候长一字之差,但一个是正儿八经的朝廷编制内地方官,一个是流外小吏。

    从官到吏,不但地位大跌,待遇也是一落千丈。

    官邸被收了,俸禄大减,杨家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搬了两次家,地方越来越小,半年前搬来这里后,家中原来的几个仆妇也陆续遣走,最后干活的只剩下老林氏和阿菊。老林氏倚老卖老,仗着和章氏亲厚,每日能偷懒则偷懒,一开始差遣阿菊,后来不够,又渐渐差遣菩氏女,起先还担心她会告诉杨洪,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差遣,她从不告状,于是态度变得越来越轻慢。

    到了现在,只要杨洪不在家,张口就是各种干不完的活,扫地,洗衣,做饭,完全已是把菩氏女当粗使丫头来使唤了。

    老林氏这样,章氏岂会不知?必定是得了她的默许。

    当年祖父位列三公,但亲族除了族学和祭田两样事外,并未能如期盼的那样从祖父那里得到太大的好处,本就不满,暗中认定祖父寡恩,不愿提携,等祖父获罪,亲族受牵连同被发去充边屯田,自然更是怨恨,所以两年后逢大赦可回原籍,亲族里竟无一户愿领当时还只年仅十岁的菩珠。

    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泥中。在发配去往边陲的路上,她亲眼目睹那些从前对自己百般讨好的所谓亲族长辈白眼不断,乃至咒骂不绝,知自己再不是从前的菩家小千金了。她感激杨洪多年的照应和收留,也知章氏不喜自己,和天哑不能说话的阿菊寄人篱下,要在章氏手下讨生活,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如何看人眼色,学会揣摩旁人喜恶,尽量不惹女主人嫌恶,好为自己和阿菊换来一方遮顶屋瓦。

    何况杨家现在不比之前,境况困难,这是事实,家里又添了一口人,处处用钱,章氏没和杨洪闹,赶她们走,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她更不想阿菊太过劳累,一个人承担几乎全部的杂活,所以平常许多事,根本不用老林氏差遣,自己就会默默去做。

    她多做一件事,阿菊就能少干一件。

    说起来,菩家世代显望。祖父长期身居要位,还主持修撰国史,为天下士人,尤其京辅士人所仰。父亲精通番邦语言,胸怀大志,不畏险途多次以正使身份奔走西域联络诸国以御北患,后来也正是因此而不幸罹难,魂难归乡。而她的母亲,更是林下之风,当年京都有名的才女。

    出身于如此门庭,菩珠知自己实是辱没家风。表面她如母亲为她所起的小字“姝姝”那般,静柔娴雅,纵长于这苦寒边陲,布裙荆钗,出去也与周围那位和她相同打扮的穷家女孩儿气质截然不同,但内里,只她自己知道,实则俗不可耐。

    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听着身畔阿菊白天劳累过后沉沉入睡发出的呼吸之声,她绞尽脑汁不停在想的,总是将来到底要如何,她才能改变境遇,离开这苦难边陲,让自己,也让她的菊阿姆往后再不用那么劳累,过上安乐的生活。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她的命运真就会发生改变。一个巨大际遇砸到了她的头上,而她立刻牢牢抓住了。

    但是她也同样不会想到,再后来,一切如同黄粱一梦,梦醒,她回到了十年之前,再一次地成了边陲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想想,还真的很不甘心。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如果她能再狠一点,痛下杀手的话。

    老林氏喊完了,大约以为她还在睡觉,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菩珠忙应了一声,转身推开灶屋虚掩的门,亮灯。

    阿菊知道自己不在,家里的活老林氏都会差她做,所以宁可每天自己起得再早些,出门前一定要烧好热水,早饭也一并做好在锅里温着,这样她的小心肝起来后,就能少做点事。

    菩珠往木盘里舀了半盆热水,双手捧着送去对面,快到时,听到屋里传来章氏不悦的声音:“怎的这么慢?你去看下她!笨手笨脚,送个水也不行!小倌儿要洗干净,舒服了才不哭!”

    老林氏哎哎地应。

    伴着一阵踢踏踢踏往外疾步走来的脚步声,门从里开了,一阵夹杂了些微酸腐味的热烘烘的暖气从里头扑了出来。

    老林氏披了件夹袄,打着哈欠,探出个发髻睡得瘪塌塌的脑袋,看了一眼盆中热水,随即让到一边,冲菩珠呶了呶嘴。

    知她是要等自己再捧水进去,菩珠却在门口放下,旋即直起身,在老林氏投来的不满目光里笑着说:“我身上有外头的寒气,怕进屋带进去不好。劳烦林阿姆你自己送几步路,我去驿舍帮我阿姆干活。”

    说罢她转身离去。

  
 第2章 第 2 章

    菩珠简单洗漱毕,回屋拿了阿菊为自己加盖的棉衣,顺便再套在身上,随即丢下身后冲着自己背影翘唇嘀嘀咕咕的老林氏匆匆出了门。

    看家土狗平日常从她手里分得吃食,和她很是亲近,见她出门,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紧紧跟随。周围幽阒无声,菩珠的耳中,只有自己双足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和犬跑动的呼哧呼哧声。夜依然笼罩着一切,包括镇外北边那道白天站在高处便能远眺的连绵长城,以及长城外的地平线上那属于强悍异族的远山。

    这地充满风和沙,苦难和绝望,杀戮和死亡,也有着沃土与河流,绿洲与生命,繁荣与希望。但在日出之前,没有太阳的光辉,这片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仿佛吞噬一切的旷古不绝的无边苍凉。

    菩珠不喜这种苍凉之感,但早已习惯。

    她现在居住的这个名叫福禄的边镇是因驿舍而成的,白天站镇头就能望见镇尾。在帝国的西行舆图之上,只是最近几年才添加的位于极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离东向的河西郡城很远,便是快马也要几天才到。镇中早年只有些屯田戍边守着烽燧的士卒,后来建了个驿点,这几年才渐渐聚居起了数百户的人家。如今白天路上人马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异域商旅,天气好时,甚至还有自发的小集市,看着还颇热闹。

    杨家距离驿舍不过一箭之地,出门就能看见,有时半夜菩珠睡不着觉,甚至能清楚听到深夜远路而至的人马进入驿舍发出的嘈杂之声。而每当这种时候,她情不自禁会想到自己的父亲。

    和对祖父只是心存敬畏不同,对父亲,菩珠一想起来,心中便充满温暖而酸楚的感情。

    父亲有着一双炯炯的眼,是这世上最英俊,最儒雅,也最温柔的一个男子。他本完全可以像别的世族子弟那样,靠着父祖恩荫在京都谋得一个清贵官职,却在十八岁便随使西出玉门,开始了他这一生短暂而传奇的使官之路。他曾穿越死地,抵达银月城,面见当年和亲远嫁到了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为大长公主带去了来自故国的礼物和母亲姜氏太皇太后的叮咛;他曾走遍各地,一路游说各国,化解怨隙,成功打通了一度截断的商道,令东西往来通行无阻,各国前来朝拜献贡的使团络绎不绝;他也曾在出使途中遭遇出使国的叛变,却是临危不惧,从容指挥,平定叛乱,名震西域。

    即便到了现在,这条西行路上的许多老卒,都还记得当年那位使官纵马而过留下的翩翩风采。

    而父亲在家之时,最喜将年幼的自己抱坐到他膝上,教番邦之语,指西域舆图教她辨识,给她讲自己在出使路上遇到的各种事情。

    菩珠至今犹记父亲最后一次的出使。前夜,他指着西端那名叫银月城的地方对她说,阿爹要再去那里,很快就会归来。

    父亲骗了她,此一去,他再没回来。他在归来途中遭东狄附属阴离人的突袭,当时身边只有数十人,陷入重围,不幸罹难,时年不过而立。

    菩珠那年七岁,母亲本就体弱,惊闻噩耗,过于伤心,不久便也病去。

    据说,父亲遗体还被敌人拿去四处传递夸功,最后还是一个早年因战败被俘投降了东狄的国人不忍,想法趁夜盗出,这才得以在荒野草草掩埋。

    从父亲接过节杖的那一天起,他应当便知,这是一条去了或许便再不归来的路。

    然而他还是踏了上去,义无反顾。

    将父亲的遗骨从异土接回,令他魂归故里,与母亲同穴而眠,这是菩珠生平最大的一个心愿了。

    然而前世,即便后来她成了皇后,这个夙愿还是未能得以实现。

    阴离依傍东狄,始终未被征服。

    菩珠抬头,目光投向前方那遥远的京都方向,依稀中仿佛看到了当年,年轻的父亲带领使团,在黎明将至的晨曦中迎风纵马,一路行来,他缁冠皂绦,大袖飘飘,高持节杖,杖顶的牦尾随风摆动。

    当日这条西行道上,还没这个叫做福禄的小镇,但他足迹,定也曾踏过她现如今正在走的这条道。

    她心里一热,忽觉这片困囿了她八年的苦寒之地,也没自己从前感觉的那么令人生厌了。

    她又望了眼前方驿舍。

    天黑后,镇中心驿舍门口高高升起的用以指引夜行人方向的硕大红色灯笼,就是福禄镇上唯一的光源,非常显眼。

    她加快脚步,在黎明前的夜色里,朝前方那点红光走去,很快便到。

    驿舍四四方方,横步一百,纵步三百,前大门,后马舍,除中心居住议事区外,侧旁另有望楼哨塔,高墙深院,门一关,便是一个坚固坞堡。

    这个时辰,驿舍里早就灯火通明。昨天有一队来自京都的去往玉门关的人马到了,带队的是一个鸿胪寺官员,他们今早辰时就要离开继续西行。因为随行人员众多,上下几十号人,加上载人驼物的马匹,所以四更起驿里的人就忙了起来。

    门口,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正忙着指挥人将一袋袋用来补充马匹路上口粮的食料捆扎好搬上车,一边数点口袋,一边在簿册上记,口里念着“黑豆二十袋,粟五十斗……”

    近旁忙着搬运马料的驿卒忍不住插嘴:“丞官,他们出关何事?马食比人食还要好!”

    老者哼了一声:“与你何干?快些做事,别耽误了!”

    驿卒缩了缩脖,心里好奇得要命,却不敢再问了。

    菩珠却还有些印象。倘若那印在自己脑海里的前世是真,那么这一行以鸿胪寺官员带队的人马远道而来,是要西出玉门,迎接来自银月城的金熹大长公主所生的西狄小王子。今年是姜氏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年,远嫁塞外多年的大长公主自己无法归来,将小王子送了过来,代自己彩衣娱亲。

    菩珠停步叫了一声许公,跟着的土狗也汪汪了两声,老者这才惊觉,转头见她来了,忙停了下来。

    这老者名许充,是此处驿官,管着几十号人。虽是个小吏,但在福禄镇上,人人见了他,也是要尊一声许公的。

    “公”是庶民对官身或名望之人的尊称。旁人这么叫自己,许充习以为常,但知她身世,菩家虽早就获罪落败了,名望犹在,他不敢托大,摆手笑道:“不敢不敢,小女君叫我许翁便可。小女君可是来寻你阿姆的?外头冷,快进去吧,莫冻着了!”

    菩珠言谢,拍了拍土狗让它回家,自己走了进去。

    她对这里熟门熟路,进大门后,没走正堂,取侧旁的一条便道,通过前庭,很快到了位于后头东壁的庖厨。

    灶屋墙上的窗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火之色,里面人影走动,门半开着,飘出一股食物的香气。

    这是西去玉门路上所余的最大的一个驿了。再过去,沿途虽还有几个驿点,但都很小,吃食种类也单调,远没这里齐备。所以西去的使团一般都会选在此地补充接下来路上所需的尽量多的干粮。

    要给几十个人准备至少几天的干粮,庖厨里人手也不多,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菩珠走到灶屋门口,掌厨事的张媪和另个妇人挽着衣袖正在大灶前低头忙着炊饼,却不见阿菊,墙角那只大水缸前的地上有水渍,一旁的水桶和扁担不见,知她应是去挑水了。

    驿里原本有口水井,说是因为去年久久没有雨水,井水干枯,后来再满起来,水却混了,待它自清之前只能洗衣濯足,庖厨用水要从打在镇头的另口公井里取。镇子虽小,但从驿舍过去也有一里的路。

    阿菊天哑,又任劳任怨,这种事,自然就派她了。

    菩珠没惊动里头的人,回身出驿舍后门,正要往公井去,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瘦小身影,腰背被肩上那一副满水的水桶压得微微佝偻,正低着头,往这边疾步而来。

    “阿姆!”

    菩珠叫了一声,快步奔了上去,到近前,发现这么冷的天,她的额头却沁出了汗,来回都不知已经挑了多少担了。视线掠过她肩上那副被水桶压弯的扁担,脑海里忽又浮现出前世印象。想到再不久,她的菊阿姆竟会那般离她而去,忍不住眼眶一热。

    她自知无论如何也是挑不起这两只加起来足有七八十斤的担子,强试的话,若是翻了水桶,反倒是在帮倒忙,说:“阿姆,你先休息喘口气,我们一只一只抬进去吧。”

    阿菊停步放下水担,摇头,又指了指她的额。

    菩珠从小跟着她长大,不用言语,有时甚至不用任何动作,只消她的一个眼神,便能懂她意思。

    她说自己才生过病,不许做事。

    幸好天黑。菩珠吸了吸鼻,逼退眼中方才涌出来的那阵热意。

    “阿姆,我真的已经好了……”

    才辩了一句,阿菊已是虎下脸,状怒地盯着她。

    半个月前自己发烧昏睡不醒,她昼夜不眠,抱着自己默默流泪。好了后,只要自己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就不让自己再干半点活了。

    菩珠不再违逆她的意思,乖乖撒了手。

    阿菊脸色稍缓,又看了一眼杨家的方向。

    菩珠立刻就明白了。

    她在问自己,怎的来了这里,忙指着套在身上的她的外衣,脸上露出甜甜笑容,讨好地凑上去说:“阿姆,我睡饱醒来,反正也睡不着了,就帮你把衣服送来。阿姆以后你自己穿,不要留给我。我一点儿都不冷!”

    阿菊凝望着面前的小女君。

    仿佛为了证明她真的不冷,她说完就挺起胸脯,要脱下衣服给自己穿。

    边陲苦寒,风沙如刀,她的小女君,当年那个隔着厚厚冬裘不小心摔倒磕一下膝都能把眼哭得红通通的小千金,如同落根在了贫瘠岩砾缝隙间却向着阳光雨露顽强生长的青青小草,终于长大了。

    竹枝般柔弱却亭亭的身条子,虽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是明眸皓齿,笑语之时,唇畔一对圆圆梨涡便若隐若现。此刻她那身子套在自己那件于她而言过于肥大的厚袄里,瞧着倒像只被困在蛹中的蚕宝,奋力露着一张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脸,模样滑稽,又可爱。

    这就是她的小千金啊,又聪明,又美,还天真纯良,再苦也不会忘记笑,对她从无半分轻视,对待如同家人。

    想自己从前不过是个饥荒年里被夫家卖出去的可怜之人,卑贱如泥,价不及鸡彘,幸遇女主人,这才得以活得有了个人样。这辈子,哪怕自己再苦再累做牛做马,也都是甘之如饴。

    只要小女君一切安好,便是自己余生最大的福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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