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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楔子
湖面弦鸣,月栀撤了结界,往院子里看去。一身玄衣的男子走进屋内,摊开手心。月栀看清他手上的是一颗眼睛,本来就是全黑的颜色,现下更是死气沉沉,透不出一丝生气来。
月栀抬头,声音很淡:“你竟果真下得去手。”
男子声色不动,只道:“我带了信物来,要一个解释。”
这一个解释很长,故事也很长。
一
翎鲟一族都住在阆鉴城里,紧临鸣月海,守着东境的结界。童滢出生在这里,自幼也与族中其他人都不同。她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天成,透出一股阴沉的死气来。
这日,童滢在海边踩水,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同族少年走到她身边来,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奇道:“你的眼睛竟能看得见?”
童滢看着脚底碧蓝色的海水,忽然转过脸直直地盯住他。少年被这一双诡异的眼睛盯着,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真没出息!童滢嘴角挑起一个笑,讽刺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是这时,海中忽然起了异变。
海水的蓝褪去,渐渐浮上来一层雪色的白来,童滢眼前卷起一层波涛,仰面冲着两个人拍下。
她一皱眉,卷起袖子,将那个少年推远了些,自己则被接踵而来的海浪扑了满脸。她擦去臉上海水,朝反应过来的少年喊道:“快去找我爹,肯定是有外人渡海闯进来了。”
少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海滩上一片吵闹声,众人推搡着往回跑。
童滢看着翻滚的海水,赤足在海面上一踩,准备分开海水去看一看。那海水便渐次开出一条路来,一直到她眼前。
突然,一把黑色的剑却直直插入海中,将她施了一半的法术打断。童滢抬头去看,忽然察觉脸侧掠过疾风。她愣了愣,看见一张男子的脸,那人眉间皱得比她还厉害,双目却如星,他手里握着一支箭,责问她道:“你是谁?有人闯入海上,你该快些回城中才是。”
童滢看着他手里的那支箭,才心有余悸地反应过来这人方才救了她。
翎鲟一族不善战,他一身银甲,显然不是族中的人。
童滢指了指他身后:“境外的人已经进来了。”她一边迅速躲到他身后,一边和他搭话,“我叫童滢,你呢?你是从十方来的将军吗?”
“柏逢。”他转身,动作利落地划出一道剑气,海潮落下,层层推到远处。
童滢扯着他的衣袖,问道:“镜离族的将军吗?”听闻镜离族的人皆貌美,此言果真不虚。
柏逢顾不上她,想起那一双眼睛,一手将她揽起,问:“你是翎鲟族长的女儿?”
翎鲟一族为东境守城,善战的却没几个人。不过从上一次到现在都平静三百年了,没想到这次灾祸来得突然。
柏逢先将她带回了城内,而后带着翎鲟族人在城外抵御外敌。
童滢自认从小勤于修炼,法术半点没有落下,然而她阿爹将她看得牢牢的,半步都不许迈出城去。她日日托着腮望,也只能从城中来来回回的兵士判断战况。
战局算不上紧张,单看将领一派淡然,手下众人也都颇有信心,童滢估摸着胜算很高。
虽然她阿爹一直强调她是个半吊子,不许她轻举妄动添麻烦,她还是没忍住偷出了城。
果真如她所见,两军交战,敌方已显颓势。童滢混在一群小兵里面,慢慢往阵前凑。男子银甲在身,一把玄青剑横扫阵前。
童滢在那剑势中愣了一下,直直盯着眼前。柏逢挑起一道水帘,瞬时为界,余光扫过她时,神色倏然冷了下来。紧接着,他将手一招,右手扣上了童滢的肩,低沉的声音响起:“你怎么在这里?”
童滢一笑,略去那一双眼瞳,眼形弯弯,极快地伸手按在他胸口。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她又松了手道:“好了,我自己回去,你不必管我。”
柏逢放开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翎鲟族可识善恶,辨是非,童滢方才的动作便是如此,他不解其意,却也没过多在意。
鸣月海前声势浩大,千军交战,童滢回望了一眼,心情欢快地往城中走去。
二
这一战便是三月,阆鉴城城主最早发现了自家女儿整日地往柏逢那里跑,嬉皮笑脸,全然不在意对方的冷淡。
大胜那日正逢阆鉴城满月,城中庆祝,而许多人却是到鸣月海边,看那难得一见的奇景。
童滢亦拉着那位冷面将军去了海边,月亮自夜幕中轮廓渐圆那一刻,所有人都静谧了声息。
天上满月,海面如镜,月光在半空是流转的莹蓝色的光,星星点点,缭绕一片,渐渐落在水上,融在水中,便响起乐声来。
翎鲟族世代依鸣月海而居,听说海中有神明守护,满月这一日于海底吟唱,听得乐声之人平安顺遂,可成心想之事,可如生平之愿。
柏逢褪了银甲,只着一身简单的青衫,微微抬头看着半空的流光,于这样的场景中眉目都温和了几分。
童滢在不远处看他,心里低呼“鸣月海中神明定要帮我”,胆子大了几分,话便脱口而出:“柏逢将军,我要以身相许,你可接受?”
他看过去,同每一个人一样,沐着鸣月海上的月光,却让童滢生生看出一些出尘的味道来。柏逢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应道:“好。”竟是答应得这么干脆。
之后,童滢才知道,他那样注视着她的眼睛,便仅仅是冲着那双眼睛而去。
城中战事已歇,两人的婚事便也定得匆匆。
即便如此,阆鉴城城主也亲自送女儿出嫁,铺了十里红妆相送,眼中不舍明显。
翎鲟族有哭嫁的习俗,童滢在轿中掩面假装泣声,嘴角却已经微微弯起。她看着轿外如意郎君,心里的欢喜便往外溢。
童滢被迎回十方,进了将军府邸。当天,她便坐在房中忐忑地等,一直等到日暮,也未见柏逢进房来看一眼。她自己挪到了窗前,盖头也未掀,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直到她耐不住困意,慢慢挪回床边,又倚着床头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柏逢揭开盖头来时她便醒了,睁开眼睛道:“你回来了?”
“童滢,”柏逢极少喊她的名字,这一开口却声音沙哑,“你就当我挟恩图报吧。”
童滢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张着嘴,最后也没说出话来,而是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来——柏逢右手平稳地拿着一把弯刀,速度极快地剜下了她的左眼。
那之后,童滢病了十余日。
她醒来后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找柏逢,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而,躺了半日她便想清楚了,她阿爹说知恩图报,柏逢救了她一命,又为阆鉴城驱除外敌,图求她一只眼睛,不算过分。
不过,她那一双眼睛,本来就生得邪气,现在一边黑魆魆一片,另一边空洞无神,看起来更是瘆人。
醒来之后,她干脆用白布蒙上了自己的一双眼睛,不再视物。
三
柏逢过来看过她一次,她那时正坐在桌边,摸索着给自己倒一杯茶。她在这里住着,按时用药,不哭不闹地喝下各种滋补的汤品,听见什么好玩的事情也会笑上一笑,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让人可担心的地方。
柏逢许是因为愧疚,站在窗外看她。他轻声轻脚的,刻意隐藏动静,约莫不想让童滢知道。
童滢虽然蒙着眼睛,却也知道他来了——他身上有一层霜意,她感觉得出来。
梧桐叶子长满一树,她从风声里也听得出来。从初生枝芽,到满树苍翠,院子里的这棵树一月就生长一个轮回,唯独从没有人见过它凋败的样子。
等到叶子长满第五次的时候,柏逢又来了一次,他静静地站在窗外,等月亮升起的时候准备转身离开。童滢没有忍住,出声道:“你等一等。”
柏逢顿住脚步,听见她声音里带着一些拘谨:“我,我能回家吗?”
他虽然惊讶,但点了点头,又有些疑惑:“你为何今日才开口?”
童滢已经走到了窗边,她扶着窗子,低着头说:“我怕阿爹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会难过。”
月光如织,脉脉淌进院子里。柏逢再开口时声音忽然有些艰涩:“那你现在——”
童滢很快接道:“可是我忍不住了,我很想他。”她用极低的声音哽咽道,“他一定也很想我。”
柏逢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便又回了一个字:“好。”
她淺淡地笑了一下,伸手阖上窗子,隔去窗外的冷风。
次日,童滢回阆鉴城时,柏逢坚持送她。路途遥遥,他担心中途出什么意外。
她拒绝了两次后,便坦然答应了。十方与阆鉴城确实相隔甚远,柏逢送她一次而已,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回去见阿爹,其他事也不要紧。
行程过于漫长,童滢来时满心欢喜,恨不能一日行千里之遥,却没想到归家时心情更甚。
一路上童滢絮絮地说,她故作轻松提到了自己的眼睛:“柏逢,现在我要回去阆鉴城了,以后也许与你不会再见了。既然如此,你便告诉我你为何要我的一只眼睛。”
柏逢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回答了她:“你那双眼睛,不是不祥之物,而是‘天启。”
镜离族在东境中一向地位低下,后来晏疏意到十方为境主测算星象,稳固东境,一跃升为祭司之位,由此镜离一族地位也有所提高。
柏逢与她从小拜了同一位师傅,一个修习占卜之术,另一个一心要变得更强大,能保护自己的族人。
他成为将军到十方找到晏疏意那一天,她在夜晚独坐在高台上,指尖渗着血迹,慢慢在空中画出星图。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唤他:“师兄。”
推演天命消耗的是自己的性命,晏疏意一天比一天虚弱下来,终于下定决心请求了他一件事情,请他去阆鉴城取来“天启”。
翎鲟一族生来有神明护佑,这一族中会有一人生来一双眼睛便是“天启”,可以此为媒介查探天命。
晏疏意请求他把生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带回来,为她养着“天启”,等她撑不下去时取下这人的眼睛。
柏逢听她说完之后沉默了许久,晏疏意眼见如此,在他面前画下一幅图景,她一点点指给他看:“这是我上次前往宿郭时那里的景象,还有云城,天孟……”
她微微颤声:“便不是为了你我族人,这东境处处都不安稳,我借神力修补这些城池,能力终是有限……我们总不能看着这些地方全都败落下去。”
四
柏逢同童滢讲他与晏疏意小时的事,他说她小时候很乖,从来没有偷过懒,总是认认真真地学习星象,修炼法术。童滢一直低头听着,柏逢忽然语气很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阆鉴城近在眼前了,童滢站起身,在柏逢伸手扶她的时候忽然将手按在他的胸口上。
柏逢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松开手,笑着开口:“我原谅你了。”
他仍是心善的,同那时一样,她自然怪不得他。
随鸣月海吹过来的海风腥膻异常,两人踩在海面上,衣衫迎风。童滢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她一把扯下眼睛上的白布,施法破开海面,一路急速飞到城外。
阆鉴城城门大开,童滢心情急切,正要进去时却被柏逢拉住了手腕。她停下步子,正要回头说些什么,就听见城中传来妖兽嘶鸣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剧烈的响声。
童滢猛然睁大了双眼,鸣月海底深处有灵智未开的妖兽,性情多变,不过总待在海底,轻易不会出海,除非是海底发生大的异动,将这些妖兽激了出来。
“海底妖兽。”她微微颤声,身上瞬时冰凉一片。
柏逢皱眉:“看来是海底的结界出了问题。”
“我去看看。”她颤抖着挣开了柏逢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童滢!”柏逢在她身后严厉地唤她的名字,待她无措地停下脚步时追上前去,道,“我陪你去。”
从他们一路入城所看到的惨况来看,妖兽已在城中肆虐多时,而城里甚至还残余着十几只妖兽。
满城血流成河,翎鲟族人的尸体与一些妖兽的残肢堆积在路边。他们一路走过城中,衣衫浸染血红,两人细细地寻过去,却连一个活人都不曾见到。
童滢终于忍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坍塌的墙角崩溃大哭,不过片刻,又自己抹掉眼泪站起身,一字一顿坚定地道:“我要回家。”
她家也没能幸免于难,她在书阁找到她阿爹。他倒在破开的窗边,是被一种身形矫捷的妖兽用利爪破开胸腹而死的,尸体已经凉透。
童滢脸上的表情仿佛凝住,她慢慢蹲下身,紧紧握住他的手,轻声唤了一句:“阿爹。”
没有人应她。这城中曾经城外熙攘,她在此能看见外面的一片繁华,而今,她在这里,侧过头也能看见城中的惨况。她阿爹已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再也不能笑着唤她一声“滢儿”。
柏逢站在她身后,微微为这悲剧叹了一声,而后开口劝慰她:“人死不能复生,你随我回十方,我会禀明此事,找出原因。”
童滢没有说话,执拗地盯着那一具尸体,而后一只眼睛血红地转过头来,她盯着柏逢,浑身戾气尽显,声音撕裂:“如果我没有和你走,我还能……”
柏逢蹲下身,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话说得直白残忍:“童滢,你冷静一些,即便你在这里,什么也阻止不了,只不过多一具尸体。你阿爹想必是愿你平平安安。”
童滢眼睛里浓雾翻腾,泯去最后一点清醒。她猛然站起身,推开了柏逢,声嘶力竭:“不是!”她字字绝望,“我族人全都命丧在这城中,我一人,再活着有什么意思?”
五
“对了!献祭!”她急惶地说道,接着匆匆去翻书阁里的书。
柏逢却将她拦下:“以你全城人的魂灵为祭品,重建一个虚幻的世界,从此,无日无夜,无生无死,你族人生生世世困宥其中,泯善恶,绝七情,你当真甘愿?”
童滢死死攥着手,她抬头,眼里一点情绪也无:“我甘愿。”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妖兽的吼声。
童滢回过身看的时候却被推到一旁,柏逢握着玄青剑,被那只妖兽撞到柱子上。
他迅速起身,却见童滢双手凝起法术,直直击中妖兽的额间。
它越发狂躁,低吼一声后直朝童滢扑去。她闪身避过,挥手幻化出一把弯刀,刀光闪过妖兽眼前,同时移身向前,另一只手为掌,在空中斜翻,准备徒手打在妖兽身上。
童滢是准备和这只妖兽同归于尽,柏逢反应过来,飞身拦在她前面,一邊化去她的法术,将她拦了下来,另一边用法力御剑刺向妖兽背部。
那只妖兽被玄青剑刺中,在阵阵痛鸣声中慢慢倒下去。
柏逢揽住童滢的腰,向外看了看,眉间越发凝重:“不好!它的声音引来了其他妖兽,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童滢神色木然:“你自己走吧,我就待在这里,和我的族人葬在一起。”
思索片刻之后,柏逢在她身上施了一个束缚的法术,直接带着她离开了这里。
出城的途中妖兽环伺,等到两人跌跌撞撞地回到十方之后,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尤其是柏逢,整个背部横亘着一条抓痕,深至见骨。
童滢再次醒来的时候,神色已然恢复正常,却也再没了笑容。她摘下了眼睛上的白布,日日在院中望着一片天空。
时至她回阆鉴城已经过了一个月,她脑海里的画面却总是挥之不去,满城尽丧,妖兽嘶鸣。
柏逢开始花很多时间在她身上,带着各处搜集来的小玩意儿逗她开心,却没成功过一次。
直到十方的一个满月夜,他带着童滢到了一个星台上。
柏逢面无表情地捂住她的眼睛,声音很僵硬地说:“我有礼物送给你。”
童滢阖着眼睛,睫毛在他手心微颤,慢慢走路的样子乖得不像话。
他带着她走过通往星台之上的长长阶梯,一直到了最后一阶时松开了手。夜幕苍蓝,有风吹过来,月色阑珊,繁星也是漫天的,一颗颗璀璨地挂在天幕上,点点闪烁,又亮又美。
她茫然看着这一片景象,而柏逢已经走到了另一头。
童滢没注意脚下,直到她的余光捕捉到夜色里的一抹亮光,而后那亮光闪烁了一下,顺着柏逢站的地方缓缓蔓延了过来。
她微微低头,看见了平生所见最为辽阔浩瀚的星阵——确实是星阵,各色星子在她脚下泛着亮光,震撼到极致。
是柏逢在星台上用特殊的材料画了阵图,而后用法术催动。
他一身白衣,提了一盏灯笼缓缓走过来,锦靴像是踩着天幕的那一边,走到她这一边来,他对童滢道:“生辰快乐。”
她想她这一生再不会遇见这样的美景,也再不会怀着这样的心情喜欢上一个人了,压抑着苦涩的欢喜,然而无法逃脱。
她张了张嘴:“你……”
柏逢对她做出噤声的手势,在沉默间四周有乐声渐渐响起,虽然是极其微弱的声音,然而童滢还是分辨出来了,同月光落在鸣月海上的乐声相似。她不由得酸涩了眼眶。
乐声渐歇,柏逢对她道:“鸣月海底神明护佑着你,童滢,你会岁岁平安。”
他语气认真地为她祝福,神色再坦然不过。童滢含着泪笑了一下,应道:“好。”
六
夜间凉意很重,柏逢为童滢披上披风,准备带她回去。而童滢却执拗地坐在地上,难得地胡闹:“你背我回去!”
柏逢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不行。”
她坚持要柏逢背她,甚至胡搅蛮缠起来。柏逢无奈,最终低下了身,童滢趴在他的背上,忽而紧张起来。
两人走过长长街道与寂静的夜色,只有童滢的声音间或絮絮响起,也讲她幼时的事。
柏逢沉默听着,后来身后的声音渐渐轻了,呼吸声也平缓下来,他知道是童滢已经睡着了,一步步慢慢平稳地向前走着。
然而,他不知道,在他身后的姑娘眼角滑下泪来,不知又是在梦里看见了怎样的景象。
次日,柏逢醒后,就发现他遍寻不到童滢的身影。
她消失得突然,也没留下一点讯息,柏逢猜测她多半是回了阆鉴城。
她既然选择了自己一个人回去,想必是不想再牵扯到他。本来事已至此,也与柏逢再无任何关系,他没想清楚自己的心思,可还是再次去了阆鉴城。
城中荒凉与上次无二,柏逢找到童滢时,她眼下青黑,坐在书阁的地上翻着一本书,像是多日未睡的樣子。
看到柏逢找来,她有些惊讶,却什么也没说,将书放到一旁,同他默默坐了许久。
开口之前,她微微沉了一口气。
也许他不会相信她,这样想着,童滢还是将书递给他,道:“鸣月海底的结界十分稳固,除非用‘天启,否则没有人能够打开结界或是破坏它。”
见柏逢没说话,她又道:“可‘天启除了我剩下的这一只眼睛之外,就只有祭司那里有。”
他翻完那一页书,这才抬头看向她,迎着童滢的眼神,一字一顿地道:“我相信我师妹。”
童滢眼神暗下来,问:“那我呢?”
柏逢没有直接回答,他道:“这本书里也许记载不全,也许有另外的什么力量能够破坏结界。这些事,我会给你答案。”
她有些失望,可还是点了点头:“我会等。”
柏逢带着那一本书去问晏疏意时,她的神思刚从星图中抽离出来,猛然吐出一口血。
他将书藏进怀中,上前扶起她,神色担忧:“你不能再强撑着身体修补各处星阵了。”
晏疏意摇摇头:“你觉得可能吗?阆鉴城是不是最近也出事了?”
柏逢僵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只活下来一人。”
她叹一口气,脸色映着观星阁顶的星光愈显苍白。
“鸣月海底那么强大的结界阵法都破了,各城的星阵也越来越不稳固了。凭我一人之力,根本修复不过来,师兄,宣灵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传说宣灵域中住着东境的创世之神,里面有蕴含无尽神力的法器,可这法器未曾有人找到过,即便有人见过,也不可能从宣灵域中把它带出来。
柏逢犹豫过后,还是答应了她:“好。”
七
他们要进宣灵域的事柏逢没有告诉童滢,他在一大早就带着玄青剑与晏疏意会合。
两人打开了宣灵域的入口,初入其中是一个山洞,看起来同寻常山洞一般无二。柏逢走在前头,慢慢地往里面进,山洞里面的景象渐渐变得扭曲,像是许多场景交织在一起,哪个看起来都不真实。
他提高了戒备,这时却听见身后石子落地的声响,他猛然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厉声喝道:“谁?”
童滢从隐蔽处走了出来,垂眉低眼,乖觉地回道:“是我。”
柏逢语气急切:“你怎么来这里了?宣灵域中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她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也担心你。”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偷偷瞥了一眼晏疏意,见她没什么反应,又小心地试探着握住了柏逢的手,“让我和你一起进去吧。”
柏逢面色缓和下来,也没有挣开她的手,只是叮嘱道:“跟紧我。”
她急忙点点头,欢喜满溢到脸上,手上又握紧了几分。
三人一路走来,除了看到一些破败的雕像,以及一些神器的残骸之外,一无所获。
这次才拐过一个岔口,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震荡,他们面前的石壁与石柱也开始移动,墙上的石块接连滚落下来。
在这样的混乱场景中,柏逢握紧了童滢的手,又重复了一遍:“跟紧我。”接着他又对晏疏意道,“师妹,你小心一些。”
童滢没有回答他,她眼前渐渐一片漆黑,耳边的山石巨响也消寂下去。她的思维逐渐变得模糊起来,仿佛被拉入另外一个空间。
柏逢用玄青剑劈开一块滚落下来的巨石,拉着童滢正准备躲避到一旁,她的手却忽然抽离出去。
他猛地伸手抓了一把,却什么也没碰到,等他再看向身旁时,已经空无一人。
“童滢!”他高喊了一声,没听见任何回应。
晏疏意道:“师兄,这里的坍塌越来越厉害,我们需要快点离开。”
柏逢拧着眉道:“不行,我要去找她。”
晏疏意劝他:“你现在怎么找她?我们现在找到神殿,尽快破了这里面的阵法才能救她。”
他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黑暗里童滢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的眼睛,她开口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视野忽而清晰起来,她看见一个空旷的大殿,正前方是一座巨大的神像,通身玉白色,额间却点着一抹红。
她好奇地打量了神像几眼,听见大殿中响起一道声音:“你就是鸣月海神选中的‘天启?”
童滢回嘴道:“我不是‘天启,不过我的眼睛是罢了。”
那道声音没和她纠结这些问题,它接着问道:“你的另一只眼睛呢?”
“送人了!”童滢故作轻松地答道。
声音隐隐含着笑意再次传来:“送给了什么人?”
童滢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另一只眼睛到底算是送给了哪一个人。
八
一声叹息,顿时让童滢身上起了一层寒意,不是害怕,而是悲凉。
它道:“你既然不知道,那我让你看看吧。”
童滢还没来得及再开口,便看见了它话中所指。
是晏疏意,从初成为祭司到如今,她去过东境中三十六座城池,替每一座城池修补星阵,费心竭力。
而童滢如今看到的远多得多,她在天孟时身体消耗过重,魔气入心,从此她所谓的祭司身份不过是她从各座城池获取神力的遮掩。阆鉴城一事也是如此,她用“天启”打开鸣月海中的结界,放出妖兽,肆乱城池,城中剧变,星阵也遭破坏,她才有机可乘。
童滢浑身发抖,慢慢瘫倒在地上,她颤声问着:“错因在她还是她的心魔?”
那声音平静地回道:“入魔便是因为她心中有欲念,从一开始她急切地脱离自己族中的卑微身份,为了拜师在测试中作弊,再到后来不满足于祭司身份,求名求利,皆因欲念而起。”
它道:“祭司本就担负着维护东境平稳的责任,福薄命短,只在众人心中。她不愿牺牲,就不该玷污它。”
她心如刀割,她全族族人,全因这恶念毁于一旦。
“神明可降责罚于她,但在此前,吾有一事需告知你。”
童滢抬起头:“你说。”
“她手上的‘天啟,来自于柏逢,他也该获罪。”
童滢反驳道:“可他不知道原因,他是因……”
那道声音猛然威严地打断了她:“神明眼中,事实之前无情理。”
她平静了情绪,又道:“你既然告知我,该有解法。”
“让他亲手,杀了晏疏意。”
“此法只能免一死,但神的责罚不止于此。”
童滢问:“还有什么?”
它的声音缥缈渐远:“吾也不知道,所谓情字。”而后是轻轻的一道声音,“嘘,此事不可告知他人。”
童滢听见这句话,意识又渐渐陷入昏沉之中。恍惚间像是有一道身影靠近,动作轻柔地抱起她,走了许久。
她醒来时已经出了宣灵域,柏逢坐在她身旁,声音里带着寒意:“你那时究竟去了哪儿?”
“我……”童滢张了张口,看见了晏疏意,伸出手指着她,着急道,“是她,阆鉴城里的一切都是她所为。”
“童滢,”柏逢皱眉,“你为何又无缘无故怀疑祭司?”
她说不出话来,只盯着他,眼神里含着急切的央求。
另一道声音却接过了她的话:“不是无缘无故,我查过了,她说的不错。”
他们抬头看过去,慌忙跪拜下去:“参见境主。”
叶朝摆了摆衣袖:“起来吧。”他看向晏疏意,冷笑了一声,“呵,祭司!”
晏疏意神色微变,仍恭谨地道:“境主明鉴,我没有做那些事。”
叶朝眼角一弯,问道:“哪些?”他一字一句地替她列出,又道,“你来宣灵域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神力。”
晏疏意脸色发白,渐渐抬起眼睛,周身溢出黑雾。她在指尖凝聚法力,攻向叶朝。
叶朝只瞥了她一眼,挥袖挡下,袍间荡起一阵风,化作一把利刃,插进她的心口,散出光来。那一点光又化作一张网,将她牢牢困住。
他正要再动手,童滢忽然脱口而出恳求道:“求您不要杀她。”
叶朝收回手,问道:“为什么?”
童滢急道:“我要柏逢亲手杀死她。”
柏逢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她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之前,你说过会帮我查明真相,所以,你来,你来动手!”
叶朝看着两人,向童滢道:“晏疏意是你翎鲟一族的仇人,我将她带回十方,由你自己处置。”
九
他们回到十方,童滢握着柏逢的手恳求他:“她所犯过错死罪并不为过,既然如此,你亲自动手和别人动手没什么不一样。”
柏逢轻声道:“她错得很多,可她毕竟是我师妹,在她入魔之前,也为东境做过很多。”
童滢急得落泪:“可是,这是你欠我的!”
他沉默了许久,只是摇了摇头:“童滢,我欠你的我会用很多方法来偿还,但唯有此事,我下不去手。”
“你喜欢她?”童滢问道。
柏逢只是道:“我同她都是镜离族人,拜在同一师门,自小相伴了四十多年。”
一朝一夕怎么能比得上四十多年?童滢瞬时明白,不再逼他。
而晏疏意在水牢中被关了两个月之后,柏逢还是亲自动手,杀了她。
无人知道童滢找到了千湖中的神秘女子,以什么作为代价催眠了柏逢。
然后,他们安然相处了十年,同所有普通夫妻一样。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夕阳落下半边,余晖绕过深墙,缀在三月的枝梢,缀在童滢发间。
柏逢在院中长身而立,忽然回过身来,神色恢复他们初见时的陌生,他冷声问她:“你做了什么?”
童滢知晓这一日终于到了,她缓缓垂下眼,同他道:“我催眠了你。”
柏逢清醒后,他脑海里是当日他亲手杀了晏疏意的景象,除此之外,再往前竟只记起当日迎亲之时。这十年耳鬓厮磨,原来不过一个骗局。
他压抑着怒气说:“告诉我,当初的所有事情。”
童滢抬头问:“你还记得什么?”
柏逢看向她的眼神里只有冷冰冰的厌恶,而后他注意到她眼睛里的那一个花瓣印记。
十年前童滢来到千湖的时候,湖底院子里梨花开满,簌簌一片雪白色。月栀正执笔写字,桌案正对庭院,白裙的女子踏着一地素白走进来。月栀搁下笔抬头,从她身上看见了过去许多人的影子。
月栀起身去迎,用那样一成不变的语调说:“千湖底下,无论何物,只要你有,都可为‘引。”
她伸手取下眼睛上蒙着的白布,一边眼眶是空的,另一边眼瞳却黑沉如墨,透不出一丝生气。她抚上自己的右眼,低声问:“我这一只眼睛能撑多久?”
“十年。”
她点了点头,月栀便再确认一遍:“被催眠那人醒来后会忘记你们之间的许多事情,而且,若是有一天他拿着‘引找到了我,我须告诉他真相。”
童滢一怔,随即宛然一笑:“他当不会那么狠心。”
翎鲟一生寿命两三百年,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月栀抬手隔空从院中遥遥拈了一朵梨花在指尖,而后点进她眼中,向她道:“成了,这十年时间里,他会信你,护你……爱你。”
十年之后,而今柏逢掐住她的脖子,他道:“若你不说,我便取了你的眼睛自己去问。”
童滢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们两人相识源于“天启”,其后两人之间又横亘着她族人的死亡与晏疏意的谋划,这一路心意消磨,又要怎么开口?
于是,她只是静静地盯着柏逢,轻声道:“传说鸣月海碧波万顷之下山水鸟兽,另成一个小小世界,柏逢,你给我留一只眼睛吧,我从此到海底去,与你两不相见,也再不相欠。”
他的手开始颤抖,心上一阵阵地疼,却仍是坚持道:“告诉我所有事情!”
他一直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她再开口,于是在童滢绝望的神色中挖去了她的另一只眼睛。
他带着这个信物到千湖中找到月栀,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等他疯了一般地赶回家时,早已空无一人。院中的那棵树经历许许多多次初生与繁茂,终于走到了生命的真正尽头,落下一地枯黄的树叶。
千湖中与外界四时不同,柏逢离开后,湖面冰封,湖中簌簌下起了大雪。
童滢燃尽了这一生的欢喜与喜欢,最终也尘埃落定,归于平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