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士革的夜幕从哪里落下 文/喜宝
(2015-04-10 23: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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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浮生乱 |
今生今世,她都是他心上的玫瑰。
01
许秋露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再见到厉以和。
他忽然出现在她任职的旅行社,预订了VIP旅行套餐,并且指定要她做陪同私导。
抽出一份客户文案递给他,她脸上仍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厉先生定的是D级套餐?”
“F级。”他随手翻了几页,从文案中抬头看她。
“商务、亲子,还是个人行?”
厉以和放下手中的文案:“蜜月游。”
“哦。”她只是怔了片刻,立即回过神,“新婚快乐!”
“只是订婚而已。”对方神色淡淡,“婚后会有很长一段商务出差,索性提前把蜜月过了。你呢?”厉以和说着,放下手中的文册,饶有兴趣地问她:“你过的怎么样,结婚了吗,秋露?”
“秋露”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简直令她避之不及。
许秋露依旧很职业地说道:“北欧、澳洲、东南亚,还有南非,厉先生喜欢哪一个?”
“大马士革。”打断她殷勤的介绍,厉以和口气淡淡地说。
许秋露像是噎住一般,忽然没了声音,深吸一口气,她慢慢松开紧握的手指:“抱歉,厉先生。我们社里目前没有开通这条旅线。”
“F级全球旅行个人定制。”厉以和念着文册上的一行宣传小字,沉吟片刻,抬头反问,“地球仪上飞机所能到达的任何一个地点都可以安排旅行,你们的店员是这样向我介绍的。”
许秋露咬了咬嘴唇,一时无法反驳。
他微微一笑,又说:“十年没去那里,许经理一定也生疏了吧。”
她一怔。
“我不想去。”许秋露对老总机械地重复这四个字。
“那么你就等着放大假吧。”老总终于使出杀手锏。
许秋露咬牙,这简直是趁火打劫!分明知道她刚付了新房的首付款,经理压力巨大。
“这样吧,你答应这次的的任务,我多给你百分之五的抽成。”威逼之后,便是利诱。
许秋露没话说了。她握着笔杆的手捏紧又放开,放开又捏紧,最后还是在那份合同上签了字。“许秋露”三个字清秀明朗地落在了底下的乙方处,如此平凡。秋露吸了吸鼻子,起身离开。
这之后便是例行的行程确认,她同厉以和的秘书联系,哪知秘书却并不知道老板有此行程,许秋露的心底忽然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或者,你问问他是否有空。叙利亚的情势并不稳定,大马士革也不是什么蜜月的最佳地点。现在改签机票或者退订酒店都还来得及。”
当晚厉以和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听说你煽动我的秘书要改了这次的蜜月行?”
她假装没听到他不客气的质问,说:“那边的局势不太好,很有可能会撤回旅游签。”
“没关系。”他悠然答道,“我在那边有商务关系,签证的事不必担心。”
秋露不说话了。
这短暂的空当里双方都有几秒的沉默。许秋露正要挂掉电话,他却忽然很慢很温柔地问了一声:“你在哪里?”
放下手机她的心仍在怦怦跳着,脸颊涨得有点红。八月的夜,蝉鸣声都藏在了柳树里,月牙高高地挂在天角,路边的水饺摊一直摆到深夜。她坐在小棚子里吃一碗水饺,吃得大汗淋漓,额角都渗着晶莹的汗珠。
她想起那通电话的最后一句,他说:“是不是又像从前一样坐在马路边上的小摊里吃饺子凑合?”
想起他说的从前,许秋露觉得十分恍惚,那分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遥远得如同上辈子。
那时他们新婚,谁也没料到婚姻会来得这样早,都刚毕业,他从美国跑回来,偷偷地和她领了证,两边家里都不知晓。等拿到大红本本时,她只疑心是场白日之下的长梦,风一吹,梦就破了。
厉以和握着她的手,两人十指交缠地坐在北京的街角晒太阳。那天他们晒了一天的太阳,从清晨一直坐到黄昏,看着繁华街角的车水马龙。
厉以和那时在麻省理工念信息工程,导师盯得严,请趟假非常不容易。他当晚十一点必须赶回,连晚饭也吃得仓促。
许秋露请他在马路边吃饺子,他们是小棚子里的最后一对客人。悬在头顶的灯泡亮澄澄的,透下明黄的光亮。许秋露先吃完,无事可干,便盯着他的脸发呆。厉以和吃得很慢,挺拔的鼻尖渗出一颗颗细密的汗珠,眉角、嘴唇,甚至是微垂的眼都好看极了。
她越看越快乐,在他猝不及防的瞬间捧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印下了一个吻:“厉以和?”
“嗯?”
“老公。”
“嗯。”他听得笑了,很慢很温柔地应着,轻轻地念出那两个字,“老婆。”
02
九月初大马士革之旅成行,许秋露终于见到了厉以和的未婚妻瞿书娟,北大的人类学毕业生,刚分配到一所著名的研究所工作。容貌娟秀,举止之间透出一种淡淡的稚气。
她对许秋露很有好感,一路上时不时地找她聊天。
许秋露也是出奇地有耐心,有问必答。两人反倒把戴着眼罩的厉以和撂在了一边。瞿书娟告诉她,这次大马士革之行并不是自己的主意,她更喜欢海岛,可厉以和坚持,她也没办法。瞿书娟低头笑笑,谁叫我喜欢他呢。
二十多个小时后终于抵达了这座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城市。大马士革整座城市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平淡,楼不高,机场充满叙利亚特色,夜里走动的人较少。
瞿书娟显然有些失望,秋露拍拍她的肩:“这是一座很迷人的城市,需要很慢很慢地去品味。”
她是导游,理所当然地拎起他们的行李,一直走在后头的厉以和忽然抢过她手中的东西。
她微愣,“厉先生,我来吧。”
他的眼睛没有望她,“许小姐,替未婚妻提行李箱是我分内的事。”
秋露不说话了,她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里格外漂亮。瞿书娟这才发现,许秋露是一个“第二眼美人”,饱满的额头,弯弯的眼角,那嘴唇薄得像微颤的玫瑰花瓣。她问她:“秋露姐,听你的意思,你从前来过大马士革?”
秋露微微一怔:“嗯,来过。不过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啊,好久远了呢!”瞿书娟感叹。
许秋露笑了笑:“是啊,那时候和你一样大。”
厉以和转头瞥了她一眼,三十二岁的许秋露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她扎大马尾,穿波西米亚风长裙,露出光滑的额头和纤细的手臂,除了那双对生活微微疲倦的眼睛,一切都像他们还在大学时。
瞿书娟追问:“和谁一起来的,是不是男朋友?”
秋露沉默片刻,微笑着说:“不是男友,是当时的丈夫。”
瞿书娟“啊”了声,秋露微笑道:“那时很年轻,说结婚就结婚了,后来离婚,说到底,我们都有错。”她说这话时没看厉以和。
厉以和却打断她的话:“我倒不这么认为,许小姐。婚姻是对彼此的承诺,能在二十二岁就向你求婚的男人,一定曾经抱着要这样过一辈子的美好愿望。只是最后有人坚持不住,中途散场罢了。”
“太年轻的承诺,谈得上什么天长地久?”许秋露似乎不愿和他争辩,转而一笑,“厉先生,倒是您和瞿小姐这样的组合,一个事业有成,一个名校毕业生,多搭。”
厉以和不说话了,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道线。
曾经和他做了三年多夫妻的许秋露当然知道,这是他已生气的征兆。
03
十七岁的厉以和就是这样一个容易生气的少年。每当他抿起薄薄的唇,闭上眼,开始不断揉着额头时,就是不耐烦的征兆。
然而没有人读得懂,无论是父母,还是周围的师友,都将那当成他天性淡薄的一部分。
所以,当第一个随口问出“喂,你怎么又生气了”的少女许秋露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时,厉以和的心底不是不吃惊的。
那年她十六岁,念的是一所北京艺术类附中。全市中学生围棋大赛,所有人都穿着各自学校的校服,规规矩矩地坐在棋盘前比赛。许秋露迟到了,被取消了比赛资格,她一个个地从那些人面前走过,最后停在了厉以和的棋盘前,坐下捧着腮开始看他对棋。
厉以和沉住气下了十多盘,从早上一直下到傍晚,中途也没有吃饭,只是盘坐在棋盘前,闭目养神沉思。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打断他的。
“喂,比赛结束后,我们俩来一场吧。”
少女的声音很突兀地响在头顶,少年的厉以和睁开眼,乌玉般的眸子望着她。许秋露咬着唇,笑眯眯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棋呆子,比赛比傻了吧?”
他很温和又不失疏远地问:“你是?”
“我赶来得太迟,被自动取消比赛资格了。”少女耸耸肩。
他“哦”了一声,不置可否。许秋露又追问:“哦是什么意思,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
她扎着蓬蓬马尾的脑袋晃来晃去的,晃得他眼晕。
厉以和摇摇头:“咱们明年见吧。”
傍晚六点钟,比赛结束。厉以和拧开一瓶矿泉水,慢吞吞地喝着。
许秋露见他休息好了,坐到他跟前码好黑白两子,说:“开始吧。”
厉以和似乎没听懂她的话,起身准备收拾书包。
许秋露急了:“呀,你怎么起身了?快坐下,坐下,答应了要和我下一盘棋呢。”
“你听错了。”他紧紧地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没答应过你这个。”
许秋露捉住他的手,脸上露出大大的讨好的笑容:“多下一盘有什么打紧?”
“是不打紧,不过——”他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我累了。”
那个傍晚,她就像只癞皮狗似的缠着他。少年宫的台阶很高,她从上头一蹦一跳地往下走时,他其实很担心她会栽个大跟头。
“哎,那个谁,下一盘嘛。”少女的声音在后头一直响着。黄昏里,她蹦蹦跳跳地跟上他。他坐地铁,她坚韧不拔地挤进拥挤的人群。他找地方吃饭,她先在桌上拍下一张钞票:“我请。”
最后他没办法了:“今天太累了,不能下。你要是真那么想赢我,周六的下午来四中找我吧。”
她的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一字一顿地笑着:“好啊。”
一开始,她只是常跑来找他下棋。
两人在放了学的空荡荡的教室里对棋,棋逢对手,可以一下就下上很久。厉以和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实力不错,有时常常杀得他措手不及。
因为学画的缘故,她执子的手指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晶莹的玉白子夹在指尖,少女红扑扑的脸颊像盛开在黄昏的玫瑰。
有时中途歇场,许秋露就会背着手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感受着夕阳落在这所古老的中学里的每一寸光影。漱石亭的闲坐,图书馆里被翻得哗哗作响的老书,操场上悠然生长的青草,都是年少青涩的记忆。
许秋露总是笑他少年老成:“真不知道成天把眉头皱那么紧,是为了什么事烦心?”
厉以和是单亲家庭出身,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大自己五岁的姐姐,父亲在他出生那年便去世了。少年的心,敏感而纤细。母亲和姐姐都是优秀而严苛的女人,在遇见许秋露之前,厉以和从没想过还有女孩子能那么没心没肺。
日子就这么?又淡又缓地过着,直到有一天玩得好的朋友问他:“咦,以和,你的那位小女朋友最近怎么没来了?”
厉以和没听懂:“什么?”
对方挤挤眼,厉以和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身旁的同学都心照不宣地把许秋露当做了他的女朋友。
他觉得有点惊讶,然而却并不生气,甚至……在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点不为人知的企盼。少年的爱恋纯洁如同玫瑰上的露水,许秋露是那朵悄然无声就开在他心间的玫瑰。
又过了几个月,厉以和要参加国际数学建模竞赛的赴美决赛。他把这个消息告诉许秋露时,她的表情微微愣了一愣,随即捧着腮笑了起来:“好厉害呀。”
那么多人的赞美一一从他的心头掠过,校领导的期待,母亲的满足,还有旁人的艳羡……而只有这个少女的赞美是那样地纯粹而发自内心。
“嘿嘿,你知道的,我是艺术生。”她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我们的主课是艺术训练'我的文化课一直不太好。”
她开始和他讲起自己的理想,她非常想考央美,有朝一日还想去比利时的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我家里人无人以此为生,只是一生爱画。我祖爷爷就是画师,我父亲还是央美最早的一批学生。”
厉以和听得怅惘,在心底想,他将来终究要去美国的,而她却想去比利时。纽约到布鲁塞尔,八小时的距离,若他能挣到机票钱,其实也并不太远。
04
在大马士革的第一天,他们先去参观了圣保罗教堂。
走到大门前时许秋露刻意地停了一停,指了指门上方的小窗口,回头对瞿书娟微笑:“当年圣保罗就是用绳子从门上方的那个窗口往下逃走的,基督教由此才传往欧洲。”
那是一段非常悠久的往事了,被教友放在篮子里的圣保罗降落在凯撒门,后来成功逃出了大马士革这座天堂之城。
瞿书娟是虔诚的教徒,兴奋地要拍照。许秋露很耐心地掏出相机,走到阳光下替她调整着焦距和光线。她在给瞿书娟拍照,有人却在给她拍照。
厉以和站在门廊下,看着阳光下笑容透明得恍若不真实的许秋露,忽然摸出手机,手指情不自禁地按下拍照键。瞿书娟要和厉以和合影,他站到他身边,忽然扭头看向许秋露:“既然是一起出行,许小姐也来一张吧?”
许秋露的脸色一僵,正要摇头拒绝。瞿书娟已热情地拉过她:“来嘛,秋露姐。”
许秋露无奈:“那好,我只拍单人照。”
厉以和点点头:“当然。”
戴着墨镜站在圣保罗教堂前的年轻女人和当年那个手捧玫瑰的年轻女孩,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那年她二十二岁,眉眼弯弯地捧着一束玫瑰,哄他给自己拍照。人间若有天堂,大马士革必在其中。这座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城市,也是一座盛产玫瑰之城。大马士革玫瑰是全世界公认的良品,自十字军东征后,传入中欧开始,便在欧洲享有广泛声誉。
二十二岁的许秋露捧着那束盛开的玫瑰,笑靥被照片永远地定格了。
厉以和没告诉她,自己的手机里唯一存着的一张照片,便是那样的理由被命名着——My rose。
瞿书娟喜欢玫瑰水,许秋露便陪她逛当地市场。
多年前走过的小巷子,许多场景早已物是人非。古老而有韵味的狭窄街道,由古老旅店改建的咖啡屋,晒着太阳的修鞋匠老人,还有商店橱里挂的大熏肉……许秋露忽然挺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拽了一下一旁厉以和的袖子,张嘴就喊:“厉……”
她刚韩出一个字,便已回过了神,猛地松开抓着他衣袖的手,抿着唇不说话。
厉以和倒是笑了,随手摘下墨镜。他深黑的眼睛,在大马士革的阳光里反射出浅浅的闪动的光:“没想到,这个店还在,熏肉也还在。什么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走在前头的瞿书娟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只是很好奇地四处逛着。
许秋露忽然正色:“瞿小姐是个好姑娘,你多珍惜。”
厉以和笑了,忽然便觉得时光真是个好东西。当年陪她逛街,连目光往哪个姑娘上瞥一瞥,她也要吃醋。没想到他们之间竟然会有这样一天,她意正言辞地劝他珍惜善待别的女人。
05
十七岁那年,他从美国比赛回来,比输了,输给一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印度少年。然而所有人都在为他的世界第二次欢呼,连一向严苛的母亲也没有多说什么。
厉以和沮丧透顶,最要命的是,没人能理解他的痛苦。那个玫瑰般的少女,她亮莹莹的眸子望着他,敲得棋盘作响:“厉以和来盘棋?”
那时的他已是心灰意冷:“走吧。”
许秋露晃着他的肩膀:“胆小鬼,输给别人那么丢脸,连和我下棋都不敢了?喂,厉以和,你的人生是不是从来就不许输?”没等厉以和回答她,她自顾自嘀咕起来:“不对,和我下棋,你也不是总赢。”
“那是故意让你的。”厉以和忽然无奈地笑了笑,“而且,这不过是游戏。”
许秋露点头:“好,那么这次,算我求你——不要把这当成游戏。我们来真正下盘棋。我赢了,我说什么你都不许摇头。你赢了——”她忽然顿了顿,“你赢了,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她这样说着,如同玫瑰般清甜的嘴唇翻动着。
少年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
没理会他的问题,许秋露已微笑着慢慢地摆好棋盘,将一盅黑子递到他手里。
那场棋是两人相识以来,下得最长的一盘棋,从蝉鸣高柳的午后一直下到霞光漫天的日暮,渐渐地天黑了下去,无边的暮色四起,操场上遥远的灯光明灭隐约地落在外头的走廊上。两人都凝神专注地看着棋盘,没有开灯,一片黑暗中有花香似潮水般地铺涌而来。
厉以和落子如飞,许秋露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落下了最后一颗子,笑眯眯地仰头看他:“厉以和,你输啦。”
他很仔细地看完全局棋,点点头,唇角不知是微笑还是落魄:“嗯,我输了……”话未落音,只听“哗啦”一声,许秋露挥手拂去一盘棋子,棋子落地有声,少女仰头朝他的唇狠狠地亲了上去。
十六岁少女的吻,生涩得像是带荆棘的玫瑰上的露珠。
她吻得他薄薄的唇上泛起一道浅浅的牙印,厉以和终于忍不住反客为主,一手按住她的肩膀,朝她的额头和红扑扑的脸颊上各亲了一下。
“My rose.”
“嗯?”
“没什么。”少年擦着唇上的血迹,苦笑,“许秋露,你上辈子属狗的?”虽然这样说着,少年的心情却愉悦如同春天的清晨。
两人在暮色里肩并肩地坐在一张木桌上,她在他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轻声喃喃着:“厉以和。”
他微笑地应着,感受着心上人清甜活泼的气息。她的笑容在暮色里也是那般的明亮:“答应我,不要把输当成一种罪恶,更不要用这个来惩罚自己。”顿了顿,她说,“除了输给我,从今往后,这世上你输给谁都不算输。”
“后来呢,秋露姐?”落地窗式的玻璃使得坐在酒店用餐的顾客可以望见一整个阿勒坡的夜景,瞿书娟一直缠着要听许秋露说她的恋爱故事。
秋露虽觉诧异,却隐瞒了姓名和人事,简简单单地说了。
“原来秋露姐这么早就恋爱了,当时,双方的家长都知道吗?”瞿书娟追问。
许秋露想了想,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高中三年瞒得挺好的。不过,我前夫考上北大后就直接和家里说了。我和他相差一岁,那时我正高三,他妈妈来家里找我,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不过那时我们很拧。说起来,要不是他一直辅导我的文化课,我也没法考上央美。”
是真的,即使分开,那些人生中一起度过的岁月,她并非完全不感激厉以和。
那时她高三,压力大,情绪差,经常一个人在画室一坐一整天。他把门窗全都锁上,暴躁地撕画纸。
厉以和便安安静静地靠着门,坐在门外,一道接一道地给她讲题。不管她听不听,又听得进去多少,他总是耐心地把那些试卷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彻底冷静下来,打开门,他便和她一起捡着满地的废画稿,收拾着画室。
“高考前一天,他带我去逛故宫。我们在故宫的角楼上看傍晚的风光,就那么肩并肩地站着,忽然间我就哭了,哭得特别伤心,像个傻子似的。我对他说‘你知道吗,我从没那么害怕过一样东西。央美的确是我的梦想,可我最怕的不是考不上央美。我最怕的是连央美也没办法考上的我会配不上一直被人看成理工天才的你’。”
瞿书娟听得微微一愣。
许秋露已察觉自己失言,笑了一笑:“最后……最后倒是考上了,顺理成章地继续恋爱。我大三时,他出国去念书。第二年我们很仓促地结了婚,瞒着彼此的家里。后来……我有了孩子,同时还收到一封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那时候两人都做了很大的让步,他中断了美国的学业,在北京找了一份高薪的工作养家,我放弃了去布鲁塞尔进修的机会,安安静静地帮朋友开画廊。”
那些慌乱而无措的时光呵,在多年后对旁人讲来,不过三言两语。
瞿书娟不知想起了什么,几乎有些怯怯地问:“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困难的人,怎么还会想起离婚呢?”
怎么会想起离婚?
许秋露张了张嘴,却忽觉哑然。说起来谁也不相信,连双方的朋友到最后亦吃了一惊,他们的离婚几乎是毫无预兆的。那是他事业刚刚起步期,也是她做画廊最忙的阶段,他们熬过了那么多的困难,生活贫穷,孩子出生,还有各自所放弃继续的学业。
“我和我前夫曾经有一个孩子。”阿勒坡下的夜景美不胜收,如同一座繁华而古典的城市,漫天的星子都晃晃悠悠地似要坠下来,掉落在这个四处都是遗迹的大博物馆里。许秋露望着大马士革的繁华,想了想,终于没再开口。
“孩子……孩子怎么了?”
瞿书娟的话音未落,离席已久的厉以和已朝她们直直走来。“在聊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微笑开口,拉开了椅子。瞿书娟的眸中有点点星光:“在听秋露姐说她从前的故事。”
“哦?”他拖了个长音,抱着胸看向她,“从前的故事?”
许秋露淡淡地垂下眼,一笑:“没什么可听的,不过是所遇非人好在及时改正的故事。”
他还是微笑着,眉眼间却似乎浮现出一丝淡薄的怒意。许秋露是向来捋惯了老虎毛,又说:“厉先生这样的人,想必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吧?”
“当然了。”厉以和笑,“我遇见过一个狠心的女人,她那么狠心,以致后来几年里我差点都不敢再碰女人。”
06
很久没有对人提起那个失去的孩子了。有些往事,许秋露总以为会像尘埃缓缓落地,而后被岁月深深埋葬,然而它并没有。
夜晚十一点,她洗漱沐浴完毕,披着件睡袍踱步到露台看大马士革的星光。这个露台的位置一点也不好,仰着头看得很费力。许秋露忽然想起这是十年前自己住过的酒店,这个酒店的客房部左拐有一个小楼梯,顺着楼梯可以一直爬到楼顶,那里才是卧看大马士革的星光最美的地方。
她爬上去,发现门口放着一双男式皮鞋。她犹豫了片刻,推开门上了楼顶。
“就知道你会来。”一个声音忽然响在了她的头顶。许秋露仰头望着厉以和。
他也看着她,然后伸出手:“上来吧,借你一只手。”
许秋露没有客气,反正她要看的是大马士革的星光,又不是厉以和这张脸。
上了楼顶后他倒没有再缠着她,而是很自觉地两人各占一角,或坐或仰地看着头顶的夜空。叙利亚是沙漠城市,星光如水,夜空广袤如同蓝丝绸包裹。这样的地方被称作人间天堂,不是没有理由的。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缓缓的凄楚:“厉以和,你要对瞿小姐好一点。”
厉以和不以为然:“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她嗤笑一声,没再接话。
当年她执意离婚,很多人都不理解。婚后一年,她生下孩子,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只是一心带着孩子。那时他们过得可真狼狈啊,她生产时大出血留下了底子虚的后遗症,厉以和创业失败,正忙着找活还债。他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风采,而她已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未握过画笔。
后来厉以和从美国回来的姐姐找到她,“你就是那个把我弟弟害成这样的女人?”那天她和她说了很多话,不尖酸,也不刻薄,只有冷冰冰的理智。她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再看看以和不人不鬼的样子,你们注定不会幸福。
许秋露不信邪,可当他们的孩子因全世界性发病率仅千分之一的婴儿猝死综合症在睡梦里静悄悄地走了时,她终于彻底崩溃了。
厉以和是在一个礼拜后才得知消息从外地赶回,迎接他的,是许秋露安静从容地递过一张离婚协议书。
07
大马士革之行即将结束,瞿书娟看上去有一点怅惘。许秋露注意到了,便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
瞿书娟点头:“我想去一个地方,离大马士革不远。有个人住在那里,我们有十年没见了。”
许秋露听她说出那个地名,神情微怔,似乎一时拿不定主意,“那地方一向很乱。”
瞿书娟却很坚持:“他是像我父亲一样的人,离开中国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
许秋露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好,我陪你去。”顿了顿,她补充,“我们快去快回,别告诉厉先生。”
临走前,旅行社的朋友仍试图阻止她:“秋露,你确定要去?太危险了。”
许秋露看了一眼车里的瞿书娟,摇摇头:“人的一生那么短暂,有几个十年可以等待?我不想有人和我一样留下遗憾。”
这天傍晚,厉以和走出酒店,被一名中国人挡住,那人出示了导游证:“厉先生,我是秋露的朋友,她出事了……”
出乎他的意料,厉以和安静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淡淡地撂下三个字:“知道了。”
“那么,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大使……”他神色猛然一变,“先生,先生,你要干什么?”
厉以和已经上了租来的车:“去找她。”
男人吓了一跳,连忙开车追过去,因为叙利亚的一场内乱,一个中国导游陷入险境已是大事,再加上一个中国客人……
厉以和的车在沙漠里熄了火。夜色茫茫,他下车,抬头看了一眼天,忽然觉得心跳得很快。
没有车,可是看路程表似乎那地方离这也不远。
“怎么会无端想起跑到沙漠去?”喃喃念着,厉以和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沙漠里。广袤的沙漠在呜呜的风声中如同魔鬼的堡垒,四野无边,他走得既慢又艰难,他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
忽然,有脚步声踢踏着传来,越来越清晰,一个黑影猛地扑倒在厉以和的身上。厉以和挣扎着要爬起来,被那人双手反绑。他扭头去看,却发现人群中没有许秋露的身影。
那群人用他听不懂的话嚷嚷着,厉以和拼了命地用英文大声地问:“Where is the woman?”
“Woman?”有人大笑着问。
“The
woman?”接二连三地有人笑起来。厉以和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领,喘息着:“你们杀了她?”他的样子可怖极了,然而这种几近挑衅的行为随即被报复。一声闷拳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腹部,厉以和膝头一软,“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渐渐模糊的视野里,头顶的夜空被重重的黑影所包围……
08
厉以和走后的第三年,那颗被许秋露从大马士革带回来的玫瑰种子终于开了花。是在一个八月的清晨,阳光金灿灿的,仿佛那个他随时都会推门而入的夏天。
三年前她带回那颗玫瑰种子,也带回了厉以和的骨灰。厉家母亲与姐姐见到她就是发疯般地厮打。
“许秋露,你就是我弟弟的诅咒。”这句话,很多个夜晚,入她梦里,久久不散。
她甚至没有资格参加厉以和的葬礼,她想把玫瑰种子种在他的墓前,却不知道他的墓地在哪儿。她是一个连悲伤的资格也没有的罪人。
她很小心地模仿着孩子拙劣的笔迹,将玫瑰种子装进一只素白的信封里。那封信里,她这样写道:愿玫瑰在他的墓前放,愿厉以和先生在天国长眠。
厉以和生前资助了很多孩子,厉妈妈收到这封信想必不会生气。
她就怀着这样一种几近愚蠢的期待,平淡地生活着。太阳还会升起,夜幕还会来临,玫瑰开了又凋谢,春天也许永远也不会来了,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要……只要怀着希望活下去便好。
许秋露没想到,三年后的某一天,会收到瞿书娟从加拿大寄来的一封信。
秋露姐:
原谅我在三年后才告诉你一切真相。我害怕一生背负这无法摆脱的牢笼,又担心你会因此更加内疚。直到十几天前的一个梦里,厉以和来到我的梦里。他手持玫瑰,亲吻一个女人的脸颊,我看见了你悲伤的面容。
厉姐姐从美国寄来信,告诉我一件很奇怪的事,他的墓前忽然盛开了一支玫瑰。我想我猜到了他的心意,这是可以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有些事情,我想告诉你,在你们离婚后,厉以和被家中逼迫结婚,作为理想结婚对象的我却被拜托参与一场秘谋。秋露姐,你那么聪明,想必已猜到了什么。我曾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大马士革。他说,因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他在那里失去了他的玫瑰。
十年后,他想找回自己的玫瑰。而他那么熟悉你的性子,他知道吃醋最能令一个女人露马脚,他谋划着一场三个人的蜜月行,想要找到你仍旧爱他的证据。
我爱慕他,所以我不服气,我之所以答应陪他一起演戏,就是想看看,被他念念不忘深爱着的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
直到十几天前的那个梦中,当我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亲吻你的嘴唇,我忽然便明白了。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一支只属于自己心上的玫瑰。玫瑰枯萎了,便永不再开。我不能,也做不了他的玫瑰。
信纸自手间轻轻跌落。
许秋露看着花盆上今晨盛开的玫瑰,指间拂过颤微微的花瓣。那是另一颗来自大马士革的玫瑰种子。那年她带回了两颗种子,夹在钱包里。
这个秘密谁也不知,而如今,似乎更无可说的的人了。
“厉以和,是你吗?”
她轻声地问着,如同在问那个记忆中沉默而清冷的少年。
无人回答,而她已露出满足的微笑。
今生今世,原来她仍是他心上的玫瑰。生死离别,天上人间,纵使不得白头,这样便已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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