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迟来的欢喜》-2
(2019-07-13 11:4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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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浮生乱 |
第5章
05
次日清早,沈明樱又来了阮喻公寓,男友力十足地没收她的手机,把一夜无眠的她拎进被窝,自己到了客厅,电话联系法律行业的朋友。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现在的舆论矛盾已经跟“写诗人”关系不大,而在于那个长微博作者“苏澄”。
这人早两年就跟阮喻不对付,这回明显借机带头挑事。昨晚她们商议决定,走司法途径解决问题。
阮喻睡了三个钟头起来,到厨房做早午餐,意面配蔬菜汤,端盘出来的时候,沈明樱兴冲冲说:“联系到了,至坤律师事务所,就在杭市,律师的电子名片传你邮箱了。”
她说“好”,摆完盘一看,下一秒却变了脸色:“世界这么小吗?”
还是说,杭市太小了?
沈明樱问她怎么了。
阮喻晃晃手机,脸都皱在一起:“这人就是我之前的相亲对象。”
就前天,刘茂还在微信上联系过她一次,问那天的麻烦解决了没。她没打算跟他深入交往,也不想麻烦别人,所以谎称“解决了”。
沈明樱咋舌半天,问:“那怎么办,情况说明都发过去了。”
能怎么办?走了好几道人情才联络上的律师,说换,岂不叫中间人挂不住脸。
而且据沈明樱朋友讲,至坤是杭市最出色的律所,刘茂的专业领域又跟阮喻的需求完全契合,总不能因为撒了个谎,就放弃最佳选择吧。
阮喻吸吸鼻子:“就这样吧,我联系他。”
刘茂接通电话的时候,显然也很惊讶。但他似乎挺善体人意,并没有揭穿她的谎话,自然地带了过去。
讲了几句后,他说:“阮小姐什么时候方便,我们面谈吧。”
不论他是否存了私心,这种事,电话里确实讲不清。阮喻答应了,说她随时可以。
刘茂大概在看日程安排,沉默片刻后说:“今天我有个庭审,明天上午十点在事务所行吗?”
“没问题。那我今天能做点什么吗?”
“可以把网络平台上污蔑、毁谤你的关键记录,拿到公证处进行网络证据保全,我会远程协助你进行。另外,暂时别对外透露起诉意愿,免得打草惊蛇。其他还没公布的证据,也同样按兵不动。既然要打官司,我们就不能太早露了底牌。”
他谈论起工作来毫不怯场,面面俱到的交代一下得到阮喻信赖,尤其最后一句“我们”,让她切实生出了安全感。
她说:“我明白了,谢谢你,刘律师。”
刘茂说“不客气”,刚好又进来一个电话,就挂了她的,再接通下个:“淮颂?上回给你的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
次日上午八点,阮喻磨蹭在梳妆台前发愁。
她几天没睡好了,不上妆吧,顶着黑眼圈终归不合适,可化全妆吧,又怕刘茂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毕竟是相亲对象,关系有那么点敏感,而她这回只想单纯公事公办。
她踌躇几分钟,上了层淡淡的底妆,就拿起一叠刘茂叫她提前备好的文件出了门。
刚走到玄关,恰好接到他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来有几分歉意:“阮小姐,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这儿可能还有个朋友。”
“有个朋友?”阮喻一时没理解,以为这是要放她鸽子。
“就是上回跟你提过的,我们事务所的高伙,他人刚好在国内,说对知产这块很感兴趣,想参与到这次的案件中来。”
阮喻松了口气。她以为什么大事呢。
她说“没关系”,为打消他的顾虑,又笑说:“两位合伙人级别的律师一起参与,对我来说是好事啊。”
“嗯……”刘茂沉吟起来。
“怎么了?”
那头干笑两声:“是这样,严格意义上讲,他没参加过国内司考,在这里不算律师。”
哦,阮喻明白他为什么抱歉了。他是担心自己带了个“非专业”的同事,会叫她觉得失礼。
不过听来确实奇怪。既然连国内的律师资格证都没有,那位“金主爸爸”是来看戏的吗?
“你要是介意……”
“没关系的。”阮喻立刻道。
这事一看就明白,刘茂是处在比较为难的境地,要能随便撵走大佬,还用得着跟她来致歉吗?
她当然没想叫他难做。
“那我们稍后见。”
“稍后见。”
说定后,阮喻穿了鞋出去,临阖上门,回头瞄到白墙上的日历:5月11日。
这日期嚼在嘴边莫名熟悉,她想了一路才记起是怎么回事。
是她的日记本。
当初在老家阁楼,翻开的那页日记,开场白就是:“五月十一日,天气晴。今天遇见许淮颂三次。”
她人在出租车上,想到这里叹了口气。
十年前的这天,满心满眼都是许淮颂,十年后的这天,又为了个因他而起的官司奔波忙碌。
她是上辈子做天使,折翼的时候砸着了许淮颂,这会儿才要来还债是不是?
阮喻感慨着偏头望向窗外,眼光淡淡的,直到视线里映入“至坤律师事务所”几个黑体字。
事务所是独栋建筑,整体偏近北欧风,也不知是谁的审美,一股“性冷淡”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下了车,到前台报姓名,跟接待人上了三楼。
领她入内的小伙子看她一路沉默,笑说:“阮小姐是头一次来吧,咱们事务所没那么严肃,您不熟悉才觉得拘谨,多来几次就好了。”
阮喻低咳一下,小声说:“我其实不太想多来几次……”
“……”也是哦。
陈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您挺幽默的。”到了楼梯口伸手一引,“直走到底,左边那间就是了。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我姓陈,您可以叫我小陈。”
阮喻说“谢谢”,到了洽谈室门前,敲三下门以示礼貌。
里面传出一声“请进”,应该是刘茂的声音。
她按下门把进去,见棕皮沙发椅上的刘茂迅速起身,笑着迎上来:“阮小姐。”
阮喻称呼他一声“刘律师”,目光一掠,移向跟前另一张沙发椅。
那边还坐了个人。
那人好像没有起身的意思,正低头看资料,背对着她,只露一个后脑勺。
但这一眼望去,她却觉得惊心的熟悉,就像看见“5月11日”这个日期时,心间升起的那种奇异感受一样。
仅凭一个后脑勺,就叫她生出异样感的人?
她愣了愣,不知怎么,心跳不可抑制地快了起来。
刘茂的声音适时打断她的思路,见她目光落处,意识到作为“东道主”的失礼,说:“啊,介绍一下……”
沙发椅上的人似乎犹豫了一秒,接着顺势站起,回过身来。
阮喻眼光随之一动,等落上对面人那张脸,合着早已高度预警的心跳,整个人彻底傻在了原地。
盛夏五月,洽谈室开了冷气,她浑身上下的血液却在这一刹急速激涌,热度直线上升,脑袋一阵眩晕。
像遇上三峡大坝突然开闸泄洪,听了一耳朵的翻江倒海。
两人的目光隔着一层灼意十足的空气交汇,她跟被什么烫着了一样,手一松,怀里的半透明文件袋噼里啪啦全数落地。
薄唇平眉深窝眼,这张脸。
许淮颂?
怎么能是许淮颂?
刘茂口中的合伙人就是许淮颂?
直击心底的“死亡三连问”叫阮喻差点揉起眼睛。幸好刘茂捡文件袋的动作提醒了她,她忙蹲下身,晕晕乎乎说:“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其实刘茂也晕乎着。他介绍词都没来得及出口,两边怎么了这是?
阮喻一边埋头捡文件,一边眼神乱飘,飘到不远处那双锃亮的皮鞋,感到对方目光似乎就落在自己头顶发旋上,觉得头皮都快烧焦了。
不该是许淮颂吧?她写小说写得走火入魔,认错人了吧?
他都消失八年了不是吗?
她怀着侥幸抱起一堆文件袋,刘茂也跟着直起身板,疑惑看看两人,问:“两位认识?”
许淮颂的目光从阮喻身上移开,嘴一张还没开口,却先听见她的抢答:“不认识,不认识……”
她答完好像有点心虚,稍稍垂了些眼,也就因此没发现,许淮颂微微扬眉的动作。
一片寂静里,她低着头听见他的回答:“嗯,不认识。”
连声音也很像……
阮喻快窒息了,一旁刘茂企图化解这莫名其妙的尴尬气氛,与她笑说:“那就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律所的合伙人,许淮颂。”
她紧了紧怀里的文件袋,抬起眼,向对面人点头致意:“你好。”
刘茂再介绍阮喻:“这位就是本案的委托人,阮小姐。”
许淮颂点点头,说:“你好。”
看两人这奇怪的状态,大概不适合来个礼节性握手了,刘茂摸不着头脑,只得招呼他们坐下。
阮喻走向沙发椅,脚步都是虚浮的。
实际上,她前几年还对许淮颂有那么点余情未了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和他久别重逢的画面。——譬如在落英缤纷的街头,又或在人潮汹涌的游乐场,海天一线的沙滩。
浪漫,绚丽,充满一切美好的色彩。
却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一个二十六岁的“中年少女”,随意地穿着白T和牛仔裤,抱着一叠写满了对他这个人从肉体到心灵全部幻想的资料,并且即将要针对这些幻想,和他本人进行法律层面的深入探讨。
太,太丢人了吧。
阮喻在即将触碰到沙发椅的一瞬猛然站直。已经落座的许淮颂和刘茂齐齐抬眼看她。
她压下心底忐忑,抱着文件俯视他们,义正辞严道:“两位律师,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许淮颂的眉梢再次扬了起来,那副金丝边眼镜后,眼色渐渐变得深浓,却又很快减淡。
阮喻硬着头皮接下去,底气不足地扯谎:“我的意思是,我突然不想告了……”
第6章
06
她说到最后的时候,看也没敢看许淮颂,只是死死盯牢了刘茂,像抓了根救命稻草。——只要他一个眼神肯定,她可以拔腿就跑。
对面许淮颂却表现得漠不关心,听完这话就低下了头,拿手机发起什么消息。
在阮喻看来,大概是“你们聊,我随意”的意思。
对于萦绕在周身的压迫感,刘茂愈发一头雾水,没理清楚就被赋予决定权,他一时也迷茫,说了句废话:“阮小姐考虑清楚了?”
阮喻还没答,就被一阵手机铃声打断:“啊情深深雨蒙蒙,世界只在你眼中……”
“……”
刘茂低咳一声:“不好意思,两位,接个电话。”说完扭头匆匆出门。
他人走就算,还把门带上了,阮喻更加局促,杵在沙发椅前不尴不尬地“呵呵”一笑:“刘律师品位真好啊。”
许淮颂默了默,抬头看她一眼:“嗯。”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就像置身指压板上,每秒都难熬。她只好继续没话找话:“上次见他,倒还不是这个铃声。”
他再抬头,这回轻轻推了下眼镜:“上次?”
阮喻迟疑着点了点头,却见他似乎很快失去了探究的兴味,伸手一引示意她坐,然后低头翻开手边一沓律所宣传资料。
“请坐”这事,通常是无声胜有声,她这不争气的腿就那么屈下去了。
许淮颂一指茶几,意思她可以把怀里文件放在上边,然后就自顾自浏览起了资料,没再看她。
她这才放心搁下那仿佛重逾千斤的“烫手山芋”。
刘茂迟迟不回,连个活跃气氛的人也没,洽谈室变得一点也不适合洽谈。
阮喻的眼神四处飘了一会儿,无意识间还是落回了对面人。这时候静下来,她才慢慢接受了,自己真的在高中毕业八年后,遇见了许淮颂这个事实。
然而面前的这人,好像是许淮颂,又好像不是。
除了五官差不太多,他其他地方变化还挺大的。个头拔高几分,身板结实一些,不像当年那样瘦成竹竿,周身也似镀了层岁月过滤、沉淀而来的成熟气韵。
对她来说,熟悉又陌生。
不过岁月对许淮颂真是慷慨啊。
要知道,寻常人都是打磨出了地中海和啤酒肚。
想到这里,她感慨般吸了口气要叹,还没叹出去,就听对头人冷不丁道:“阮小姐对我有意见?”
阮喻一噎。
当年做广播体操转体运动,她次次偷瞄他,他都跟个“小聋瞎”似的,几年律师生涯却变得这么敏锐了。
不过,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她赶紧摆手:“哪里哪里,不敢不敢……我是在感叹自己命途坎坷呢。”说着指指茶几上的文件,示意自己是在为案子发愁。
许淮颂随她这一指看了过来。
她立刻意识到危险,伸手稍稍一遮,把半透明的文件袋朝自己这边挪了挪。
许淮颂也就回过了眼,继续翻资料,接着就从余光里发现,那只细白的手又把文件往外移了一公分,见他毫无所动,几秒后,再小心翼翼移了两三公分。
得寸进尺这成语能这么用么?
他想了想,算准她要移第三次的时机,忽然抬头。
阮喻显然吓了一跳,浑身绷成一只烫熟的虾子,冲他干干一笑:“怎么了,许律师?”
这声“许律师”,叫的人别扭,听的人也别扭。
气氛直降冰点。
刘茂恰好在冰点回来,向两人致歉,说楼下临时出了点岔子。
阮喻碰上了救星,一把抱上那叠要命的文件,起来说:“刘律师,我考虑清楚了。”
刘茂面露惋惜:“我尊重阮小姐的决定,但我遇到过不少和你一样临阵犹豫的委托人,只是她们犹豫过后,最终往往仍会选择诉讼,你大可再考虑一下。”
“你说的那种,是离婚案的委托人吧。”许淮颂低着头,忽然冷不丁又来一句。
刘茂表情滞住。
阮喻不解眨眼。这两人关系不好吗?怎么许淮颂拆台拆那么狠?印象中,他以前似乎不毒舌吧。
毕竟在她的认知里,他是那种高冷到凡无必要,就懒得动舌头的人。
她清清嗓子打破尴尬的气氛,跟刘茂说:“谢谢,我会再考虑一下的。”
刘茂说“不客气”,看了眼窗外高升的日头:“大热天,我送你回去吧。”
阮喻赶紧摇头:“你忙你的,这时候来回一趟,都错过饭点了。”
“没事。”他笑得和煦,“你公寓附近不是有餐馆吗?”
她反应过来,出于礼貌接上:“那我请你吃个饭,昨天你指导我公证了一堆资料,怪麻烦你的。”
她话音刚落,那头许淮颂就站了起来:“西餐?”
刘茂愣了愣:“那儿是有家西餐。”
“行。”他拎起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外套,拉开门先一步出去。
刘茂满头问号,记忆仿佛断片。他和阮喻刚才邀请许淮颂一起了吗?
阮喻也不明所以:“你们已经约好一起吃午饭了?”所以许淮颂才自动捆绑上来?
刘茂想摇头,但不知出于什么隐秘的心情,反而点了点头,说:“对,要不我们下回再约吧。”
阮喻指指门外:“可他下去了。”
刘茂说“没关系”,下楼后,跟许淮颂解释不跟阮喻吃饭了,叫他留在事务所等自己回来。
许淮颂看一眼他身后的阮喻,目光一转即回:“这里有床?”
刘茂一愣,算了算倒时差的时间,觉得不太对,说:“你这时候要睡觉?”
“嗯,找个酒店。”又补充一句,“我没驾照。”
言下之意,让刘茂给他当司机。
“那先送阮小姐?”
“嗯。”
三人一前两后到了停车场。刘茂那辆路虎好像刚打了蜡,锃亮锃亮的。
他替阮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但她却顿了顿。
在她眼里,副驾驶座这个位置非同寻常。一般来讲,她写小说的时候,会把女主是否愿意坐男主的副驾驶座,归因于她是否对他有所心动。
副驾驶座,表示一种占有与归属。
她不确定刘茂是有意还是无心,为免引起他不必要的期待,退了一步让开去,跟后边许淮颂说:“许律师先请?”
许淮颂看她一眼,又看看略微有点僵硬的刘茂,唇角一弯,比个口型:谢谢刘律师。然后迅速恢复冷脸,上了副驾驶座。
阮喻已经转头走向后座,并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小动作。
上帝视角的刘茂苹果肌一抽。
车缓缓驶离停车场,阮喻犹豫了下说:“刘律师,我不回公寓,去朋友家可以吗?”
这话一出,前座两人似乎齐齐一窒。她以为自己的要求过分了,忙解释:“不耽误你们时间,那儿更近。”
刘茂赶紧笑说:“没问题,地址传我微信。”
阮喻就把定位发了过去。
接下来一路,车内三人沉默无言,只有导航里的温柔女声时时响起:“行驶六百米后,左转进入……”
路遇红灯,刘茂握方向盘的手松了松,看一眼右手边的许淮颂。
许淮颂察觉到了,回看他一眼,下巴微微一抬。
刘茂再次看过去,眉头一皱,然后看见许淮颂以极小的,后座人不可见的幅度,伸出了拳头。
他吸口气,从后视镜看到阮喻的目光落在窗外,并没有看他们,于是比个口型:石头、剪刀、布。
布字落,他出剪刀,许淮颂保持拳头。
他认输,低咳一声,看一眼后视镜:“冒昧请问,阮小姐去哪位朋友家?”
许淮颂瞥他一眼。——问得挺直接啊。
他回看他。——那不然怎么问?
阮喻没发现两人之前那番“博弈”,闻言才偏过头来。
许淮颂立刻挺直背脊,侧脸温度降到零下。
刘茂心里奇了,这人今天怎么回事,瞎装什么高冷正经?
没等他想明白,阮喻的声音已经响起:“明樱你认识吗?是我托她朋友联系的至坤。”
“哦,”他回神点头,“我知道的,是沈小姐。”
刘茂说完,又看一眼仿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许淮颂。——好了,问出来了,女性朋友。
但许淮颂这次没再跟他眼神交流。他偏头望着车窗外的路景,眼底晦暗不明。
沈明樱。他竟然还记得这个人。
那是阮喻高中时候最要好的闺蜜。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都过去了,到头来,却连她一个朋友的名字都没忘记。
直到阮喻下车,车里再没人说话。
她拉开车门跟两人道谢,上了沈明樱的公寓,急急摁门铃。
沈明樱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诧异道:“怎么了,案子没谈成?”
阮喻装了一路的云淡风轻彻底崩塌,哭丧着脸说:“明樱,你知道我遇见谁了吗?”
“刘茂呗,他跟你表白了啊?”
阮喻上前拽住她衣袖,欲哭无泪:“是许淮颂……我遇见三次元的许淮颂了啊!”
*
公寓楼下,刘茂重新发动车子,缓缓驶出一段路后,一脚踩下刹车。
他这一停,许淮颂就知道他终于憋不住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扭头问:“刚才那个电话,你叫人给我打的,故意支开我?”
许淮颂笑一声:“你这么长的反射弧,怎么当的律师?”
刘茂一噎,肺里一抽一抽的疼,惊疑不定半天,问:“前女友?”
许淮颂听见这称呼似乎愣了愣,在脑子里过滤两遍“前女友”三个字,撇过头看向窗外的林荫道,目光一直投落到尽头一间红色电话亭。
片刻后,他笑了笑,无耻又吊足观众胃口,慢悠悠地讲:“怎么说呢……”
第7章
07
怎么说呢?许淮颂一时还真不知道从哪讲起,半天吐出四个字:“有点复杂。”
“这世上还有比前任更复杂的人际关系?”
“债务人和债权人不复杂吗?”
刘茂瞪大眼,一想,还真像那么回事。
做律师这行,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久了,观察力也日渐敏锐。就今天这个状况来看,他能够肯定,阮喻和许淮颂彼此相识。
他原本想,能把一次“重逢”搞得那么僵的,只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可被这话一提醒,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过狭隘。
刘茂恍然大悟,结巴了下说:“她……她欠你钱啊?”
怪不得阮喻战战兢兢,装不认识许淮颂。而许淮颂呢,也硬是拗出张扑克脸来。
见他当真,许淮颂笑了声:“没有。”
“……”刘茂有点想犯法。
“找地方吃饭吧。”见他还要问,许淮颂及时截断了话头。
他只得踩油门,边打方向盘边回想昨天。
昨天许淮颂打电话来,托他调个关系,在苏杭一带查一个人的基本信息和联系方式。他问急不急,因为手头刚接了个著作权与名誉权纠纷案,赶着做网络证据保全。
许淮颂说“急”,但说完却没了下文,想到什么似的,改问这桩案子的委托人是谁。
他是至坤的合伙人,有权了解事务所接手的案件,刘茂一五一十说明白,结果就被匆匆挂了电话。
再得到许淮颂的消息是凌晨,他语不惊人死不休,说自己在浦东国际机场。
这么前后一联系,刘茂彻头彻尾懂了:许淮颂口中要查的人就是阮喻。
哪有什么意料之外的重逢?他就是为她回的国。
只不过千里迢迢赶来,换来人家一句“不认识”而已。
哪个男人还不要点面子,刘茂也就没打破砂锅问到底,说:“吃什么,西餐?”
“太慢了。简单点吧,赶飞机。”
“飞旧金山?”他诧异。
许淮颂点点头。
敢情连找酒店也是扯谎。
“你这不刚来吗,怎么就急着走?”
“距离我委托人的庭审只剩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你说我急不急?”
刘茂瞠目:“你疯了啊?”
花十几个小时赶回国,匆匆见一面,又花十几个小时回去辩护?
许淮颂调低座椅躺下来,疲惫地阖上眼:“可能是吧。”说完又笑着叹口气,“换谁谁不疯。”
*
沈明樱的公寓里,阮喻蜷在沙发上,脑袋埋进抱枕:“真是要疯了……”
听她从头讲到尾,沈明樱笑出眼泪:“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不会被认出来的?”
“我哪知道真能闹到本尊那儿去?”她抓着头发爬起来,“太玄幻了,小说都不敢这么写,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哪时候的样子吗?”
她有气无力咕哝:“哪时候……”
“满十八岁的第一天,被许淮颂牵了手的那个晚上。”
那天她跟打了鸡血一样一夜没睡,也一遍遍问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可是当初有多兴奋,现在就有多想暴走。
沈明樱扭头去厨房做午饭,等回来,就看她攥着手机面如死灰:“怎么办,我说这本小说是我亲身经历的那条微博,是连带澄清大纲创作时间的视频一起发的……”
也就是说,她不能删博,也不能重新编辑内容,因为这样的举动,一定会被有心人赋予肮脏的含义。
“别自恋了,美国精英律师才不会闲得看你微博。而且人家压根不记得你,就算把你小说翻烂,也不一定发现你在写他。”沈明樱给她算着这笔账,“再说都是过去式了,就当个路人甲呗,最差也不过丢把脸,谁还没个青春期的幻想啊是不是?”
阮喻知道这话在理,可是:“一想到他可能会看到小说里那段‘春梦’,我就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沈明樱哈哈大笑:“叫你为了艺术效果添油加醋!”笑完拿手肘撞撞瘫成烂泥的人,“说正经的,就为这点破事,不告了?”
她打起精神来,摇摇头。
说不告当然是假的,只是打算放弃至坤,另寻律师。
确认沈明樱朋友那边不会因此难做后,当天她就联系了杭市另一家律所。
对方同样邀请她面谈。
这家律所名叫“鼎正”,接手阮喻案子的樊姓律师雷厉风行,当晚就理出了应对方案。
所以次日,她来到事务所时,直接拿到了一份计划书。
她一边翻看资料,一边听对面的中年男人讲:“阮小姐提到,你的案子涉及著作权与名誉权纠纷,但事实上它跟后者关系不大,你的作品原创与否,不需要在法庭上得到认可。”
她有点惊讶:“那要怎样扭转舆论?”
樊易忠扯扯嘴角:“在网络证据保全到位的前提下,只要证明大纲失窃,被告的侵权行为就成立了。”
“在法律层面或许是这样,可您也看到了,涉案作者已经配合我作出澄清,然而在舆论层面上,作用并不大。”
“因为那份声明目前还不具备法律效益。”
她皱起眉头:“但如果在证明大纲失窃的基础上,对作品原创性也作出探讨,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失窃成立后,再探讨两篇作品根本毫无意义。难道阮小姐很期待得到‘双方作品高度相似’的结果?”
她摇摇头:“相似只是表象,只要您仔细对比两篇文章,就会发现……”
“如果阮小姐坚持己见,”樊易忠打断她,“我的计划达不到你的预期,建议你另请高明。但说实话,我不认为有哪位律师会采纳你的看法。”
她沉默片刻,点头:“我明白了,谢谢您的建议。”
*
杭市这几天急速入夏,阮喻离开鼎正时,太阳已经相当毒辣。
她顶着烈日打车,原本要回公寓,临到岔路口却记起樊易忠最后那句话,隐隐不甘心,改道换了家律所。
接连进出两家后,她在大马路上接到了刘茂的电话。
刘茂听见她这边的鸣笛声,低低“啊”了声:“你在外面?那方便的时候再聊吧。”
她说“稍等”,拐去路边一家无人报刊亭。
报刊亭一侧列了一排透明的格箱,里面塞着可供自助购买的报纸和杂志。只是大热天也没人有闲情买报。
阮喻站定在阴凉清净的亭檐下:“你说吧,刘律师。”
刘茂开门见山:“公证程序快到位了,你考虑得怎样?”
阮喻稍稍一默。
她当然从头到尾都没放弃过诉讼。虽然短短半天在三家律所碰壁,说不丧气是不可能的,可理智点想,律师们并没有错。
能够一枪正中红心,为什么非要迂回费事?吃力又未必讨好的事,谁愿意做?
到底是历经过社会打磨的人了,知道学会变通有时是生存法则,所以刚刚过马路的时候,阮喻在想,是不是别钻牛角尖了。
然而刘茂打来的这个电话,却让她想最后再试一次。
她不答反问:“刘律师,在你的设想里,这个案子该怎么处理?”
刘茂似乎愣了下,说:“证明大纲失窃是最直接的方法。”
阮喻认命地“嗯”了一声。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低落,问:“怎么了?你要是碰上麻烦,尽管开口,就算我不是你的委托人,也可以是你的朋友。”
她犹豫着说:“我是在想,假设我有探讨作品原创性的诉求,可以在这个案子里实现吗?”
电话那头沉默得有点久,她大概明白了,笑说:“算啦,我知……”
“可以。”刘茂打断她。
“可以?”
刘茂沉吟了下,说:“对,可以实现……”
听他语气不对劲,她愣了愣:“如果是出于朋友的帮助,你不用勉强。”
“不是勉强!”
这一句拔高的声音引来回声,她问:“刘律师,你的座机开了免提吗?”
“对。不好意思,请你稍等,我这边临时有几份文件要签。”
“那你先忙。”
阮喻没挂电话,听那头没了声音,就拿着手机低头看起透明格箱内的报纸。
叠拢的晚报露出小半篇新闻报道,讲的是美国S.G公司一名离职高管转投竞争对手门下,违反竞业限制,遭到起诉的事。
在全美排得上号的计算机软件开发公司,也难免卷入这种纠纷。
阮喻歪着脑袋瞟了几眼,瞥见“旧金山”“明日开庭”“华人律师”几个字眼,再要细看,电话那头传来刘茂的声音,说他忙完了,问她在听吗。
她抬起头:“你说。”
刘茂的言辞比之前流畅许多:“你所说的探讨虽然不是必要证据,但作为辅证,也可能对诉讼结果产生有利影响,所以这个诉求可以实现。”
阮喻有点意外:“你不担心比对结果不理想吗?”
刘茂重新陷入沉默,说:“不好意思,我再签几份文件。”
“……”
一分钟后,他再次开口:“担心与否,说白了就是胜诉率,作为律师,出于职业禁忌,我不能给你答案,但我认为,真正的原创值得一次这样的尝试。”
阮喻呼吸一窒。接连碰壁之后,这样一句话无疑如同雪中送炭。
刘茂的形象在她心里一下拔高成顶天立地的两米八。
文人的热血情结顿时攒满心头,几乎是一瞬间,她拿定了主意:至坤和刘茂才是她正确的选择。
但是下一秒,电话那头的人迟疑着说:“嗯……这些话是从许律师那儿学到的。”
“……”
头脑发热的阮喻迅速冷静下来:“刘律师,假如选择诉讼,我的委托代理人是你吧?”
“当然。”
“那许律师?”
“他不出席庭审,仅仅参与备诉。”
阮喻扶额,扯谎:“那个,我可能担负不起两位律师的委托费……”
“这个你别担心,许律师是出于个人学习研究需要参与进来,他那部分费用不用你另行支付。”
她还想挣扎:“其实我有几个业内朋友也遭遇过著作权纠纷,我可以介绍他去学习。”
“嗯……这个,”刘茂的语气听上去有点为难,“但我从业多年,确实没见过比你这个案子还特殊典型的了。”
阮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电话的。等她回过神,微信对话框已经多了一张名片——「至坤刘茂」向你推荐了「许淮颂」。
她捧着这部千斤重的手机站在原地,一阵眼黑。
那头搁下座机听筒的刘茂一样紧张发晕,看了眼电脑屏幕,拿起桌上那部免提已久的手机,怒气冲冲:“许淮颂,你打字能不能快点,我哪来这么多文件好签?”
第8章
08
许淮颂拿着手机匆匆走出法院,跟刘茂说:“五笔不太熟练了。”
他这边话音刚落,身后高耸的白色建筑里就追出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特意来向他致谢,称他在庭辩中的表达非常漂亮,并为自己之前对他的误解感到抱歉。
这是S.G那边的人,昨天许淮颂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回国,他起初误以为他临阵脱逃,差点拆了他所在的律所。
许淮颂拿远通话中的手机,说不客气。
纯正又悦耳的美式发音。
不远处停着一辆林肯,已经有人为他拉开车门。他向对方点头致意,坐上后座才重新拿近电话。
那头刘茂开始说正事:“帮你把案子拿到手了。”
许淮颂这回客客气气:“辛苦。”
相对的,刘茂就硬气起来:“人家躲你跟躲瘟疫似的,你这简直强买强卖,杭市那么多律所,为什么非要她选择至坤?”
“因为这个官司,只有我知道怎么打。”
“就这么个民事纠纷,哪个律所接不了?哦,还有,你对她有意思,这没问题,但在这件事上你首先是个律师,不能当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她有什么诉求,你眼睛也不眨就说可以实现?”
许淮颂笑了一声。
驾驶座的司机看他心情不错,冲后视镜咧嘴一笑。
他回看对方一眼,友善点头,再开口时笑意更盛:“我眨过了。还有,我对她什么意思,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
刘茂噎住,惊叹于他竟然完全跑偏了重点。
“我在说案子……”
“我说可以实现,就是站在律师角度作的判断。”
“不是,国内的法律体系跟你那儿不一样,这个案子放在中国,就该从大纲失窃入手。”
“放在哪个国家都该从大纲失窃入手,”许淮颂更正他,换了一边耳朵听电话,“但如果,大纲根本没有失窃呢?”
刘茂愣了愣:“你说什么?”
许淮颂正要解释,掌心突然传来震动。他移开手机,看见一条微信新消息,改说:“把我名片推给她了?”
“是啊。”
“那先不说了。”
那头刘茂“哎”出一声企图阻止,还是被他掐断了电话。
但许淮颂点开微信后,看到的却是许怀诗的消息。
诗精病:「哥,阮学姐微博这几天都没动静,评论和私信也还关着,你不是叫我别管这事,说都交给你处理吗?」
言下之意,怎么这么多天还没处理完。
他低头打字:「没那么快,你好好读书。」
「真的不要我发表新声明吗?」
许淮颂发语音过去:“之前大着胆子撒谎,这下后悔了?任何声明都是要负责任的,现在是风口浪尖,这个节骨眼彻底推翻重来,你想过舆论会怎样恶化吗?你以为,还有人相信你,相信她?”
诗精病:「我知道错了……那咱们私底下,该给阮学姐一个交代吧?」
许淮颂:「没有“咱们”,私下的解释是我跟她的事,你闭好嘴。」
诗精病:「哦……可是哥,我老想着这事,书都读不进去了,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一笔巨款转移注意力。[可爱]那个……李识灿的演唱会门票快发售了哦!」
许淮颂没再回她,转账了事,临要搁下手机,又看一眼消息栏下方的“通讯录”。
那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出现标注数字的红圈。
*
阮喻踌躇半天,临近傍晚才放弃挣扎,第一百次点开许淮颂的名片,硬着头皮摁下“添加到通讯录”,结果又卡在发送验证申请的环节。
说什么呢?
许律师你好,我是阮喻?
许律师,打扰了,麻烦通过一下申请?
她摇摇头,删掉打满的一行字,捏着手机倒头陷进沙发。
这情境像极了高中时代。
当年刚喜欢上许淮颂那会儿,她其实考虑过表白,靠着她爸是他班主任这层关系,偷偷弄到了他的Q-Q号码。可就是没勇气发送申请,只能一天天盯着他那点万年不变的个人资料来回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于是她三年都没加上他Q-Q。
冷静了会儿,手机忽然一震,她以为是谁发来的消息,拿起一看却是——许淮颂:「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阮喻整个人瞬间弹起。
她把消息发出去了?不小心摁到了?那她的验证内容填的是什么?
翻来覆去得不到答案,她急得跳下沙发,踱了几步又默默爬回去,捋起刘海。
手机另一头的许淮颂盯着屏幕,看着那行“略略略略略”的打招呼内容弯起嘴角。
她在干什么?
旧金山已经凌晨,阮喻不知道他一眨眼又回了美国,所以才这时候发来消息。
他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等她开口,但屏幕上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场沉默就像高中时代持续了三年的“对峙”。他们在自己搭建的舞台上,背对背演着彼此看不见的戏码,误以为所有的深情都是一个人的剧本。
可是那张幕布,在多年以后揭开了。
许淮颂看了眼手机屏幕上,已经被他翻烂的晋江小说界面,起身踱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这座城市深夜不熄的璀璨灯火,看金黄的光斑投射在远处宽阔的水面上,随风粼粼跃动,在静谧里漾出点点灼意。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软玉:「许律师你好,我是阮喻,我们昨天见过的。」
看这语气,还打算继续装不认识他。
他淡淡眨了眨眼,打字配合:「你好。」
「许律师,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嗯。」
「那个……我刚才发来的验证内容是什么?」
许淮颂对着屏幕笑起来,好像从这一串省略号里,读出她的崩溃挣扎。十秒钟后,他干脆利落截屏给她。
软玉:「……」
静止了足足两分钟,手机才重新震动。
软玉:「对不起,我不小心摁到的……许律师,你现在在美国吗?」
许淮颂看了眼截图上,自己暴露的手机运营商信息,回:「嗯。」
软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许淮颂想说没关系,他本来就睡得晚,打完字又觉得这语气不妥,于是删掉。
就在这片刻沉默里,阮喻已经接上:「抱歉打扰你休息,等你方便的时候我们再谈吧。」
他回头看着那杯喝空的咖啡捏捏眉心。
神都提完了,这意思是,他可以睡觉了?
阮喻没再发消息来。他翻到她的朋友圈,盯着空白的界面,以及那行“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看了五分钟,摁下锁屏键。
似乎是对她装傻到底的疏远态度感到烦躁,许淮颂转头走进浴室,重新解了浴袍。
花洒的水从头淌到脚,一个澡冲完,他湿漉着头发出来,看了眼桌上的手机,最终还是拿起了它,回复:「旧金山时间下午五点吧。」
于是阮喻又得到了一个关键讯息,他在旧金山。
过去这八年,他或许就生活在那个距离她一万多公里的地方,与她隔着一整片太平洋。
当然,以后也一样。
她忽然有点庆幸。
这样看来,他们不需要面对面交流,隔着屏幕,一切秘密就会变得安全许多。
所以五分钟后,当许淮颂附上邮箱地址,叫她把一应资料先传过去的时候,她也拿定主意顾全大局,没再踌躇。
不过这一晚,阮喻还是没大睡好。因为旧金山时间下午五点是北京时间早八点,这就意味着,她一睁开眼就要跟许淮颂谈案子。
这阵子被网络暴力包围,她的生物钟本就紊乱,又被这个约定施加了压力,直接失眠大半夜,以至于七点半闹钟响的时候,她没抗住,秒掐了它。
再醒来已经过了约定时间,手机屏幕显示“08:27”。阮喻一下醒神,钻出被窝。
打开微信没见消息,她松了口气。在加州当律师,许淮颂应该不是什么清闲的人,不会干等她吧。
不过道歉还是应该的。
她赶紧发消息过去:「许律师,实在抱歉,我起晚了,你现在有空吗?」
那头迟迟没有回复。
阮喻下床洗漱,直到做完早餐,手机还是很安静。她因此不必狼吞虎咽,得以慢吞吞把肚子填饱。
刚搁下喝空的牛奶罐头,手机就震了一下,好像算准她吃完了早饭一样。她划开一看,见许淮颂发来一个简单的“嗯”字。
阮喻没有打官司的经验,不清楚和律师的交流模式,看他这么高冷,也不主导谈话,只好再次打字:「那谈谈案子?」
「面谈吧。」
阮喻一愣,他不是在旧金山吗?
下一秒。
许淮颂:「视频,方便的话。」
第9章
09
阮喻差点没拿稳手机,犹豫着打字:「冒昧请问,这个案子有必须要视频面谈的部分吗?」
「嗯。」
她心下一凉。昨晚还想着不用面对面真好,今天Flag说倒就倒。
阮喻低头看了看身上睡衣睡裤,迅速回:「不好意思,我现在不太方便。」
「多久?」
这样言简意赅的问话确实具有震慑力,隔着屏幕无法精准判断语气,阮喻甚至觉得,他好像不耐烦了。
想到自己才失约一个钟头,又矫情视频不视频的,实在说不过去,她只好夸下海口:「十分钟后。」
没见许淮颂说好不好,她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默认计时开始了?
阮喻飞快扔下手机,扒掉睡衣,随手抓起一件荷叶袖的雪纺衫往头上套,穿完觉得有点透,又重新脱了添内衬。
来不及换睡裤了,考虑到视频可以忽略下半身,她转头奔到梳妆台前。
镜子里的人因为连日疲惫憔悴得面如菜色。
不行。
都说前男友面前不能输阵,“前男神”跟“前男友”就差一个字,可不是半斤八两么?这么邋里邋遢怎么成。
阮喻拿出素颜霜往脸上抹,又在眼下盖了点遮瑕,最后薄涂一层水红色唇釉,临要大功告成,看了眼刘海,心中警铃大响。
刘海太油了,洗头来不及,但她拿来救急的蓬蓬粉好像两个月前就用光了。
还剩两分钟。
她翻箱倒柜一阵,只能旋开散粉往头发上扑。
最后三十秒,她跑到客厅打开电脑,喘着粗气平缓呼吸,一边打字:「许律师,我这边可以了。」
那头静止了十五秒才发来视频邀请。
阮喻一手调整镜头角度,一手揉松脸皮,尝试微笑了一下,然后按下接受键。
许淮颂出现在了屏幕里。
他穿了件简单又体面的白衬衣,纽扣扣满,连袖口那两颗都没落,正低头翻着一叠资料,整个人透着股紧绷的职场精英味。
他没看她,全然处在工作状态,阮喻松了口气。
如果可以,她希望不要跟他产生任何对视。
但好像是听见了她心底侥幸的声音,下一秒,许淮颂就抬起了头。她立刻正襟危坐,跟他打招呼:“许律师好。”
一声“许律师好”生生喊出了“首长好”的味道。
许淮颂的目光往屏幕上一掠,也像首长一样,朝她颔首致意,然后重新低头,翻着资料说:“阮小姐的原稿篇幅有点长。”
阮喻这才发现,他把她昨晚传过去的资料打印出来了,厚厚两沓。
她心里一紧,嘴上镇定道:“没关系,你慢慢看。”
许淮颂就真的慢悠悠看起了稿件。
与他的气定神闲相反,阮喻双臂交叠,紧张得像小学生听课,一双眼盯住屏幕,细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
她怕他看到哪一段,突然产生了熟悉感。
但许淮颂除了翻页就再没有多余动作,看上去完全是在读别人的故事。
阮喻慢慢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就留意到了他周围的环境。
那边看起来像一间书房,陈设简单,桌椅都是冷色调,后方黑漆漆的书柜整整齐齐排满了书,好几本厚得令人咋舌。
他的右手边,隐隐露出一角黑漆漆的落地窗。
东八区的天已经艳阳高照,西八区却还沉没在黑暗中。
阮喻盯着看了会儿,平时就不太好的颈椎变得僵硬,扭扭脖子准备活动一下,却被对面迅速捕捉到动作。
许淮颂抬头,忽然与她四目相接。
她猛一顿,扭到一半的脖子,硬是拗出了个歪头杀的姿势。
有没有杀到许淮颂,阮喻不知道,但她杀到自己了。
脖子清晰地传来咔哒一声响,她因为痛苦闭了下眼,也就没发现,屏幕那头的人,原本寡淡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下。
等她睁开眼,许淮颂已经重新低下头。
一刻钟后,阮喻见他好像看累了,翻拢了稿件,大概打算之后继续,抬起眼跟她说:“反调色盘的制作,说说你的想法。”
她清清嗓子,张嘴却顿住,垂头一扫,发现自己根本从头到尾忘了把相关资料拿来。
她这是在干什么,能不能专业点了?
阮喻这边顿住,许淮颂似乎就懂了,伸手一引,示意她请便。她说句“稍等”,起身打算去书房拿资料,刚一站定却浑身一僵,如遭雷劈。
那什么……她的小黄人睡裤,好像没来得及换?
她缓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然而这时候已经于事无补,她没忍心回头确认镜头的角度,抬头挺胸,左右脚打了一次架,手扶着桌沿慢慢转身离开。
那头许淮颂握拳掩嘴,忍笑。再过两分钟,看见她换了一条半身裙,若无其事地回来。
他也就恢复了冷淡的表情。
为了掩饰尴尬,阮喻坐下后语速极快,直奔主题:“之前一位业内朋友已经做了一部分反调色盘,我摘了其中几个比较典型的例子,认为可以作为反击方向。”
许淮颂点头示意她继续。
她翻开资料,让自己集中注意力,说:“第一个方向是细节设置类。比如对方在调色盘提到的罐头花,虽然那段描写,我的确发表在对方作者之后,但翻到第七章可以看到……”
许淮颂跟着翻到相关章节。
她把碍事的头发别到耳后,在资料上拿荧光笔打个圈,拿起来对准镜头:“这个位置,我做过铺垫,说女主角喜欢向日葵和薰衣草。而这处铺垫却发表在对方作者提及这两种花之前。也就是说,表象上的先后不一定作数。”
许淮颂点一下头,示意这个方向没问题。
得到肯定,阮喻继续:“第二个方向是情节设置类。比如我在第十章写到的,男主角和几个配角的对手戏。”
许淮颂再次翻到对应页码。
阮喻却顿住了,有点心虚,因为这段完全是真实经历。
高一时候学习压力没那么大,十班有几个痞坏的男生特别闹腾,嫌学校食堂难吃,三天两头翻墙出去买炸鸡。
有一回,她碰见许淮颂跟他们走在一起,其中一个男生勾着他肩,小声说:“下课弄把梯子来,放后门墙根那儿。”
她当时很惊讶,想许淮颂这样清冷优雅,天外谪仙似的人,明明该喝露水长大的,怎么会跟他们沆瀣一气,为满足口腹之欲贪炸鸡?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推开对方的手,语气冷淡:“没兴趣。”
但对方简直是恶霸,又把手勾回去:“你不弄?那把你手机交给老阮了啊!”
“老阮”是阮喻的爸爸。她知道她爸的暴脾气,一听急了,想听听许淮颂打算怎么应付,可那群人已经拐进了教室。
没法知道后续,为了不让许淮颂陷入可能的危机,下课后,她凭着爸爸的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后勤那儿弄来一把梯子,偷偷放到学校后门墙根草丛里,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阮喻把这段原封不动搬进了小说,怕被认出来。
看她出了半天神,许淮颂发问:“怎么?”
她一秒神魂归位,继续说:“这段情节,另一本作品也有,但仔细看,发展后续和着墨意图完全不一样。我的版本是女主视角,后续是女主角偷放梯子事件,意在展现她的暗恋心境。”
“但对方作者的版本是男主视角,后续是一段男主角的心理描写,说他其实很喜欢吃炸鸡,只不过当时晓得女主角在附近,觉得翻墙这事丢脸,才故意表现得不食人间烟火。这边的着墨意图,是为了体现男主角的表里不一。”
许淮颂听到最后轻咳了一声,随手拿起手边杯子,喝了口水,然后说:“这个方向也没问题。”
看他没什么特殊反应,阮喻放心了,点点头换下一个角度:“第三个方向是人物设置类。虽然两本书有多处撞梗,但就像上个例子所说,实际上人设有所区别,尤其男主角这个人物,在我的版本里属于内向类型,但在对方作者的版本……”
她一下找不准形容词,正思索呢,突然听见“啵”一声清响,大概是许淮颂收到了微信消息。
他没理,以眼神示意她继续。
但阮喻还没开口,那头又响起了一声提示音。紧接着,消息夺命似的不断弹出来。
许淮颂皱了皱眉,不得不点开看。
诗精病:「哥,我又把阮学姐的小说看了一遍。」
诗精病:「妈了噜太好笑了!怎么在她那儿,你是那种人呢?」
诗精病:「你以前是不是每天在她面前装比?」
诗精病:「哥你真时髦,在那个还没有“装比”这词的年代,就已经学会了装比!」
诗精病:「啊,不过这样看来,阮学姐喜欢那款啊,你小心人设不要崩哦!」
许淮颂:“……”
他小心着呢,用她说?
诗精病:「唉,话说回来,哥,我还挺同情你呢。别说阮学姐现在可能不喜欢你了,就算还喜欢,那她心里那人也不是真的你啊!」
许淮颂忍无可忍打字:「作业太少了?」
阮喻看他似乎咬了咬牙,情绪不太对,小心翼翼问:“你有事要处理的话……”
“没。”许淮颂抬头,立刻恢复到冷漠疏离的状态,“继续。”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觉得“忠言逆耳”,还是有必要重视许怀诗的提醒,于是一心二用,随手打开搜索引擎。
为切合国情,他使用了百度,输入:「怎样成为一个高冷的人。」
点击“百度一下”之后,第一条就是“百度知道”。
还真有人跟他提了一样的问题。
他正打算点进去看详情,却先一眼看到底下露出的第一句回复:「做啥梦呐大兄弟,能问出这种问题,那这辈子是铁定做不成高冷贵族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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