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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1
桐安城有三大传说,六月雨,七班生,一中的夜。
这个晚上,佟听听全碰到了。
当教导主任分派管辖区域,指着西北角门的方向时,整个学生会的成员都噤若寒蝉,最后主任的目光锁定在佟听听身上,她正盯着窗外的雨出神,下了一个月的雨缠绵不绝,她还完全没注意到已被指派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天生一张冰冷冷的脸,刚正不阿,胆子又大,正适合这差事。
西北门附近长着一片柳树,在黑夜里投下暗色的阴影,风吹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雨水淋湿了她的半边发,冰凉凉的触感,手电筒光亮微弱,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树林处走去。
“呜呜……”有小声低啜的声音。
哭声听起来像一个女生,她壮着胆子向前走,好像有人在互相拉扯,一男一女的声音,女生在低低地哭求,男生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她向来知道这里不大太平,所以学校才会重点追查。却没想到,下一秒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小女生哭得红红的脸。
她的双眼红红,脸上的泪水混着雨水,在看到佟听听胸前的名牌时,大叫了一声跑开了。
紧接着,后面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风雨细微,灯光昏黄,男生咳嗽了一声,慢慢地走了出来。
佟听听抢先拦住他的去路,掏出本子和笔。
“名字。”
男生霍然抬起头来,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皮肤白皙,个子很高,睫毛很长很长,在光影里投下一片阴影,打量了她一下,吐出来两个字:“李辞。”
“班级?”她低头记录着。
他没带名牌,理了理衬衣的袖子,倒是配合:“七班。”
桐安一中高二(七)班,是有名的富家子弟班级,那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家境无不显赫殷实,却多半不学无术,被记过劝退也很多。
她倒不慌,收好本子:“你可以走了。”
男生抹了一把脸,突然弯下腰来,一张脸骤然靠近,她心里一惊,见他盯着自己的名牌,轻轻念了出来。
“佟听听。”像是为了确定一般,他的语气变成了疑问,“你叫佟听听?”
她并没有回答,与七班的学生扯上关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她转身欲走,伞却被树枝挂住,她脚下被绊到,眼看着就要滑倒,情急之下,她大叫着闭上眼去,下一秒,手臂却被牢牢地抓住。
“小心!”他握住她的手臂,“你没事吧?”
“没事,”她推开他的手,收好雨伞,神色又恢复平常,“谢谢!”
见一直没有回应,她才转过头去。
他看见她的神色时,突然眨了下眼,绽放出一抹笑容:“不客气。”
她点了点头离开,走到半路雨稍稍停了,远处传来上课的铃声,她步履匆匆,怀里本子掉了出来,她蹲下身捡起来,跑回教室去。
展开的那一页上,写着那两个字的名字。
李辞。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她的手腕有些红,是被抓过的痕迹,心里动了一动,抬笔勾掉了那个名字。
2
墨菲定律说,任何事情都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如果你担心某件事情会发生,那么它就一定会发生。
正如佟听听不想跟七班学生扯上关系,却偏偏,李辞以“感谢她放过他一马”为由在放学时拦住她,强行请客喝奶茶的时候,她就知道,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时,她只是被他强行带去了奶茶店,校门口的奶茶店顾客颇多,他在她的面前摆了一杯饮料,只是定定地坐着。
店里人来人往,她和学校的风云人物一起,当真是要起大风波的。
她一开始只是不想和他拉扯,想着他应该不会对她不利,而此刻,他偏偏歪了歪头,问:“佟听听?”
她心里有些乱,他没听到回复,索性换了个称呼:“佟大队长,你不喜欢喝奶茶,还是不喜欢喝菠萝味的奶茶?”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几分郑重。她还没回过神来,他已跑到柜台,一股脑儿地点了所有口味的,又跑回来坐好,坐姿挺拔,像小学生一样,倒有几分乖巧。
乖巧到,让她有些想笑。
她屏住了笑意,摇了摇头:“这个挺好的,一杯就够了。”
她咬着吸管,看着小票上一连串的奶茶和甜点,觉得有些心疼。
“你不用谢我,”她顿了顿,“我只是忘交上去名单而已。”
“噢,”他叹道,“那,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当然记得。“李辞”这个名字常年居于学校公示板报的前列,被记大过、小过不断,很少来学校上课,却因为艺术生的身份,常常被放过。
她一副“不要以为我是智障”的表情:“嗯,李辞。”
他突然向前凑近,眼睛一亮:“佟听听,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皮是一单一双?”
她险些被呛到,只淡淡地横了他一眼,他马上敛起笑意,目光也警惕起来。
她……有那么吓人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里是一个女生,站在他们的桌前,山雨欲来,气势汹汹。
隔了几秒,那女生换了一副语气,柔柔道:“阿辞。”
见他不为所动,她又看了看对面的佟听听,指了指,说:“你不答应我,就是因为她?”
他只是沉默,佟听听疑惑地抬起头,眼前的女生样貌陌生,跟雨夜遇见的并不是同一人,她皱了皱眉,并不想掺和进去。
哪知,那女生随手拿起一杯奶茶,铺天盖地地泼过来。
忽然,一个身影越过,李辞挡在了她的身前,衬衫都被泼湿了大半,眉头微微一皱,却并不看那个女生。
“你没事吧?”他问。
看他并不在意自己,那女生气不过,转身跑开了。佟听听摆了摆手,淡淡道:“貌似刚才有人拿我当挡箭牌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赔礼道:“下次请你吃饭。”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香,像雨后的草木气息,雾蒙蒙的一双眼,这样英俊超脱的外貌,果然容易招惹桃花。
她在心里腹诽道,却听到他在后面喊:“周五还是周六?你哪天有空?”
他的声音被风吹到脑后,她摇了摇头,撑伞走了出去。
雨,似乎要停了。
3
你的桃花可真不少。
这句话终于被佟听听说出来了,在她第八次被李辞以各种名义拉出去吃饭时,彼时他们已经渐渐熟络起来,她说出这一句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蛋糕。
他爱吃甜食,这是后来她才知道的。
那时,他只是悠悠喝了一口水,眉眼间都是笑意:“佟听听,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他上下打量着她,不等她回答,他就抢先替她答道:“完了,你这辈子可能要注孤生了。”
成绩优异,独来独往,这样待人冷淡的佟听听,若不是他整日在她的眼前晃悠,他们的人生是绝对不会有交集的。
“注……”她眉头皱了皱,“孤生?”
她果然不懂。
他笑着解释道:“注孤生就是注定要孤独一生的意思。佟大学霸,你的词库该更新了。”
她小声地嗫嚅了一句,被他嘻嘻哈哈地打岔过去,他给她夹了一块排骨,问:“周末有篮球赛,上午十点,你来吗?”
“学霸可是要学习的。”
她拿起书在桌上拍了拍:“马上就高三了。”
话虽这样说,周日那天她还是去了学校。苍穹万里无云,太阳烈烈地照着,隔着远远的距离都能听到欢呼声,她的脸被晒得红红的,去超市买了一瓶水。
“李辞!李辞!”
篮球场边,一群女孩子在喊着他的名字,小小的场地上,他的皮肤白得耀眼,在众人里奋力夺抢,尔后高高地跃起,稳稳地投了一个三分球。
口哨声响起,中场休息时,他被一群女孩围着,其中不乏有送水和递毛巾的,她见状,迟疑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突然背后有人在喊她。
是与她同班的学习委员,萧泽。
他用书夹挡着太阳,望了望球场那边,问:“你也是来自习的吗?”
他正拿着实验班的模拟卷,上面的字迹分明,像是在提醒着什么。萧泽的声音干脆:“听说你最近跟七班的走得很近,那种人,”他顿了顿,“你不要招惹。”
她胸口似被一团棉花堵住,很想开口说些什么,这些日子她和李辞相处下来,他不像传闻中那样个性张扬,不学无术,在她面前却像个听话的孩子,总是笑意盈盈地对她。
她望了望那边被围住的操场,心里犹豫不决,还是被萧泽拉走了。
直到那天下午,窗外的喧闹渐平,她摇了摇发酸的脖子,胭脂色的夕阳透过窗帘,风一点点地漫进来,倒觉得凉快了不少。
整个下午,三张物理卷,四张数学卷,她拧开水喝了一口,视线透过窗外,已经日暮夕斜,人影寥落。
“滴滴。”手机里传来提醒,是一条短信。
“你来了吗。”发件人是李辞。
指尖在屏幕上敲着,来来回回,打了许多字,又都删掉了,末了,才回过去一条:“没有。”
门禁的铃声响起,她背着书包下楼,刚经过拐角时,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李辞还穿着球衣,额头还有汗水的痕迹,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我……”她心里有些愧疚,不知如何解释。
他的眼神清清白白,像是知晓了一切,她索性不再辩解。
他接过她的书包,她跟在他身后,傍晚的暑气刚散,她的心情混沌,突然他在前面停住,她没注意,一下子撞到他的背上。
“那个,”她笑了一下,像缓解气氛般,“下次比赛是什么时候?”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良久。
“佟听听,”他叫了她一声。
她心里“咚”的一声,只听见他继续道:“我要走了。”
4
李辞一走便是两个月。
公示栏再也没出现过他的名字,整个学校好像清净了许多,她依旧在三点一线地穿梭着,每天埋头在试卷课本里,成绩高居年级榜首。
她偶尔会想起他,或许,她还欠他一个道歉。
等到机会时已是九月。新学期伊始,学校组织去素质教育基地,在郊区的封闭场地,高三学生全员参加,每天进行军事化管理。
佟听听住的是集体宿舍,宿舍楼北边是林区,夜里常有狼叫或野猫哀鸣,隔着窗户凄厉地传过来,直叫人心惊胆战。
有一天晚上,她依旧失眠,突然听到咚咚的敲窗声,力道不大不小,像是什么暗号,她从上铺下来,小心地拉开窗帘。
模模糊糊的窗外,现出一张熟悉的脸。
窗被嵌开一条缝,他的声音被风吹进来:“佟听听?真的是你?”
他整个人像浸过露水一般,眼角眉梢的喜悦分明:“我在附近采风,听他们说一中的学生来了。”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继续说,“白天我就过来偷偷看过,果然是你。”
他的背后背着写生板。
她的惊讶都被吞下,在看到他一张真实分明的脸后,突然觉得心里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
“你怎么看出来是我的?”
他扬起一个慧黠的笑,满满少年意气:“你整天穿着校服,我当然认得出来。”
她眼底暗了暗,只见他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掏出两张票来。
“一起去看演唱会吧。”她认得,那是她最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地点是基地附近的市中心。
他继续道:“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集合前赶回来就行,不会有人发现的。”
没想到,他之前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时,她小声嗫嚅说出来的名字,竟被他记了那么久。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像是在给她壮胆一般。
像是有什么魔力般,她重重地点了点头。隔着窗子,他向她伸出手来,指尖带着温度,碰到的时候,像是燃起火花一般。
他的眼眸清澈,她看见那双眼中的自己,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响起轰鸣。
5
意外就是在那时发生的。
是李辞先发现了不对,他的手刚刚触到她的指尖,眼前地动山摇,群鸟惊鸣,面前的整幢大楼,亦陷入了摇摇欲坠当中。
“蹲下!”他大叫,“是地震!”
头顶有泥沙似河滑下,零碎的小石子砸下来,她闻声蹲下身去,霎时间,周围响起无数的尖声叫喊,他的声音夹在喧嚷声中,她听得并不分明。
回首时,十几个女生一起尖叫着往外冲去,一瞬间,又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房梁很快闻声坍塌,堪堪挡住了门口。
她的心瞬间被悬起来,恐惧感攫住了心头,她惊惧地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混沌。
“佟听听!”迷蒙中,她听见他在叫她的名字。
下一秒,耳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一个身影跃过阳台,他的声音焦急,在看到她后,才似松了口气。
那是老式的小楼,玻璃窗不甚牢靠。头上被覆上了一双温柔的手,他用画板挡在她的头顶:“没事,别怕。”
慢慢地,他试探着,拉着她起身,想带着她从窗口逃出去。可下一秒,地面又剧烈地震动起来,靠窗的那面墙也似水泥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天盖地地砸下来。
“小心!”他将她护在身下,在墙角和床板之间,他们被困在角落,泥沙满室,空气沉闷。
渐渐地,起初还在哭喊的女孩们都没了力气,声音也渐渐地低了下去。她被护在他的身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隔一会儿,他就要喊一遍她的名字,她亦小声地应一下。
一遍一遍地,像是在确认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双眼昏昏沉沉,在黑暗里好像摸到了什么,她突然反应过来,是一大块的巧克力。
“李辞。”她将巧克力剥好,凑在他的嘴边。
他的头上有豆大的汗珠,眼中却没什么惧色,只是力气已耗尽了大半,在看到巧克力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她却一直举着,眼中的坚持不容拒绝。
他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然后,他点了点下巴,说,“你也吃。”
见她不为所动,他挤出一点笑意:“我们都快同生共死了,放心,我不嫌弃你。”
她拗不过,也吃了一口。巧克力的味道蔓延,像是注入了一股力量,漫上来经久的甜。
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他们吃完了一块巧克力。
地震慢慢退去,她已有些呼吸不畅,咬着牙坚持着,她靠着他的胸膛,视线渐渐地模糊,昏昏沉沉,就要睡去。
“佟听听,”他晃了晃她的手臂,“别睡啊。”
蒙眬中,她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双带着泪的眼。
“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像叫他安心般,她点了点头,只听见他继续道:“佟听听,我……”
他的呼吸停在耳畔,隔着一件薄薄的夏衣,是一阵咚咚的心跳。
“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佟听听,你不准睡。”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每隔一会儿,她就强撑着睁开眼,迷迷蒙蒙中,好像看见了外头的天,风呼呼地吹着,
6
李辞在那场地震中受了伤。
这就更给了他借口,名正言顺地赖着佟听听,弯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笑眯眯地使唤着她。让她跑几条街去排一份甜点,强行安排给他补习功课,她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七班和一班中间奔波。
甚至,她还得充当他的私人模特。艺考在即,他也收敛了性子,好好练习起来。她那一张淡漠孤傲的脸,被他以细心的笔触画就,出现在一幅又一幅的画里。
偶尔,她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他笑意盈盈地打趣:“怎么了,太帅了被迷住了?”
他的语气戏谑,她却红了脸,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
“放心,等我们一起去念大学,有的是机会给你看。”
放心。一起。这两个词语落在耳边,以那样温柔的语气讲出来,竟像是某种承诺一般。
她红了半边脸,低低地垂下头去,却没看见画板背后,男孩脸上冒出的冷汗和不停颤抖的右手。
谣言也渐渐地升起来。同桌萧泽那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偶尔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到最后,就连班主任都委婉地找她谈话,让她专注于学习,好好准备高考。
她在老师的目光里点了点头,最后一次去七班送东西。恰逢课间,李辞被几个男生围着,正笑闹着聊些什么,她拿着蛋糕刚要进去,就听见一个男生撞了下李辞的胳膊,戏谑着笑道:“你就是靠装病拿下全校第一的?”
接着是笑闹声一片,她的蛋糕掉到了地上,“啪”的一声惊动了教室里的人,她只觉得脑袋混沌一片,没有理会背后李辞的喊声,大步地跑了出去。
他叛逆不羁,他传闻不断,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后来相处下来,她才慢慢看到他内心的天真,那活泼恣意的天真,也让她的生活多了生气。
连同那时地震被困,他拼尽全力护住她后在她耳边说的话,他不知道,她在心里记了多久。她以为他真心相对,在他说一起去上大学的时候,也暗生出许多欢喜和憧憬来。
可是,竟会是这样。
仿佛是一夕之间,所有联系都被斩断。她依然是高冷的学霸大队长,他是恣意贪玩的富家少爷,她躲,他也知趣,不再过多地打扰她。
六月的雨过去,转眼到了毕业季。整个学校彩旗飘飘,鞭炮齐响,主席台上有人在演讲,台下不断有人在拥抱。佟听听站在人群里,一身蓝白色的校服,像崭新的天空。
她发挥得很好,被北方的重点大学录取,将和她一起去报到的,还有萧泽。喧闹的声响中,她看见萧泽走过来,然后轻轻拥抱了她一下。
“佟听听!”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是阔别两个月的李辞。他的右手还缠着纱布,神情倔强,眉眼却坚定:“佟听听,我没有骗你。”
她只觉得心里绞痛,不敢看向他的眼睛。那件事后,李辞的同学特地来澄清那天说的话只是玩笑,她也知道他千方百计打探到了她的志愿,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没有做错。
“你如果原谅我,那就留住我。”他把一张录取通知书放在她的手上,是跟她所在的大学同一座城市的艺术院校,“不原谅的话,我会接受家里的安排出国。”
这个选择题,被放在她的面前。
她眼底有些潮湿,有什么话像汹涌的潮水,仿佛是藏了许久的心事,下一秒就要翻腾而出。
她盯着他包着纱布的右手,心里酸楚得像杏子,偏偏,用力忍住了所有的情绪。
良久,她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给出了答案。
“出国吧。”
李辞走的那天,桐安城又下着雨,飞机飞过这座城市的上空,不带一丝留恋,他在青天白云间,却好像从未真正触及过。
他在伦敦读艺术,手伤也渐渐恢复,这一个选择,看来是明智的。可是,他常常会想起那个南方的小城,想起那张倔强也决绝的面庞来。
在什么时候,他发现自己喜欢上她了呢?
一个并不在乎记过与否的人,偏偏要揪着那一次违反校纪,好找机会多去见她;想在她面前展示球技,却看见她与别人一起走了,吃醋之下一口气跑去写生;在基地见到的时候,她眼中的喜悦分明,更是给了他最大的勇气;地震发生时,他生平第一次表白,虽然她没听见,他才知道,自己竟是那么地在乎她。
所以,他才最后赌一把,希望她能留住他。
可是她没有。
7
佟听听在北方读的大学,海洋性气候的城市,四季分明,风景宜人,不似那时的桐安城,夏秋季总是下雨,永远雾蒙蒙的天气。
只是,每隔两个月,她总会收到不同的快递,有时是素描的画集,有时是明信片,从世界各地寄过来,却从没标明过寄件人。
她知道那是谁寄来的。所以每次,她都只是收好,然后便束之高阁。
有一个晚上,她刚下晚课回来,长长的校园小路上,她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那时,她才换掉从前的老年机。可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所属地时,一颗心骤然地提起。
“喂?”
“听听……”那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断断续续地,“佟听听。”
“我是。”
电话那边的人貌似是喝醉了,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她举着手机在耳边,一遍一遍地听着,抬眼望去,头顶是一轮明晃晃的月亮。
仿佛有一颗星星,早就埋在她的心底,突然间忽闪忽闪地亮了起来。
“嘟嘟嘟……”对方挂断了电话,她不知道,他酒醒后还会不会记得,他曾给她打过这样一个电话,在他们分别两年以后。
这两年在大学里,她依旧是成绩拔尖的优等生,独来独往,性情淡漠,在掌声和奖台中,一天又一天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毕业的那一年,她去传媒公司应聘,凭借着过人的简历过关,于一群新人中脱颖而出,在公司稳稳站住了脚,同事们待她很和睦,也颇得顶头上司的认可。
不出一年的时间,她就被提拔为副总编,在一次项目的庆功宴上,上司举着酒杯,笑着敬她:“小佟果然年轻有为啊,改日碰到李总,也替我向他问好。”
她的心里一沉,将酒一饮而尽。那个晚上,她拨了那个,她以为永远不会拨的电话。
“李辞。”
电话那边似乎有些慌乱,他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似乎也和从前不太一样:“佟听听,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最后一次,就当这是最后一次。”
他的声音已带了点沧桑,也像是在告诉自己:“以后……以后我一定努力不喜欢你了。”
她放下电话,只觉得心里似被刺痛,痛得她弯下腰去,用手捂住脸,泪水却止不住的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那样的痛,就像毕业那年夏天,她被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拦住,那个自称是李辞母亲的人,眉眼与他那样相似,一双清亮的眼睛愤怒地看着她。
那人将一打病例甩在她的身上,冷冷吐出一句:“你这样的女孩,不该跟阿辞在一起。”
茫然地,她拿起病例,上面赫然写着右手粉碎性骨折的字样。
他果然没骗她。报告写着,他那用来画画的右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是第一次,她听懂了这样的话,那一颗喜欢的心,一瞬间,就被抛进了雨里。
是啊,他的世界,从来就与她无关。
不是谁都可以的。他随随便便点一顿奶茶,就够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大几万的画板和工具,他可以说换就换,他的人生,从来就不会有钱的烦恼。
可是她不同。从小父母离异,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每个月初她去要生活费时,总觉得抬不起头来。她买不起新衣服,所以每天都穿同一套校服,梅雨季来的时候蚊虫肆虐,蚊香受潮了无法点燃,她一遍又一遍地点着,都不舍得丢掉。
她不能与他在一起。就像,她没法心安理得地一直接受他的买单,没法让他一直照顾她的面子,没法在无数个生活的细节面前,让他考虑到自己的自尊心,从而委曲求全。
他本该光芒万丈,少年意气,有着自己美好的未来。
他不该为任何人低头。
哪怕是她,也不行。
8
佟听听二十四岁的时候,有了生平第一次约会。
地点在一家高档餐厅,点了最顶级的牛排,当相亲对象问她要喝什么时,她下意识地回了句奶茶,对面的人皱了皱眉,不置可否,仍旧耐心地让侍者换掉了红酒。
她笑了笑,觉得这场相亲会完蛋,突然间,眼前就浮现出那张少年的脸来,清清楚楚的,似带着露水般。
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是那个她千辛万苦,也要逼他出国治疗手伤的少年,是那个她从来不敢,也不能去探听消息的少年。
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注孤生的。”
是啊,或许她会的。毕业那年,她拒绝了相识多年的萧泽,后来的许多年里,也从未对谁动过心。
可是,能在十八岁遇到他,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
那时,她在苦苦维持着学霸的身份,靠着高冷来维护着自尊,他像一颗星星,带着光芒,撞进她的生命中。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被请喝奶茶时,他竟然一下就选中了她喜欢的口味。
可是后来就不是凑巧了。知道他喜甜,她就用攒下的零用钱,去买她知道的最贵、最好的巧克力,时时放在口袋里,以防下一次遇见,她就可以拿给他。
那是她能为他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了。
她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突然觉得有些开心,因为喜欢他这件事,她终于能坦然地笑着提起。
哪怕,她已经辞了职,哪怕,他们已分别数年。
她终于可以,把他寄来的包裹一一打开。那些画将遥远时光摊开来,都是同一个女孩淡然的脸,画里是十八岁的她,姿态不同,可眼里都带着笑意的光。
辞职后,她才开始全职写作,第一本长篇出版的时候,碰巧有机会回老城签售。
作为荣誉校友,母校主动提供了礼堂给她,到场的学弟学妹很多,桐安城雾蒙蒙的天,他们都有一双双年轻的眼。
签了一天的字,最后是提问环节,黑压压的人群后方,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学妹,指着封面,问:“这本书里的他,是你身边的人吗?”
她倏然地笑起来,只觉得心中坦荡,顿了顿,道:“他是……一个曾经很喜欢我的人。”
恍惚间,似乎还是年少岁月,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他整日在她的眼前晃悠,时光悠长,仿佛永远也过不完。
“那你呢?你也喜欢他吗?”
她不知如何作答,这许多年的漫长时光,他不在她的身边,却始终住在她的心里。
她的眼眶有些湿,只是轻轻地抹去,仿佛那些爱恨情仇,也都不再重要。
她没有看见,最后一排有人离开了座位,怀着一颗急切的心向她奔去,仿佛时光回转,他带着所有的勇气,和一颗从未变过的心,迫切地想要去她的身边。
抬眼时,已被稳稳地拥住,他的心跳声急切而熟悉,她才终于落下泪来,轻轻在那个人的耳边,说了一句真心话。
“我很爱他。”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那么久后,属于她的少年,她还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