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这盛世美颜有何用》作者:拉棉花糖的兔子
(2019-07-11 08:37:15)
标签:
情感 |
分类: 浮生乱 |
八十年前,齐涉江是一名撂地卖艺的相声艺人,八十年后,他借尸还魂在娱乐圈新人身上。
得获新生,但重拾旧业的路也太不容易了吧。
就这张脸,谁都不信他是说相声的,谁都不信他不靠脸吃饭。
——他要这盛世美颜到底有何用??
第一章
经纪人李敬走进客厅时,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八卦新闻,媒体绘声绘色地猜测着菠萝传媒的新动作。
菠萝传媒今年推出的以游戏为主的综艺节目收视颇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节目是以老带新,除了人气主咖,还有好几个菠萝传媒的新人。
第一季结束后,新人们或多或少知名度上涨。传闻菠萝因为观众反响热烈,还有意让其中几人组队活动。
也正是这个时候,爆出来一个消息,新人中,被媒体诟病为花瓶、也是人气最高的齐涉江竟然是老牌影歌双栖明星夏一苇的亲生儿子Jesse。
夏一苇的儿子曝光虽然很少,但总有几张儿时的老照片流出,这么一对比下,有人大拍脑袋:就说他们长得有些像!
此前因为齐涉江颜值与表现的反差,就颇多争议,他既没综艺感也没什么特长,在节目里展示过唯一的才艺就是钢琴弹唱。至于水平?有好事者到处采访其他明星,对他的表演有什么看法,关山乐队向来口无遮拦的毒舌主唱张约还贡献了金句:“听过。长得真好。”
巧的是,夏一苇从年轻时就有一个花瓶美人的外号,同样属于“靠脸唱歌”一类,这下媒体纷纷戏称:那倒怪不得齐涉江了,都是遗传的力量。
随即关于整个节目就是为了捧齐涉江的说法也出来了,其他新人都是陪太子读书。至于齐涉江到底会不会加入组合,也有很多猜测。
有人爆料齐涉江长相太出众,夏一苇想让儿子单独活动,毕竟都有观众表示不在乎齐涉江的性格木讷,开档节目坐在那儿发呆他们也愿意看。
也有人称齐涉江除了脸一无是处,不像其他同事各有长处,这人毫无综艺感,把他放进去相当突兀,菠萝高层不太想让他入组。
但不管是哪一种说法,倒是都对齐涉江的外貌十足认可。
……
李敬关上电视,心底默想了一会儿。
Jesse这张脸,的确无法用单单“好看”两个字来形容,要没有那张脸,以他表现出来的无趣,就算是夏一苇的儿子也够悬能进那档节目。
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四分之一西方血统,黑发黑眼乍看是东方式的俊秀,身形也偏瘦,较深的眼窝与浓密卷长的眼睫又透出几分西式风情,连下睫毛也长得惊人。被这双眼睛看着超过五秒,很容易呼吸急促。
现在,他就用这双眼睛略带询问地盯着李敬,像在疑惑李敬的来意。
“我来看看你,这几天休息得还好吗?之前突然晕死,竟然都查不出原因,你可别再熬夜了,现在好多年轻人熬夜猝死的。”李敬语重心长地道。
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电视,李敬才接着道:“还有,小江,我知道你不想靠妈妈,被打上标签,但你们的关系迟早也会被爆出来。其实不用负担那么大,过几天,就不会有人关注了,最后能不能被观众记住,还是要靠你自己。别再赌气了。”
李敬是夏一苇的经纪人,从齐涉江的身份被爆后,他索性也接手了齐涉江的工作。夏一苇神经又比较大条,甚至开过“像妈妈一样不好吗”这样的玩笑。导致齐涉江更加不满意。
齐涉江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李敬懵了一会儿,对这个反应有点意外,听着好像是同意他的话,但也太不像小江的性格了,他迟疑地道:“那后天一苇的演唱会,要我给你留个座位吗?”
之前他也提起过,但那时候齐涉江怕被人拍到进而猜出些什么,没有同意。
现在,齐涉江却是再次点了点头,轻松地说:“可以啊。”
这时李敬才仔细打量齐涉江,只觉得几天不见,齐涉江还是那个齐涉江,但神态举止间好像长大了很多,有种通透感。
难道是病了一场,加上这几天的舆论压力让他成长了?
“那就好。”李敬拍了拍齐涉江的肩膀,“你好好休息,我正在给你物色剧本,已经有眉目了。”
齐涉江的确不会参加菠萝传媒的组合,但没有外界猜测的那么多内幕,从一开始他本人就对组合出道没兴趣,或者说这人就不擅长团队合作。
李敬说完要走时,齐涉江却叫住了他:“敬叔,我不想演戏。”
李敬挑眉,“怎么老变来变去,你又想干什么了?”
齐涉江眨了眨眼,对他说了一句话。
李敬听完就陷入了呆滞,和他对视三秒,“……小江,你是不是还在生我们的气?”
齐涉江自然地说:“没有啊。对了,敬叔,我房间的灯坏了,你知道怎么修吗?”
.
李敬走后,齐涉江给自己泡了一壶茶喝。
这几天,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十天前,他也叫齐涉江,但并不生活在这里,而是生活在八十年前的华夏,是一名以说相声为生的民间艺人,有天外出不备淋了生雨,回来后患了伤寒不治身亡。
本以为是地府投胎去,谁知道再睁眼,就到了八十年后的华夏,成了眼下这个“齐涉江”。
齐涉江的脑海里多出了几段不完整的记忆,好歹让他粗略了解了这个身体,这几天他一直在适应这起奇事,适应新的时空新的身份,也适应忽然间就失去了原本拥有的一切。
无论如何怪异,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再获新生是最珍贵的。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和这个“齐涉江”没有一处相似,却对“齐涉江”的所有十分亲切。
他以前相貌只是端正清秀,而这里的“齐涉江”容貌惊人;他出身戏曲世家,打小先学的戏,倒仓没倒过来才改学的相声,掌握了不少手艺,“齐涉江”则毫无艺术天赋,比亲妈还要花瓶;就连性格,也有点南辕北辙,他靠嘴皮子吃饭,“齐涉江”不善言辞。
可那莫名的感觉,不像传说里的附身,反而像谁也没消失,只不过融合在了一起。
齐涉江甚至怀疑他们两个是不是本就该一体,或者,正因为这份契合,他的魂魄才能落在这身上。
虽然获得了新生命,但近百年时光过去,这个世界齐涉江已经快不认识了,在他那个时候,“电”还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现在,到处都要用电,只要随手一按,灯就亮了,还花样百出——他房间的灯就是被他给玩坏的。
还有这里的齐涉江从事的职业,也让他很迷茫,零星获得的记忆不足以让他深刻理解。
这感觉上好像和他以前一样,是卖艺给观众,但如今双方是隔着屏幕不相见的,仿佛电影一般,那岂不是全程自己发挥,也不知道观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没法及时调整?
齐涉江是有钻研精神的,他们那时候,也得不断学新东西,才能抓住观众,所以一时的不解虽然让他迷茫,却不让他沮丧,只是如此大的变化,让他一时无所适从罢了。
直到,他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电视上看到了穿大褂说相声的同行,说的还是他那时候就有的老段子。
霎时间,八十年岁月仿佛折叠了起来,在这个新世界,他一下找到了归属感!
迷茫逐渐消散,齐涉江有了明确的目标,虽然刚才告诉李敬后,李敬的反应有些大,但齐涉江想,他更愿意从旧业接触这个时空。
……
李敬叫的维修工过来把灯修好了,齐涉江在旁边盯着看了全程,看得那维修工浑身都不自在。
更别提修完后,这漂亮小伙子还要夸他真厉害,那眼神够真诚的,搞得他都怀疑自己刚才修的不是灯而是宇宙飞船了。
维修工走后,齐涉江也出门了,这是他来到这个时空后第一次单独出门,他觉得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学习,自己已经具备了单独出门的能力。
结果一到楼底,就被蹲守的记者堵住了,对方和他打招呼,“下午好啊,Jesse。”
齐涉江知道,这是“自己”的洋名,他倒是不认识对方,但人家都招呼了,他当然也回了一句,“您好。”
记者大喜,齐涉江回应了Jesse这个名字,这就等于他正式承认自己是夏一苇的儿子了啊!
记者一下好像打了鸡血,“刚刚李敬从这里离开,他是去了你家?是在商量接下来的工作吗?能不能透露一下接下来的发展方向?会做什么呢?”
这其实就是想打听齐涉江到底会不会参加菠萝传媒的新组合了,或者子承母业,做个优秀的花瓶……啊不,歌手或演员?
对于这个话题,在此前都避而不谈的齐涉江,却张口道:“接下来想去说相声。”
记者:“??”
第二章
之前参加的综艺节目刚放完,齐涉江本人争议不少,也有了那么一批被颜值吸引的粉丝。
加上大家对夏一苇和齐涉江的关系,好奇心正是最盛的时候,报道放出去后关注者还不少。
齐涉江承认自己就是Jesse,媒体竞相转载不提,他那句“接下来想去说相声”也引发了一波讨论。
——齐涉江在综艺节目里但凡有梗一点,就算没什么才艺,凭他的长相也没什么争议了。
【嗯……齐涉江还是那么好看,不过听到最后那句,我居然笑出声来了。】
【这是即兴的吗?我看记者都懵了,可能心里在想:人设为什么突然变了】
【说个笑话:幽默诙谐齐涉江。】
【卧槽,这是齐涉江出道以来说过最好笑的段子,比他在节目里好笑一百倍……】
【宝宝真可爱,都学会自黑开玩笑了,真好笑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
“你看,从媒体到网友都觉得你在说笑!”
这是去演唱会现场的路上,李敬来机场接齐涉江,他和夏一苇早一天就抵达当地了,齐涉江则是刚刚才到。
直到半个小时前,他仍然不觉得齐涉江真想说相声……
他甚至觉得这是齐涉江的一种报复,你不让我做自己,我就和你对着干。至于齐涉江为什么答应来演唱会,他还没琢磨明白,还几乎以为自己被齐涉江耍了,今天可能接不到齐涉江。
当时他想着大家都冷静一点,可刚才碰面后,他想聊一聊,齐涉江竟然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认真,把他吓得够呛。
从事这一行都几十年了,李敬第一次觉得自己口舌驽钝,齐涉江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奇葩梦想,和他们对他的预期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啊!
“敬叔,我一直就对相声很感兴趣,只是你们都不知道。”齐涉江十分镇定,他既不懂这决定对李敬有多震撼,又有从艺练就的心理素质,还有就是互联网对他来说比电视还神秘,压根看不到网友评论,就听李敬念了几条而已。
这勉强说得过去,齐涉江的父母一个是商人一个是艺人,都是见天儿不着家的,齐涉江有什么大家不知道的爱好,也再正常不过了。
眼下,李敬愁苦地道,“你看网友笑得多开心,就知道你这个想法有多不靠谱了,谁能信,你觉得你像说相声的吗?”
齐涉江沉默了一会儿。他又不是瞎子。
相声并不要求演员一定长得歪瓜裂枣,让人发笑,端正帅气的演员不是没有,只是齐涉江的长相已经到了会分散观众注意力的地步了。
可这不但是齐涉江从前生活的根本,也是在这个时空唯一的慰藉,他实在割舍不下。
默然一会儿后,还是道:“事在人为。”
他是苦过难过的,不信一张脸真能阻止他重操旧业。
……
齐涉江被李敬带到了后台的休息室,夏一苇正在化妆,年过四十的她依然美艳动人,看上去更像是齐涉江的姐姐,比起齐涉江,五官也更为西化。
一见到齐涉江,夏一苇热情地抱了抱他。
齐涉江略有些不适应,但可能是身体的缘故,他看到夏一苇后心里更多的还是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李敬有点想开口告诉夏一苇,自己刚才得知齐涉江想说相声好像是认真的,但转念一想,没多久就要开场了,还是等到演唱会结束之后吧,不然夏一苇该急了。
夏一苇很欣慰儿子前来,在她看来,这是他们关系破冰的信号。
她坐回去继续完成妆容,同时和齐涉江说话,带着几分调侃道:“我看到报道了,你现在愿意承认是我儿子了?”
她本人关注点更多在齐涉江对Jesse这个身份的回应。
齐涉江则下意识道:“为什么不承认?”
在他那个年代,在他的圈子,台上提及自己成名的父母亲戚是很正常的事,这是一家人互相扶持提携。而且就像李敬说的,最后能不能成还是靠自己。
夏一苇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乖儿子,你改变心意了?!那……以后有节目你愿意和妈妈一起上吗?”
她问出这话后,还有一瞬间担心自己会不会太心急了。
齐涉江:“可以吗?谢谢您。”
他差点没忍住抱拳了。
天啊,小倔驴答应了!夏一苇瞪大了浅棕色的眼睛,要不是化妆师惊恐地制止,她差点流下感动的热泪。
……
……
演唱会业已开始,台上,夏一苇正在表演。
齐涉江和李敬一起坐在VIP席,暂时只有周围少数观众认出了他而已。
节目演了一半之时,夏一苇忽然说道:
“其实今天,我儿子Jesse也在台下。”
夏一苇说出这句话后的三秒内,现场粉丝就给出了热烈反应,她一笑道,“谢谢,相信很多人也知道了,Jesse还有一个名字是齐涉江。”
此时,现场导演也把镜头给了齐涉江,大屏幕上出现了他的半身,他也不经意间抬眼看去,仰着脸时浓密的睫毛搭下来,就像半阖着眼一样,漫不经心地惊艳了观众。
粉丝们尖叫起来,一半因为这是女神的儿子,一半因为齐涉江那张脸就是让人想尖叫。完全是生活装扮,没有任何修饰,但他的五官已经足够赏心悦目。
夏一苇笑盈盈地道:“下一首是支老歌,刚好是Jesse出生那年出的,所以我想请他上来和我一起表演,希望大家能像支持我一样,给他掌声。”
这完全是夏一苇临时的想法,在休息室和齐涉江的对话让她有点乐到飘了,儿子终于不抗拒她的帮助了。
她实在没忍住,想立刻给大家推荐自己儿子。
夏一苇期待地看向儿子。
齐涉江:“……”
不是他临时改变想法,又不想接受夏一苇的帮助了,而是……他哪里会唱夏一苇的歌啊!
然而现场掌声已经响起,工作人员拿来了另一支麦克风,李敬也在旁边按了按齐涉江的肩膀。
谁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齐涉江怎么可能不会唱他妈的经典曲目?
齐涉江的职业生涯中遇到过很多事故,但这样的情况还真是第一次。他慢慢冷静下来,一边往台上走,一边思考如何打破这个尴尬的局面。
目光转了一圈,落在现场伴奏的乐队上,今晚不止有西洋乐器,还有传统乐器,比如琵琶、三弦、二胡等。
齐涉江是会弹三弦的,夏一苇刚才只说一起表演,也没说就是合唱,他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来段三弦应对一下。
那么需要先把夏一苇话头给截住,主动掌控现场节奏。这也算是齐涉江的本行了,他还没走上舞台,就已经举起了麦克风,正要说话——
提词屏幕上出现了下首歌的歌名与前几句歌词:《何必西厢》。
同时,夏一苇也说道:“现场有年轻人会唱这首歌吗?华夏传统题材的老歌。”
何必西厢?
就这一瞬间,齐涉江改变主意了!
从歌名和歌词就能认出来,这是从华夏古代同名小说创作而来的。《何必西厢》又叫《梅花梦》,最初的体裁是弹词小说,后来在多种曲艺里都有呈现。现在,又被流行歌曲取材了。
齐涉江不会唱夏一苇这个版本的《何必西厢》,但相声演员的肚子是杂货铺,什么都得学什么都得会。
这么说吧,《何必西厢》的弹词、鼓曲、京戏、汴戏……各个版本他都能学,都会唱!
……
思索间齐涉江已经到了夏一苇跟前,夏一苇握住了他的手,对他一笑。
齐涉江也一笑,从面儿上谁也看不出,他根本不会唱接下来要表演的这首歌。
至于下头乌压压一片的观众,他混不当回事,半点没紧张的意思,几个人也好,几千人也好,各种场面他都见过。
待到前奏一响起来,齐涉江就认出来了,里头有鼓曲的影子,便愈发成竹在胸。
鼓曲是这类民间曲艺的总称,曲种很多,包括了京韵大鼓、梅花大鼓、含灯大鼓、河南坠子、山东琴书等等。
夏一苇混迹娱乐圈多年了,台上十分轻松,还道:“站近一点,别躲啦,现在大家都知道咱们是母子了。”
说相声的哪能让话撂地上,这还是在台上,齐涉江反应能力极快,几乎没思考就接了一句:“站太近我怕咱俩都碎(cei)了。”
台下观众还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哄笑一片。齐涉江的话分明是意指媒体戏称他们母子花瓶一对,花瓶挨花瓶,可不是得小心砸碎了。
夏一苇都没料到齐涉江会接住话头,还开了个玩笑,不过容不得她多想,得开唱了:“我几世修来梅花体,相酬清风饮万盅。淡看生死浓看酒,天地江山逆旅同……”
一开口,倒都是流行乐的味道了,也就伴奏和唱词有曲艺素材,这也不奇怪。
台下的粉丝其实不关心别人怎么说齐涉江,他们是夏一苇的粉丝,就算齐涉江唱功不好,也没什么,这首歌的意义是夏一苇和Jesse合唱啊。
就连夏一苇本人,年轻时花瓶,磨炼这么些年,唱功也谈不上顶尖。
所以,热情的观众心里门儿清,还真没指望听到什么神级现场。
但不指望是一回事,齐涉江不唱又是一回事了。
这看着是合唱的架势,齐涉江和夏一苇手着拉手,夏一苇也一直去看齐涉江,可眼看着齐涉江就是没开口的意思。
事先没说有这么个嘉宾,他们也拿不准节目是不是就这么安排的。那如果就是这么安排的,夏一苇都要唱到副歌了,齐涉江还不张嘴?
“不是梦到情天情地,醒也地老天荒,又何必西厢心魂惊一场。弹词重描梅花梦,落调在画舟相会的回忆中……”夏一苇已经唱完了副歌部分,她也有些惊讶。
刚才好几次她都想停下让齐涉江唱了,但齐涉江没那个意思,麦都没抬起来,她只能好独个儿继续。
间奏,只剩三弦、二胡等乐器的声音。
到这时,齐涉江才开口。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方才一直在琢磨歌曲的风格,伴奏的板眼,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曲、词,最终确定。
于是观众们就从大屏幕中看到,齐涉江终于把麦拿起来了,神态自若地开口唱:“纸窗梅影月初升,半榻残篇一灯青。此际浑疑身化蝶,阎浮沤寄羽毛轻。”
一霎间,生生把乐器声压了下去。
通透的声音,曲调充满了传统味道的悠扬,那种老旧的腔调融入了三弦与二胡的伴奏,演唱技法也满是茶馆、戏园色彩的气韵,瞬间把人拉回到百年前的华夏。
但因为歌曲的题材,于是同整首歌又十分契合,甚至像是将其升华了!
现场数千观众愣了。
夏一苇愣了。
从省曲艺团特意请来伴奏的三弦、琵琶、四胡等一干乐师,也愣了!
……
“这唱的挺有味道啊……这首歌不就是从传统曲艺取材的么,是不是就是原曲?”
“应该是吧,难怪听着挺合的。不是说Jesse唱功不行,我听着怎么不错啊!”
“对,这段加得也好!”
对于普通观众来说,甚至不懂《何必西厢》取材的到底是弹词还是大鼓。现如今听传统曲艺的人太少了,他们只知道这段出现在这里,听着很有味道。
再说,他们虽然不懂曲艺,但是心理预期低啊。
视觉上,就更是享受了,夏一苇和齐涉江母子,两代美人同台。大屏幕开始狂给齐涉江特写,导致许多女观众心瞬间就偏了,举起手机猛拍。
台上的夏一苇内心也在迷糊着,她当年为了唱这首歌去参考过大鼓的唱腔,属于半懂不懂。这是她的错觉吗,她怎么觉得……儿子唱得还挺正宗?
能不正宗么!
这会儿现场仅有的几个正经内行,伴奏的乐师们都晕着呢。
弦师老白在省曲艺团工作那么多年了,刚才齐涉江一开嗓子,不用多,两个字就把他给惊到了。行腔吐字不飘不浮,细腻清晰,浑然不像这个行当的新人。
他们几个乐师都下意识地调整起来,一瞬间完成了从齐涉江跟他们的板眼,到他们去贴齐涉江的调。
齐涉江到底学了多久老白不知道,单说嗓子里这韵味,也必须赞一声祖师爷赏饭。就连站在台上的架势,也让他想到两个字:角儿。
唯一一点让老白有些不明白的,齐涉江唱的韵律乍一听有些像穆派梅花大鼓,唱腔好像还有京韵大鼓的影子,文辞也像是《何必西厢》鼓词里头的,但又有些不同之处。
他听过那么多种鼓曲,也听不出来这到底是哪个流派的,总不能是这小伙子自创的吧?
第三章
齐涉江不是专业的大鼓演员,还真没自创过鼓曲。老白之所以听不出来,是因为他刚才唱的那一段,听着有大鼓的影子,但其实根本哪种鼓曲都不是,而是子弟书!
比起鼓曲,他觉得子弟书的唱腔和这首歌更加般配。
“子弟书”是往日京城八旗子弟里首创的曲艺形式,因此而得名,题材、曲词上比较文雅。
在齐涉江那会儿,会的人就极少极少了,基本消失在大众视野,几乎等同失传。他也是机缘巧合,才从一名没弟子的老艺人那里学来。
子弟书唱腔繁难,那老艺人都不是皆尽掌握,会的都教给齐涉江了。可惜齐涉江还没来得及收徒,就一命呜呼了。
子弟书虽然失传,但它有个别称,叫“旧日鼓词”。
什么意思呢?这里的鼓词指的就是鼓曲。
后来的京韵大鼓、梨花大鼓、河南坠子等,在创始时继承了部分子弟书的节拍、韵律、曲本和文本,所以子弟书才别称“旧日鼓词”。
子弟书可以算这些鼓曲的半个前身了,二者之间极有渊源。
鼓曲《何必西厢》原词很多内容,包括唱腔其实就改自子弟书。
——所以,不是齐涉江的唱腔像大鼓,而是大鼓像齐涉江所唱的子弟书!
至于弦师老白所谓穆派大鼓的影子,那就更简单了。
子弟书和鼓曲发展过程中都吸收了戏曲的元素,齐涉江从小就正经坐科学戏的,同一个流派,能没影子么?
到了歌曲末尾,齐涉江又续了两句:“稗史观来尽节义,新词填去尽多情!”
同样是出自子弟书,到此时他和乐师们好像已经达成了无形中的默契,互相配合,虽然素不相识,但曲本是有定式的。
到了末字,乐器只剩三弦,伴着齐涉江悠然的尾音,圆润清亮的弦音滚滚落下。
老白收手,竟然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同时看到聚光灯下,齐涉江竟是回头对他们的方向轻轻颔首示意。
老白等人也回以微笑,虽然大家一句话也没交流,却完成了一场漂亮的合作。
……
演唱会结束,齐涉江本来想去找弦师聊聊天,但被夏李二人拖在后台了,逃不过。
毕竟夏一苇和李敬都对齐涉江的表现很震惊,他们觉得齐涉江的状态简直就像脱胎换骨!
夏一苇出道这么久,她完全可以感受到齐涉江站在舞台上的那种气场,泰然自若。
相比之下,她刚出道那会儿绝对比不上,摸爬滚打好几年后,她才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至于涉江的唱功,大鼓演唱她懂得有限,只想着涉江可能是练习过,她更在意的是——这么说亲儿子可能不太好,但涉江以前的表演是没什么灵性的。
但今天,截然不同。
难道这就是一夜之间开窍了?
待到李敬告诉夏一苇,齐涉江是真心想说相声后,夏一苇又懵了一下。
“涉江,看出来你喜欢这些……曲艺了,但是相声不太适合你吧。”夏一苇比较委婉地说,“你可以出专辑啊,刚才那几句就唱得很好。”
齐涉江反对,“那不是我老本行啊。”
夏一苇:“你入行没半年,老本行是学生吧。”
齐涉江:“……”
齐涉江:“……对,我的意思是,我真心喜欢的事业。”
夏一苇连连摆手,“你刚刚参加节目时,还说要不靠我自己做个演员,你梦想也变太快了,再说吧。”
李敬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更含蓄,“那咱们边走边看。”
齐涉江听罢,只能道:“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日久见人心,今天时间比较晚了,但会有让他们看到的时候。
夏一苇和李敬面面相觑,这孩子样子是很真诚,但他们实在难以想象齐涉江去说相声的样子……
……
夏一苇的演唱会没有官方录制版本发布,有的观众用手机录了些片段放到网上,其中当然也包括夏一苇和齐涉江合唱版的《何必西厢》。
一开始,还全都在复读关山主唱张约的金句,一溜都是:【听完了,长得真好!】
也有齐涉江的粉丝一拥而上,把舞台灯光下的素颜爱豆,从头发丝到眼睫毛,唇色到手指,仔仔细细地夸奖了一个遍。
后来慢慢有人觉出味来了,才弱弱表示:【我怎么觉得,唱得确实不错,这段我觉得很带感啊。】
【我也觉得诶,这段是给整首歌加分的,而且感觉挺正宗的。】
大家毕竟对齐涉江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好听,也还是底气不足。
但是,绝大多数人不懂大鼓,弦师那种内行都认不出这不是大鼓是子弟书,就更拦不住一些半懂不懂的人发言了:【说正宗的笑死人了,这是哪里买的散装唱腔,都听不出来是哪种大鼓了,四不像。】
不过这都是少数,多数人,要么粉黑难辨地表示【老规矩,你们听歌,我舔颜】,要么就是探讨起齐涉江开场前居然又自黑了一把,还捎带上了亲妈。
……这怕不是夏一苇给儿子找了个写手,想把他形象扭转吧?
.
.
菠萝传媒大楼。
今天的工作是拍写真,有夏一苇的面子在,至少没人为难齐涉江。
对于摄影师来说,这也不是第一次拍齐涉江了,齐涉江在公司最早一套图就是她拍的,她全程见证了齐涉江短短几个月的星途。
正因为不是第一次合作,摄影师已经把齐涉江的特点摸得很清。但是,今天的齐涉江还是让摄影师有些惊讶,整个人好像变了不少。
不是五官上的变化,而是气质上微妙的变化,仿佛整个人沉淀了不少,但绝不是沉下去成了灰尘,神态间反而更有灵气了,盯着镜头看的时候,眼睛亮得吓人。
她想了很久,可能是以前齐涉江有时看上去丧丧的,现在难道是心结解开了——内部消息,听说他和夏一苇有分歧——所以这才神气了起来?
而且她总觉得齐涉江好像还更有亲和力了,以前也客气,但就是家教好,有礼貌那种。现在就不大一样,具体要她总结,也没法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抠。
齐涉江精神头也很足,这可是拍照啊,搁以前拍一张小小的照片,都死贵死贵的,现在一会儿就拍好了,而且拍了好多张。
他甚至有点意犹未尽,后来有工作人员找他合影,他都极为配合,还夸人家拍照技术真是棒。
……
终于结束了所有工作,齐涉江喝了些水,和工作人员都道了别,坐在和李敬约好的地方,等他来接自己。
李敬当然不是日常都亲自接送,而是他要带齐涉江谈工作,加上齐涉江等待的功夫,距离他说自己大概会到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齐涉江拿出手机来,想给李敬打个电话,但是盯着手机半晌后,他犯起难来。
遭了,忘了打电话在哪了……
齐涉江继承的记忆太零碎了,不包括手机的使用方法,而对于一个八十年前穿过来的人来说,这玩意儿实在太复杂了。
齐涉江实在没有使用手机的基础,从旋转号盘电话直接跳到智能手机,太过颠覆了,要掌握的知识太多了,好容易找到说明书,上头还尽是简体字。
之前好歹记住了怎么开机解锁,居然又忘了进通讯录。
四下里一看,对面刚好有个路过的年轻人正停步讲电话,齐涉江索性走过去,想请教一下。
那年轻人也就二十多的年纪,长得倒是帅气,一边讲话,浓黑的眉毛挑起,显出几分张扬,就是头发有些乱,还穿着拖鞋,好像随性过头了。
这人也注意到齐涉江走过来,目光忽然变得有点诡异,打量了他好几眼。
齐涉江站在他前头一点,想等他打完电话。
年轻人又扫了齐涉江一眼,忽然捂住手机,皱眉道:“干什么?”
齐涉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看自己,既然他问了,就上前几步,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一笑,说道:“劳驾,想请您帮个忙。”
他一笑起来,五官就更加生动了,叫人难以拒绝。
对方的面色却更加古怪了,居然还诡异地盯着他停顿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说。”
齐涉江把手机递出去:“您知道怎么进通讯录吗?”
年轻人:“……”
齐涉江真诚地看着他。
“……X。”三秒后,年轻人蹦出一个字,转身就走,还对着手机道,“没什么,刚有人找茬。”
齐涉江见状,心想自己的问题水平可能、也许、大概有些低——他也不知道具体多低,毕竟各种电器的各种功能在他眼里都很神奇——但这年轻人脾气也太炸了吧?
他正想着是不是另找一人,就看李敬现身了,顿时松了口气。
李敬到了近前,开口就问:“你和张约说话了?他怎么那表情?”
齐涉江含糊道:“刚刚手机有点小问题,我想问他。”
李敬无语,“你倒是不记仇。”
齐涉江:“记什么仇?我没见过他吧?”
他那些记忆里没有,而且那人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老相识啊。
李敬诧异地道:“你们当然没见过,但是你不记得了?网上那句‘听完了。长得真好。’就是他第一个说的啊。这家伙就是这样,他经纪人都放弃治疗了。”
齐涉江差不离理解了意思,这才有点明白。
难怪,那人看他的样子那么古怪,难怪,会以为他在找茬啊!
第四章
夏一苇对儿子日常的陪伴可能比较少,但她是关心儿子的,虽然不赞同齐涉江的新目标,但她回过头还是去了解了一下。
接着便齐涉江谈心,还聊了聊小时候的事,后悔自己错过了和齐涉江交心的机会,连他天赋点在了曲艺上都不知道。好险这部分记忆齐涉江还能找出来,应对记录。
说着说着,夏一苇表示要带齐涉江去一个地方。
她朋友的朋友开了个老式茶楼,里头每晚都有传统节目,包括杂耍、曲艺等等,是特意空出行程来,带齐涉江过去。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夏一苇把车停在茶楼门口,深沉地道,“不是每个相声演员都能上电视,更多人,只能在这样的茶楼找工作,难糊口。你要竞争的都不止是同行,还有戏曲演员、杂技演员甚至可能是音乐剧。”
她特意带齐涉江来这样的地方,而不是电视台,就是要让儿子看到现实,吓吓他。
谁知道齐涉江感叹道:“看起来条件可真好!”
他那时候因为得罪过当官的,没有园子敢收,还只能撂地卖艺呢,相当于摆地摊,就在大街上说相声。
至于同台竞艺争饭吃?旧时候场子里也这样啊,戏法、踢毽、耍坛子……多了去了。
夏一苇噎了一下,齐涉江的语气太真情实感了,她都找不出破绽,“……应、应该也有更差的,看不到罢了。先进去。”
把墨镜戴上,夏一苇领着齐涉江进了茶楼。一般会来这里的,一半是好这个的,喜欢喝茶聊天看点热闹节目,一半是游客。
夏一苇打了个电话,直接去了老板办公室,“吴老板,麻烦你今天特意过来了。”
她和老板也有几面之缘,老板平时也不是天天在这儿。
“夏姐说笑了,你来了我肯定得接待啊。”吴老板看到齐涉江,知道他是夏一苇的儿子,又是一顿夸,随即适时地道,“想到后台转转是吧?我带你二位去。”
要不是吴老板带着,他们也没法随意进后台休息室的门。
这个时候后台还挺热闹,夏一苇墨镜遮脸,齐涉江知名度又还没那么高,见有吴老板陪着,那些演员也没往多了想。
夏一苇打定主意要让齐涉江看看大家多不容易,就没打算逛一圈就走,至少坐一晚上。不但得在后台听,还得在前头看。
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她当个草包美人都不容易,何况这些演员?
吴老板陪着他们也聊了一会儿,说说自己知道的故事,他其实不知道夏一苇的目的,但夏一苇一副要探听演员生活的样子,他也就配合着说。
坐了得有半个小时,茶楼的经理忽然到了后台,“刘达哥俩儿来不了了,老周你先别走,上去说一段救个场。”
吴老板一挑眉,问道:“他们怎么了?”
提起这个经理也是一肚子的火,说道:“还能怎么,说接的活儿那边还没完,过不来。他俩现在是觉得自己火了,上过电视了,了不起啊!成腕儿了!”
这明显是个嘲讽的口吻,他们口中那俩人在吴老板这里说相声也有两年了,最近时来运转上了几次电视,知名度提高了。
吴老板早觉得他们有要走的心思了,这也正常,能上电视谁还窝在茶楼里,有这份知名度多走穴也多挣钱。只不过爽约实在不太厚道,吴老板烦躁地道:“行了,老周你们先顶上吧。”
老周是个说评书的,这会儿其他演员都不齐了,只有他能顶上,二话不说,拿上家伙什就和经理一起往前头去了。
可没一会儿,俩人又回来了。
吴老板诧异地道:“这是怎么了?”
经理擦擦汗,说道:“刘达那俩缺德冒烟的……今儿下头有一整个旅行团,导游怕是收了刘达好处,不知道怎么给游客吹的,跟那儿轰人,说要看刘达他们。”
吴老板无语了,“我没许给他们一定上哪个演员啊,我就卖个团体票!”
俩人一起骂上了刘达二人。
但没办法,刘达他们确实上了两次电视,导游又给吹了,搞得旅行团的人觉得听个没名气的节目是吃了大亏,也不一定是多喜欢刘达或多喜欢听相声。
但这时候,骂归骂,还是救场要紧。吴老板目光在后台一扫,思考有谁能镇住这个场子。
“吴老板,不如我来唱首歌吧。”夏一苇忽然微微一笑,说道。
吴老板惊讶地看着她,和刘达他们那种上过几次地方台而已的比起来,夏一苇才是真正的明星大腕。但就因为这样,他都没奢想过能让夏一苇来救他这小场子!
“这……您太客气了,我找个老演员去就行了。”吴老板连忙道。
虽然另找人可能也得费一番功夫,甚至再送点茶水才能安抚好客人,但是总好过闹出笑话——不管是不是刘达的错,摆不平事都是他这个老板的无能。
夏一苇却道:“今晚也叨扰您了,都是朋友,不碍事。”
见她这么真诚,真不像客套,吴老板也是心服口服,他们也没深交,但夏一苇这脾气,难怪当花瓶也能顺顺当当这么多年,没砸在哪儿。
经理和其他演员在一旁听吴老板千恩万谢,都稀奇起来。
直到夏一苇把墨镜给摘了,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又有点激动。没想到老板还有这关系,那他们今天岂不也算跟明星同过台了?
既然在茶楼,夏一苇看看齐涉江,很自然就想到了让他和自己一起去合唱《何必西厢》。
吴老板也不怎么看娱乐新闻,但夏一苇别说带个儿子,就是带十个八个儿子也无所谓啊。
齐涉江也在后台扫了一圈,微笑道:“那我也借把弦子,给您伴奏吧。”
……
包厢。
一老一少一面喝茶,一面冷眼看着台下。
那小的也就十七八岁,探着脖子看了一会儿,说道:“爷爷,那使短家伙的让人给轰下去了啊。”
在曲艺行里,“使短家伙的”就是指说评书的。
老者淡淡道:“你去打听一下,你说的那俩人还来不来了。”
少年点点头,出了包厢。不多会儿,回转来了,说道:“估计是不会来了,唉……”
要是刘达本人在这里,肯定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因为这名老者艺名柳泉海,是相声界的老前辈,电视上活跃了几十年,大徒弟还是京城相声协会的副会长。虽然近几年不怎么演出了,但地位摆在这儿。他说句话,比刘达跑断腿还管用。
刘达也是无意中和柳泉海的关门弟子,也就是那少年结识了,在他面前暗示了无数回,想攀上柳老的关系。
但是他哪能想到,少年心性跳脱,今天和爷爷路过,一时起兴,就说爷爷和我一起看看我一朋友演出,他说得还挺好的。
柳泉海提携过不少后辈晚生,本身就很有爱才之心,欣然应许。谁知道就撞上刘达他们耍大牌。
虽然少年什么也没说,但柳泉海从细节处,就猜得到几分了。
柳泉海已经动了要走的心思,这时候下头忽然传来惊叫欢呼声,他们一看,台上已经多了两个人。
少年定睛一看,“嘿,居然把明星给请来了?这不是夏一苇和她儿子,那个谁,齐什么。”
这下场子何止是被镇住,简直要炸了。
只听夏一苇自如地安抚观众,又介绍她要和儿子一起演唱一首取材自大鼓《何必西厢》的歌曲。
下头那么闹腾,柳泉海已经起了要走的心思。他参加过的晚会节目多了去了,夏一苇他也见过,不怎么稀罕。
少年确实挤眉弄眼地道:“爷爷您再听着,这歌儿我表妹放过,那齐什么给后头加了一段大鼓,黄调(走调)到天边儿去了,都不知是哪派的,您知道么,网上有人说他那叫散装的唱腔,哈哈哈哈。”
“走了,还看什么热闹。”柳泉海蔫蔫儿地起来往外走,他对夏一苇那大白嗓子唱的歌一点兴趣也没有。
就是这时候,三弦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三弦这种乐器,想演奏好是很难的,它没有品位啊,长长的柄,三根弦,没一定功力,别说玩技巧,把音弹准了都难。
要是学得精,那缺点就是最大的优点,就因为没品位,高低变化自在随心,极其灵活,能柔能刚。
北方的说、唱多是用大三弦,眼下这大三弦的音色,是透亮圆润,别具一格。
《何必西厢》是爱情故事,齐涉江现场伴奏,揉弦比原曲更轻,多了几分婉转缠绵的感觉,更贴切了。
柳泉海眼睛一亮,一下就停了步,由衷赞道:“这弦子……滑得有味儿啊!”
柳泉海说罢还不够,竟是两步又倒了回去,仔细一看,才发现弹弦子的不是弦师,而是夏一苇那儿子。
少年一噎,他也不知道齐涉江还会三弦,嘀咕道:“还行吧。”
但下一秒,夏一苇唱到副歌部分“不是梦到情天情地,醒也地老天荒”句时,歌曲情绪推向高潮,三弦则连续几个下滑的中弦音,竟是模拟出了大雁柔婉的鸣叫声。
大雁本就是忠贞的鸟儿,而用弦子模拟动物叫声又是高超的技巧,曲艺界把这种技法叫做“巧变弦丝”。
柳泉海难掩欣赏,看向少年,“巧变弦丝,以物喻情,以声传形,这样功力还会黄调(走调)?”
少年也茫然着呢,脸上又有点疑似传谣的挂不住,“……您再听后头那大鼓呗!谁规定弦子弹得好就一定唱得好了?”
这话倒不无道理,柳泉海一下坐稳了,再无心离开。
刚巧这时候,夏一苇也唱完了副歌,轮到齐涉江的唱段了:“纸窗梅影月初升——”
第二次表演,齐涉江更为轻车熟路,低腔起唱,音调悠扬。尾音一拖一收,柔缓却不失张力。
这就是子弟书那繁难唱腔中的一种:雀尾,最常用在景色描写或是抒情桥段当中。
子弟书的唱法还分了东西两派,东城调是意气风发,慷慨淋漓,西城调则柔婉曲折,而教齐涉江子弟书的老先生主学就是西城调,故此唱《何必西厢》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少年乐道:“就这个,就这个,您听,这是什么味儿?”
现在小孩学相声的少,他说是家学渊源,但自己也没正经拜师学艺过,天赋不高年纪又小,不比演唱会伴奏那位弦师或是柳泉海,倒也不能怪他内行人说外行话。否则单听这唱功,也知道肯定和跑调没关系了。
他转头看去,却见爷爷面色不对,直勾勾盯着下头,正要再说话,就被爷爷的手给糊了脸,“闭嘴!”
直到齐涉江那四句唱完了,柳泉海才把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给吐了出来,闭着眼睛,脸色十分复杂。
少年试探地道:“爷爷……?”
柳泉海缓缓睁开眼瞥他一眼,“倒也不怪你,就连我也不敢相信这活儿还有人能使。如果我没猜错,他唱的哪派大鼓都不是,而是子弟书。”
少年活像见了鬼:“子、子弟书?您说笑的吧,子弟书不是都失传百来年了吗?!”
第五章
子弟书已经是死去的艺术了,只剩下一些文本,它的表演形式和唱腔早便失传。
但是,何其有幸,柳泉海曾经在现如今相声界还活着的老人中,辈分最高的孟老爷子那里,听他零星唱过几个小段。
其实孟老爷子自己也没学过,只是据说老爷子有位师哥机缘巧合学过子弟书,他也不过幼时听着记住几句,谈不上正经、完整的传承。
——子弟书难教习不是说着玩的,否则怎么会失传,单单是唱腔,就有上百种之多!
但是老爷子半学半描述的,好歹能让大家依稀知道那么一点儿味罢了。
就是这味道,加上和鼓词相似却仍有些许区别的唱词,让柳泉海推测出来齐涉江唱的应该是子弟书!
华夏大地辽阔,卧虎藏龙,说不定就有哪家人口口相传流传下来了。就像孟老的师哥,不也是巧合下学到了已经没人表演的子弟书。
只是不知道夏一苇这儿子学到了多少段,就算只有这一段,也挺难得了,他极为好奇是在哪里学来的。
柳泉海简单给孙子说了几句,是越想越心痒,沉吟片刻,当即就想上后台去攀谈攀谈了。
以柳泉海的身份,亮明后进后台当然容易。
这会儿后台也正热闹着,茶楼好容易来个明星,有的艺人就到上场门去看热闹。
这儿懂子弟书的人少,但懂三弦的人不少,齐涉江那把弦子还是管后台借的。他们原以为齐涉江也就随便弹弹,谁知听到他那手“巧变弦丝”,都如柳泉海一般的喝彩。
柳泉海找上吴老板这么一说,让他代为引见,吴老板当然得给这个面子,直接把柳泉海爷孙带到了下场门处。
一首歌唱完,因为观众特别热情,夏一苇还留下观众互动几句。
齐涉江先行下场,一出了下场门,就撞到吴老板把柳泉海带来。柳泉海久不上电视,他没见过这张脸,不认识。
还好有吴老板在旁介绍,“Jesse,这位柳老想和你聊聊,咱这边来。”
柳泉海也不啰嗦,直接笑呵呵地道:“小朋友,你刚才在台上唱的,可是子弟书?”
就是八十年前,能认出是子弟书的也不多啊,齐涉江见有人识货,也是欣喜,立时就认了,“是的。”
柳泉海证实了心中所想,放下心后,更为激动了,“子弟书失传多年,老早就没人演了,你年纪小小,是哪里学的,是家传吗?传了多少?”
齐涉江不可能把真正的老师身份露出来啊,那人家估计会以为他疯了。这时候不比从前,信息容易查,一个圆不好,就会露馅。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在Y国住的时候,和一位偶然结识的华裔老先生学的,老师在Y国几辈儿了,无儿无女,现已故去。西城调差不多给我教全了,能唱百来段。”
夏一苇有一半Y国血统,不时去住一会儿,齐涉江从小也被带着两边跑。这么一推,隔着大洋,倒是不好查证。要是再细问,则可以说了解得也不清楚了。不仅在柳泉海这里,在夏一苇那儿也要圆得上。
柳泉海果然只是感慨:“原来如此,都以为子弟书已经失传,没想到还有海外遗珠!”
……
这里才聊了几句,夏一苇那边也下场了,她和齐涉江不一样,柳泉海那张脸各大晚会后台没少见,一看到她就立刻认了出来。
夏一苇也惊讶柳泉海在这儿,不过柳老爷子和儿子怎么攀谈上了,她上前就有些急地道:“柳老师好。Jesse,是不是你找的柳老师,你还真的想说相声啊?”
齐涉江一脸莫名其妙,他都不认识柳泉海,还是夏一苇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柳泉海应该是同行。
这下又轮到柳泉海惊奇了,他是冲着子弟书来的,谁知道夏一苇竟说到相声上,这年轻人居然想说相声的?
“稀奇了!现在年轻人听相声的都少,像你长得这么俊俏,居然还想学相声?”柳泉海看着齐涉江,笑呵呵地道。
他家孙子小柳也憋不住了,“他要说相声不是个笑话么?不对,我不是说你笑话,我是说这不是个段子么?”
知道齐涉江有真本事,小柳态度也自然变了,还有点被打脸后的羞惭。
齐涉江老实道:“不是学,是说。老师是两门抱,还教了我相声,只是没正经摆枝。老师思想和国内不一样,我连他辈分也不知。”
两门抱和摆枝都是内行话,前者是指不止学了一种艺,后者是指拜师。一说出来,就知道确实是同行了。
正式拜师就得叙起师承,排辈分。可他是八十年前入的门了,柳泉海这个年纪,估计比他还矮一两辈。编又编不出来,本门的事情,不像子弟书都失传了,一捋师承就露馅。
所以,齐涉江一推二五六,宁肯做没正经门户的野路子——说不定撇得太清,还引人怀疑,但只要不暴露就行。
这些暗语夏一苇都听不懂,一头雾水,只听出来儿子的本事是在Y国住时学的。
柳泉海却是门儿清,相声界这样那样的野路子也不少,可像齐涉江这么糊里糊涂的,连个辈分都叙不上,实属少见。
诚然,齐涉江堵得太死,连师父字辈都说不出,换了个人柳泉海肯定要怀疑。但齐涉江会失传已久的子弟书是明明白白的,也许他师父身上有什么难以言说的故事,像是被逐出相声门墙了?
柳泉海到底惜才,考虑了半晌,说道:“杰……杰西是吧,我二徒弟有个相声园子,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要不上我那儿去玩玩,也说一段让我听听吧。”
他又不会洋文,Jesse给他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
说这话,也是他实在好奇,想摸一摸齐涉江的底,看看齐涉江在相声上的本事。再者各个派系有自己的特色,要是能听到齐涉江说相声,他兴许能听出些什么。
“好啊!”齐涉江立刻就应了下来。夏一苇是成名的腕儿,但和相声挨不着,要是能和柳泉海结识,那他在这个时空的相声界就算有人引路了。别的不说,他连个搭档都没有,还不知道上哪寻摸呢。
夏一苇却瞪大了眼睛,“等等,Jesse,柳老师,我们Jesse……”
她都快语无伦次了,怎么就把她抛开,定下了。她来这里本来是为了警示儿子,怎么反倒给他签了线?
这时候,经理颠颠儿跑过来,和看了半晌热闹的吴老板低声汇报。
吴老板一拍额头,“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尽出幺蛾子,又来个请假的。”
后头本来还有场节目,演员家里临时出事,请假,上不了了。
柳泉海和齐涉江对视一眼,忽而取得了默契,柳泉海一笑道:“那可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吴老板,不如就借这个机会,让杰西小朋友在你们这里登台说一段?”
吴老板倒是想,他就看着夏一苇啊。
夏一苇都呆滞了。
好半天了,她才忽然开口道:“可以,那你就上去试试看,能不能救得了这个场。”
她仔细想想,以儿子的性格,一直拦着反而有叛逆心理,否则她何必带儿子来后台体验艰苦。要是给他一个上台的机会,说不定就被现实教做人呢?
说相声,和唱曲儿可不一样啊。
柳泉海点头,“好啊,待会儿演个什么,我给你捧一段?”
齐涉江却摇摇头,“来不及对词了,我说段单口吧。”
……
俩人说相声是对口,一个人说便是单口了。
齐涉江在后台稍作准备,又借了些“装备”,好在后台都齐全。
过二十分钟,就该齐涉江上去了。柳泉海爷孙领着夏一苇,先一步到包厢里头去等待观看了。
前头有人报幕,下边儿是单口相声,表演者,Jesse。
——也不知道报幕员是怎么想的,不报中文名报洋名。但仔细一想,夏一苇的儿子Jesse这个身份,的确比齐涉江本人要出名一些。
有工作人员把桌子给搬了上来,上头有醒木、折扇等道具。
齐涉江还是那一身常服,不疾不徐走到台前桌后。
他先前才和夏一苇上来过一回,长得又好看,观众正是印象深刻。有些人还看过齐涉江的综艺,知道他这人好看归好看,却有些木讷,一时间都交头接耳起来。
报幕是说单口相声吧,这人能说单口?
长得好看还年轻,名字都是洋名儿,据说上来说相声,这也太怪异了吧。
如果齐涉江上来是唱个歌,跳个舞,大家都会很欢迎,就像刚才他和夏一苇一起上来,表演得就很好,光看这脸都觉得票价值了。
再互相一交头接耳,连他在电视上什么表现都知道了。
包厢内,柳泉海和夏一苇看到观众一片嘈杂,都憋着一口气看齐涉江,他们都能预料到,这就是齐涉江说相声的难处了——长得太好看了!
观众有质疑,注意力在齐涉江的八卦和脸上,怎么能安心听他说什么,就算再精彩,效果岂不是也要打折扣。
只见齐涉江站定了,只一打量观众,开口便念道:“寂寞江山动酒悲,霜天残月夜不寐。泥人说鬼寻常事,休论个中……是与非!”
“啪!”的一声脆响,醒木拍在桌面,现场已是一片安静,再无杂声。
这叫定场诗,说单口相声、说评书的出场后表演前,为了聚集观众的注意力,通常先念几句诗。
内容可能是抒情,也可能是介绍后头的故事,或者索性带着笑料,让人觉得好玩。
齐涉江吐字清晰,声音清越响亮却不刺耳,台风极稳,一字一句说来,观众不由自主就停住了话头,随着齐涉江把诗念完,一个两个都安静了下来。
最后一拍醒木,啪一声,鸦雀无声,这定场诗算是压住了全场!
前一篇:岁月深处有长安文/莫理哀
后一篇:《请你不要放弃我》作者:抹茶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