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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时有风》-2

(2016-05-03 19:4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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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分类: 浮生乱


3.

第二天胡桃依然笑嘻嘻地去上学,早餐的时候她正在吃三明治,胡琳走下来,咬了一口,“呸呸呸”三声吐到地上:“这是喂猪吃的啊?”

胡桃装作没听见她的讽刺,慢悠悠地再喝完一杯牛奶,背起书包,在胡琳面前顿了顿:“大小姐,还真说对了,整个家里,就您一个人长得跟猪最像。”

胡琳从小娇生惯养,是个小胖妞,被胡桃一句话堵得忍不住破口大骂。

胡桃耸耸肩,哼着小曲上学去了。

下午放了学,胡桃约着林向屿一起吃晚饭。两个人相识五年,彼此的口味都记得很清楚。林向屿嗜辣,胡桃不吃菇。饭店里放了一个滚烫的锅,胡桃拿两双筷子去烫,林向屿舀两碗汤。

多来两次,老板闲的时候就跟他们聊天,冲胡桃挤眉弄眼的:“感情真好啊。”

“才不是!”胡桃赶忙吞下口中的饭,抬起头反驳道。

“慢慢吃,你急什么?”林向屿瞟了她一眼。

老板还是乐呵呵地笑,胡桃倒是想起一件事:“我妈最近在翻字典给小baby取名字,你快帮我想想有什么好听的。”

“胡啊?胡梨怎么样?”林向屿用筷子头在桌子上写了写。

“你才狐狸呢!”胡桃瞪他。

“不然怎么说你是文盲呢,”林向屿说,“我是说梨,梨子的梨,和你的桃子对应起来了嘛。而且你继父的女儿不是叫胡琳吗,也挺接近的,正好也不抢宠。”

“你这样一说倒真的挺不错,不过我的桃不是桃子,是桃花的意思,”胡桃顿了顿,她转过头望向街头轻声地说,“我生父姓杨,我原名叫杨桃。”

林向屿没有说话。

胡桃看着街道行人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有些迷离:“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这是我名字的出处。”

“真是一首好诗。”他难得温柔地同她说话。

“那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胡桃转过头看向林向屿,一字一顿,她慢慢地说,“从别后、忆相逢,几度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女孩面若桃花,字字珠玑。

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吃过饭后,林向屿送胡桃回家。快到胡桃家的社区时,前方迎面走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孩,她个子不高,看起来有点黑,正拖着书包低着头在走路。

胡桃停下脚步叫她:“胡琳!”

胡琳抬起头,恶狠狠地剜了胡桃一眼。

这是林向屿第一次见到胡琳。胡桃尴尬地笑了笑,跟在胡琳后面,不想让林向屿看到自己和家里人关系这么恶劣,便找了个话题:“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司机没来接你?”

胡琳停下脚步,冲她翻了个大白眼:“烦死了你,话那么多,”然后又看了一眼胡桃身边的林向屿,冷嗤一声,“和你妈一样只知道勾引男人!”

胡桃怔住,气得浑身发抖,一时间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她和胡琳向来不合,胡琳一张嘴尖酸刻薄。平时胡桃能忍则忍,可是这一次不一样,她心爱的男孩站在她的身边,胡琳字字诛心,甚至侮辱她的母亲。

“胡琳!你给我道歉!立刻!马上!”

胡琳没有理她,继续往前走,倒是一旁的林向屿出声了,他好整以暇地说:“这位小妹妹,你最好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胡桃和胡琳一齐向林向屿望过去。

这是胡桃第一次见到他一脸冷漠的样子,他语气更是冰冷:“年龄小和阅历少并不代表你可以肆意妄为,语言也不是用来攻击和伤害人的武器。你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活一天,也应该学会尊重。”

林向屿表情严肃,他身材高大,简简单单地立在那里,遮住头顶夕阳落下来的光。从小嚣张任性的胡琳竟然被他训得说不出话来。

林向屿一动不动,盯着胡琳。

胡琳使劲抓住书包肩带,看了胡桃一眼,垂下眼说:“对不起。”

胡桃受宠若惊,没有想到小公主也有低头的这天。此时她的气也消了一大半,讷讷地站着。

林向屿又恢复了平时懒散的样子,他拍了拍胡桃的头:“傻了吗?”

胡桃回过神,刚想对胡琳说“没关系”,对方已经冷冷地“哼”了一声后转身走了。为了表达她对胡桃的厌恶,胡琳小步往前跑,没多久就消失在人群中。

林向屿将胡桃送到家门口,胡桃向他道谢。

“别让自己随便被欺负。”林向屿说。

没想到一直到了夜里八点过,胡琳才回家。她进门的时候胡桃正坐在沙发上和胡近聊天,胡琳看到她,张嘴就开始号啕大哭。

起先在街头遇见的时候,夜色笼罩没看清楚,现在进了家中,胡桃才看到她一身狼狈,脸还是肿的,像是被人打过。

“怎么了?”胡近连忙走上前问道。

胡琳只是摇着头哭,不说话。胡桃歪着头看她,懒得掺和着跟着一起哄小公主,便提了书包准备上楼。这个时候,小公主倒是娇滴滴地开口了:“姐姐打我,不准我回家。”

相处几年,这倒是胡琳第一次叫她姐姐,胡桃挑挑眉。

胡近和胡母都转头看胡桃,等着她辩解。胡桃看了一眼胡琳身上的伤,有模有样,不像是假的。胡桃想了想,觉得说不出什么特别酷的话,只得摊开手:“换一招吧小公主,段数这么低,可不是你的风格。”

“胡桃!怎么说话的!”胡母眉毛竖起,生气地说。

“我就是这么说话的!”胡桃莫名其妙地被胡琳冤枉,心中也是一团火,“你们看看,都把她惯成什么样子了!”

“胡桃!她是你妹妹!”

胡琳这一次乖得出奇,只是躲在沙发里哭。

胡桃站在楼梯口,盯着她:“胡琳,你把头抬起来。”

胡琳没有理睬她。

“抬起来!”胡桃怒声,“你说我打你,不准你回家,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今天放学我在路上碰到你,是和我同学一起的,他把我送到家门口。之后我一直和胡叔在看电视,你说啊!”

胡琳还是不吭声。

胡桃冷冷一笑,不再搭理这件事,回到自己房间。

 
第二天上学,胡桃若有所思,低声对林向屿说:“我家小公主昨天被人打了。”

“昨天?我们遇到她那会儿?”

“嗯,”胡桃皱眉,“回头还想嫁祸给我,你说她会不会花钱雇人把自己打一顿装的?”

林向屿想了想:“那你多注意一下。”

“谁知道,她最近回家都挺晚的。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明明读初二了,还一天到晚只知道整些幺蛾子。”

“别胡思乱想,”林向屿努努嘴,“字都写错了。”

班主任老蒋今天领了奖金,特批全班今晚不用交作业。晚自习的时候他特意来给大家放电影,他让学生们把窗帘都放下来,在教室门的透明窗户上贴上白纸。

老蒋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句:“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

电影的开场,奥利佛与珍妮在哈佛的图书馆相遇,一部年代已久的电影,将少年们带回六十年代的美国。

程可欣凑到胡桃面前小声嘀咕:“没想到老蒋还看爱情电影。”

“你别看老蒋现在发福了,”胡桃也低声回答她,“说不定人家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大帅哥呢!”

“我才不信。”程可欣吐吐舌头。

“走着瞧,说不定林向屿三十年后还秃顶呢,看你到时候后悔不后悔现在喜欢他。”胡桃越说越玄乎。

听出胡桃在打趣自己,程可欣用书捂住脸,满脸通红。胡桃忽然回过头向林向屿望去,颇为认真地想了想三十年后他会是什么模样。林向屿本身却浑然不知,全神贯注地看着电影。

故事情节缓缓展开,两个爱斗嘴的可爱年轻人,在彼此的目光中找到真爱,下着雪的校园,两个人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脸上的通红掩藏不住眼底的笑意,幸福仿佛在此时定格。只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一场病最终夺去珍妮的生命,电影的结局只留奥利佛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雪地里。

一时间,全班的女孩子几乎都哭得不能自拔,没有哭的人为了让自己显得不另类,也努力酝酿情绪哭两声。男生们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那个年代,学生们大概都没看过多少外国电影,以为爱情最悲伤也不过是梁祝,生死相随,化蝶高飞。

老蒋上前关掉投影仪,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唠唠叨叨,只是隔了很久,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句电影中的台词:“Love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

放学回家的时候胡桃一路沉默,林向屿走上来拍拍她。她回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睛明亮干净,如同电影中的奥利佛,胡桃不禁喃喃道:“真想看一次那么大的雪啊。”

“多简单的事啊,”林向屿不屑地轻声笑,“等以后长大了,我们一起去雪山看日出,我带你滑雪。”

“真的?”胡桃转过头去看他。

“什么蒸的煮的,”林向屿挑挑眉,“我像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那我不管,我们拉钩。”

“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拉钩钩,幼稚不幼稚,”林向屿虽然话这样说,却还是松开了推着自行车把手的一只手,伸到胡桃面前,“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哎,林向屿,我们大学考一个城市吧?”

“好啊,”林向屿歪过头来看胡桃,“你想去哪里?”

“不知道……”胡桃想了想,“要不然,去上海吧?”

“好啊。”林向屿说,“那就一起去上海喽!”

他们正值青春年少,爱太沉重,而生生世世太遥远。很近很近的,是水里的月亮,天上的星星。



第三章 【2004年,七里香】

1.

学校的竞赛班很快组建了起来,一个班四十个人,放学后要去单独的教室里上课。

和林向屿关系要好的白冬远也入选了,白冬远此人十分神奇,看起来冷冰冰的,除了林向屿还有胡桃他们这几个人以外,都不和别人讲话。平时成绩惨不忍睹,一到了大考就文曲星附身,居然也上了竞赛班,一时成为黑马。

林向屿跟胡桃说过:“白冬远才是真的天才,深藏功与名,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胡桃没有考上竞赛班,失落了一阵子。林向屿见她闷闷不乐,便主动提出周末给她补课,把他觉得有用的方法都教给她。那时候麦当劳、肯德基刚刚流行起来,还没有学生拉帮结派去赶作业的风俗,两个人按照老规矩,选了市里的图书馆。

结果到了图书馆门口,胡桃才发现忘记了带图书证,她有些丧气,林向屿拉了拉书包背带,安慰她:“你等等啊,我帮你借一个。”

“太麻烦了,不用了吧。”胡桃迟疑地说道。

林向屿努努嘴:“喏,这不是有人出来了吗?看校服,还是我们学校的呢。”

“你认识吗?”

“不认识,不过我是谁?堂堂林大帅哥,借个图书证有多难?”林向屿不以为然。

说完,林向屿走上前,跟对面走来的女孩说明来意。女孩子人很好,从书中把夹着的图书证抽出来给林向屿。

“谢谢,你也是一中的吧?我下周一还给你。”

“嗯,”女生点点头,“高二七班,许然然。”

“这么巧。”林向屿说。

林向屿走过来把图书证递给胡桃,还不忘挑挑眉毛:“我一出马,保证没问题。”

“臭屁,”胡桃撇撇嘴,小心翼翼地接过林向屿递过来的图书证,为了保险,她自己先默背了一遍上面的证件号,“哎,还是个美女呢。”

林向屿没什么兴趣,只是瞟了一眼图书证上的照片,兴致索然地说:“再美也没你好看,总行了吧?”

“我觉得她有点古典的美,我和她照片长得完全不一样,怎么办啊?”胡桃担忧地说。

“什么怎么办,你等会儿就埋着头,在登记册上写名字,记得别写错名字和证件号了。”

市里的公立图书馆历史颇久,里面还陈列着文物,胡桃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以表示敬畏。

林向屿在窗边找了个座位放下书包,伸了个懒腰:“我去找几本书来看。”

林向屿最爱的是金庸,他家里有一套典藏版的全集,那是他妈妈的最爱,林向屿根本不敢动。他在最底下一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找到一本《白马啸西风》,递给胡桃。胡桃疑惑地翻了翻,压低了声音问:“这是金庸写的吗?我怎么没听过。”

“头发长,见识短,”林向屿摇摇头,也压低了声音,“‘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你总听过吧?这本就是里面的‘白’。”

此时两个人都蹲着身子,为了压低音量距离很近。胡桃微微侧过头,抬起眼就能看到林向屿的睫毛,根根分明。她心跳如雷,便干脆将书抱在怀中,站起身装作要回座位上。

林向屿把他们奥赛班老师编写的书拿出来,用红笔圈了几道题给她。胡桃随手拿过林向屿桌面上的作业本来看,刚开始两道基础题她还能做,到了后来根本就不知所云。胡桃有些沮丧,在草稿纸上写上问题递给林向屿。他接过来,在上面写好解题思路,然后又从书包里抽出教辅书,翻到那个知识点,用钢笔勾画好,一齐推给胡桃。

是老师课上没有讲过的知识点,胡桃心生疑惑,写在纸上问:“考试也会考?”

“都说了别那么功利,要完善自己的知识体系。”

明知道他没有嘲讽自己,胡桃却十分失落,她虽然成绩不错,但是和林向屿比起来还是相差太远。

从图书馆出来,经过市里的体育馆,道路两旁贴上了王菲的大海报,短发的女人,穿着一袭白裙,拿着话筒,站在黑暗之中,垂下眉眼,谁也无法猜到她究竟在想什么。

胡桃停下来,抬头仰望:“真美。”

林向屿耸耸肩:“‘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你们女生就喜欢这种。”

胡桃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去听过演唱会吗?”

“没有,怎么?”林向屿瞥她一眼。

“没怎么,你是不是还有很多磁带在我那里?我们以后一起去听演唱会吧,听一场我还你一盘,我数数啊,都有些谁,王菲、周杰伦、蔡依林……”

林向屿在一旁瞠目结舌,胡桃此人脸皮也真不算薄。

“美得你!”

“磁带要不要了?”

林向屿举手投降:“去去去,不去是小狗。”

 
2.

“你有没有觉得,林向屿加入奥赛辅导班以后,就变了个人?”

有天上课的时候,程可欣偷偷跟胡桃说。

胡桃朝林向屿的位置看去,发现他桌面上的书破天荒地收拾得十分整齐,他还装模作样地架了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竟然是在好好听课。

林向屿这个人,生得风流倜傥,戴起眼镜来,就成了斯文败类。

“活见鬼了!”胡桃吓了一跳。

“对吧?”

胡桃想了想:“我下课去问问。”

结果下课的时候,胡桃被程可欣拉着一起去上厕所,等回到教室,林向屿已经不见了踪影。阴差阳错,胡桃一整天都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

一直到放学,胡桃才抓住和林向屿一个篮球队关系要好的许成。

胡桃问他:“林向屿呢?打篮球去了?”

“还打什么篮球啊,上竞赛班去了。”

“竞赛班?”胡桃皱着眉头想了想,“他在竞赛班是不是遇到滑铁卢了?居然好好学习了!”

“算,也不算吧。”许成话中有话。

胡桃有些疑惑:“怎么了?”

“你直接去问本人吧,”许成摊摊手,“某人最近红鸾星动哦。”

胡桃从他含糊的词句中已经猜到他的意思,她站在原地,仿佛有一道雷从天而降劈中了她,觉得浑身使不上力气。

许成伸手在胡桃眼前晃了晃:“胡桃?”

胡桃这才努力提起一口气,听到自己轻声问:“是谁?”

许成没有看出胡桃的反常,还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七班的许然然,也不知道怎么认识的,你知道他这个人啦,口风紧得很。我见他最近跑得最勤的就是图书馆和课后的奥数班了。”

胡桃觉得电光石火之间,有念头从她眼前晃过,只是她没有能抓住。

她张了张嘴,半晌才发现嗓子眼太干,说不出话来。

走廊上几个男生走过来,喊了声许成的名字。他和他们笑着击掌,回过头,看到胡桃还站在原地,他说:“你手里抱着什么书?我帮你吧。”

胡桃这才回过神来,麻木地将书摊开给他看。

电光石火间,胡桃反应过来,七班的许然然?当时那张借来的图书证上,不就是这个名字?

她十分艰难地开口:“那个女生,是不是头发很长,有点像诗词里描写的江南女孩?”

“好像是,”许成挠挠头,“不过我记不太清了,女生不都长得差不多吗?”

然后他偷瞟了胡桃一眼,又坚定地说:“除了你。”

胡桃却无心同他开玩笑,怔怔地站着。旁边的许成还在出着馊主意:“他们补课的教室就在背后那栋楼,走,我带你去偷窥。”

竞赛班在另外一栋楼。和胡桃他们平时上课的教室用走廊打通,胡桃还从来没有去过那边。

许成先神叨叨地做一个噤声的姿势,拉胡桃在墙角躲着。胡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林向屿。

他坐在老教室的倒数第三排,一边转着笔,一边侧过头和身边的女生说话。胡桃站在窗户对面,有点不着边际地想,他的头发好像长长了,有点盖住额头和眼睛。

正好这个时候,林向屿身边的女孩子抬起头。胡桃站的位置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夕阳笼罩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像是童话世界。

这是胡桃第一次见到林向屿露出如此温柔的表情。她记忆中的他,永远都是那个坐在墙头笑得无关风月的少年。

没有想到,一晃五年,原来时间已经走了,他也已经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等。

胡桃一直在教室对面站着,也不知道带她来的许成是什么时候走的。一直到林向屿放学,老样子,吊儿郎当地单肩搭着书包走出来,看到胡桃,挑挑眉:“在这儿愣着干吗?”

“没,本来有事找你,突然给忘了。”

“你那记性,”林向屿笑笑,“正好,请你喝奶茶。”

林向屿话音刚落,许然然背着书包从教室里走出来,低着头,神色匆忙的样子。林向屿连忙大声喊:“许然然!”

她回过头,看了看林向屿,又看了看胡桃。

林向屿笑着挥挥手:“拜拜。”

“拜拜。”她小声地回了一句,然后转身跑开。

胡桃问:“你不送人家回去?”

林向屿愣了下,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还没那么熟啦。”

胡桃点点头,转过身,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一下。林向屿及时伸出手,扶住她:“小心。”

胡桃摆摆手:“站久了,腿有点麻。”  

3.

第二天上学,胡桃犹豫了一下,决定不把许然然的事告诉程可欣。

“还没影子的事呢。”她在心底安慰自己。

可是,如果真的是没影子的事,她又怎么会辗转反侧,一夜不眠?

所以程可欣关于“林向屿最近有点不对劲”的猜测,胡桃打着哈哈,欲盖弥彰地解释说:“这不是要升高三了吗,听说要重新分班,根据这次期末的成绩来定。”

“不是吧。”程可欣说,“学校也太歧视我们这种差生了。”

胡桃无奈地耸耸肩。

“哎,胡桃,我跟你说件事。”程可欣趴在桌子上,冲胡桃勾了勾手指,等胡桃凑过来,她才小声地说,“我爸妈要把我送去北京学美术了。”

“啊?”胡桃一怔,“已经确定了?”

“嗯,我成绩太差了,拼死拼活也只能上个三本。我本来也喜欢服装设计什么的,我爸妈就让我去培训一下,以后就往这个方向发展,还能出国。”

胡桃想了想,程可欣分析的其实挺有道理,便说:“那你高三还来吗?”

“不来了吧,暑假就要去北京。”程可欣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瞅瞅胡桃,“胡桃,你别看不起我啊,我知道,你们成绩好的,最看不上我们这种走艺体的了。”

“说什么呢!”胡桃用笔敲了她一下,“我不会看不起任何人。其实我很羡慕你啊,能找到自己的路,不像我,只知道考试,根本不知道未来要做什么。”

“好什么好!想我小的时候,成天烦恼着长大了读清华还是读北大,现在才知道,我真是想太多!”

胡桃捂着嘴巴笑。

“你知道林向屿想考哪里吗?”

胡桃有些犹豫,说:“应该是上海吧?”

“上海啊,”程可欣握拳,志气满满的样子,说,“那我要回去查查,上海有什么美院,我爸妈想让我去中央美院,我哪儿考得上啊。”

“别妄自菲薄,梦想还是要有的。”

正好胡桃和程可欣说到这个话题,下午的时候,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时间就定了下来。同时公布的,还有上一次月考的成绩,年级前三百的同学才有希望上重点大学。

刚刚三百出头的女生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都在叽叽喳喳地讨论,大多数人都没办法再静下心来看书了。

胡桃再次跻身前一百,其中林向屿每周的小灶功不可没。老蒋在班会上表扬了她,还专门把胡桃叫到办公室询问她的想法。

胡桃说:“想……考上海。”

“上海学校多,”老蒋说,“只是分数都挺高的,得加油啊。”

“是啊,我还没去过上海呢,想去看看外滩的夜景。”

老蒋点点头:“年轻人是该多去大城市拼搏几年,开阔一下眼界。能够接触和认识许多不一样的人。”

“还有一年,加油!”

走出办公室门,第一眼映入胡桃眼帘的是蔚蓝色透彻的天空,澄碧如洗,一排排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翠绿欲滴,万物都是生气勃勃的。

胡桃舒心地伸了一个懒腰,回到座位上,在字条上写了一行字,贴在桌子上用胶条保护起来。

——最想要去的地方,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

等她写完,程可欣伸着脖子探头过来:“你可真励志啊!”

“是吧?”胡桃笑了笑,拍拍桌子,“等我毕业,非得把这张桌子搬回家留作纪念。”

胡桃没想到,她的无心之举倒成就了一番热潮。班上的人纷纷效仿她在桌子上贴字条励志,连林向屿都跟着凑热闹,摸摸下巴对胡桃说:“你的字比我好看,你帮我写好了。”

“写什么?”胡桃问。

“红色法拉利吧。”他一脸严肃地说。

“这就是你的梦想?”

“不敢当不敢当,”林向屿“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这是全天下男人的梦想!”

胡桃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你家不是有辆兰博基尼吗?据说是我们全市第一辆兰博基尼。”

“哦,之前不是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吗,停车库里太久给忘了。我爸那天突然想起来这车,一脚油门下去,发动机报销了。”

“你爹真是个人才。”

“是啊。”

林向屿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下自己那个胖乎乎圆滚滚的亲爹,坐在酷炫的跑车上,“嘤嘤嘤”地哭着,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求救的样子,仿佛在说:“儿子啊,快来拉你老爹一把。”

想到自己那暴发户的老爹,林向屿忍不住在心底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胡桃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全新的白纸,工工整整地写上“红色法拉利”,连透明胶和剪刀一起递给林向屿:“拿去。”

林向屿笑嘻嘻地接过去:“大恩不言谢,等我买到爱车之日,一定第一个带你兜风!”

“可别折煞我,林大帅哥你的副驾驶座多少人排队候着啊。”

“说得也对。”林向屿认真地点点头。

胡桃被他噎得半死,伸出脚踢他:“别挡我光,让开让开。”

等林向屿真的被她踢走了,胡桃又有些后悔。她想问问他许然然的事,可是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到了这周周末,胡桃像往常一样在图书馆门口等林向屿。他出现的时候,却不是一个人。

“来来来,介绍一下,”林向屿突然从胡桃身后出现,吓了她一跳。他拍拍胡桃的肩膀,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许然然,“许然然,七班的,你上次的图书证就借的人家的。”

然后转向许然然,林向屿推了推胡桃:“这是我们班的胡桃,胡大美人,我最好的朋友!”

许然然笑着伸出手:“你好,胡桃,久仰大名。”

胡桃摆摆手:“别听他乱说,上次借图书证的事,谢谢你了。”

“在路上正好碰到许然然同学,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写功课。”林向屿一副三好学生的样子,恨不得在胸前系上一条红领巾,“许然然同学专攻数学竞赛的,和我这种半路出家的不同,胡桃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她。”

胡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三个人进了图书馆,许然然先去了还书处。

胡桃忍不住挤对林向屿:“你前两天还说,没那么熟的。”

林向屿再次破天荒地顿了顿,他将胡桃扯到书架的另外一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声点,揍你哦。”

胡桃吐吐舌头,努力用夸张的表情来掩饰自己的失落。

找到位子坐下后,胡桃习惯性地坐在林向屿对面。许然然还完书,林向屿赶紧拉开自己身边的座位让给她,她伸手把头发挽起来,就随便找了一支铅笔盘住。胡桃用余光偷偷打量她,却正好看到许然然和林向屿不小心碰在一起的手肘,心底难受得发堵。

他们桌上摆的是同一本书,奥赛班才有的内部资料。林向屿正在和许然然讨论一道题目,因为图书馆里禁止高声喧哗,两个人的头凑得很近。

胡桃看到林向屿自然而然地拿过许然然手中的笔,然后飞快地在草稿纸上写着什么。等他说完,许然然思考了一下,又接过笔,在图上画了一道辅助线。

他们并排而坐,是那样的默契般配,佳偶天成。

“你们在说哪道题啊?”胡桃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林向屿抬头,在书上圈出题号,推到胡桃面前。

“……柯西不等式?”胡桃蹙眉,“这是什么?”

然后她看着许然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微积分》递给她。

“不,不用了。”胡桃讪笑着摆摆手,“你们继续。”

许然然点点头,将书收回来,却发现钢笔没有墨水了。林向屿将自己的笔递给她,然后自然而然地帮她加墨水。

胡桃左手压着习题册,头埋得很低很低,右手不停地写字。可是究竟在写些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胡桃怔怔地想,就在不久以前,她还错觉地以为,她和林向屿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的默契和羁绊,是没有人可以打破的。原来,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一个人。

这个人突然地出现,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毕生所求。

命运从来都这样不公平。

晚上回家,胡桃想了很久,还是拿出手机,坐在床上,给林向屿发了一条消息:“以后我周末不去图书馆了,谢谢你给我开了这么久的小灶。”

他的消息很快回了过来,手机屏幕一闪,胡桃点开来,林向屿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胡桃斟酌着用词,来来回回删了好多遍,“要期末考试了,想集中火力。”

林向屿很快回复:“好哒。”

屋子里关了灯,很远处的月光落下来,在飘窗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色。胡桃捂着脸,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像小蟹,密密麻麻爬了一脸。

对她而言,他是那样的特别,特别到如果他给她的,和别人是一样的,那她宁愿不要。 

4.

第二天,白冬远下课从教室后面经过的时候,被胡桃一把拽了过去。

“干吗?”脸和名字一样白净的男生,面无表情地盯着胡桃。

胡桃努努嘴,指着自己的理综试卷:“讲题。”

白冬远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程可欣立即起身让位,白冬远顺势坐下来,仔细审视胡桃的试卷。

“这道题,”白冬远语气平淡地说,“老师的答案错了,你是对的。”

“啊?你确定?”

白冬远瞟了胡桃一眼,点点头。

胡桃赶忙自己给自己在总分上加七分,然后换下一道题:“这道呢?”

没一会儿,上课铃声响了,白冬远还在给胡桃讲题,这一节课是自习课,学习委员上台守纪律。白冬远对一旁的程可欣说:“要不然你先去我那里,我们这节课换个座位。”

程可欣一听,脸“唰”的一下通红,看了看白冬远的课桌,一旁的林向屿正在拿圆规作图。她看了看胡桃,发现胡桃正低着头,听白冬远讲题。程可欣在心中暗自给自己打气,随便拿了两本书,弓着腰小跑到白冬远的座位上。

程可欣深呼吸三次,想要跟林向屿打招呼,却发现他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身边坐的人是谁。只是很认真地在计算一个不等式,他鼻梁上还是架着那副眼镜,应该度数不高,只有上课的时候才会戴。他还是戴着那条招摇的金链子,下摆落入衣服领口里,若隐若现。

程可欣用余光偷偷打量他,看到男生长长的眼睫毛,眨一下,再一下,像是小扇子。

过了许久,林向屿才抬起头,和程可欣四目相对。

“同学,”他终于开口,指了指程可欣的桌面,“书拿反了。”

程可欣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过几天,不管是程可欣,还是白冬远,还是班里其他同学,都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你们两个吵架了?”

“没有啊。”胡桃知道白冬远说的是谁。

白冬远盯着胡桃看了三十秒,确定她没有在说谎后,点点头:“那就好。”

“哎,白冬远,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白冬远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冒这么一句。

他闷声道:“有。”

“那你会告诉她吗?”

“我喜欢你,”白冬远对着胡桃,漫不经心地说,胡桃还没回过神,他已经挪开了视线,“像这样表白吗?然后呢?”“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应该让自己变得强大,我想要为她遮风挡雨,帮她把整个世界都撑起来,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用害怕。”白冬远顿了顿,“所以我觉得现在的自己还不够资格,还要再努力、再成熟、再长大一点——”

“像真正的男人一样站在她面前。”

“真是败给你了,”胡桃垂头丧气,“感觉三观都被你洗涤了一遍。”

正好林向屿和几个男生拿着篮球从教室门口走进来。

“你们俩干吗呢,坐那么近!”

和林向屿同行的一个男生看到了面对面坐着的胡桃和白冬远,立即大声打趣道。

胡桃抬起头,正好对上林向屿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还一副“我懂的”的样子,冲胡桃抛了个媚眼。

她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等白冬远被林向屿拉去了补习班,程可欣才抱着她粉红色的书包回到座位上。

“你对白冬远……什么个意思呀?”程可欣问。胡桃没说话,她不知道如何解释。

“白冬远是很不错啦,”程可欣开始分析,高中女生躲不开的八卦魂在她身上瞬间被点燃,“就是太冷冰冰了,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笑。”

“那你的林向屿呢?”胡桃打趣程可欣,“他们两个,谁比较帅?”

“私心来说当然是林向屿比较帅,”程可欣小声地说,“但是公平点来说的话……完全不是同一种类型啦!我投白冬远!我希望所有人都不喜欢林向屿,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他的好。”

胡桃无可奈何地扯了扯嘴角:“好啦。”

谁不是呢,希望他是只属于自己的秘密,可是怎么可能呢,胡桃心底难过地想,他就像太阳一样,闪闪发着光。

 
5.

无论学生们如何不愿意,这一年的期末考终于还是来临了。这一年期末考没有什么刁钻的难题,大家都考得很轻松,最后一道大题依然难倒不少英雄好汉,反正要丢的分,怎么也强求不来。

林向屿一贯地提前交卷,考完就开溜,绝对不对答案。等考试铃声结束,胡桃追出门去的时候,才发现他正在门口,趴在栏杆上和许然然说话。

“你也喜欢听周杰伦吗?”林向屿站在许然然身边,没话找话。

胡桃上前,踢了林向屿一脚:“不要脸。”

林向屿转过头,看到胡桃,挑挑眉毛:“你再踢,再踢就没暑假作业了!”

胡桃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大事为重。

“后天我们去KTV唱歌,你去吗?”

“去,”林向屿也不问都有谁,直接点头,然后他侧过头问身边的许然然,“你去吗?”

许然然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唱歌要命的。”

“去嘛,考完试了,就当放松。”

许然然还是摇头:“不行的,我要帮着家里做事。”

林向屿有些遗憾,胡桃却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后天周末去唱歌,其实是她为程可欣组织的。期末考试结束,程可欣就要去北京进修美术了。

胡桃不想让程可欣知道许然然这个人,那种滋味太难受,胡桃不愿意程可欣也体会。

可是纸包不住火,一个人要是喜欢另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又怎么可能瞒得住呢?

那天胡桃和程可欣提前到了KTV门口。程可欣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胡桃愣了愣,因为这根本不是程可欣的穿衣风格,喜欢穿白色连衣裙的人,是许然然。

“第一次见你穿这么素的裙子。”胡桃笑着说。

程可欣十分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扯了扯裙子:“胡桃,林向屿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胡桃顿了顿,安慰她:“你别乱想。”

“我看到过,有天放学,他给撑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么温柔地对一个人,自己肩膀全在外面被淋湿了。这样也好,他要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我也可以断了念想,”程可欣说,“真的,接下来的一年很关键,也见不到你们……我很舍不得你,也舍不得他,但是我知道,他不可能喜欢我,就只希望他能记得我。”

“别说得那么伤感,我们一起考去上海,大学还要在一起。”胡桃说。

“嗯!”

“说好了哦,明年见!”

“好!明年见!”

两个人正说着话,男生们也来了。程可欣和大部分的女孩子一样,不怎么同班上的男孩子打交道,最后还是胡桃叫上了白冬远和篮球队的几个男生。

“林林林、林向屿同学,”程可欣紧张得舌头都捋不直,“你们好。”

林向屿虽然在胡桃面前没个正经,但是对着外人,还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样子。他把手里提着的芝士蛋糕递给程可欣和胡桃:“路上看到的,不知道你们喜欢吃不。”

“无事献殷勤,有诈。”胡桃说。

林向屿无辜地耸耸肩,指了指一旁的白冬远,举起双手:“大白教的,我是纯洁的。”

胡桃冲白冬远点点头:“谢谢。”

白冬远没说话。

许成一进包间,就一屁股坐在点歌机前,手脚麻利地点了一大串歌,然后幸灾乐祸地对林向屿说:“来来来,给你点好了,全部是周杰伦!”

林向屿拿起话筒,一脸无奈地看着屏幕上的《晴天》,说:“谁和我一起?”

许成瞟了一眼正在吃水果的胡桃,手肘捅了捅她:“美人儿,你来你来。”

胡桃看了程可欣一眼,她连忙捂住脸,胡桃知道她不敢。有林向屿在,程可欣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刚刚还唱破好几个音。

胡桃接过话筒,站起身。

林向屿先唱第一段:“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他侧过头去看胡桃。KTV幽暗的光落在他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明亮得惊人。胡桃一愣,慌忙地挪过视线。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

“还要多久我才能够在你身边……”

胡桃死死地盯着屏幕,不去看林向屿,那一刻,竟然是真的有想哭的冲动。

“……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一曲歌毕,剩下的几个人象征性地拍手捧场。林向屿把话筒抛给了白冬远,走到胡桃面前坐下。胡桃正虎视眈眈桌子上最后一块西瓜,犹豫着要不要吃掉。林向屿贼贼一笑,拿起西瓜,一口咬下去。

胡桃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们和好吧。”林向屿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胡桃莫名其妙:“我们根本就没有吵架啊。”

“不知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认真地说。

“是我自己的问题,”胡桃决定坦白,“我很羡慕你和许然然,觉得你们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觉得自己很笨,根本没资格做你们的朋友。想要自己努力一点,能够追赶上来。”

林向屿伸手,给了胡桃一记栗暴。

“笨不笨,做朋友哪里需要什么资格。”他说,“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胡桃一瞬间又想哭,低着头:“那说好了。”

“说好了。”

“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

长大以后,我们好像每天都是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没有什么长进,也没有什么改变,生活单调得像是流水线上的产品。

可是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年轻的时候,每一天都宝贵无比,三两年就是一辈子。爱过的、恨过的、老死不相往来的,都在那么朝夕间。

少年们嘴里说着“明年见”,却没有预料到,在命运无情的冰川之下,再相见时,彼此的人生都已经换了一副模样。

谁也没能幸免。



第四章【2005年,葡萄成熟时】

1.

翻过了十二月,林向屿和许然然都入选了全国奥林匹克竞赛的决赛,地点在北京。

林向屿打电话来给胡桃说:“我给你写了明信片,寄了挂号加急。”

胡桃哭笑不得:“明信片而已。”

“这可是我第一次写明信片,不准丢掉!”

胡桃每天三次往学校收发室跑,终于在寒风中收到那张“挂号加急”明信片。故宫的城墙外,桃花灼灼,好一幅春意盎然的景象。林向屿在明信片上写道: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他的字龙飞凤舞,就像他的人,永远生机勃勃。

“什么时候开始听王菲了?”回到教室,胡桃欣喜地问林向屿,在心中揣测是否是因为自己,让他有了一样的喜好。

林向屿探过身子,看了看自己在明信片上写的话,耸耸肩:“本来想写天天开心,被然然制止了,说女孩子喜欢文艺一点的,我就只好抄歌词喽。”

胡桃觉得他的笑容无比刺眼,再低头看看手中的明信片,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对许然然的称呼,也已经从“许同学”变成了“然然”。

和北京的明信片一起来的,还有最后的奥赛成绩。

林向屿竞赛得了一等奖,一时之间被各大高校追捧,承诺给他保送资格。许然然成绩也相当不错,全国二等奖,会有高考加分。

“这事必须请客啊!”许成摇头晃脑,“我们要去喜来登!”

“那家味道不行,”林向屿语气诚恳,“掌门大厨是我家厨师的小徒弟,我请你去我家吃。”

许成被林向屿气得牙痒痒:“我真的很烦你们这群有钱人!我告诉你林向屿!我可是个有骨气的!敢不敢拿钱把我给砸死了?”

“不敢,”林向屿依然语气诚恳,“我怕手疼。”

“要是不介意的话,”一旁的许然然忽然开口,“我让妈妈做麻辣烫给你们吃。”

这次不仅是胡桃,连白冬远都有些诧异。

许然然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你们不要嫌弃,干净卫生的。”

胡桃这才知道,原来许然然的家境窘迫。她母亲在小学门口摆摊卖麻辣烫,父亲在工地搬砖干活,平时许然然也会帮着母亲去街上卖小吃。

她学习很用功,每天清晨五点起来,和母亲一起准备好今天的食材,给父亲做好盒饭,然后在老旧的居民屋外背单词。

冬天的时候,许然然说,没有热水,都是用冷水洗脸,手被冻得全是冻疮。

“不过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常常你们叫我一起出去玩,我都不能赴约,抱歉。”许然然微笑着说。

难怪林向屿喜欢她,温柔、美丽、聪明、懂事,她样样都占了。

 
许然然母亲的小摊开在实验小学的门口,因为是公立学校,学生大多都是自己回家,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地摊上吃麻辣烫,桌子上摆满了汤汤水水。许然然说,这些都是熟面孔,谁喜欢吃藕片谁喜欢豆皮,许妈妈记得一清二楚。

林向屿看来不是第一次光临,他笑着同许妈妈打过招呼,挽起袖子走到锅边:“阿姨,你去歇一会儿吧,我来就好。”

许妈妈可不许:“你和然然取得了好成绩,我也只能请你们吃这个了。”

许然然去烫筷子,又在一旁的小卖部里买来四瓶豆奶,林向屿忽然想起来:“胡桃你家小公主好像就是实验小学毕业的?”

“嗯,”胡桃淡淡地点点头,“她现在在九中。”

许成和许然然都从未听说胡桃有妹妹,他饶有兴趣地问胡桃:“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九中不是和你家反方向了吗?怎么不来一中,跑那么远?”

“不知道,不想看到我呗。”胡桃耸耸肩,她忽然发现,虽然同胡琳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的感觉了。

许妈妈的麻辣烫很快就端上来了,一清二白三红四绿,让几个人都忍不住食指大动。

胡桃跟着林向屿一起待久了,口味也渐渐和他相似,她跟着他嗜辣。许然然吃得清淡,连盐都不用加,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见林向屿的豆奶喝光了,许然然把自己未动的那瓶推给他:“还是温热的。”

林向屿笑着推回给她。

胡桃坐在他们对面,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多余的。

许然然和胡桃的关系算不上好,大概是没有眼缘,始终做不成朋友。胡桃扪心自问过,如果没有林向屿,自己会不会和许然然做朋友。答案是否定的。她没有办法亲近那些看起来就很美好的事物,因为只会照得自己更加狼狈。

许成在一旁大笑:“哈哈哈哈,向屿你这是害羞了吗?”

“找打啊?”林向屿扬起手,作势要揍他。

“我错了错了!好好吃饭!来来来,大家一起干一杯!”

大家都举起豆奶瓶,“哐当”一声,在空中相聚。

“祝祝祝——祝我们都高考成功!林向屿就免了,一边儿。”

林向屿挑挑眉,笑吟吟地看着许成:“我怎么就免了?我祝大家心想事成。”

下一个轮到胡桃,她垂眼想了想:“那就祝大家……心想事成?”

“你俩词一样,不算,换一个。”

胡桃哭笑不得:“那就……热爱生活?”

许成还想说什么,白冬远瞟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你等会儿可别说‘笑口常开’这种笑掉大牙的词。”

吃过麻辣烫后许妈妈生意正好好起来,几个人就顺便帮忙招呼客人。小孩子们一边聊着天一边探过头来对胡桃说:“大姐姐你真好看。”

胡桃笑:“谢谢你。”

女孩子继续认真地说:“我要是像姐姐一样好看就好了,我喜欢的人就能喜欢上我了。”

胡桃失笑,将桌面擦干净:“不是长得好看就会受欢迎,”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侧过头看去,林向屿正在同许然然一起收钱,他同她说话时会微微弯腰。胡桃飞快地回过头,恍惚间像是在自言自语,“大姐姐喜欢的人也不喜欢大姐姐呀。”

小女孩不相信一般睁大了眼睛:“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胡桃轻轻笑,对女孩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你要替我保密哦。”

这时候白冬远探过头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胡桃眨眨眼睛:“秘密。”

白冬远顿了一下,看了胡桃一眼,回过头没有多问什么。

有一些秘密,就让它埋在心底,酿成酒,化作风,落为雨,成为一个年少的梦。

一直忙到学校里的小学生都放学走光了,胡桃他们才又帮着许母把摊子给拆掉,桌子凳子收起来。凳子腿上黑黢黢的全是污渍,握在手上油腻得很,许然然走到胡桃边上,过意不去地对她说:“我来吧。”

收拾完东西,许成提议一起去KTV里唱歌,许然然犹豫了一下,有些沮丧地说:“下次可以吗?最近爸爸身体不舒服,我想早点回家。”

林向屿转过头问:“伯父没事吧?”

“还好,就是太累了吧。”许然然摇头。

胡桃装作没有看到林向屿停留在许然然身上的目光,只是开口说:“要不然这样吧,等高考结束,我们再一起去唱歌,现在你们三个好学生,就先回家做作业吧。”

许然然和母亲一起回家,林向屿自然而然地走到胡桃身边,将书包甩在身后:“走啦,送你回去。”

胡桃有些心不在焉,强打着精神:“不用啦,正好想去逛逛街,快到春天了,买几条裙子。”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等真的和林向屿在十字路口分手后,胡桃又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有什么可以较劲呢?

做不成情人,她仍然是他最好的朋友,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不是吗?

何况,林向屿也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他对许然然的心思。

2.

过了冬天,就是第一次全省模拟考试。胡家今年姐妹两人一个要升大学一个要升高中,再加上胡母的预产期将至,家里人人都如临大敌,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胡桃早上睡了个懒觉,十点多起来的时候正巧撞见胡琳和她爸爸胡近在吵架,胡母无奈地站在一旁,劝都劝不住。

“怎么了?”胡桃小声地问。

“你胡叔工作上有急事,要去北京一趟。”

这边胡琳眼睛都红了:“我考中考你都不陪我!那我也不考了!我不读书了!只知道谈生意,钱钱钱!”

胡桃在一旁瞠目结舌,心说小公主你公主病怎么又严重了?

胡近再三跟胡琳保证,他只是离开一星期,保证在她和胡桃考试前赶回来。胡琳不依,随手拿起一旁的花瓶就开始摔,胡近终于发火,提起行李就走。

见到父亲真的动怒,胡琳也不敢再闹,“咚咚咚”地跑回房间,将门关得十分响亮。胡桃吐吐舌头,慢悠悠地坐在沙发上削了个苹果递给母亲:“这么小就学着欺软怕硬,真是了不得。”

胡母瞪了胡桃一眼:“你少幸灾乐祸,胡琳这孩子挺可怜的,她妈妈是生她难产去世的,她刚生下来才两斤多,一直在医院里抢救,你胡叔把她养活过来别人都说是奇迹。她从小就没妈妈,身体差,每年都要去医院住一阵子,你胡叔又工作忙,根本照顾不到她。”

“我还从小没爸爸呢。”胡桃顶嘴。

“她小时候,周围人都欺负她,骂她是扫把星,害死自己母亲。没人愿意和她玩,你多让着点她,你至少还有我呢。”

胡桃看着手里的苹果,顿了顿,又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盘子里。然后她站起来走到二楼胡琳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回应她的是枕头被狠狠扔在墙上的闷声,胡桃没吭声,将水果盘放在地板上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胡琳还黑着脸,胡桃也懒得跟她怄气,转过头同妈妈说话:“明天我去买点虾仁和鲜肉,我们自己在家里包饺子吧,反正这两天也看不进书了。”

“行,胡琳,你想吃什么不?让姐姐明天一块儿买回来。”

胡琳冷冷地回答:“谁是我姐姐?”

胡桃一反常态没有回她一句“你以为我乐意当你姐姐”,她自顾自夹了一块猪蹄给妈妈:“喏,今天蹄子炖得又香又软。”

胡母也笑着转了话题:“天气预报说隔几天全国都要下雨,你们这几天都把伞带上。”

然后她看了看鞋柜旁的伞架:“哦,胡琳,你爸好像忘记带伞了,你回头给他打个电话提醒他一声吧。”

“关你屁事!”胡琳头也不抬地说。

胡桃最见不得胡琳为难自己的母亲,将筷子一放:“胡琳你适可而止啊。”

“看不惯我?”胡琳冷哼一声,“看不惯我你就从我家滚出去啊!”

胡桃“哗啦”一下站起身,正准备发火,胡母开口制止了她:“吵什么呢,你们怎么就不能明白呢,你们是姐妹啊,世界上有那么多与你们无关的人,你们都不舍得去伤害,为什么非要去伤害自己的亲人?”

胡桃本想说“她不是我的亲人”,胡琳已经先喊了出来:“亲人?难道还想要我叫她姐姐叫你妈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上我爸有钱吗?你想当我妈妈想得要疯了是吧?好啊,我妈妈是生我难产死的,你也给我爸生一个然后去死好了!”

胡桃气极,一巴掌给胡琳扇了过去,胡琳也不是好惹的,端起桌子上的菜盘就给胡桃砸过去。

胡桃被她这么一淋,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冷冷一笑,字字清楚:“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大家都说你是灾星煞星,是你害死了你妈妈。你想赶我和我妈走,不就是怕你爸哪天不要你了吗?你怕我妈妈生个孩子争了你的宠是吧?你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真是罪有应得。”

胡琳浑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将手边所有的东西全部拼命砸向胡桃。胡桃直直地站着,脸上被盘子碎片划伤也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胡琳。

胡琳见自己根本没办法真正伤害到胡桃,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将手中的碗狠狠地朝胡母砸过去。好在胡桃反应及时,伸过手臂挡住,瓷碗在胡桃手臂碎开来,鲜血一下子喷出来。

在一旁劝架的阿姨尖叫了一声,胡桃立刻捂住伤口上的血,也不管感染不感染,忍着痛:“妈,你别看。”

胡母一直有点晕血,胡桃手臂上流血太严重,盖不住。

“胡琳,干得好,”胡桃舔了舔自己不断流血的伤口,恶声笑,“你刚要是真砸中了我妈,你信不信我会找你拼命?”

胡琳毕竟年纪小,被胡桃这么一笑反而害怕了。胡母看着胡桃一身的伤,脸色发白,嘴唇发抖,胡桃眼尖发现了她的异样,也不顾自己的伤:“妈?你没事吧?妈?快,打电话!”

胡母捂着肚子痛得汗水涟涟,救护车来得很快,胡桃和家里阿姨跟着上了车,距离预产期提早了两个星期,胡母躺在担架床上,胡桃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反反复复地向她道歉:“妈,对不起、对不起……”

胡母微弱着声音说:“是妈妈对不起你……”

“妈!”

“我当年、当年就不该和你爸离婚,让你跟着我吃了这么多苦,我的幺儿呀……”

“妈,你别哭了,那种人渣你不和他离婚才是害了我一辈子,你这一辈子,都是被我连累的啊,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惹你生气惹你伤心……”

下了救护车,胡母被推入医院,护士将手术签字单递过来,胡桃未成年没有资格签字,最后是胡母强忍着痛楚,歪歪斜斜地自己写下名字。

胡桃从未如此时般痛恨过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不能一夜长大。

胡母是高龄产妇、提前分娩,在救护车上医生就告诉了胡桃这种情况实在太危险,算是提前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等胡母进了产房,阿姨把手机递给胡桃后就先回去了。胡近在电话那头焦急地问胡桃情况如何,胡桃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胡近顿了一下,柔下声来安慰她:“胡桃,别哭,别哭,没事儿的,没事儿的,别着急,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一刻胡桃觉得无数念头和画面在脑海里飞闪而过。

她手心还似留着母亲的余温,耳边还似听着她的叨念,眼前还似她在向自己走来。

胡桃恨不得所有的神明显灵,恨不得献上自己的一切,恨不得时光倒流,她终于哭着开口对胡近说:“胡叔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只要妈妈能好,我什么都不要。”

“真的,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发誓……”

在命运和灾难降临之前,我们总以为那是别人的故事。

胡桃把电话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有护士上前帮她清理碎片。本来是要让胡桃自己去外科处理的,护士长看到她一个孩子守在手术室外也怪可怜,帮她包扎好伤口后叹了口气。

那是胡桃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夜,偌大的医院,外面是茫茫的夜,一层楼寂静无声,走廊尽头窗户没有关上,冷风飕飕地吹打,只剩下她一个人。
 

手术灯熄灭,医生一脸凝重地走出来,看到候在外面的胡桃,问:“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胡桃慌张地抬起头,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医生,我妈妈她怎么样了?”

医生叹了口气:“节哀顺变。”

胡桃一怔,犹如晴天霹雳。

“不可能,”胡桃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在做梦。”

助理医生们也跟着从手术室里出来,胡桃猛然上前,结果腿部发麻,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医生们赶忙上来,把她扶起来:“唉。”

胡桃却坐在冰冷的地上不肯起来,她一把抓住旁边另外一名医生的白大褂:“医生,我妈妈呢?”

她一个一个地问过去,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希望。

没有人回答她。

最后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是胡母的遗体。衣服和床单上血迹斑斑,提醒着胡桃她曾经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术床上,双眼紧闭,身体明明还有余热。胡桃轻轻地、轻轻地伸手,握住她母亲的手。那双手大而纤细,手掌有薄薄的茧,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怎么保养都没有办法,多年前落下的老毛病。

胡桃死死地抓住母亲的手,不停地摩挲上面的老茧,想要让她的身体活过来。

想到冬天,胡桃又想起母亲怕冷,有很重的风湿。天气不好的时候,总是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觉,走路都不方便。她母亲这一生实在坎坷,就算后半生遇到了胡近,嫁了个风风光光,可是也没有真正过上过好日子。

“妈妈,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啊,”胡桃泪眼婆娑,哭得近乎昏厥,“妈妈,我是胡桃啊,你看一看我啊。”

这具身体,几个小时前,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还笑着叫她的名字:“胡桃。”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不应该这样,不是吗?母亲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好,她连名字都取好了,胡梨。她无比期待,宝宝出生以后,要当一个好姐姐,将她在童年失去的一切,都弥补上。

明明一切都越来越好了。

根本没有电视剧里“要孩子还是要母亲”的选择。进入手术室前签署的协议书页页在目,胡桃还跌坐在地上,头痛欲裂,心痛得想要就此追随母亲而去。她一瞬间什么也记不起来,只是愣愣地对着空气说:“妈妈、妈妈……”

怎么敢去想象,失去母亲以后,要面对的人生?

生命不能承受的痛,却要让十八岁的她独自承受。

一定是梦,胡桃终于后知后觉,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泪眼婆娑中,还是晚餐的时候,她笑着跟母亲说:“明天我去买点虾仁和鲜肉,我们自己在家里包饺子吧?”

胡母包的饺子是最好吃的了。那几年她们母女俩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住在最便宜的巷子里。胡母每天出去找工作,一整天只吃一个馒头,省下来的钱就给她煮面条吃,再苦再穷也要加一个鸡蛋,胡桃总是能将面汤喝得干干净净。后来母亲找到了工作,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回到家里都八九点了,赶忙洗了手给胡桃包饺子吃。胡桃饿得要命,趁母亲不注意就偷偷扯下一块生饺子皮吃。

等母亲转过身,看到她嘴角的面粉时,忽然心疼地抱着胡桃哭起来,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反反复复地说着是妈妈对不起你。

哪里有什么对不起,无论是贫穷、苦难、病痛还是风雨,我们都是彼此活在世界上的羁绊。

“妈妈、妈妈……”

你怎么能剩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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