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租客发《天津文学》2021年2期
金少凡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坐在高处,审视着坡下新来的女人。
女人自是紧张。把东西一捆一捆从车里搬下来,码放在轮椅上时,就尽量显出轻松自如来。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双手攥着拐杖坐得端正。
你看她有多大?眼镜婆婆问。
四十?最多也过不去四十五。花袄婆婆答。
两个人被岁月染成黑褐色的脸上,除了皱褶,看不出表情。
女人用手揩了下额头。也并没有汗。看看装满了物品的轮椅,把目光向前,从两位婆婆身上漫过去,一直向上。一条窄路起伏不定,先是一个慢坡,拐一个弯儿,又是一段急坡,之后一条胡同,通到她租住房子的门口。整条路目测坡度应该有三四十度,长度不少于五十米,当中还有几处凸起的井盖。要一气呵成冲上去!迂回地避开井盖,拐弯儿的地方既要减速又不能停留!女人心里计划着,模拟了一遍行进路线。女人很想在这一刻大喝一声,给自己鼓劲儿加油,从前劳动时都是这么做的,可看看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就作罢了。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依旧不动。几只蚊子还有苍蝇落在了她们裸露的胳膊和手背上,全然不觉。
怎么没见男人?花袄婆婆问。
眼镜婆婆满是皱褶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又停止了。
两个人的脸上,依旧淡淡的没有表情。
女人使劲用双手攥着轮椅的把手。眼睛盯紧了坡路。点数井盖。调整呼吸。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盯紧了女人和满满一车货物。
女人搬家怎么行?花袄婆婆说。
眼镜婆婆没说话,只用力哼了一声。
女人转动了下轮椅,对准了路上两个井盖中间的方向。瞪起眼睛来。深吸一口气。把腰哈下去。瞬间发力。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目不转睛地跟随着女人,跟随着随车晃动的货物。
轮椅很顺利地找准了两个井盖的中间空隙。平缓通过了。开始前冲。前一段慢坡冲上去了。来到了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跟前。可越发地被那两双眼睛盯得不自在起来。不由自主地瞥了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一下。她们的目光直插在了女人的脸上,插在了轮椅上。女人心里有些慌乱。想冲她们笑一下做缓解,但轮椅不能停。汗水又顺着额头下来,绕过眉梢,钻进了眼睛里。女人使劲儿地把那只被蜇了的眼睛紧闭了起来。又吸足了气。憋住。用一只眼睛瞄着坡上冲了过去。
慢转弯儿。稳住。再用力。胜利在望。女人心里暗自打着气,冲上陡坡就接近家门口了。
偏巧在陡坡的一开始出了问题。轮椅先在一道坎儿上颠了一下,之后上面装着的高出扶手的一捆书、一套陶瓷器皿和一个大提包猛地向后倾斜了。随着坡度的提升和轮椅的晃动,又瞬间唰地脱离了倾斜的轮椅。女人要护住。赶紧把身子贴上去。胸口被砸得生疼。可还是抵不住。便飞速腾出一只手去抓。终于护住了。但失去了动力的轮椅却开始下滑。女人慌忙用另一只手拼力前推。那轮椅受了单向的力量跑了偏,继而转圈儿,打旋儿。一股下冲的力量让女人感到了被轮椅碾压的危险。女人慌了。想喊。无助地往四周张望。没有人。只有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她们的目光依旧灼在她脸上没有半丝表情。女人拼力与轮椅抗衡。肚子靠。膝盖顶。手臂撑。但双脚在轮椅的重力压迫下不断下滑。
花袄婆婆又说,女人搬家怎么行?
眼镜婆婆又用力哼了一声。
女人的力量很快耗尽了。一面在洪水撞击下的堤坝即将崩塌。
千钧一发之际,女人迅速闪身。轮椅旋转着跌到了坡下。
女人感觉自己好狼狈。心砰砰地跳。汗哗哗地流。
你怎么推得了?眼镜婆婆忽然挪动了一下身子,开了口。
花袄婆婆也提了提桃木拐杖,张开瘪嘴说,可是呢!男人呢?
杏子成熟的甜香溢满整条山谷的时节里,深山中开来了一辆红色汽车。
那当儿,眼镜婆婆正抱着那条疙瘩密布、浑身浸润着包浆的花椒木拐杖,在花袄婆婆家房檐下眯着。那地方刚好有段凳子般高的围档墙,水泥抹得平展展的,又刚好是太阳有多半天懒得光顾的地方。能坐三个人的围挡墙正空着,花袄婆婆的位置上,躺着一只懒猫,尾巴肆无忌惮地拖着,把驼背公公的位子也占据了一半。眼镜婆婆没看见那红车,有一排房子遮挡着。懒猫也没感觉到,耳朵也没动一动。大概是刚吃进肚子里一只肥美的耗子的缘故。眼镜婆婆只是在恍惚中被什么触动了,便一激灵惊醒了。之后朦朦胧胧见两个影子立在不远处。轮廓稍后显现出来了。高高的,是个男人。小巧的是个女人。两个人正在朝着村子这边张望。男人胳膊抬着,手指点着,女人手遮在额头上,脑袋歪向男人,很娇很媚的样子。男人问,环境还满意吧?女人柔声答,小山村真美、真安静。眼镜婆婆赶紧把眼镜朝上推了,揉揉眼睛,再戴好,正待尝试着把两个人的相貌看清楚,但他们却又起步朝着山坡上走了去。
山坡上,是农田。农田一梯梯随山体而上,直至山根。山根处是一丛一丛的酸枣树。小米粒般的枣花密匝匝地开着,溢出一片清香。
山根的石缝里,有一眼泉。
是来打泉水的?眼镜婆婆擦去了嘴上的涎水,用力拄了下拐杖,从围挡墙上站起了身子。懒猫这才醒来。喵了一声。随后又把肢体弓起来,十分用力且十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眼镜婆婆却没见他们手里提着桶。
眼镜婆婆朝前跟了两步,想趁他们回过头来的当儿,抓紧时间把两个人的脸看清。尤其是那女人。她总觉得是个好模样,悄得很,穿戴和身材都已经显现出来了。可是前面有东西在吸引着他们。就一直没把头回过来。
顺着山坡再往上走,是一片果园。有眼力的人一看便知,果园是荒废了的。果木疏于管理,早没了形状,枝杈已然疯了似的往四下里长去,地下更是凌乱不堪荒草萋萋。不过,树上依旧挂满了杏子。杏子已经全部熟透了。白的,黄的,红着半边脸的,一颗颗珠子般地在树上闪烁。很诱人的。
女人的声音是先起来的。
眼镜婆婆听见她喊,看,半边鲜红的,多好看。像贵妃的脸蛋儿,又鲜又嫩。快给我拍一张!就跑到了杏树下。
眼镜婆婆见男人便掏出了手机。女人忙把头凑近了那些贵妃,还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拽住了一根树枝。
多拍点杏子!女人喊,人可以小一点!
男人遵命。开始左移右挪。最后,举着手机做了骑马蹲当的势子。
眼镜婆婆这才看清楚了两个人的面貌。女人果然是个美人。不仅眉清目秀、杏嘴朱唇,还窄肩细腰鼓奶子圆屁股一副好身材。男的也相貌堂堂。天庭饱满地阔方圆,鼻子直直的,还匹配着两条浓眉毛和一对大眼睛。眼镜婆婆羡慕地想,这可真是天生缔造的一对儿!
拍完照,女人站在树下不动,喊,你看这红脸蛋儿,多可爱。一定特别甜!咱们就叫它贵妃红吧!
女人的眼睛一直也没离开杏子。手也一直拽着树枝。
眼镜婆婆以为她会摘。最起码从手中的树枝上摘几颗下来尝尝。可是女人却恋恋不舍、小心翼翼地把枝条松开了。末了,只蹲下身子去,在地上捡了两颗。拂去红脸蛋上的灰土,一颗递给了男人,一颗捏在自己手上。
男人就此便牵住了女人的手。
花袄婆婆因为在屋里贪看了几眼电视,没瞅见走到山坡上去的男人和女人,更没瞅见女人拍照时那好看的样子。她见眼镜婆婆没在房檐下面坐着,而是站在了围挡墙前面的坡道上,俩眼在朝胡同里张望,便揣摩一定是遇上了什么新鲜事,就咚咚作响地把桃木拐棍戳在地上,走了过去。
她看见了高高的男人和小巧的女人。
换句话说,是高高的男人和小巧的女人看见了她和眼镜婆婆。
两个人正从花袄婆婆家边上的胡同里走下来。
女人快速把自己的手,从男人手里抽了出来。
男人抬眼看了下镜婆婆和花袄婆婆,问,房门的钥匙你收好了?
女人的目光也从她们身上扫过,点头答,嗯。并侧过头去,仰脸看着男人说,明天我就开始小规模地搬。
男人说,你怎么能行?等我腾出空来。
女人说,小零碎儿。我成的。
两个人走到红色汽车跟前时,女人忽然掏出那枚贵妃脸的杏子来,向从山坡上挑着泉水下来的驼背公公讨教,大叔,您可知道这个杏子的品种叫什么?
码放在轮椅上的东西全部掉在了地上。捆书的绳子断掉了,书尽数散落;陶瓷的包装摔瘪了,里面的器具不知命运如何;红色的提包在灰土里滚了几下,彻底没了模样;装在泡沫箱里的油盐酱醋、蒸锅饼铛也溃败了的兵士一样,丢盔卸甲瘫坐在地。
女人感觉很丢人。脸腾地红了。想躲在房檐下喘口气,镇静一下,或许该打个电话求援。可是不能。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在盯着她。不能在她们面前卸掉最后的那口气。否则就彻底溃不成军了。便硬着头皮,走向了轮椅,把散落在地的物品捡一些上去,码好,再一口气直朝着陡坡上冲去。冲到坡顶,走进胡同,她的身子唰一下软下来,眼泪和汗水搅在一起,就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女人怎么搬家?花袄婆婆再说。
哼!眼镜婆婆又用力哼了一声。
俩人都扭头,看向了那条胡同。
几分钟后,女人从坡上推着空轮椅走下来时,先放慢了步子,朝坐在围挡墙上的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微微笑了一下。之后一边从地上把散落的锅碗瓢勺捡起来,放进裂了两道口子的泡沫箱里,码放在轮椅上,一边跟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打招呼,说,我姓钟,新搬来的,是邻居,请您两位老人家多照应。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没听太真着,她们的耳朵里,平素是让知了的叫声搅扰着的,就同时把满是青筋的手很迟钝地抬起来,罩到了耳朵后面去,问,姓什么?女人便又提高了声音说了一遍,钟,钟表的钟!见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依然用直愣愣的眼神望着她,就要用手指头在手心里写出字来,忽然又想起了这样古老的村子里,过去一定会有一口大钟挂在一棵老树上的,她们一定是听惯了上工打点的钟声的,就立即用手比划着说,敲钟,当当当,敲钟的钟!
女人的手真白。手指尖尖的,真好看。眼镜婆婆侧目看了下花袄婆婆。
城里人,就是好看。花袄婆婆会意,也斜下里看了一眼眼镜婆婆。
她们不知是听真了,还是让女人的普通话给感染了,就在说着怎么会有这个怪姓的同时,也朝着女人笑起来。
女人趁机把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的红花褂子、绿花裤子、紫花鞋乃至头上插着的粉红色的花好好看了一番,说,您二老可真漂亮。
两个婆婆满脸的菊花立即就绽开了。
你今年可有四十?眼镜婆婆忽然止住笑问。
女人拍打着手提包上的土,说,四十?早没有了!
四十五?花袄婆婆以为这下肯定是猜对了。
可女人还是摇头。
那你总不会五十吧?眼镜婆婆眨巴着眼追问。
女人还是说早就没有了。
五十也过了?眼镜婆婆不信,花袄婆婆也不信。待女人说出了六十五的数字,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立即就把满是皱褶的嘴闭紧,并迅即对视了起来。
女人把掉在地上的东西全部捡到了轮椅上。推起来朝大坡上冲过去。
身后的围挡墙边,又来了人。
眼镜婆婆在悄声叫,老驼,老驼。
花袄婆婆悄声说,看看那女人。
驼背公公就把目光聚在了女人的后背上。租房的,见过。驼背公公说,她稀罕那红脸蛋的杏子。
没问你这个。你猜猜她多大?眼镜婆婆挪了挪身子,让驼背公公靠自己坐下。驼背公公连摇了几下头。花袄婆婆见驼背公公和眼镜婆婆贴身坐了,就往他身边靠了靠,说,让你放开胆子猜,你也猜不到。见眼镜婆婆的嘴唇动了动,要说话,花袄婆婆抢在前面告诉驼背公公说,六十五了!哪儿像?
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
女人赶紧把轮椅停下来。
搬完了没有?男人在视频里问。
女人抹了一把脸说,刚运完一轮椅。
男人问,车里还有多少?
女人回答,车里的东西大概还要装五六轮椅。
男人问,头上那么些汗,累吧?
女人心一下子就酸了,眼睛也开始发热,想告诉男人刚才的惊心动魄和绝望无助,还想说自己的脚趾让轮椅碾了一下,已经肿起来了,可把潮润的眼睛眨了几下,却说不累。主要是第一趟没经验,冲大坡需要些技巧,往后就好了。
男人说剩下的别搬了,先回屋休息,等着我。
女人说不用,你忙你的事吧。
男人说犟,你一贯就这么犟。搬家不是你们女人的活儿。
驼背公公也说搬家不是女人的活儿。
推着空轮椅从坡上走下来时,驼背公公高声问,你住家在哪儿?
女人回答,在市里。西四牌楼边上。驼背公公说,我知道西四牌楼。听说过。我小时候去过前门,跟我爸爸去的,跟着他去同仁堂抓药。眼镜婆婆赶紧说,我们村里,就老驼去过前门。花袄婆婆立即接上,说,老驼见过大世面。驼背公公就有些得意,问女人,从西四牌楼搬过来,不近呢!你就这么一个人搬家吗?女人回答说,小件的,怕磕碰的我自己蚂蚁搬家一点一点地来,反正也不着急,一天一趟,有个三五天就搬完了,最后剩下大件,冰箱柜子桌椅板凳床什么的叫搬家公司。驼背公公问,你当家的呢?女人迟疑了一下,说,他身体不好。说完,问驼背公公,您老高寿了?驼背公公拿手比划了一下,说,七十一。女人注意到了,驼背公公的手腕子上,隆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包。欲问,可又不好意思。眼镜婆婆这时插嘴说,要不然,让老驼帮你吧。老驼年轻的时候能干,现在也能挑水浇地。花袄婆婆紧跟着说,年轻时他能背三百斤青草。驼背公公自豪地说,我从来就不挣有数的工分。大队规定,一个壮劳力一天满分是十分。我偏不上工。去打草。眼镜婆婆抢过来说,一筐草三百斤,记八分。花袄婆婆又抢过去说,老驼一天打三四筐草交到队上。驼背公公说,这就叫好汉不挣有数的钱!说着话,就要起身去帮着女人搬东西。女人立即谢了,摇着手说,这几个小件儿,不用劳烦您老。我一个人玩儿似的就搬完了。
女人从车里搬出来了大小不一的几幅镜框。镜框里镶嵌的是照片。镜框最大的一幅有半人多高,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看真着了,照片上是女人。女人年轻的时候。描了眉毛,画了眼线,沾了睫毛,穿着白纱裙子,俊俏的模样让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羡慕不已。驼背公公也盯着看。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发现了,就一左一右用手掐了他的胳膊。
女人把镜框端起来在轮椅上比量,相形之下,轮椅就显得太小了。举着宽大的镜框,女人尝试了几次,不知道应该怎么码放。最后想出了办法,将几只装着衣服的包裹垫在下面,将镜框平放在轮椅上。用手推了推,镜框摞得还算是牢稳。
可没想到推到第一道慢坡上时,镜框就唰地滑动了,纷纷要往下掉。女人依旧把身子贴上去抵住。又伸一只手去抓。绝不能让镜框落地,否则玻璃会粉身碎骨!可失去了前进动力的轮椅却故伎重演,又开始朝后面退。所幸驼背公公赶过来,伸手把轮椅的颓势止住了。
女人非常感激。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可是身后却传来了一声谢谢。
男人赶来了。高高的个子跨着大步。他伸手把女人按着的镜框搬起来。女人的鼻子立即就酸了。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胡同里的时候,眼镜婆婆对花袄婆婆说,他哪里身体不好?花袄婆婆说,看不出来!驼背公公说,人家心疼自己的爷们儿,这也不懂?眼镜婆婆就捏紧拳头,从左面在他腰上捣了一下,说,不懂,就不懂!花袄婆婆从右面在他腰上捣了一下,说,就你懂!驼背公公赶紧站起身来躲,说,一对儿棒槌!
第二天,高高的男人没来,女人身后却多了另一个人。一个不仅年老,而且身体明显比例失调的男人。长胳膊长腿大脑壳,躯干却畸形短小,并且后背上还隆起了一个包。
这个人很容易就被忽略了。在高处见到女人后,眼镜婆婆高声问了一句,今天又你一个搬?花袄婆婆接上问,当家的呢?女人只顾从车里往外搬东西,等轮椅装满了,才抬头朝坡上望了一眼,说,歇着呢您们!之后,深吸了口气,开始发力。长胳膊长腿的男人两手空着跟在女人身后。三个人也并不以为然,眼镜婆婆只是用下巴颏点着那男人,说,老驼,老驼!花袄婆婆立即说,他跟老驼不一样。老驼是累弯了腰,他是病。驼背公公说,就是。说着,就把身子往花袄婆婆身边靠了靠。眼镜婆婆瞥了花袄婆婆一眼,不满地甩了一句,就你机灵。这时候,女人推着满满一轮椅箱包上来了。过了第一道慢坡,在他们跟前平稳地拐了弯儿。马倌儿!女人轻轻喊了一声,后面的男人立即跟上来,伸出了长长的胳膊,稳稳地把轮椅上的东西扶住了。之后,俩人合力,把轮椅推上了第二道陡坡。
眼镜婆婆在两个人身后看了很久。人进了胡同,都没影了,还扭着脖子在看。最后,她把身子往驼背公公身边靠了靠,问,老驼,你看他有多大?
驼背公公说,不是说六十五吗?
眼镜婆婆说,他。
驼背公公说,应该跟我不相上下。
花袄婆婆说,我看也差不多。
眼镜婆婆知道,驼背公公和花袄婆婆都没跟上她的心思,便问,怎么高高的男人没来?
花袄婆婆不假思索地说,女人说过,当家的身体不好。
驼背公公说,这世上的好女人,都知道心疼爷们儿。
花袄婆婆立即就用手捣了他的腰,说,你一个光棍儿,可怎么知道的?眼镜婆婆,你也给他两下!
可眼镜婆婆却没参与。也再没说话。迟疑了一阵子,猛然站起了身。
眼镜婆婆把花椒木拐杖在地上轻轻点着,走进了胡同,胡同的尽头,便是女人租住的房子。
探头朝里望,院子里没人。昨天搬的东西有不少还堆放在大门的过道里。
眼镜婆婆很容易就找到了差点从轮椅上掉下来的那几副镜框。
有一幅小小的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已然发了黄的黑白结婚照。
花袄婆婆和驼背公公都不愿意相信,那个被他们忽略掉的男人竟是女人的当家的。
眼镜婆婆也不愿意相信。
三个人都想,女人公主一样的漂亮,怎么嫁给了那样一个人。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就大胆地猜,猜想那个叫马倌儿的人要是不残疾会是个什么样子。从他的长胳膊长腿和大脑壳推测,他一定身材高大健硕。并善意地判断,女人几十年前在嫁给他时,他尚未残疾。是个仪表堂堂男人。而驼背公公的推测则要离奇一些,有从电台里听来的武侠小说的情节附着其中。阴云遮月,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他用酒灌醉了女人,霸占了她,让她含泪成为了他的屋里人。
后来的几天,眼镜婆婆、花袄婆婆和驼背公公都没再见到租房的女人。她租住的房子院门开着,可是院子里却总是空空的,驼背公公几次挑着水桶从门前经过,都没见到人。马倌儿倒是见过两次,一次是提着塑料袋去扔垃圾,一次是推着轮椅到山坡上去打泉水。但从窗下经过,三个人总能听见女人的声音。一次眼镜婆婆听见女人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一次花袄婆婆听见女人说,你这个设计不错,解决了大问题。驼背公公还听见女人说过一句,岁数不饶人,你就别亲自动手了,累坏了身子。三个人都估计,女人是在集中精力摆放家具。眼镜婆婆说,俗话说,破家值万贯,搬一次家容易的吗?花袄婆婆也说,人家搬家公司把东西往屋子里一撂,拍屁股走人了,归置起来没十天半拉月不行的。驼背公公说,真是的,搬回家累掉一层皮。可够女人受的。眼镜婆婆听罢,就把身子往驼背公公身上使劲儿一靠,说,你心疼了?花袄婆婆也一靠,说,心疼了去帮忙啊!
女人还就真的来到了围挡墙边,请驼背公公帮忙。
驼背公公慌忙站起了身子。
女人说,想找一个木匠。
驼背公公没这样近距离跟女人说过话,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都闻得真真儿的,忽然感觉很紧张,就结结巴巴地问,找木匠,匠,做什么?
女人说,床。
眼镜婆婆插话说,现在谁还做床?还说了很时髦的话,网上拼。
花袄婆婆说,你没拼过吗?省钱着呢!
女人说,不是一张普通的床。
眼镜婆婆、花袄婆婆和驼背公公都想帮忙。可是,掰着手指细细一数,村子里有木工手艺的都外出打工了。再往邻村数,也没有。女人脸上写满了失望。她们也跟着很失望。
女人回去后不大一会儿,她租住的院子里便传来了锯子锯木头的声音。驼背公公过去一看,是马倌儿在破木料。驼背公公回到围挡墙边,跟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说,他在做床。眼镜婆婆疑问道,他,在做床?花袄婆婆的眉头便也皱了起来,重复了眼镜婆婆的话。眼镜婆婆沉了片刻说,老驼,你过去不是给咱们村的王木匠打过下手?花袄婆婆连忙说,对,老驼,你去帮忙,快去!驼背公公反问,我?我去?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从左右两侧推着他,说,你不是稀罕那女人吗?瞧你在她面前那个慌慌的样儿。快去!俩人合力把他推到了女人的院门口。
马倌儿拿着图纸很详细地给驼背公公描绘了床的样子。之后请驼背公公帮着拉下锯。驼背公公问,做这样一张床给谁?马倌儿说,给战友。驼背公公显然对战友这两个字很陌生,就问战友是什么?马倌儿想了想,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说,有群青年人,几十年前响应号召,从全国各地来到东北屯垦戍边。这些知识青年组成了一个农垦师,以团为单位,在一片片草甸子上开荒、生活。有年轻人的地方,就不缺乏爱情。一个来自山东的男知青和一个来自北京的女知青便是其中的一对儿。
他说,当时知青们的生活条件很艰苦,卫生条件很差,因此每个人的身上都长满了虱子。那一对知青的那个凄美的故事,就是这小小的虱子引起来的。
锯子锯在木板上,唰唰响着。伴随着响声,马倌儿继续说。
为了对付这些虱子,知青们想了很多办法,比方说用手挤,比方说用开水烫,但是即便如此,也永远制止不了虱子在身上滋生。为了尽量减少滋扰,大家只好在晚上裸睡。男生们是这样,女生们也是这样。他们在睡觉之前都把衣服脱得精光,连裤衩也不留,这样就没了虱子藏身的地方。
他说,那是一个秋夜。北京女知青晚上起来小解。其实女知青宿舍里本应有一个尿盆儿的,可是恰巧同宿舍有一个很娇气并且鼻子很灵敏的上海知青,她容不得屋里有一丁点儿异味儿,因此为了照顾她,大家只好在夜里到屋外去方便。
由于天气并不是很冷的缘故,北京女知青从被窝里钻出来,到屋外去方便时便没穿衣服,大家通常是这样的,速去速回,省了穿了再脱。可是,等她方便完了再跑回来时,宿舍的门却被从里面插上了,原来先于她到外面方便的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方便回来之后,不知道外面还有人,一顺手便把房门上了门栓。北京女知青见门推不开,就赶紧拍门,但此时劳累了一天的姑娘们都睡得很沉,拍门声谁也没有听见,恰在此时,一个男生也走出宿舍方便,他见一个人影儿在女生宿舍前面晃动,以为有贼,就朝她跑了过来,光着身子的北京女知青于是便恐慌了起来,为了躲避,情急之下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农垦团老光棍儿居住的马房儿。
马倌儿停下锯子,擦擦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说,天亮之后,事情便被传了出去。因为这类事情,在那个没有娱乐活动的寂寞人群里,一般都会被传得很快,被传得很远。女知青的事情,让她的恋人受了极大的刺激。尽管她极力跟他解释,说跑进老光棍儿的马房儿实属无奈,她和他什么也没发生,老光棍儿把热炕和被子让给了她,自己披着大衣在屋外的马棚里蹲了一宿,可是那个男知青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后来呢?驼背公公被这个故事揪着心,赶紧问。
男友的不解和舆论的压力让北京女知青不堪忍受,她决定自杀!
自杀?!驼背公公吃惊起来。
对,自杀!他说,她要用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可真傻!叹口气,驼背公公问,她真……死了?
她死过两次。马倌儿说,第一次她割腕,被那个男知青发现了,背着她赶去了县医院。第二次她上吊,被老光棍儿发现了,赶紧把她从房梁上解救了下来,并且从此之后,老光棍儿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她,以免她再伤害自己。
讲到这里,马倌儿停住了,不再说话。他有些慌乱,用抖动着的手摸摸锯条,然后把锯子夹在两腿之间,用锉刀狠命地锉起了锯齿。
驼背公公被故事牵引着,就问后来呢?后来北京女知青和那个男知青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老光棍儿?
马倌儿依然狠命地锉着。
汗水沁出来了,洇湿了他的衣服。
床做终于好了。
但是那不是一张普通的床。
它有些类似于医院的病床。两头能翘起来,能活动,但是床中间还多了一处功能。有个抽屉,能随时抽拉,并且抽屉中能放一个便盆儿。
床做好的第二天傍晚,小山村里忽然热闹了起来。好多汽车停在村口,好多人从车里走下来。大家的说说笑声自坡下到坡上,人群经过了眼镜婆婆、花袄婆婆坐和驼背公公坐着的围挡墙,一直奔了女人家。
钟连长,钟连长!
马倌儿,马倌儿!
人们从胡同口上就开始不住地喊。之后就听女人和马倌儿高声的答应。
钟连长呢?怎么还不出来?
来了来了!随着喊声就见女人跑了出来。快请快请!大家快请进!
你也不是新媳妇,怎么还那么扭扭捏捏、磨磨蹭蹭的?
你们来了,我总得换件新衣裳吧?
恐怕不是为了我们吧?
眼镜婆婆、花袄婆婆和驼背公公一直被这群人吸引着。他们也跟在了人群后面。他们看见了租房的女人。她换了新衣服,化了淡妆,还新做了头发。
报告钟连长,黑龙江建设兵团第九师,第七团,第五营,第三连部分战士向您报告!我是值班战士张连福,我们护送战友赵德同志顺利来到!请指示!
女人朝立正敬礼的人笑笑,说,讨厌!快去请赵德!床做好了,马倌儿亲自设计亲手制作的。
眼镜婆婆、花袄婆婆和驼背公公见几个人跑向了村口的一辆车,从上面抬下来了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男人。
担架抬进了小院儿。大家哄笑。让女人抱抱赵德。女人先是红了脸,之后很大方地抱了,于是哄笑声就更加大了。大家一齐拍手。
女人在哄笑和拍手声中跑进了屋子,端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面和菜,站在了院子里的临时灶台前,脸颊绯红,像是太阳落山之前的那抹挂在天边的霞。她的手慌乱、没有目的地移动,抬起来放下,放下去再抬起,不知所措。
一直在门口观望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就大胆地走了过去,试探着问女人,来了这么多人,做饭有材料吗?女人这才从慌乱当中缓过神来,说这些都是兵团战友,随便对付对付,打卤面就成。
女人开始往碗里磕鸡蛋。可是第一只鸡蛋用力过猛,蛋黄被磕在了碗外,掉在了地上。她又开始磕第二只,第二只还没拿起来,就被她不停抖动的手打碎了。
眼镜婆婆赶忙扔掉花椒木拐杖,接过了她手中的碗。花袄婆婆看了看面口袋,也忙扔掉了桃木拐杖,去洗手。
你们抬我回去!抬我回去!担架上猛然传出来了呼喊声。
赵德,不能这样,这样你会伤小钟心的!马倌儿蹲在旁边在劝解。
我要回去!我不能拖累你们!让我死在草甸子上好了!喊声继续。
赵德,你冷静点!女人来到担架旁朝赵德喊,照顾你是我和马倌儿心甘情愿的!我命令你必须躺在这,好好活着!替躺倒在了草甸子上的战友们好好在这活着!
重新回到灶台前的女人更加慌乱。
亲戚?眼镜婆婆小心翼翼地问。
嗯。女人低着头答,嗷,不,是战友。
病了?花袄婆婆也小心翼翼地问。
嗯。瘫痪了。北大荒湿冷的草甸子,夺去了他双腿的功能。女人说,他老家在山东,父母没有了。作为曾经患难与共的战友,我和马倌儿要照顾他的后半生!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也开始了慌乱。一股一股的热浪,在她们的心头上滚翻。一时间,竟然忘记了驼背公公。
驼背公公见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扔掉拐杖,开始帮忙女人就悄然溜走了。在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两眼闪着泪光的时候,他挑着一副挑担回来了。他也跟那群战友一样喊女人,钟连长,蔬菜和水果来了。纯天然,绿色食品,快请大家尝尝!
瞅着驼背公公把两筐蔬菜和瓜果撂在了当院,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忙上前扯住了他,悄声问,你去我家地里摘了没有?
驼背公公说,摘了,摘了!黄瓜、西红柿。
眼镜婆婆问,我家地里还有秋葵呢,城里人都爱吃,你摘了没?
驼背公公说,摘了。
花袄婆婆问,我家地里长着好多野菜,苦菜、苋菜,你摘了没有?
驼背公公说,当然摘了,人家城里人就爱吃这口儿,我知道的!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就擦把眼睛,笑了。正想左右开弓,用拳头捣一下驼背公公的腰,女人忽然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她的身后,跟着马倌儿。女人做了一个令眼镜婆婆花袄婆婆和驼背公公绝想不到的动作——站正了身子,给他们深鞠一躬!女人颤抖着说,眼镜婆婆、花袄婆婆、驼背公公,谢谢,谢谢您们……之后又转过身去,给身后的马倌儿深鞠一躬——马倌儿……马倌儿,谢谢你……
满院子战友的眼睛在那一刻,都模糊了。大家都低了头。眼镜婆婆抽了一下鼻子。花袄婆婆也抽了一下鼻子。驼背公公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脸。
躺在床上的赵德闭着眼睛,默默地流泪。
这时有只手伸了过去,给他擦拭。
那只手的手腕上,有条很明显的伤疤。
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坐在围挡墙上,把中间的位置空出来,等待着驼背公公。可是驼背公公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眼镜婆婆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挪了位置,靠近了花袄婆婆,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花袄婆婆也说,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什么秘密?眼镜婆婆问。你先说。花袄婆婆说。
好,我先说。眼镜婆婆十分神秘地说,告诉你,我那天看见高高的男人了!
哪天?花袄婆婆忙问。
老驼帮着女人做床的第二天。眼镜婆婆把手捂在嘴上悄声说,那男人悄悄地从车里钻出来,往坡上果园的方向去了。不一会儿,女人悄悄地从家里走了出来,也往那个方向去了。
这也恰好是花袄婆婆要说的秘密。
那当儿,花袄婆婆正在山根处打泉水。眼镜婆婆瞅见了站在杏子树下的男人和女人。男人高高的,女人仰脸看着他。她听女人说,找个好人结婚吧。男人说,我就等你。女人说,我不会丢下马倌儿的。男人说,我等你改变主意。女人说,说实话,我动摇过,但是良心告诉我绝不能那么做,更何况现在有了赵德。男人说,我将来可以帮着你照顾马倌儿和赵德。女人说,我不能,他救过我的命。男人说,你这不是爱情,是报恩。女人说,爱情也罢,报恩也罢,总之马倌儿是好人,咱们不能让好人受伤害是不是。男人说,你跟我在一起,会摆脱经济拮据的日子。女人说,我搬家到山里,把市中心的房子租出去,就是为了解决钱的问题。况且这里的空气好,对赵德有益,适合我们养老。男人迟疑了好一阵没说话。两个人对视着。最后,两个人就都哭了。最后,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女人说,找个好人,好人,结婚吧。
眼镜婆婆听呆了,俩眼痴痴地看着远处,半晌不说话。花袄婆婆也好久缓不过神来。
后来,一声咳嗽惊了她俩一跳。
驼背公公来了。她俩刚要骂他死鬼,驼背公公就坐在了中间位置上,招手让眼镜婆婆和花袄婆婆把耳朵凑过来。
驼背公公悄声说,听着,说给你们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