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这颜色都是姑娘家才喜欢的,难不成你还是个姑娘?”
朱七七美滋滋地点点头:当然是姑娘。
结果朱七七当晚就被九师兄关在了门外,说什么男女有别,你以后就出去住吧。
01
朱七七是苍山门唯一的女弟子,也是排行最末、万千疼爱的小师妹。御剑不行,二师兄帮她作弊;被罚了抄经,十三师兄替她抄书;辟谷断食,十一师兄给她送饭。比武考核也不怕,反正所有的师兄都会给她放水,只要别碰上那个整天板着个脸的九师兄就行。
于是在师兄们地贴心培养下,朱七七成功地修炼成了一个菜鸡。
人说苍山脚下有猪妖作乱,师父就打发了几个弟子下山去猎猪妖,朱七七也跟着去了。师兄们当然知道朱七七那两把刷子,拍拍她的肩膀说:“待会儿猎妖,你要不就别上手了,反正有我们在,回去跟师父说你表现很好就行了。”
朱七七说:“好好好!”
一行人把猪妖团团围住,施法布阵,吟咒捏诀。朱七七滥竽充数,记不住咒语就叽里咕噜地瞎念,朱七七也不知道自己念的到底是个什么咒,反正有师兄们顶着,管他呢。
猪妖困在法阵里乱撞,急得嗷嗷直叫。金光越来越强,明晃到了极限。师兄们齐齐收手,低喝一声“收”。光芒乍灭,猪妖倒了。
大家刚要欢呼,突然有人惊声:“等等!小师妹呢?”
视线转了一圈也没见小师妹的影子,再低头一看:倒了!在地上呢!
师兄们顿时炸了锅,手忙脚乱地把朱七七扶起来,朱七七双目紧闭,怎么叫也不应。六师兄抹了一把泪,背起朱七七就往山上跑,连猪妖也不管了。
“快!快回去,找师父!”
朱七七半梦半醒地,好像看到师兄们抬着个人风风火火地上山去了。你们等等我呀!朱七七想喊,却没有力气。朱七七费力地清醒过来,师兄们已没影了。朱七七甩甩脑袋,大喊一声,发出的却是一声猪叫。
朱七七惊得一蹦,狂奔到水边,低头一照,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只疯猪一边惊恐地嚎叫,一边崩溃地绕圈子狂奔。直到跑不动也叫不动了,才瘫在地上不动了。
朱七七垂头丧气地往山上走,无比艰难地相信了自己变成一只猪的事实。
实践证明,朱七七现在已经完全没办法说人话了。师父认不出自己怎么办?找师兄们也不行,毕竟她现在是师兄们奉命要除的猪妖,师兄们别一激动再把自己给除了。
朱七七低着头走着,视线里进入一双鞋子。
这鞋有点眼熟。
朱七七顺着看上去,吓得拔腿就跑,却一头撞在了树上。朱七七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想上树,爬了两下又摔下来。树上的积雪震落,把朱七七给埋了。
“你跑什么,我这么可怕吗?”九师兄皱了皱眉,蹲下来看她。
当然可怕了!朱七七浑身疼得直哼哼。
每次师兄们帮她作弊,都得背着九师兄。因为他不光骂朱七七笨,还义正严词地说“要告诉师父好生管教”。虽也没真正地付诸行动,但朱七七还是对他敬而远之。最重要的是,这个九师兄是师父的得意门生,修为最好,落在他手里的妖怪没一个跑得了,朱七七能不怕吗?!
“也不知是谁家丢的猪,都跑到山顶来了。”九师兄自言自语地走了。朱七七耳朵一竖,“扑通”一下滚了起来。
猪妖之所以为猪妖,是因为它会妖术,可朱七七什么也不会,她现在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猪。
朱七七壮了胆子,死皮赖脸地跟着九师兄屁股后面去了。九师兄离群索居,又不认得这猪妖,跟着他走正合适。
“你跟着我干什么?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朱七七继续赖着,怎么甩也甩不掉,一直跟到九师兄的住处去了。
02
九师兄以前养过马,也喂过这山上的流浪动物,可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养猪。特别是朱七七哼哼唧唧地,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馒头时。
九师兄无奈地叹一口气,用剩饭和菜叶子拌了盆猪食。朱七七看着这盆难以形容的“食物”,觉得世界都黑暗了。
朱七七做了强烈的心里斗争,鼓起勇气舔了一口。
“呕——”猪吐了。
九师兄面色铁青,把自己的馒头掰了一半给猪,朱七七一伸舌头,一口吞了。
九师兄把另一半馒头也放下去了。朱七七砸巴咂巴嘴,觉得没吃饱。索性爬上桌子,两三口把菜也给吃没了。
九师兄的脸更青了。
九师兄找来些破旧的木头,搭了个简陋的棚,里面铺了些干草,就当是个猪棚了。朱七七看着头顶漏雪、横七竖八的木缝,嫌弃地哼唧着。
冬天的晚上实在冻人,朱七七拱开房门,蹭到卧室去了。
“……你出去!”
朱七七活生生一只猪,往屋里一赖,拎不起来也抬不走。九师兄拿她没办法,只好任她去了。
同门们很快发现,九师兄饭量大增,每天都要拿上两人都吃不完的饭菜。于是大家纷纷猜测九师兄金屋藏娇,有情况。又有人说:“不对,那么多饭怎么能是姑娘家吃的,他怕不是藏了个男人吧?”
大家纷纷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朱七七每天在雪堆里打滚儿,把自己蹭得白白净净的,忽闻远处一声招呼——是六师兄。
朱七七“噌”的一下钻进屋,九师兄吓了一跳。六师兄的招呼又传来,朱七七紧忙摇头。
九师兄会意地出门去,没让六师兄进来。归来,九师兄问朱七七:“你怕他?”
朱七七点点头。
“你果然能听懂我说话。”
朱七七愣了。
“我听六师兄说,前几日他们下山猎猪妖,难不成就是你?”
朱七七的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想想觉得瞒不过,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罢了,”九师兄叹了口气,摸了摸朱七七的脑袋,“听说这猪妖害世作乱,可我看你除了能吃了点,倒没什么作乱的本事,怎么落得如此名声的?”
朱七七也纳闷,都说九师兄斩妖除魔从不手软,怎么偏对自己网开一面了?
03
朱七七就一直藏在了九师兄的住处。九师兄只当她是个略通人智的猪精,没事同她说说话,既不担心落人笑柄,还能半懂不懂地迎合迎合自己。朱七七非要赖在屋里睡,九师兄也不撵她了。九师兄挑灯夜读,朱七七就趴在桌子底下小憩。炉暖书香,平静安逸。
九师兄把书放下,摸了摸朱七七的头,腕上的乌木镯子黑得发亮。
自朱七七拜入苍山门下,九师兄就戴着这只镯子了。师兄们私底下偷偷议论过,说镯子是女人喜欢的玩意儿,九师兄又生性孤僻,怕是个断袖,断袖都是很孤独的。朱七七听了顿时心生感慨,决定要多陪这个孤独的师兄聊聊天。结果第二天,朱七七御剑失败,九师兄说她笨得跟猪一样。朱七七气得直跳脚,决意再也不理他了。
九师兄离群索居,衣食住行都不与大家一处。朱七七从前就好奇,如此一来更是探索欲大发。朱七七先是去拨柜门,结果顶上的大木箱子掉下来把朱七七给扣了。长了四只脚的箱子到处乱撞,招来了九师兄才给她放出来。朱七七又伸爪子去探暗缝里的一点亮光,结果“啪”的一声,惨烈的猪叫响彻天际。
那锯齿挂了血,卡在皮肉里。朱七七一边跑一边嚎,就是甩不掉手上的老鼠夹,又眼泪汪汪地去找九师兄。九师兄找来绷带给朱七七包扎。朱七七十分感动,然后再次吃光了九师兄的晚饭。
朱七七能吃。九师兄虽每日都拿了成倍的食物,身量倒日渐清瘦了。同门们又议论纷纷,结合起日前的猜测,诡异地勾起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一天九师兄在屋里看书,朱七七却急冲冲地回来,咬住九师兄的裤脚就往外拽,九师兄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朱七七把他拉到树底下,一蹦一蹦地跟他指着挂在树上的风筝。
九师兄把风筝摘下来给她。朱七七一喜,叼着就跑出去撒欢儿了。可惜猪手猪脚不灵活,没一会儿风筝又挂在了树上。九师兄来来回回几次,风筝终于不再挂在树上了——飞上天,没了。
“你那个风筝现在已经飞到三清天了,找不回来了。”
朱七七不听,满地打滚儿耍无赖。九师兄没辙地叹一口气,翻出线和竹木,扎起了风筝。
朱七七暗惊,不想这成天板着个脸的臭石头师兄竟然会扎风筝,况且看这手艺也不比山下的孙大娘扎得差。扎好了骨架,九师兄拿起青灰色的麻布要糊上去,朱七七拦住他,把底下胭粉色的布拽了出来。
“这颜色都是姑娘家才喜欢的,难不成你还是个姑娘?”
朱七七美滋滋地点点头:当然是姑娘。
结果朱七七当晚就被九师兄关在了门外,说什么男女有别,你以后就出去住吧。
夜深风冷,朱七七冻得直转圈,哼唧了半宿也没人给她开门。朱七七拱了拱门,细小的门缝张大了又弹回来。朱七七一喜,一屁股拱上去,只听见“嘎嘣”一下,门板整块地从门框里揭下来,“轰隆”一声拍在了地上。
冷风骤然卷进屋子,把最后一点余温也卷走了。
九师兄披着中衣起来,手里的烛台照亮他的脸,好像香殿里供着的怒面将军。
朱七七躲在拐角后面,怯怯地探出绿豆似的小眼睛。
“出来!”
朱七七诚惶诚恐,低眉顺眼地去了。九师兄看看她脸上刮出来的一条血印子,从鼻孔里呼出一口粗气,拿出来个药罐子。
九师兄也没多说,一点点把药涂在朱七七脸上,药泥分明是凉的,指尖挨到脸上就变得火辣辣的了。朱七七不敢抬头,更不敢看九师兄的脸,心里一惴一惴的,说不上是心慌还是什么。明明天冷得要命,朱七七一张脸却热腾腾的。
还得修门。九师兄披着月光钉钉凿凿,朱七七在旁边陪着,一会儿递个钉子,一会儿递把锤子。门修好了,天也亮了,九师兄只换了身衣服便出去了。
九师兄又去看了昏迷不醒的小师妹,回来说起,朱七七耳朵一竖,紧张地等着下文。
“师父说她是动了离魂咒,要说她哪里会什么离魂咒,怕是学艺不精,歪打正着了。”九师兄说着又皱起眉头,“我就说二师兄他们这样惯着她,早晚要出事。”
朱七七心虚地把头低下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知道九师兄去看她,朱七七是开心的,可朱七七又觉得,九师兄果然是很嫌弃她的。
师父说,朱七七性命暂且无碍,只能等着她自己找回来,可她连怎么从这猪身里出去都不知道。要不投河试试?朱七七想想立刻否定了,要是自己跟这只破猪一起死了就坏了。
朱七七不愿意承认,其实她没那么想回去了。
04
九师兄很快就发现,这只猪懂剑法,还是苍山剑法。
每次九师兄练剑,朱七七就在旁边看,也不躲,位置站得恰到好处,好像早就知道他的下一招要往哪边走。有一次九师兄故意踏错一步,反招冲着朱七七旁边去了。这只猪一愣,反应了半天才往别处挪去。九师兄收剑回鞘,什么也没说。
九师兄经常晚归。深冬的夜没有亮光,快一步或慢一步,往前的也只能是荒暗的山原。但某一时起,那处却有了一抹为他而留的灯火,是在指引在寒夜中的温暖火光,让他快一点想要靠近。
开门,朱七七灿烂一笑,挪了挪身子,腾出一块留给他的位置。
脚踝上盘着的温暖随着呼吸起伏。他以前从没觉得火是温暖的东西。独处得久了,连跳动的烛火也让人觉得聒噪。可现在,不时响起的梦呓软语好像暖泉的雾,轻轻柔柔地烘他的耳朵。烛焰温热扭动,像盛了莫名的情愫,悄悄地扎根、生长。
就算是让老鼠夹夹坏了脚,也没碍着朱七七整天出去疯跑。九师兄看看朱七七,忽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把跑散了的绷带缠好了。
距离近得几乎是头贴着头,朱七七甚至能感觉到九师兄额头温热的气息。朱七七心里扑腾扑腾的,小灯泡也“叮”的一下亮了。
朱七七出了门,连蹬带咬地把那绷带扯开了。朱七七招摇地进门,飞身一趴,拱歪的凳子在地上拖出“吱嘎”一声,绷带散了的前脚明显地伸长了。九师兄看看绷带上扯出来的牙印子,俯下身来重新缠好了。
之后那绷带便每天都要掉几次,终于被朱七七扯得面目全非,再不能用了,九师兄一圈一圈地拆下来,却发现那伤口早已好了。
朱七七一愣,装病的前腿伸着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尴尬得紧。
九师兄拿了上次裁下的胭粉色布条,扎了个漂亮的结。
那结便再也没散开了。
后来,九师兄的房门总是留着条缝。朱七七再偷偷地钻进去,九师兄也不作声了。朱七七披了身猪皮,更是碍不着什么面子,朱七七恶向胆边生,壮了胆子往卧室蹭去了。九师兄翻身,垂下塌边的手却挨了块温热的皮肤。
那冰凉的指尖触电般地蜷了回去。那只手在半空滞了半晌,犹豫着小心地落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深冬的夜万籁俱寂,鸟兽虫鸣也都隐没了。薪火微弱明灭,映出暖红色的微光,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是唯一隐匿着的鲜活。
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好啊,朱七七发现自己好像对九师兄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苍山深处有一片结界,涵着仙山灵脉的源头,每隔三个月便要由弟子前去寻查一遍。这轮又到了九师兄。九师兄刚出了门,朱七七却跑出来拦路,非塞给他件衣服。
朱七七拽住九师兄的裤脚,就是不让他走。九师兄拗不过,把衣服披在朱七七背上,长长的袖口环过脖子,打了个结。
“那你便帮我带着,我若是冷了再找你拿,可好?”
朱七七连蹦带跳地去了,越往深处越是阴冷,还没到地方,朱七七已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冷得直抖了。
九师兄又把自己的外套也脱下来。衣袖围在朱七七的脖子,扎着两个憨厚滑稽的结,粉红色的鼻尖湿漉漉的。
结界不大,九师兄没一会儿就绕了一圈转完了。这处虽冷,花草却仍繁盛,覆着一簇一簇的雪顶。时值深冬,朱七七已许久没见过花了,一来更是开心得不行,这闻闻那看看,鹅黄色的花瓣裹了松红的蕾,嚅动的鼻尖将要凑上去,却叫突然惊起的喝声止住了。
“别碰那个!”
朱七七吓得一抖,覆雪簌簌滑落。
她从没见过九师兄如此紧张的样子。
九师兄缓缓将神色沉下来。朱七七不知所措,像个闯祸的孩子,试探性地往前迈了迈,同时,她看到九师兄反射似的往后退了。
他躲自己?
“别怕,不是你的错。”九师兄心里像绞麻绳,一头往这边拧,一头往那边拧。朱七七慌乱的样子烙在他心里,让人难受又自责。他不该威吓她,他没资格管。
九师兄转身没进雾里,只留下浅浅的一句话:“那是换魂草。你若想走,便将它摘了吧。”
这一路走得漫长又遥远。他盯着半敞的屋门,直到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朱七七只觉得莫名其妙,她根本就没听懂他说什么。朱七七偷偷在门外转圈,又撞上了门外的板子,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九师兄一惊,眼里熄灭的光一点点地亮回来了。
那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又怯生生地探出来。
“过来。”
笑不一定非得刻在嘴角,也可以是化在眼睛里的。
05
九师兄这天带了团须果回来,朱七七两眼一亮,兴冲冲地扑了上去。
团须是长在后山的灵树,枝条细长佝偻,像一团一团的须子,仙果的灵气也都含在果芯里。偏偏朱七七口味独特,只啃皮不吃芯。后来师父终于爆发,吹胡子道:“你要么全给我吃光,要不就别吃!”朱七七嘴上说着“好好好”,然后把啃剩下的果芯藏起来,丢到墙根底下。
恰逢那日九师兄从墙下经过,噼里啪啦的果芯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砸了他一身,愤而抬眼,朱七七目瞪口呆,叼着的果子掉下来,砸在九师兄头上又是“梆”的一声,那铁青的脸,吓得她直接狂奔而逃。
朱七七这边啃完了果子,美滋滋地烤着炉子。九师兄的目光落在朱七七啃剩下的果芯上,又不露声色地收了回来,隔了半晌,轻轻开口:“我记得有一个人,啃起果子来也是这般喜好。”
闭目养神的小眼睛猛地睁开,朱七七一抬头,九师兄正盯着她看,眼神含义不明。
朱七七心虚地挪开眼去,九师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每一寸皮肤都紧张地结成了硬块。她突然很怕九师兄认出自己来。
九师兄没再说话,收回目光,手里的书却许久也没翻过一页。
朱七七暗暗难受,又想起十二师兄。苍山门的半吊子以前不光朱七七一个,还有个十二师兄,别人练剑他睡觉,师父讲道他就溜到后山去泡澡。一次眉山赴会,十二师兄就那么惊鸿一瞥,刚好跟个姑娘对上眼了。这下好,十二师兄回来便开始发愤图强,别人睡觉他练剑,别人吃饭他背书,可算脱离了半吊子的行列。仙门中有个示爱的撒手锏叫作镜花水月,施展起来流光溢彩,如百花齐放,最能戳姑娘家芳心。只是这法术太难,没个扎实的底子修不成。十二师兄不信,悬梁刺股,废寝忘食,竟真给他练成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十二师兄于是乘着他的碧云剑,翻山越岭去表演给人家姑娘看。姑娘感动得不行,然后对他说:“你是个好人。”
那日十二师兄拎了一只烧鸡、一壶酒,坐在后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喝了个不省人事。而朱七七只想着十二师兄背叛了他们的半吊子友谊,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说你拼了老命地在这儿修炼,到最后图个什么呀?”他说:“七七,你不懂。你要是喜欢上一个人,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好而努力地想要追上她。不为别的,仅仅是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不会因为自己的没用而自卑罢了。”
朱七七确实不懂,现在似乎又有些懂了。朱七七偷偷地看上去,烛光映在他脸上,沉着的侧脸像翻不过去的山峰,深色的眸子映着书本里的经文,平静却不能撼动分毫。
朱七七又失落地把头低下去。
追不上的呀,已经落得太远了。
06
朱七七终于安分了不少,以前莽莽撞撞,动不动就碰上个桌角、撞翻个烛台,这下行事小心多了,生怕惹人生厌似的。
朱七七也发现,九师兄近来作息大变。卯时起戌时息,不干别的只练剑,就连师父讲道也不去听了,好像要赶赴武林大会似的。
朱七七把那只胭粉色的风筝从角落里拖出来,她怕风筝再飞走,一直没舍得牵出去玩儿。再拿出来,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折断了。
朱七七失落地叼着坏了的风筝,九师兄看见了,伸手道:“拿过来。”
九师兄接过风筝,把断了的骨架拆下来,两三下就重新扎好了,还多了两条漂亮的尾巴。朱七七开心,却矜持地没再蹦起来了,叼过风筝小心翼翼地放了起来。
眼看来了客人,朱七七又“噌”的一下钻到屏风后边,看清来人是大师兄,又惊了一下。
近年来,大师兄受师父之命四处奔走,愈发见得少了。朱七七怎么也想不到,大师兄会提着一壶酒寻到此处。
师父不让喝酒!朱七七在心里喊。
大师兄笑笑:“许久未见,不想你这屋子里还多了个生灵。”
九师兄冷硬的眉尾惭愧地松动了:“大师兄眼亮,师弟不该隐瞒。”
“也好,你终日独来独往,师父还总是担心你太孤单了。”大师兄把酒杯放在桌上,叹气似的呼了一口气,“再过几日,便是羊刃入墓的日子了。”
九师兄垂着眼,脸颊和空气一般凉冰冰的。
“师父和师兄弟都等着你回来呢。”
送走了大师兄,九师兄扭头,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又探了出来。
“过来。”
粉红的小鼻子拱了拱九师兄的裤腿,九师兄摸摸朱七七的头,又看向窗外。朱七七顺着望过去,团团云雾黑压压地铺在天上,弦月黯淡,唯有一颗清冷的太白星孤单地亮着。
“你要是玩够了,就回去吧。”
朱七七一愣。九师兄的眼睛里蒙着层霜,让人读不出感想。
凌晨,微蒙的天色从拉开的房门吞进来又合上,那只从未被脱下的乌木镯子,就放在桌上。
九师兄走了,带着榻边悬着的剑。
07
九师兄的来历只有师父和大师兄知道。
大户人家的私事总能成为百姓喜闻乐见的谈资,女儿失节便是其一。
林家女儿那时尚未出阁,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林老爷子勃然大怒,又找来经验老到的老嬷,那老嬷也慌了,支支吾吾地说,这姑娘确是清白之身。
林家老爷只当是个天大的丑闻,将女儿藏了起来。过了两年,各家惦记着林家有个女儿,陆续前来提亲。纸难包火,林家掖了几年的丑事如此便给捅了出来。
风言风语很快传遍了全城。说那男婴生时腕上便有个羊头状的胎记,道士闻言只摇摇头,低声念着“大凶,大凶”。流言愈演愈烈,说这孩子是擎羊星降世,乃是妖物,必有大灾。林家老爷更是信了这一说,要把母子俩沉到河里去。林夫人拼了全力几番打点,总算把人给救了下来,挂着泪塞给女儿一些盘缠说:“走吧,带着孩子走吧。”
母子俩从此颠沛流离。又过了几年,听闻林家遭了祸事,被一举清剿了。林娘子心志郁结,不久也在破烂的草屋里,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大雪纷纷洒洒地飘下来,冷风割在脸上就像刀子。
“你是哪里来的,在此处做什么?”
少年鹑衣垢面,仰头望着高大的石门,闻言转身,眼里却是死水般的沉寂。
“此处可是苍山?”
“是苍山。”
“苍山门是做什么的?”
“斩妖,除魔,安太平。”
“甚好。”少年垂下眼睛,“你便斩除了我吧。他们都说我是妖物,会招来灾祸的。”
大师兄瞪大了眼睛:“你这娃娃年纪不大,说话怎么这样瘆人?你家人呢?”
“……”
“罢了,我带你去找师父。”
苍山由此添了第九个门生。可算有了个能逗着玩儿的小师弟,师兄们乐坏了。不承想这九师弟年纪不大,偏偏沉如磐石,怎么逗都不做反应。一日水边独坐,身边却突然探出根草穗,他伸手去抓,又闪到了另一边。回头看去,是大师兄。
“我瞧你整日独来独往,也不与师兄们走动,过来看看你。”大师兄笑笑,“二师弟说他们喊你下山去玩儿,你没应,扭头就跑了。可是真的?”
他不答。
“你还是觉得,自己是不祥之物,会伤害别人,对不对?”
“老家的人都死了。”
“那是他们自己造下的果报,与你无关。”
大师兄叹了口气,拿出一只乌木镯子:“这是千年阴沉木,能镇戾气,驱妖邪。师父让我给你的。你戴着它,可是能安心了?”
他将镯子套在腕上,刚好将那羊头胎记遮住了。
大师兄目光落在地上,把快扎完的风筝拾起来,笑道:“我还想你每日在河边都干些什么,没想到九师弟还有这般手艺。”
他不好意思地支支吾吾:“都是跟我娘学的,扎得不好,大师兄莫要笑我了。
“哪有,你那些个师兄都粗手笨脚的,要是有你一半细心,我也没那么头疼。”大师兄笑盈盈地把风筝放回他手里,“以后若是碰见喜欢的姑娘,大可扎风筝送给人家,姑娘肯定喜欢。”
少年满面绯红:“大师兄又取笑我……”
“好好好,不说了。”大师兄牵起他,“走吧,大家还等着咱们呢。”
“师父,九师弟那胎记究竟是何物?”
“你平日功课最好,可记得何为擎羊?”
“南斗凶星,徒儿记得。”
“擎羊是凶星,也是凶兽。擎羊会将自己的半数精元放在人间,从凡身里结出新的生命,出生的孩子便叫萚命。天有二十八宿,擎羊星轮回一周再入庙时,也就是凶兽的命限所至,他们要来取走萚命,性命才能延续。只能待萚命学有所成,届时亲自将凶兽斩杀。”
“就连师父也不能帮他吗?”
师父摇了摇头。
08
山谷里剑光冲天,崖崩石溅。羊首蛇身的怪物飞在半空,正与个人影缠斗不休。一剑刺去扑了个空,怪物张开一对强劲的羽翼,一振将人拍了下去。
坠下去的后背没挨着地,却落到了个温软的背上。
仙门中人有乘云的,有御剑的,偏偏没听说过有骑猪的。
只见头白白胖胖的猪驼着个清俊公子,横冲直撞地撒腿狂奔。穿街过市,见者无不啧啧称奇,心想这公子模样生得俊秀,爱好竟很别致。就连垂髫小儿也拽拽妇人的衣角问:“娘,我下回也能骑着咱家的猪出来玩吗?”
朱七七感觉自己跑得够远了,钻进间破草屋,一拱将背上的人给甩了下来。
“你怎么跟来了?快回去!”
朱七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扑通”一下趴在地上,翻给他一个白眼。
朱七七气他不告而别以身涉险,白他对救了他一命的自己毫无感激。
“我——”朱七七愤愤地开口,竟发现自己说话了。朱七七做了短暂的心里斗争,心一横,喊道,“我是——”
话堵在嗓子眼儿,除了这俩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朱七七急得直蹦,九师兄也急,看她在那儿“我是、我是、我是”了半天,就是说不出是什么。
朱七七气愤地嗷了一声,叼来几块石头,用鼻子点着,一个一个拱了一遍。
一,二,三……七。
九师兄轻轻吸了口气,滚在胸口的话还没说出来,骤时狂风大作,屋顶的茅草直接给掀去了大半。破木板墙摇摇欲坠,“吱嘎”作响,一尾巴甩上去,房梁从两人头顶直直地塌下来,九师兄一把推开她,“轰隆”一声,房子四分五裂。
朱七七骨碌几圈滚到一边。九师兄又和那妖物不可开交地打了在一起,剑锋铮鸣,招招取命。
朱七七急得直蹦,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又是一声巨响,九师兄重重地飞跌在地上,那怪物弓起蛇身,蓄满了力量正要冲九师兄扑过去,飞身却被一股重量坠了回来。
朱七七死死地咬着擎羊的尾巴。擎羊挣扎,拖着只笨重的猪胡乱地鞭甩在地上。朱七七撞得头晕眼花,觉得自己的牙就快要从下巴里拽出来了,就是不松口。擎羊见这只猪甩不脱,便用蛇身将朱七七死死缠住,越勒越紧,朱七七只觉得呼吸困难,浑身的血液都被挤上了头顶,头昏脑涨,两眼也渐渐黑了起来。九师兄一跃而起,剑锋直取擎羊眉心,擎羊挥起翅膀重重击在他身上,也没能阻止那把没入头顶的剑锋。
一瞬间,万籁俱寂。
狰狞的嘶叫响彻天空,擎羊一扭身子,将两人全甩了出去,重重地瘫倒下来,再不动了。
朱七七四腿发软,步履蹒跚地挪着身子,她想去看看九师兄。朱七七瘫倒在地上,却还伸着脖子,努力地看向不远处倒着的人影。再走两步,再走两步就到了呀。朱七七咬着牙,却连头也坠下来了。
视线里又走进那双鞋子。朱七七望上去,却看不清那人的脸了。
“朱七七——朱七七——”
声音和画面一点点消逝,朱七七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好像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朱七七最后张了张嘴,她知道自己能说话了。
“原来我也不是这么没用啊。”
大雪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就像那年,大师兄拉着他踏入山门时那样。
09
大家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九师兄了。三日前,九师兄一身是伤地从山下回来,也不跟人说话,把自己关进了房里就没出来。
小师妹醒了。师父知晓了缘由,气得胡子直抖,罚朱七七禁闭三个月,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后山修习,从最基础的御剑开始。
朱七七深憋一口气,瞪圆了眼睛盯着缓缓飘起来的剑,捏诀的手指都快掐断了。
“当啷——”剑又掉在了地上。
朱七七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气愤地往地上跺了一脚,甩头却看到身后抱着胳膊的人影。
“你干吗?来看我笑话啊!”朱七七双手一插腰,竟也不怕他了。
九师兄缓步过来,手指一捏,佩剑出鞘而起。
“不要用蛮力御剑。凝神聚力,气沉丹田,把剑当成你的一部分。”九师兄说着结出几个手印,剑刃在空中舞出几道漂亮的剑光,收手印毕,剑又飞回了鞘里。
九师兄斜眼:“试试。”
朱七七又瞪起眼睛,双手结印,地上的剑颤巍巍地浮了起来,朱七七一喜,刚出一口气,剑又“当啷”一声掉了下来。
九师兄又皱起眉毛:“你怎么笨得跟猪一样?”
朱七七蹦了起来:“猪怎么了?!你对猪有意见啊?!”
九师兄弯腰把剑拾起来,双臂绕过朱七七的后背,手把手地摆出御剑的姿势。朱七七扭头看他,她从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九师兄,纤细修长的睫毛,冷硬的眉毛就像剑锋。九师兄吸了口气,抿成直线的唇缝松了松:“没有,我喜欢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