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不可逑》-4
(2019-09-04 15:11:24)
标签:
情感 |
分类: 浮生乱 |
迷路?
悦宁公主殿下大清早在营帐之间迷路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对于这么一件事情,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
信的人,比如暂时在裴子期身边伺候的小内侍常和,他对此是深信不疑的。据他所说,原本日日都意气风发的悦宁公主殿下,在那一日的清早,十分疲惫颓唐,面色也不是很好看,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靠在帐篷外边,实在娇弱可怜。
说完这些,常和有意无意地偷看了下裴子期的神色。
然而裴子期只是微蹙了眉头,对此不置可否,也没有再多问一句话。
“裴大人……”
“嗯?”
小内侍常和实在不明白,但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看出裴子期是个脾性好的人,不同于他想象中那般威严可怕的“大人”,故而,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裴大人当时醒了吧?为何不让殿下进来坐一坐?”
“……多有不便。”裴子期就给出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不信的人也有,正是素来最宠爱悦宁公主的皇帝。也不知是否因为前一桩赛马之事余怒未消,皇帝听了,似乎认定了悦宁是想要逃脱惩罚,深夜偷溜不成,又使了什么诡计在装可怜博他的同情。因此,皇帝置之不理,反倒又多派了几个守卫,再将悦宁原本要抄写的书多罚了一倍。
再过得两三日,浩浩荡荡的这一行春猎队伍终于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要回京了。
悦宁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裴子期。
在春猎最后的几日里,她就真的静下心来,待在自己的营帐之中认认真真地抄书。
然而就在即将回京的前一日,被悦宁派出去偷偷打听消息的小宫女红豆缩头缩脑地进了营帐,面色惶恐,四肢颤抖,眼神之中似乎还饱含了一些极其复杂的情绪。另一个小宫女松籽赶紧凑了上来,谁知却被红豆一把推开了。
接着,小宫女红豆“扑通”一声跪在了悦宁面前。
“殿……殿下……殿下,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悦宁虽然平时总爱闹腾个不停,但真正静下来了,倒也还真有几分贞静淑女的模样,见到红豆如此惊慌失措,她倒是还有心情玩笑两句,“难不成父皇又想出了什么新招数要惩罚我?”
红豆急切地摇摇头。
“那有什么不好的?快说快说。”
悦宁见红豆神色不似往日,心中也莫名地浮上一股怪异的感觉,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可预料的糟糕事?红豆方才出去,正是悦宁支使的,本意是想让红豆好好探听一下那一位“堕马”的苏公子腿伤如何,脸伤又如何。虽然赛马那事的确不是她的错,但……但既然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来,她总归还是得担些责任……
“该不会是那个苏岩……”
“奴婢去时,正遇着皇上在里头,奴婢就没敢进去,只在帐外听了片刻,谁知却听见苏公子的爹苏大人……”红豆顿了片刻,在心中稍稍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那位苏大人说,苏公子的脸上只怕要留疤,与殿下这一场赛马虽闹得过了头,但也可算得上一桩‘缘分’,不如……就……”
“就什么?”
“……请皇上成就一段良缘,赐婚于殿下与苏公子。”红豆说完,赶紧又补上一句,“这话可不是奴婢说的,是那位苏大人说的!”
“……”
什么?!简直岂有此理!
那个苏岩……仗着脸上的一条疤就要做她的驸马?
“殿……殿下,殿下先别着急,皇上并未答应,只说要考虑考虑!”
“可父皇也并未拒绝,是不是?”
“……这倒也是。”
红豆答了这么一句,才看到另一旁的小宫女松籽朝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悔得她差点儿咬到舌头。
“殿下,殿下不必多想!不如直接去问问皇上!”
“有什么好问的,父皇近日实在不待见我,不如我也不凑到跟前去,免得越说越是上火。”其实,这么些年以来,悦宁心里都清楚,她之所以一直能在宫中任性霸道,都是因为父皇的宠爱和纵容,而她也能回回都恰到好处地把握好不触怒她父皇。可这一回出京春猎,也不知为何……她总有些心烦意乱,尤其看见她的父皇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她便赌气似的,张口便是顶撞,闹得很不愉快。
“殿下,要不……要不找找裴大人?”
小宫女红豆不怕死地又提出了一条新的建议。
“……裴子期那个混蛋!”
最终,悦宁公主殿下咬牙切齿地回了这么一句。
天色将晚,这是御驾在此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所有人都已收拾好行装,只等第二日一早便拔营回京。
悦宁这里也是一样,有红豆与松籽两个宫女指挥着大小宫女一通收拾准备,很快就整理好了。虽然这一回春猎算是出宫游玩,但玩得久了,还是难免会让人有些怀念更熟悉的宫内生活,因而几个宫女内侍看来都并未有什么离愁别绪,反而脚步轻盈,看起来十分期待回宫的样子。
悦宁自个儿却难得安静一回,坐在书案旁写了两张字,然后才喊来红豆。
“给我单独收拾几件紧身的衣裳,单独包出来放在一边。”
这又是为何?
红豆嘴上答应了,心里却生了疑。
“这天儿有些热了,我要骑马回去。”
“是,殿下。”
对对,若是在大太阳下骑马,万一热出汗了,也可在路上换换衣裳。
红豆不疑有他,十分听话地又另外收拾了几件衣裳。
待到夜深人静,熄灯入睡之时,小宫女红豆只怕早将这一桩小事忘了。
悦宁躺在床上愣了片刻,听着外间红豆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绵长,便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幸亏她机智,临睡之前弄了一盏安神茶哄骗红豆喝了,到了这时,红豆肯定睡得沉,也必定发觉不了什么。悦宁三两下穿好衣裳,长发随意一束,再悄悄地拿了点银票和碎银,拎上红豆为她准备好的那一包衣裳,一个纵身就从后边的帐帘处翻了出去。
没错!她这就是要离宫出走!
在营帐里闷了几日,又听得红豆所说的那么一个消息,按“刁蛮公主”悦宁的脾气,她哪可能还待得住!
让她乖乖听话,乖乖回宫,再乖乖听从她父皇的摆布嫁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她可不要!
既然不能顺从,那只好……奋起反抗了!
正好,让自己的父皇好好“冷静”一阵,而自己,也可趁着这段日子,逛遍天下美景,尝遍天下美食。
悦宁迈着轻盈的小步子,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要飞起来了。
好在前段日子她天天出去狩猎,又喜欢四处骑马乱逛,早把这周围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只要翻过后边那座小山头,就能顺路下山,到镇子里去,到时在那小镇里休息一番,再买一匹马,就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悦宁摸黑行路,却半点也不惧,等偷偷摸摸溜出了那些御林军夜巡的范围,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后边这座小山包也不算高,而且因为此处是皇家围场,那山包上也常有人上去清理,既不会有什么凶猛的野兽,也有专人开好的山路。
悦宁既觉得新鲜又觉得刺激,倒不怎么害怕了,一口气顺着山路爬上又走下,竟不过大半个时辰就下了山,找到了那个小镇。
只是此时已是深夜,小镇不过几十口人家,都早早就睡下了。悦宁在那小镇子里找了大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处勉强可算是客栈的地方。说是客栈,其实也就是一户人家自己家的一栋两层楼外加一个后院,小得可怜,并且客房还有一股陈腐的气息。但看在那小二半夜被自己惊醒睡眼惺忪地来开门的份上,悦宁多塞了一小块碎银给他。
等安顿下来,她才觉得真是有些累了。
这大半夜的……她提着一颗心慌里慌张地赶了这么远的路,是该好好地睡一觉了,毕竟这里也不算安全,明日一大早,她还得继续赶路。
悦宁打了个哈欠,略微收拾了一下,就躺在了那张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舒适的床上。
身体虽然疲倦,但等她躺下来,她又觉得脑海之中糅杂着各种乱糟糟的思绪,一时之间反倒有些难以入睡。她先想到的是待到明日一早,红豆肯定会一声尖叫,紧接着,所有人都要从这一声尖叫声中得知她逃跑之事了。然后,她便想到她的父皇,她父皇平日总是很疼她,几乎对她百依百顺,可他若是知道自己这样半夜私逃,只怕要怒不可遏。她那总是温柔和蔼的母后就不同了,若是她母后知道了,大概会担忧伤心,晚上也睡不好觉。
只不知道那个裴子期会怎么样?
……哼!
管他怎样,最好能令她父皇觉得此事也有那裴子期的“罪责”,狠狠地惩戒他一番才好!
悦宁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终于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悦宁的这一次出走竟然出奇的顺利。
她既没遇到什么黑店,也没遇到什么小偷劫匪,更没有什么追兵。
只不过,第二日一早,悦宁醒来时,觉得浑身有些乏力,窗外天光大亮,很显然时辰已经不早了。她原本打算好早起赶路,就这么成了一个笑话。她此时依然困倦,还想翻个身再睡个回笼觉。不过,悦宁那颗晕乎乎的脑袋里多少还存了点理智,于是强撑着精神起了床。
眼前不会有红豆和松籽来服侍她了,她只能自个儿换衣裳梳洗,再下楼去问问有没有什么吃食。
但至少,这一切都是新鲜而自由的。
悦宁坐在客栈的大堂里,啃着有些发硬的馒头,喝着一碗稀粥,开始认真思索她下一步该去什么地方。
去江南!听说那里风景好,小吃也很有名。
嗯,就是有点儿远……而且听说那儿的吃食虽然精致,但北地这边的人不一定吃得惯。
正想着,她却听见店门口那个闲着没事的小二正与门外的一个婆子闲聊。
“听说山那头的围场,今日一早闹哄哄的。”
“哎哟,什么事儿啊?”
“不知道,听说是走失了什么人,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小公主小皇子走丢了?可看那阵仗又觉着不像,只怕是什么犯了事儿的官老爷。”那小二一脸诡秘,说了半句,又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总不会是……什么漂亮妃子之类的吧?闹得可凶了。”
“那可了不得。”
“可不是,听说一早便有好几队带着家伙的人朝南边去了。”
“为什么要去南边寻?这是怎么说的?”
“谁知道呢?兴许跑的人与南边有什么牵扯,再说了,这既然要跑,哪有回京的道理!”
“这倒是。”
大概但凡民间百姓,都对那重重宫墙充满了幻想,所以闲来无事,总爱偷偷议论几句。
这算不了什么大事。
但在自幼生活在宫墙之内的人看来,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趣。当然,听在悦宁的耳朵里,又多了一重意义,那便是她知道了寻她的人是朝南而去的。若这时她下江南,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在路上遇见了。再说了,连这小二都觉得自己既然要跑,便不会回京,那么,她干脆就回京!就躲在她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解决了那苏岩的事,她便什么时候回去。
回京当然好了。
京内是她熟悉的,路又近,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极为安全的。
想好了去处,悦宁心情大好,将那馒头和稀粥都吃了,上楼就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然而出了客栈的大门,她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此处虽然离京城不远,但若要徒步,只怕也是不成的。可这小镇实在太小,并没有卖马的,平时这镇子里的人出门多半是坐驴车牛车,但那也要有些钱的人家才坐得起。悦宁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想要回京城,还真有点儿难。
这可真是糟透了!
悦宁站在路边,抱着她那个小包袱,可怜巴巴,东张西望,愁眉苦脸。
恰在这时,她却听见叮叮当当一阵极其悦耳清脆的铃铛声,伴随着驴的叫声,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交杂在一起,既热闹又好听。
悦宁回过头,果真见到一辆驴车。
那驴子的皮毛油光水滑,模样也十分精神,昂着一颗头,竟有些气势,但见它脖子上用红绳挂了个铃铛,走起来摇头晃脑的,又显得十分不安分。不过最让悦宁意外的是,驾着这样一辆驴车的人,竟然是个穿着花布裙子的女子。那女子的年纪不大,长了一张圆脸,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头发都用一块碎花布包起来,袖子也半挽着,看来十分利落。
见着这么一个人,实在是难以让人不放下心防。
悦宁只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将那驴车拦下来了。
“这位姐姐……”
“哎?”那女子赶紧将驴车勒停了,不等悦宁说话,她倒先开口了,“哎呀,这是哪家的漂亮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路边?”
“我……我是去京城的,昨夜在这镇子里迷了路,我……然后我就……”
悦宁还没想好谎话要怎么编,越说越语无伦次起来,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好在那一位笑眯眯的女子似乎是明白了。
“正好我这是要回京里,你要不要来搭我这个驴车一道走。哎,这镇子可小了,没马没车的,只能委屈一下了。”
“不委屈!”悦宁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坐车问题,一下便笑开了,“谢谢姐姐。”
“可别客气,走走走!”
待到上了驴车,悦宁才发现,原来这驴车后边用篷布遮了的全是一筐一筐新鲜的瓜果蔬菜,绿油油的菜叶子,红的黄的果子,漂亮又诱人。闲聊几句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子姓花名蓉,在京城里开了家小店。恰好这两日店里正在收拾,她闲着无事,便去乡下进购了些蔬果。
悦宁听得有趣,尤其听说这位花姐姐居然自己开了家店,更是崇拜得不得了。
“花姐姐,你做的东西一定很好吃!”
“算不得好吃。”提到这个,花蓉却摇了摇头,“不过,倒也不算难吃。只是在这京里头,光做得好吃,也不见得就能做得下去生意,要知道那些人不但嘴巴刁,还十分讲究花样。人人都知松鹤楼的点心好,可若松鹤楼不将门面收拾得那般富贵华丽,只怕也没那么多人去吃。”
悦宁仔细一想,这话倒还真有些道理。忽然,她心思一转,有了个主意。
这一回私逃出来,她本意是想到处游山玩水,吃吃喝喝的,可毕竟是一个人上路,多想想也觉得有些寂寞无聊。既然上天让她有这个机缘认识花姐姐这么个人,不若……她就在宫外与花姐姐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她要让看扁她的人都对她刮目相看!
对!尤其是那个裴子期!
他不是还说自己做饭的天分总要比他骑马的天分要高吗?她一定能成功的。
“花姐姐……”
“嗯?”
“其实我……无处可归,我能不能……跟着你学点手艺。我只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睡觉,我可以不要工钱!”
虽然悦宁之前并没有在宫外生活的经验,但她看过的民间传奇、小说话本也不少,有些游侠小说里头,那些落难侠客也有曾为了不饿死街头而寻工的,只不过那些故事里头,为了显得主角命途多舛,遇到的多半是黑心老板。悦宁看这花蓉十分和蔼可亲,尤其聊了几句之后,更佩服她的见识。再说了,就悦宁所知,京城里的大厨多半都是男子,她这还是第一回遇见女子可当家做事的,这简直太厉害了!
花蓉听了这话,却没有立刻答应,反倒皱着眉想了又想。
“这位妹妹,我这人素来有话直说,你既开了这个口,我也就不藏着话了。”
“嗯!”
“我看你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却一个人在外游荡。我本以为你是迷了路,可听你这么说,倒像是有些内情……”花蓉稍稍思忖了一下,才又道,“不过我倒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你若真想好了,我花蓉也不是不能留你,只是,我这人性子直,说话也不好听,我那店也不大,环境也不好,只怕以后的日子比你想的要苦得多。到时你若待不下去了,或是想回家了,便早早说清楚,千万别憋着。”
花蓉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却也更坚定了悦宁留下来的决心。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成。”花蓉笑了。
小镇到京城也不过几里路,时值正午,这一辆晃悠悠的驴车入了城内。
花蓉所开的小食店当然不可能在什么繁华的地段,只堪堪靠近内城,算得上是个人流量大的地段,但若说有多起眼也算不上。前后一共就四五间房,前头是店面,后头是个小跨院,跟华丽与精致一点儿都沾不上边,但好在十分整洁干净,后院里还种植着一些好看的花木。
花蓉收拾了一间屋子给悦宁住。屋子不大,就一床一桌,多放了两张椅子便显得有些拥挤了,但那窗户开得大,又是朝阳的,其实很不错。
悦宁略微收拾了一番,竟然一下就适应了从那华丽的宫殿转到这陋居的生活。
“妹妹你先休息两日……”
“不必了!既然都到了,就自今日开始吧。”悦宁精神满满,道,“说好了是来做工的,怎能白吃花姐姐的。”
“哦?”花蓉笑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客气了,今晚正有贵客要来,你若收拾好了,就同我将那一车的菜瓜蔬果都分拣好洗净了。”
“好好好!”
这些可都是她在宫中体验不到的。
洗那些菜瓜蔬果……看来好像是件有意思的事。
“等等,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花蓉仔细将悦宁上下都打量了一番,才又道:“妹妹这一身穿着打扮的确好看,但……不适合做工呀。”
第四章 贵客
悦宁觉得,此刻的自己即便是站在她父皇母后的面前,他们只怕也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这回带出来的虽说是一些寻常衣物,但毕竟是宫装,料子花样都是上乘,裙摆与袖口也都是依着怎么样美丽怎么样去制作的,既费布料,又很有些华而不实。也难怪花蓉会说那装扮实在不方便做活,等到换了一身花蓉给她找的衣裳,悦宁便明白了。这一套粗棉布的裙子都是窄袖,裙摆做得也不大,再用块布把头发全拢起来,穿个围裙,戴一副袖套,这才是干活该有的模样。
看花蓉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担心悦宁觉得简陋粗鄙,然而悦宁只觉得新奇有趣,站在一小块有些模糊的铜镜前看了半天,倒还觉得自己挺美。
到真正干活的时候,才终于把悦宁的那种觉得有趣的玩乐态度磨灭了。
虽然已是暖春,但打上来的井水还是有些冰冷刺骨的。
那一大篓一大篓的瓜果蔬菜,看着新鲜又漂亮,但等拿到手中才发现,其中是夹杂了泥土和杂草叶子的,甚至悦宁刚拿到手中,还看见一条肥胖的青虫从一棵青菜中爬出来,吓得她尖声大叫,手中的菜也被她一把扔了出去。
“……”
“要不宁妹妹还是先……”
“不不,我只是一时还没……没反应过来,才吓了一跳。”悦宁提着一颗心,几步跑了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十分为难地将地上那一棵青菜捡起来,认真打量,细细观察,果然看见那一条青虫还没来得及爬走。
悦宁看得头皮发麻,却又只能咬紧牙关,使出一股恶狠狠的霸气来,将手中青菜用力一甩——
那虫子在上面抓得牢牢的,竟然纹丝不动。
它甚至还昂起了头来,也不知它有没有眼睛鼻子,可看那模样,竟似乎好像在嘲讽这可怜的悦宁公主一般。
悦宁憋了一口气,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花蓉看了半日,实在觉得好笑,便“扑哧”一声笑起来。
“花姐姐……”
“给我。”花蓉走上前来,将那一棵青菜拿了,再快准狠地将那一片附了青虫的青菜叶子摘了下来,一转身便丢进了一旁的鸡笼子里。笼子里的鸡一下便骚动起来,扑扇着翅膀全对准了那一片青菜叶子,斗得你死我活,只为争夺那一口吃食。看来,方才那一只“嘲讽”过自己的胖虫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悦宁总算呼出一口气来,但也不禁有些脸红。
自己竟连一只小虫子也斗不过!
花蓉开始还有些忍着,后来大概越想越觉得好笑,尤其看悦宁那副嘟着嘴红着脸的样子,索性就放开了笑。花蓉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性子也极其爽快,这样大笑并不让人觉得难看或粗俗,反倒有一种率真的魅力。悦宁看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大笑起来。
这一下午就在欢声笑语之中度过了。
虽然,真的很累。
井水凉凉的,清洗到最后,感觉那股凉意好像钻进了骨头里。小板凳坐太久了,屁股也疼,腰背也好像直不起来了似的。
但看一看这一下午的“成果”,她又有一种从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感。
花蓉的样子看起来倒还是精神十足。
“妹妹好好休息一下,我这便去弄饭菜,一会儿贵客就来了。”
说了半天的贵客究竟是什么,悦宁还真的有些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客人?”
“我这店开了好几年,也就这位客人时常来光顾。”花蓉突然笑了笑,“我看他啊,也不见得真觉得我这儿东西有多好吃,多半只是在这儿图个清静罢了。”
听花蓉这么一说,悦宁还真是好奇死了。一个光顾了几年的客人,然而并不是觉得这儿的东西好吃……图个清静?吃饭的地方有什么好清静的?悦宁自小便在宫中长大,最擅猜测人心看人脸色,她见花蓉的语气神态,隐隐猜出这位客人是个男子,那……一个男人老是光顾一个单身女子的店……嘻嘻。
悦宁倒也想帮着一起准备晚饭,但忙了一下午,悦宁真有点儿吃不消了。
最后,她嘴上说着帮忙,身体却不听话地倚靠在了厨房的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灶台前忙碌的花蓉闲聊。
虽说花蓉总是谦虚说自己做的东西并不好吃,又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客人觉得她的饭菜可口,但照悦宁来看,花蓉的厨艺只怕不比她的小厨房掌事宫女李姑姑的手艺差。悦宁虽然自己不怎么样,但好歹是见过,闻过,尝过的。此时看着花蓉有条不紊一样一样地做起来,闻着一阵阵浓郁的香味,悦宁的肚子十分不自觉地叫起来。
悦宁摸着肚皮,显得特别尴尬。
花蓉一点儿取笑她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说道:“哎呀,你必定是忙饿了。饭菜还有一会儿才好,你先吃块点心垫垫?”
“我……我先出去倒杯水喝。”
花蓉没觉得什么,悦宁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这这这……实在是太丢人了!
悦宁借口喝水,跑得慌不择路,却一走出来便看见外间大堂里似乎有个人。
该不会是……贼?
“花姐姐可在?”
哎?
看来不是贼……那……是花蓉所说的“贵客”?
可这位“贵客”的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儿耳熟。悦宁盯着那人,他渐渐走近,穿过大堂朝着后院走来。她更觉得这人是前不久才刚见过的……不,是经常见到的,非常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是……裴子期?!
完了!
悦宁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么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偶遇裴子期。
说时迟那时快,悦宁赶紧将头上包头发的手巾取了下来,蒙住了半张脸,系在了脑后。只希望这黑灯瞎火的,自己又这般装扮,裴子期不会认出来。
裴子期似乎一眼便看见了厨房门口站了一个人,当然,他也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人并非花蓉。
裴子期在离悦宁三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
“……”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一处唯一的光源便是厨房门口点的一盏极为昏暗的小角灯,照的光也是模模糊糊的。悦宁借着这点亮光,只能依稀看出裴子期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青布袍子,但袍子上的花纹一点儿也看不清,甚至,抬起头四目相对,她能看见他熠熠的目光,却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色。
那么,他到底……看出来了吗?
“哎,裴大人来了。”正在这时,花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咦,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傻站着,快去堂上坐。”花蓉朝两人介绍道,“这位裴大人便是我与妹妹说的熟客了。这个妹妹姓宁,是我请来帮忙的。”
悦宁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努力按捺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
而裴子期目光却再一次落在了她的脸上。
“宁姑娘好。”
“裴……裴大人好。”
悦宁的舌头有点儿打结,面上又绑了一块面巾,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想来裴子期也没听出什么。
悦宁稍稍放下了一点儿心,却没料到花蓉瞥了她一眼又道:“妹妹你怎么蒙着脸?可是被烟气呛到了?这可不行,越是呛到了,越要张大嘴呼吸!”还不等悦宁拒绝,花蓉便伸手将她脸上的布巾扯了下来。
“啊——”
悦宁脸上一空,赶紧抬头去看裴子期的神色。
可这点光线,她根本看不清楚裴子期的脸?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裴子期眼光一凛,但又仿佛那只是她眼花了,看错了,很快地,裴子期竟然笑了笑。
“宁姑娘长得有几分像在下的一个朋友。”
“哎哟,这可巧了。”
花蓉倒真觉得有些意外。
悦宁偷偷吸了一口气,假模假样地低头小声答了一句:“裴大人所见必定都是名门高户的女子,我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姑,裴大人必定是看错了。”
裴子期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却又转头朝花蓉道:“花姐姐出来这半天,只怕锅里的水要烧干了。”
“哎呀——”
花蓉急急忙忙地进了厨房,谁想那每日都摆出一副翩翩君子风度的裴子期也跟着进去了。
悦宁站在门口,终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裴大人今日一个人来的?”
“……嗯。”
“那位许大人今日怎么没来?他上回还说我这儿的葱香鱼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他倒是想来,只不过他不得空。”
厨房里的两人果真十分熟稔,很有些话聊。
厨房外的悦宁蹑手蹑脚地赶紧回了自己的房中。
她点亮了灯,坐在模糊的铜镜前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在自我安慰,悦宁感觉自己此刻的模样,似乎一点儿也找不到那个高高在上的悦宁公主的样子。眉目面容当然还是一样,可好像还是有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裴子期应该没看出来吧?
嗯,肯定没。
不过,这下可糟了。
今日天黑算是逃过一劫。可毕竟裴子期是这儿的熟客,若往后他白日里来,哪怕看出一点儿蛛丝马迹来……那该怎么办?
那一天晚上,悦宁没敢出去吃饭,她可不敢再与裴子期有什么接触,万一真被裴子期看出什么端倪来,那可就糟了。到后来花蓉来找她的时候,她推说自己太累,这也不完全是谎话,忙活了半日,就喝了几口凉水,饭都没吃上一口,又受了个不小的“惊吓”,实在是“累”惨了。
也许是她可怜巴巴的眼神出卖了她,很快,花蓉就送了饭和热水过来,还嘱咐她吃了饭好好休息。
饭菜的味道很是不错,花蓉之前所说果真是谦辞,至少对悦宁这张极为挑剔的刁嘴来说,花蓉的手艺可与她宫中小厨房的掌厨李姑姑一较高下。悦宁闷在小屋里偷偷摸摸如做贼一般点了一盏小灯,借着那点昏暗的光,特别不顾形象地抱着一碗鲜鱼汤和几样小菜,大快朵颐,根本停不下嘴。
要让她来评判的话,花蓉这厨艺当真不凡。若能有个像松鹤楼那么大排场的酒楼给花蓉来做,肯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看来世人世事的确都如花蓉所说的那般一样……
“咚咚咚。”
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悦宁的思路。
悦宁摸了摸有些鼓的肚皮,猜测会不会还有什么饭后小甜点,正装在一个漂亮的瓷碟子里,端在正敲门的那个人手中。
这想象很美。
所以悦宁赶紧扔下手中的筷子,喜滋滋地跑去把门打开。
“花姐姐!”
“……”
她与伫立在门外的一竿“青竹”来了个四目相对。
悦宁差一点儿就将裴子期的名字脱口而出,好在她在关键时刻收了声。
而她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这副样子,看在裴子期眼中什么样。
虽然屋外只有一点儿晦暗的光亮,但借着廊下的灯火,以及不太明亮的月色,裴子期还是看清楚了。她大概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或者说,她以为敲门的人是花老板,所以毫无防备。裴子期所见到的,是一个头发有些散乱,满目都是惊慌,脸颊上还沾着一颗饭粒,嘴角还残留着油渍的年轻女孩子。
其实,这并没显得“仪容不整”,反倒有种难得的可爱。
此刻的她非常像是被人抓包的一只刚偷吃完的猫咪。
裴子期嘴角略弯,心情突然好起来。
“裴……裴大人。”
悦宁嘴上虽然显得迟钝了一点儿,但是心里的念头转得飞快。裴子期怎么突然来找她?裴子期怎么知道她住在这儿?哦,他必定是问过花蓉了。但他这样刻意找来,难道是发觉了什么?还是说,他从一开始他就看出来了……
“……嗯。”裴子期略微一点头,竟然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了。
“……”
这一天下来,到了晚间梳洗过后躺在床上时,悦宁是真的累得说不出话来了,本以为要辗转反侧胡思乱想,谁知刚躺下就累得呼呼大睡。
那之后几日里,悦宁忧心忡忡心惊胆战,但令她觉得奇怪的是,后来什么可怕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去了。而裴子期也没有再到这小店来。
当然,后来悦宁找了各种机会装作不经意地与花蓉聊到过裴子期。原来裴子期并不单纯是这家店的客人,早些年花蓉家遭逢变故,差点将这小店赔进去,后来是花蓉走投无路,忽然想起与裴家有旧,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一直到店里吃饭的客人就是裴家的儿子。裴子期果然也仗义相助,帮她将这店赎了回来。裴子期的意思是只当将这些钱借给花蓉,等她生意好了再慢慢还他,花蓉却说索性让裴子期当个幕后老板,每年给他些分红,直到她将钱还完为止。
这就难怪花蓉当裴子期是个“贵客”了。
不光是“贵客”,这么说来,裴子期还是幕后的“老板”之一啊。
眼见裴子期不再来,悦宁也渐渐放下心来,后来小半个月里,她竟然十分神奇地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带出来的那些衣裳首饰也不爱穿了,每天就穿那么两件花蓉给她找的旧衣裙,长发包起来,袖子挽起来,帮着花蓉打打下手干点杂活。她这才明白,自己从前耀武扬威端着架子说要学做什么糕点,那都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
一开始,她是怎么想到要亲自动手做吃食的?
她还记得前几年,有一阵小厨房的李姑姑做了拌面,她觉得好吃,便央求着李姑姑教她做。后来她果真去小厨房摆弄了一下,便成功了,当时宫里都传她做的拌面好吃,连她的父皇母后尝了,也赞了几句。但此时想想,那似乎也都是李姑姑预备好了一切,擀面切面,过水捞面,再切好配菜,预备好了调料,只让她将那配菜撒上去,再将酱汁搅匀了倒进去,就假模假样地传出来,说是悦宁公主做了一碗好面。当时她可得意了,可也只得意了一阵,便不喜欢再做什么面了。那时毕竟贪新鲜,觉得做面说起来不够好听,她看到小厨房做的糕点好看又精致,便非要自己做糕点,后来……
后来她就不想再提了。
糖与盐都分不清楚,酱与醋也弄不太明白。
悦宁自己也不会想到,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逼婚”,她顺利逃出宫来之后,她会在短时间内,慢慢弄清楚厨房里各种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什么,甚至能在刚才店家拿错了陈醋给她时,她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哎哟,陈醋那个味儿……
她以前是怎么回事闻不出来的?
当然,分辨这些,她也是吃了一番“苦头”的,花蓉可不知道她是公主,直接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放在她面前,让她每个都尝一遍,说是吃了就记住了。
那一天下来,她的舌头以及肚子,都遭受了一番劫难。
悦宁回想起这些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便拎着自己刚买的酱,快步往小店走。
谁知一只脚才刚迈进门,她便听见里头似乎有人说话。
先是花蓉的声音:“……这么久不见你来,可是在忙?”
回答她的那一个声音,悦宁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惊得悦宁差点把手中的酱瓶子摔在地上。
他正是多日不见的裴子期。
“最近,礼部都在忙一位公主的婚事。”
哎,等等?什么?公主……的婚事?
悦宁想了又想,似乎到适婚年龄的公主,就只有她这一个?比她年纪大的公主们都已经出嫁了,而比她小的公主个子都还只到她的腰呢。裴子期所说的婚事……是怎么回事?悦宁赶紧缩回了身子,悄没声地伏在门边偷听。
“咦,上回你不是说那位公主病了吗?”
她只听得花蓉问了这么一句。
对对,公主走失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一般遇着这样不可说的皇宫隐秘,报出来都是说病了不能见人。
“就快好了。”裴子期道,“只等这位二公主的病一好,便要招那位苏公子为驸马。”
“……”
“苏公子?”
“……他们二人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
呸!
原来她那个狠心的父皇真要把她嫁给苏岩!而这个绝情绝义的裴子期居然还要帮忙筹备她的婚事!
“哎,这可是好事。”花蓉居然也跟着说了一句。
花姐姐尚算是不知情,那裴子期却……却坏到底了!
站得腿脚都有些麻了,悦宁却还没想好自己该不该这时候突然就这样进去。当然,若是依着她以前的性子,她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恶狠狠地将那裴子期斥一顿。不过眼下她这境地,却只能委委屈屈地缩在墙角,在脑海之中想象着如何把那可恶的裴子期胖揍一顿。
“奇怪了,我让宁妹妹去买酱,她怎么买了这么久还未回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什么?她还没回来?”
“可不是。要不,劳烦裴大人帮我看会儿店,我出去寻一寻。”花蓉道,“哎?”
哎?
悦宁抬起一只脚,正打算趁这个时机进门,却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裴子期已站在了门口,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小动作。
对,悦宁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模样。
她一只手拿着酱瓶子,一只手扒在门边,一只脚站在原地,另一只脚却抬起来正要迈步。她因为站得太久,腰酸背痛腿又麻,要论仪态是一概没有的,狼狈与尴尬却是不必说。
“宁姑娘。”裴子期微微颔首。
悦宁迅速地站直了身体,面上装作波澜不惊,内心却如波涛汹涌一般。这裴子期是属猫的?走路都没声音?说出现就出现?当然,她也很快挤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朝裴子期点了点头:“裴大人好。”
说完,她立刻与他擦身而过,丝毫不停留,直奔厨房。
她手里还提着酱瓶子呢。
也许是悦宁自由长在深宫之中,多少总见过一些阴谋诡计。她总觉得裴子期这一来二去的,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
试探?怀疑?
不成不成,她可不能这么被动,必须想出个办法来。
也许真如裴子期所说,他之前许久未来是因公事太忙,之后,不知是否忙完了,他隔三岔五就要来小店一次。
不过,他每次都是独自前来,不带随从,也不带……
“怎么许大人不来了?”有时花蓉会这么问。
“他忙。”
每一回,裴子期都这么答,特别地理直气壮。
但悦宁也不是傻子啊。
暗暗观察良久之后,悦宁得出了一个结论:裴子期肯定看出来了,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至少,他是心里有数的。否则,他不会跑得这么勤,也不会不带那个见过她,甚至会认出她的礼部侍郎许初言来。
她其实也没天真到,以为只是换了一套装束,就能骗过裴子期。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裴子期既没有戳穿她,也没有带人来抓她回去,是不是也就可以证明,裴子期暂时是站在她这一边儿的?
哼,就算不是,她也要让他是!
很快就有了个机会。
晴了几日之后,那一日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原本就冷清的小食店,更是没有客人了。
到了饭点也只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还只是赶路的路过了,便进来随便吃点儿。到了半下午,花蓉交代了几句就出了门,说是南市来了一批河鲜,听人说价格便宜又新鲜,她便要趁着没什么客人去看看,若真不错就带一些回来。
悦宁一个人看店,看着窗外的阴雨天,感觉人也蔫了。
没想到在这不早不晚,似乎不会有客人上门的时间里,裴子期来了。
当时,悦宁正闲得无聊,趴在柜台上翻看一本旧话本。悦宁一边看,一边还在心里嘀咕,花蓉平时从早忙到晚,竟然还有空看这些。其实她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也会找红豆偷偷托人去宫外买一些话本看,有些还有点儿意思,但大部分都是粗制滥造,内容也都不好,甚至还有一些是从别的话本里东抄一段西凑一段拼在一起的。放在柜台上的这一本却不同,虽然旧了些,但写得很是精彩。其中也不全是什么才子佳人的套路故事,更多的是一些民间的普通人的故事,读来十分有趣。
悦宁沉浸其中,看得高兴,突然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
这可把悦宁吓了一大跳。
她抬头一看,却是裴子期正站在她的面前。
悦宁正看到精彩处,却被人这样打断,而那人还是最近令她烦恼的裴子期,顿时就没什么好气了。
然而裴子期似乎毫无所觉,还摆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微微颔首,如往常那般打了个招呼:“宁姑娘。”
宁他个头啊!
“花姐姐不在。”
“……哦。”
裴子期一脸淡然,似乎并不在意悦宁的态度,也不在意花蓉并不在的事实,反倒一屁股坐了下来。
悦宁握着小拳头忍了又忍,最终磨磨蹭蹭地从柜台后边走了出来,拎起桌上的茶壶,给坐在那儿的裴子期倒了一杯茶。然而那茶壶里其实就只剩下一点儿凉水和茶渣,然而悦宁拎着茶壶,差点儿将那茶壶整个都倒过来,才发觉这一事实。再看看白瓷杯子里那一点儿可怜的茶水和几点黑茶渣,悦宁一下就呆愣了。
最尴尬的是,裴子期还伸手将杯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到嘴边,微微饮了一口。
看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要不是那茶是悦宁自己倒的,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一杯清香甘甜的好茶!
“裴子期!”
悦宁憋不住了,她也从来都不是那种喜欢躲躲藏藏的人。之前,她能够忍那么久,躲那么久,也算是长这么大以来的头一回了。何况她这几天左思右想,正打算找机会跟裴子期摊牌呢,所以当下就毫无负担地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谁知裴子期还是那副死样子,面上毫无波澜,而且还问了她一个问题:“不知此时在裴某面前的是宁姑娘还是悦宁公主殿下?”
悦宁咬牙切齿,额角猛跳:“你什么意思?”
“若是宁姑娘,直呼在下的名讳似乎有些无礼了。”裴子期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凉水泡茶渣放了下来,才缓缓道,“可若是公主殿下,微臣只怕要立时叫人来将失踪多日的殿下带回宫去,再去皇上面前负荆请罪。”
“……”悦宁冷哼一声,她根本就不吃这套。
从小就在宫中混成了个人精,就算她在厨艺方面欠缺了那么一点点,那也不代表她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恐吓到的。
“裴子期,你当日没能揭发我,拖拖拉拉半个多月,你以为此时再将我带回去就没事了?”悦宁双眼望天,根本不去看裴子期摆出来的架势,笑道,“到时候我就跟我父皇说,我之所以能够顺利出逃是因为你的协助……对,这家店的老板娘花姐姐也是你的熟人,嗯,我父皇就可以治你个拐带公主,窝藏公主,还有还有……”
悦宁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
就凭他,还想威胁她?还不知道是谁威胁谁呢?
她转眸一瞅,却见裴子期仍然不慌不忙,听她数落了半天的“罪名”,又突然叹了一口气。
“殿下是否愿意嫁给苏岩?”
“……啊?”
他怎么不按套路来啊?
“其实……”裴子期略顿了顿,才道,“上一回我所说的礼部筹办婚礼一事,是假的。”
“……”
啊呸!
“那么,殿下愿意回宫吗?”
似乎这个问题才是裴子期最想要问她的。
“我不回去。”
“……哦。”
听了这个答案,裴子期似乎也并没有多意外,更谈不上有什么失望或者遗憾,他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
虽说悦宁暂时还不想回去,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想知道宫里的情况怎么样了。而且既然知道上一回裴子期所说的什么婚事是假的,那她就愈加想知道她的父皇母后在她离宫之后会有何种反应,又有什么打算。偏偏她想知道的这一切,除了问裴子期……还真是别无他法。
“我父皇他……”
“很生气。”裴子期回答得很简洁。
“然后呢?”光是生气?
“……也很担心。”
“……”
悦宁急了,早将自己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的计谋都忘光了。她在宫外高高兴兴地玩了这么多天,当然是新鲜又有趣的,可听裴子期这么一说,她难免要想起疼爱她的父皇母后来,心中总算是冒出了那么一丝后悔。
“不过,皇上又说你胆大妄为,是该给些教训,所以对外只说你生了病,并未派人来寻。”
“……”
好了,她要将刚才在心头冒出的一丝后悔收回去。
至于她的母后如何,问裴子期这个外臣肯定是问不出来了,悦宁也只能安慰自己,她自小是顽皮惯了的,她的母后应该早就习惯了,虽然,她这一次玩得是大了那么一点点。
悦宁一面认真听着裴子期说话,一面在心里反复思索揣摩,脸上的表情也很是精彩,而裴子期说完了,就坐在那里颇有兴味地看着悦宁的神情,看着看着,下意识又端起了桌上那一杯凉透了的茶渣泡水喝了一口,终于微微皱了皱眉。
见悦宁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裴子期又问了个问题。
这问题是他早就想问的,自从悦宁走失之后,他到处费心寻找的过程中也想过无数次,打定主意要在见到她之后问问她,却不知为何,被悦宁这半个月以来的“宁姑娘”阻拦了一下,他就没那么急着问了。
“殿下为何离宫?”
这问题其实不难答,但悦宁张了张嘴,还是没能立刻就说出来。
前一篇:《良臣不可逑》-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