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无红豆 文/喜宝
(2014-08-13 10:4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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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浮生乱 |
那么多那么多的喜欢,要怎么一次说得够。
01
她的小名叫红豆,因为生在红豆初发的季节。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真是世上最美最美的诗。
而那么巧,他的名字叫南山。
方红豆、钟南山,这两个名字总是被小伙伴们用粉笔并排写在老厂房的废壁上。红豆也不羞涩,反而手握着一支冰棍,用舌头一下下惬意地舔着,笑眯眯地看着墙上的字。
红豆的爷爷是陶瓷厂的老书记,南山的外公是陶瓷厂资历最老的工人,两人从十几岁开始就在陶瓷厂做小工,一个掌管着人事调动,一个负责技术培训,是几十年相知相敬的老友。红豆的爷爷生了儿子,南山的外公生了女儿,于是说定了做一对亲家。谁知红豆的父亲不喜欢读书,十几岁就离开家到外头闯荡,在海南认识了一个台湾姑娘,直到红豆生下一岁多大,才带她回家和爷爷见面。而南山的妈妈则成了小镇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姑娘,在北京顺理成章地和同学谈上恋爱。儿辈没了指望,老人们就把这个愿望寄托在了孙辈身上。
红豆从小就被丢给爷爷带,比男孩还顽皮,几乎没一天是不闯祸的。南山每个寒署假都会留在外公这里,直到开学了才回北京。
在小小的红豆眼里,南山是她最好的玩伴。那时的南山才几岁大,长得很秀气,皮肤微黑,眸子黑黑亮亮,瘦得像只小猴。夏天的时候,他穿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绿色的裤衩,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一边给自己呼呼地扇着凉,一边盯着脚边的脸盆。脸盆里摆着刚切好的几片西瓜,他舍不得吃,想要留给红豆,于是用毛巾盖在盆子上,竖起耳朵留心听着院里的动静。
远远地,红豆的脚步声传来。她的脚步声总是伴随着铃铛的脆响,叮呤当啷。南山知道,那是因为她脚踝上套了一只银色的铃铛脚环。
“哗”的一声,窗子被打开,墙下探岀一个小脑袋。南山连忙跑过去,攀到窗子边俯身低头和她对望。这一对眼,他吓得不清。倒吸了一只冷气,南山问:“红豆,你怎么了?”
眼皮青肿,脸上还被抓破了相的红豆连忙作了个嘘声的手势:“你别岀声,我刚和人打完了架。”
他给她端来留了很久的西瓜。红豆吃得一点儿也不斯文,最后留下像是狗啃似的瓜皮,威胁似地警告南山:“不许和我爷爷说!”
南山当然不会说,拼命地点头。红豆满意地笑了,“吧唧”一声亲在了他的小脸上:“知道你最好啦!”
红豆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姑娘,经常带着南山闯祸,每天新点子层出不穷。她带他去挖沙,把挖的沙子倒在别人的汽车上;拆车轮,还扎自行车车胎。南山把攒下的所有压岁钱都给她买鞭炮,红豆买了整整几十盒鞭炮,专炸人家的窗玻璃。出了事,自然是两人一起挨罚。红豆的爷爷气得够呛,瞪直了眼,一个电话把状告到了远在海南的儿媳那里,说什么再不肯让红豆留在大院。
南山第二天就哭丧着脸被外公送上了回北京的车。那时,两人谁也不知道,这会是未来十年的最后一次见面。
02
红豆再见到南山,是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这一年,刚上大一的她报名了北京奥运会的志愿者,专门负责接待海外观众。海外观众也分许多种,不同工种的志愿者负责接待的对象有严格的区分。恰巧这天邻组有人得了急性肠胃炎,红豆天生仗义,挺身顶岗。谁知到组后才知道原来她要负责接待的是贵宾。
红豆的英语一向说得马马虎虎,普通的接待尚可应付,一听对方是贵宾,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跟着组长朝说好的地点走去,她战战兢兢地等着,一个人,两个人……从她身边走过一对文雅的中年夫妇。红豆正等得心焦,只听旁边一个声音响起:“Welcome
to the Olympic Games,welcome you to Beijing,China welcomes
you.”
一直扭头斜看的红豆冷不丁“啊”了一声,被组长拽回神。
酝酿好一副笑脸,正要笑吟吟地抬头,猛然瞧见对方的那张脸,红豆竟是愣了一愣。站在她们对面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看那年龄,不过和她一般大。他穿着天蓝的T恤,休闲的运动裤,背着一只黑色的单肩包,无半点贵宾的架子,一手揽住女友的肩膀。显然是一对来自国外的年轻情侣。
红豆定了定神,正要说话,视线落在他的女友身上,又是怔了一怔。
站在年轻人身旁的女孩儿和红豆一般大小,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连模样也有八九分的相似。除了皮肤略白,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仿佛在照一面大镜子。
这下连组长都吃了一惊。还是红豆反应得快,立即友好地伸出了手。
对方耐心得等她一本正经地介绍完自己,才伸手握了一握:“Steven Lin.”
红豆一路带他们去贵宾席,路上不敢冷场,只好没话找话,翻来覆去地把学的几句礼仪用语说了一遍又一遍。年轻人的女友听出她英语说得不顺溜,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好,方小姐,洗手间在哪里?”
“你们会说中国话?”
女孩一笑,红豆连忙给她指明去路。见女友的背影渐远,年轻人随意地靠在了一旁扶手上,仿佛百无聊赖。
“你的女朋友好漂亮。”红豆下意识地想套套近乎。话一出口,才觉得有点不对劲,和夸自己似的。那人的肩膀微微一耸,似乎是在竭力忍住笑,转过头,一本正经地盯着她。
红豆被盯得心里发毛,正觉得怪怪的。对方却已经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短短的头发,认真地开口:“方红豆,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头发还是短短的?”
红豆瞪大眼,绕着他左看右看。好半天,她终于挤出两个字:“南山?”
那两字落地,仍是不可置信。
南山点点头:“是我。”
红豆的内心感慨万千:“小时候瘦得像一只猴似的,怎么就长成了这样?”
南山背靠栏杆,逆着阳光,一张俊俏无比的脸仿佛生出了微微的暖意:“那年回去后,我就去了美国。”
“原来是被美国的奶粉喂壮实的!”红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南山忍俊不禁,女友王芝芝已经笑眯眯地向两人走来。南山收住话头,而红豆也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03
他陪女友在北京看奥运,她给他们当接待志愿者。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三人一起吃,一起玩,不亦乐乎。每到一处,总有人问王芝芝和红豆是不是姐妹。王芝芝的生日比红豆早一些,她又天性开朗大方,总是乐滋滋地搂住红豆的脖子:“是呀,我们是两姐妹。我是姐姐,她是妹妹。”
红豆偶然在饭桌上向南山抱拳,甜甜地叫一声“姐夫”,谁知却换来这人一副臭脸。
他摆臭脸,她的脸更臭。因为从前的南山是从不敢给红豆脸色看的。更何况她祝他和女友百年好合,这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话。
这样疯玩到了九月初,王芝芝要提前回美国了。
“红豆,我把Steven交给你,替我好好照顾他。”出发前,她陪王芝芝过夜,王芝芝这样一本正经地叮嘱她。
红豆大吃一惊:“啊,他不跟着你一起回去?”
王芝芝摇摇头:“他申请了PKU的交换生,要在北京待半年。红豆说不上此刻内心是什么感受,想起这人一定会隔三岔五地找她,她就头大,可是童年时的玩伴又能再聚首,总是叫人高兴的。她也就半是敷衍到答应了下来:“放心吧,我一定不让他的眼睛往别的女孩身上瞟。”
王芝芝听得很高兴,两个女孩便滚到了被窝里说起了其他的悄悄话。
红豆从小到大都不缺朋友,走到哪,似乎总有一大帮的人乐于和她交朋友。只用了一个夏天,王芝芝便和她好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
“红豆,其实……Steven是我的未婚夫。”
“哇。”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觉得他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喜欢我。”
“说不定他只是闷骚。”
“闷骚?”
“嗯,他小时候就那样。什么话都压在心底,谁也不说。可是你只要瞧着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就知道是在生气了。”
“你这么了解他?”
“当然啦,我和他是'裤小'。”
“裤小?”
“就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发小。”
王芝芝“扑哧”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儿,又兀自钻进了被窝里。红豆觉得这个王芝芝也挺有意思的,不像大小姐,也不像身世显赫的豪门教养出的姑娘。
她软软的嘴唇忽然贴近了红豆的耳朵,“其实……我很喜欢Steven的。”说完,她立即噤了声,仿佛特别不好意思。
红豆忍住笑:“那你告诉过他吗?”
“他从没问过我这件事,我也没告诉过他。”王芝芝摇摇头。
“啊?”红豆大惊失色,“那你们是怎么恋爱的?”
王芝芝也正唏嘘着:“他在我的生日会上为我独奏,我很高兴。我和爸爸聊起过他,我们俩其实很合适。”
红豆在薄被底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也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就是……”她贴住王芝芝的耳朵,呵着温软的小气息,“你们一定会白头到老。”
04
她答应了王芝芝,便全力挑起责任。好在她自己也在北大念书,所谓监视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她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一心不可二用,何况是一颗满满的少女心呢?
红豆的苦恼很快就得到了解决,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和南山原来也是老友。乐煜均和南山在食堂吃饭,被偶然去打饭的红豆撞上。红豆这厢正瞪着眼,南山却在大庭广众下招呼起了她:“红豆!”
“我有名字!我的大名叫方圆!”她满脸怨气地坐下,对他怒目以视。随即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大帅哥乐煜均。来不及调整脸上的表情,她飞快地咧了咧嘴角,努力露出了一个美好的笑容。
“笑太丑。”他不温不火的评价从一旁飘来。
红豆恨得牙痒痒,勉强维持住淑女的形象:“钟南山——”
乐煜均“咦”了一声:“你姓钟?”他是负责国际交流生的学生干部,看到南山在相关表格上填的是林南山。
南山毫无被人撞破秘密的心虚,点点头:“钟是我妈妈的姓。”
又骗人。她在一旁暗自吐舌,阿姨明明姓陶。
吃了饭,她依依不舍地目送帅哥远去,脸上的神情全然被一旁的南山收入眼底。南山忽然开口:“你对他很有兴趣?”
“当然。”红豆说话不经大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问他,“怎么,你打算帮我?”
“帮你什么?”“当然是帮我倒追咯。”
南山的神色似笑非笑:“哦,那你打算给我什么好处?”
红豆没想到他居然还要好处,咬咬牙:“随你开口。”
千年铁公鸡也有拔毛的一天。
“乐煜均就那么好?”他忍不住问下去。
“我第一天来报道,是他帮我提的行李。”她眨了眨眼,似乎要组织出一段气势磅礴的陈词来。初恋向来是不过脑子的,而红豆的初恋又来得格外的晚,“他一定早忘记了这件事。那天的太阳特别晒,我想请他喝水,可是还没等他忙完就有人来喊走了他。我还欠他一瓶水呢。”
“所以呢?”南山淡淡地笑了笑,语气却有了一丝讽刺,“滴水之债,以身相许?”
“啊呸!”红豆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不肯帮她也就算了,竟然还冷嘲热讽,辣手摧残少女心。
他不肯帮她,她自有妙计。几番辗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了他们原来是水平相当的棋对子。
乐煜均自幼师从名家,在围棋社一直是个神一般的传说。红豆没想到,他的对手竟然是南山。
其实乐煜均和南山是那样不同的两个人。乐煜均飞扬之中带着温润,南山沉稳不甚倨傲。对棋时乐煜均落子如飞,南山眉山不动。红豆喜欢乐煜均,喜欢到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的地步。可是偏偏南山不知趣,总是像一只大电灯泡似地尾随在她左右。她要请帮自己递交申请的乐煜均吃饭,南山却笑眯眯地倒插一杠。她眼巴巴地候着刚打完球的乐煜均,握在手里捏得紧紧的矿泉水瓶才递出,旁边的南山却伸手毫不客气地接过。
这只大电灯泡!
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次小长假,乐煜均和几个登协的队友打算去爬黄山。红豆耍了个心眼,先给南山发短信:“小长假我们一起回陶瓷厂看看。”
那头立即回应,言简意赅:“好。”
红豆哄住了他,立刻准备好登山的一切用具。一想到即将和乐煜均站在黄山峰顶上看日出,她就满心的欢喜。
05
红豆说想和他一起回南方看看,南山便忽然生出一个特别的想法,他想开着车一路载她回到那个记忆中的地方。她坐在副驾,离他那么近,他只要微微转过头,便能瞥见她。
这个念头一起,南山便拨通了那个很久没有打过的号码。林家在世界各地都有私产,北京的打理人是他曾经名义上的“父亲”钟叔。
南山找钟叔拿了车,又怕吓着红豆,把车停在了妥当处,到宿舍楼下等红豆。他从午后一直等到黄昏,红豆的手机总是打不通,他也只能一直这样等下去。路过的女生纷纷瞥眼,觉得他简直快站成了一棵树。终于,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南山回头,是红豆的舍友。
“南山大帅哥,你在这做什么?”
“哦,我等红豆。”
“你等红豆?”对方大吃一惊,随即犹犹豫豫地开口:“可是……红豆不是早已经和他们出发去黄山了吗?”
她只说对了一半。
红豆的确做了一大早就和他们汇合准备去黄山的准备。可不巧的是,她没赶上飞机。乐煜均给她留下语音短信,约好在黄山脚下的宾馆相聚。红豆灵机一动,决定坐火车补时间差。他们在宾馆休息,她就在火车上熬夜,这样第二天早上一组人就能到齐。
她没想到的是,南山会不声不响地出现。
彼时她正准备把登山包抛到行李架上,手臂支起,不自觉便碰到了身后的人。够了几次,红豆觉得勉强,转过身,正要甜甜地开口:“这位……”
一瞬窒息,恐怖故事也不带这么吓人的。
南山神色如常,随手接过她的登山包,高个子的他轻轻松松就放到了行李上。
红豆连忙转过身,平息了几秒钟,偷偷地扭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正在和商量换座位的事,心下砰砰如擂鼓。
他终于坐到了她的身旁,大长腿交叉着,对她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神色。
红豆敏感地察觉到他是生气了。他不说话,她只好主动碰了碰他的胳膊:“南山。”
他懒懒地支起眼皮,瞥她一眼。红豆屏住息:“我知道……捉弄人是不对的。”顿了顿,“何况,咱俩关系不一般。”
南山没搭理她,可是那神情明显已经在听了。
红豆却是说着说着忍不住抱怨了一小句:“可是……我实在是想和乐煜均单独地处一处呀!”
南山的呼吸急促起来,显然是在压制着情绪。好一会儿,他才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所以你用短信把我支开?”
红豆嘿嘿笑了一声,小心地问他:“南山,你一定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他当然不会生她的气,也舍不得那样对她生气。从小到大,她带他挖沙,指挥他闯祸,拉着他一起背黑锅,他从来都甘之如饴。可这次不一样,他盯着她的脸庞,仔细地瞧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红豆的神色微微慌张起来,他才慢吞吞地开口:“红豆,你……真的那么喜欢乐煜均?”
“当然呀。”
南山揉了揉眉,靠回座位:“他就那么好?”
红豆觉得有些困了,嘟哝着,慢慢进入梦乡:“他是最好最好的。”
06
终于还是迟了。乐煜均和同行的几个人准备在黄山上过夜,给红豆留下短信。一夜火车坐得人脸色憔悴,红豆抱着膝,呆呆地坐在床头。登山旺季,山脚下的宾馆房间都被订得差不多了。两人只好勉为其难地挤一间房,好在是双人床。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睡一觉吧。”
红豆接过水,神色中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南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简陋的宾馆了,因为有红豆在,却觉得格外的舒适。红豆闷闷不乐,他看在眼里。替她掖好被角,南山温温淡淡地开口:“好好睡一觉。”顿了顿,语气滞涩,“放心吧,我一定让你和他看一次日出。”
南山说到做到。
他是登山专业户,登山季节时常和朋友满世界乱飞。红豆觉得不放心:“你登过黄山吗?”蹲下身替她系鞋带的南山忽然抬起头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脸,唔,手感不错。“如果你愿意,咱们随时可以登上勃朗峰的峰顶看风景。”
“我可没那闲钱。”红豆唏嘘。
南山直到现在仍不愿提及自己的家世,似是而非地“唔”了一声,站起身:“出发吧。”
红豆不愿让人照顾,一路背着登山包,很坚强地朝着山路往上爬。他们走的不是正道,有一定风险。只有抄这条小径,才能和在山上宿了一晚的乐煜均他们相逢。红豆心中着急,越急越乱,“啊呀”一声崴了脚。她恨自己不争气,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想要继续往上爬。南山双手抱住她,强行将她拽了回来。
掀起裤脚,脚踝处红肿一片。
“我背你。”
她来不及惊呼,他已经蹲下身,将她稳稳地背在了背上:“搂住我的脖子。”
“南山。”她忽然有点小感慨。
南山却轻轻一笑:“记得吗?有一回,我在路上崴了脚,你还嚷嚷着要背我回去。”
红豆对他提到的是略有印象,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多久以前的事了,你老是记着。”那时的南山瘦瘦小小,她一向以大姐打自称。他是她鞍前马后的小弟,罩他,是她的本分。
“你那时说什么都不愿让我背你,一路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还和我怄气呢。”红豆忍不住说了一句。
南山只是闷头背着她往前走,心里却想,当然不愿嚷你来背我。因为……明明说好的,是我来照顾你一辈子。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他们要搭帐蓬露营。山上一到了夜里就格外的冷,好在南山会生篝火。熊熊的火焰照得彼此出神脸庞亮堂堂的。
万分的安静中,红豆忽然说:“南山,你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南山正在翻来覆去地给她烤一串她最爱吃的烤鱼,动作半停下。
红豆继续自言自语:“其实,我也不一样了。我爸爸妈妈离婚了,你知道吗?”
南山终于停下动作,似是怜惜地看着红豆。小时候的她和他不一样,她常年待在陶瓷厂大院,一年中只有几天可以见到自己的父母。而他不过是每年的冬夏来南方惬意地度个假。那时院子里的小孩子总是笑她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是爷爷把我送到他们那儿的第二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我在两人的新家轮流住。上半年跟着爸爸,下半年,一直到来北京。”
“你没有家了?”突兀地,他忽然问。
红豆半天不吭声,半晌,一颗滚烫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
红豆睁大眼,点点头:“是的,我没家了。”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为什么你又姓了林?”
南山淡淡垂下眼,口气很平静:“我一直都姓林。”他从一落地就注定了是林家的子孙,承认与否,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我父母的婚姻不受祝福,林家一直不认可我妈妈,直到妈妈去世……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四周忽然出奇地安静。
红豆缓缓抬起头,对上他乌黑的眸子:“陶阿姨去世了?”
“是那年回北京后的事。”他的口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小小的火焰在彼此间跃动着,“胃癌晚期,那男人第一次来看我们。那天,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我还有另一个爸爸。而那个被我叫了九年的爸爸,是假的,他只是林家在北京的私产打理人。他哭着跪在妈妈的病床前,跪在我面前,说一定会把我带回去。”
“在外人面前,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公子,多金未婚,有的是年轻名媛愿意嫁给他。可是那天他却哭得那么伤心。他说他时常开车在不知名的角落看着我,他有我一岁到九岁的照片,还问我愿不愿回美国。我没办法不原谅他,他给了我妈一个名分。”南山低头,“如果命运能重来,我不愿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
红豆点点头。
南山不由得眉梢上扬:“你点头做什么?”
红豆感慨万千:“头一次见到活的大土豪呀。”她装模作样的唏嘘终于逗笑了他,气氛也如愿变得轻松。
等她睡熟了,他起身,偷偷打开一支手电,仔细地看着窝在睡袋里的她。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南山发现,他的红豆是真的长大了。
山中夜里的时光流逝飞快。
他俯下身,想轻轻地吻一吻她,哪怕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可她已经揉了揉眼睛:“呀,我是不是又睡迟了?”
“没有。”他背过身,收拾着自己的睡袋,“这个点去,正好能和你的乐煜均看日出。”
她的脚伤还没好,他仍旧一路背她。太阳渐渐地要升起了,天变了颜色,四周的黎蓝铺天盖地地涌来。他的脚步很稳,背着她,一步又一步。那边的山峰上已有几个人晃动的影子。再走下去,就是危险的峰尖,不容易背人。
红豆忽然感觉身下一晃,南山单膝跪地,勉强支撑着。
她瞪大眼,忽然预感到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也崴了脚?”
南山却说:“你的乐煜均就在那头,还不快去和他一起看日出?”
红豆低头踢了一颗石子,闷声说:“南山,你对我真好。”
南山听了,笑了一笑,那脸上的笑意却很是怅然。
07
和南山所想的那样,黄山之行并没有让这个小丫头在她的心上人眼里变得不一样。
她的咬牙努力,不过全落在了他的眼底。
乐煜均于她,是天上最明亮的星,美丽却遥不可及。那么他呢?于她,大约是手中提的一盏灯。那回忆的光芒,渐渐地弱去。从前的泥泞,也无须再看。
可是,也许总还有些转机。他并没有让她看见自己所有的一切。
交换期满后,南山将回美国。临走前,他再次邀请红豆去美国玩。她无法拒绝他的盛情,便一起飞去了美国。
红豆见到他的住处,免不了又是一场吃惊:“这么大一栋房子,就你一个人住?”
南山刚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红豆已站在楼梯高处透过落地窗望向清澈碧蓝的大泳池。
“奢侈!”
南山牵过她的手:“摊开。”
她乖乖地摊开手,他却把一枚钥匙放在她的掌心。
“这是房间钥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顿了顿,他补充,“我是正人君子。”
红豆全然没有男女意识,南山在她眼里,也并不是一个情感分明的形象。她觉得有点多此一举,不过还是嘻嘻一笑:“大少爷,是不是总有女生想爬上你的床?”
南山被逗得有些脸红,竭力表现得一本正经,红豆却已经四处闲逛去了。
晚饭时有汽车轰鸣声,许久未见的王芝芝来看望她。小半年没见,红豆被晒黑的皮肤白了不少,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其实细看并不一样,王芝芝温柔姣好,红豆眉目疏朗,只是笑起来的时候都是眉眼弯弯,让人分辨不出。
南山是主人,红豆是客。在家第一餐,他打算亲自做饭。
王芝芝先是听得吓了一跳,紧接着便对红豆说:“你的面子可真大,能让他亲自洗手作羹汤。”
红豆在见识过他“随意”的生活起居后,也觉得能让这么一个大少爷为自己动手做饭,真是不胜荣幸。
夜晚,两个女孩子亲昵地挤在被窝里,红豆真心地感叹:“芝芝,你有个很好的未婚夫。”
王芝芝闭上眼,笑容甜甜的:“我也觉得很幸福。”顿了一顿,似乎是小小地叹了一声,“Steven对你真的很特别。”
“那是因为我和他很早很早就认识。”红豆把头埋进被窝里。
这次LA之行,她才发现南山拥有的一切,比她能够想到的多得多。甚至,有许多是她想也想不到的。红豆想起他之前和自己一起挤火车,睡黄山脚下的小宾馆,忍着脚疼一步一步背自己上山,便觉得仿佛是一场唏嘘的梦。
王芝芝并不在LA念书,所以陪了她几天就回去了。南山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新想法。他带她开小飞机,从驾驶舱的窗外望去,是大片大片起伏的山脉,天蓝如洗,云朵仿佛棉花般镶在了远近的峰顶。俯冲,上升,平飞,视线所及再也不是那样的狭窄。而俯瞰脚下,一切都变得渺小茫远。
这里的天气并不适合冲浪。南山想带她去地球的另一边,那里有广阔新绿的牧场,青翠的绿意似乎永远也望不到边,湖水明净得仿佛一泊镜子。山的另一侧有世上最舒适的高尔夫球场,还有私人的马厩。
他想带她去登勃朗峰,站在甲板上看日出日落,或者在冰天雪地里穿成两只笨笨的北极熊。可是红豆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所以南山只能在LA的大别墅里,给她做做饭,帮她翻译那些看不太明白的文件,听她报告活动的起起落落。
“南山,如果我们从不曾认识……你会怎么遇到我呢?”
某个闲逸的傍晚,她和他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惬意地看着天幕缓缓变黑,忽然说了一句。南山沉默着,也许是预感到她将要说一些很伤人的话。
可是红豆只是挪了挪姿势,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轻轻笑了一声,她很镇定地开口:“不,那样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遇到。”
“你想要说什么?”
“十年,这十年,我们都长大了。”
“我从没有活在过去。”南山开口。
红豆听得笑了:“那么,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南山,把你对我的那些好,全给芝芝。”南山闻言,慢慢地侧过头看她。而她只是如常一般地嘻嘻笑着,仿佛在说的不过是一句类似“南山,天上有一颗好亮的星”的闲话。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原来她只是在装傻。他如哽在喉,最要紧的那句话,已被她说出。
“我喜欢你,方红豆。”他也学着她那样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交握枕住头,悠然地看着渐布繁星的夜空,仿佛在说一句平淡如许的话,“我喜欢你,方红豆。”
“我喜欢你,方红豆。”
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十年,他成了她口中的大少爷,她也早已喜欢上了别人。如果再不说,也许会就此被时光埋没。可是,那么多那么多的喜欢,怎么能一次说得够?
“那年,还有后来的许多年,我都寄过信给你。”他终于艰涩地开口,“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都寄到了陶瓷厂。怕你没回信的钱,把邮资装在信封里。想起你有一本集邮的小册子,每一封信里都会装上许多好看的邮票。很傻是不是?”
他的语气温柔,温柔得让红豆几近落泪。
“南山。”
“嗯?”
“谢谢你。”她闭上眼,“谢谢你喜欢我。”
那么温柔,那么长久地,喜欢过我。
08
红豆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心上人乐煜均追到手,她剪掉了为他留起的长发。她在湖边的一棵树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希望黄昏时分打完饭从湖边走过的乐煜均能在某个偶然的时刻发现它。
“乐煜均,你说这世上,会有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一喜欢就是十年吗?”红豆伸手缓缓抚摸过那几个模糊的小字,喃喃自语。
她忽然微笑了一下,那微笑很怅然,如同福至心灵:“可是,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啊。”
几岁时,喜欢一个人,可以把她的名字刻在墙上,昭号天下。
十几岁时,喜欢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一遍又一遍。
长大了,喜欢一个人,却只能把她的名字刻进心里,悄悄地,缓缓地,不叫任何一个人知道。
因为爱情从不是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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