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说新语》中《咏雪》原文：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熟悉东晋典故的人对这个故事都不会陌生，主人公即是流传千古的东晋才女谢道韫。谢道韫是东晋大政治家谢安的侄女，以“林下风气”之称赞而名扬后世。才女当然不是一夜长成的，她自小就因为这个“咏絮”的典故而倍受赞誉。《红楼梦》中也有一句“堪怜咏絮才”来描写林黛玉，放到这也是侧面写出了谢道韫的才情吧。

这个故事是我念初中时翻《世说》偶然看到的，当时就觉得有些惊艳。说实话，身为一个南方人，下雪的机会本来就少，也从来没仔细观察过雪是怎么样的。倘若是换作是我，估计也是懵掉的那一类人。“撒盐”的比喻在我看来是很形象，但相比“柳絮”这样的意象始终缺少了一点诗情，显然谢道韫的咏絮更符合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谢道韫咏絮的时候可能还没有到十几岁的年纪，但是她的机敏聪颖让人钦佩万分。后来想想，千百年来能留名史册的女人也就那么几种：贞节烈女，芳华绝代，还有才华不让须眉者。风华绝代的美女自是流传千古，但美貌这种东西自己可没有选择的权力，且多是红颜薄命。贞节烈女呢，虽然符合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价值标准，但在我看来是一种最笨最苦也最容易失手的办法，惨痛的代价常常不可避免，流血流泪，还可能丢命。不过，做才女也许还要难，不光需要勤奋，还需要悟性和天资。总而言之，若是没有美貌，又没有天资，又不想付出代价，大部分女人还是选择做个糟糠之人吧。

（二）

自古以来，才女的数量虽然远远不及浩如繁星的才子，但千年来累计也是可观。比如写《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和衣卧倒人怀”的朱淑真，“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李清照等等，这都是才女的典范。以前看到过一个调查，评选中国历史上你认为的才女第一名，列表中有一大串名字，其中就包括李清照和谢道韫。无论是作品的传世度还是千古以来的声名，自然是李清照更胜一筹，所以评选中李清照远远超过了其他人。不过私心想着如果让我评价的话，估计会选谢道韫吧。

要让我说出理由，大概是自己对于才女的评价与其他人不同。李清照才情不输百世豪杰，铮铮铁骨更是更是一流，绝对能够得上大多数人对于“才女”的标准。谢的文辞虽然少有流传后世，但当时的人因为一个女子的气质让天下人汗颜而特别产生了一个词，即“林下风气”。谢道韫于当世的盛誉可想而知，这也不是一般的才女能有的际遇。

关于谢道韫的才情与风采，还有另一个故事。谢的丈夫是王羲之之子王凝之，他的小叔王献之作为一代才士之冠，经常召集不少文苑精英来家里清谈。所谓魏晋清谈，即类似于今天的辩论会，总有一人开题，一些人补充，一些人辩驳，最后来个总结陈词。魏晋时代的人对清谈的狂热今人难以想象，但凡数人聚到一处，总是要高谈阔论一番。王献之诚然是才杰出众，但有时候高手实在太多，集中火力攻他一个，他也免不了身处下风，这时候一直在旁屋倾听的谢道韫就差丫鬟悄悄递给他一张纸条，上书“欲为小郎解围”。于是王献之暗暗称奇之余，叫人垂下一方青帘，谢道韫在帘后接着他们的话题侃侃而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座客人无不面红耳赤，理屈词穷，再也说不出话来。

谢道韫这一精彩的表演，不免让我想到了金庸《倚天屠龙记》中的一幕。紫衫龙王手执长剑在光明顶冰湖上划了个圈儿，紫衣飘飘，肤白胜雪，顿时无数明教精英为之折腰。不过紫衫龙王到底是虚构，谢道韫却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想来当时在座的江东才子们除了对她的谈吐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外，对这个青帘背后的窈窕身影也是一见倾心吧。翩然若隐士，不张扬，却具备特立独行的风骨，因此东晋名士才称赞说：“王夫人谢氏，有林下风气。”个人一直以为谢道韫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嫁错了人，但并没进错门，隐隐觉得她和王献之才是真正一对，可能他们的年龄按当时的观点不大般配，只是这在奇事层出不穷的魏晋也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惜，不仅谢本人在回娘家时对无能的丈夫颇有微词，后人也因才子佳人不能成对而嗟叹不已。

（三）

谢道韫不仅在文学上出类拔萃，对于政治时局、突发状况也都有自身果断敏锐的处理手段，这也是同时代女子甚至现代女子不容易做到的。

在王家平淡的生活了数十年后，谢道韫身处的东晋王朝也快走到了它的尽头。一场大祸突然扑面而来，那就是晋末著名的孙恩卢循起义。起义是正统教科书的说法，其实就是邪教叛乱。当时的中央太过幼稚，看到五斗米道教的势力逐渐坐大，以为随便诱杀了教主孙泰便没事了，结果惹出一场滔天巨祸。孙泰的侄儿孙恩纠集教众从舟山岛起兵，一路直扑会稽而来。

孙恩的这场暴动，和历史上的黄巾起义等大有不同，那些起事都是有明确的政治目的，而孙恩根本就是在死中求活，唯其如此，才更加残酷。每到一处，他们先是放火烧房，然后用刀剑胁迫老百姓入伙，又不让他们带着小孩走，逼着妇女把婴儿往海里面扔。孙恩也知道自己这般胡闹未必活得长，所以干脆分外疯狂，杀人当真连踩死只蚂蚁都不如。当时会稽的太守正是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这位迂腐的卫道士开始死活不相信教徒们已经反了，后来终于相信了却并不急于调兵。孙恩杀到门前，王凝之还在求神拜佛，每天闭门默祷，以为道祖必能庇佑一郡生灵。倒是一介弱女子谢道韫在劝谏无效的情况下，学她叔父谢安“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亲自招募了数百家丁天天加以训练，组成一支突击队伍。后来孙恩大军长驱直入，偌大的会稽城连官军都没有几个，王凝之只顾自己仓皇出逃，在城门附近被对方截住，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

这时候谢道韫巾帼英雄的本色就表现出来了，其胆识和谋略不由的让人叹服和心折。

《晋书·列女传》载：“（道韫）及遭孙恩之难，举措自若，既闻夫及诸子已为贼所害，方命婢肩舆抽刃出门，乱兵稍至，手杀数人，乃被虏。其外孙刘涛时年数岁，贼又欲害之，道韫曰：‘事在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恩虽毒虐，为之改容，乃不害涛。”

面对这个刚杀了她丈夫儿子的大仇人，她侃侃陈词，丝毫不见慌乱。不知道发髻垂散，满脸血污的谢道韫以一种怎样震慑人心的风度把这个素来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也弄得心虚。或者是被她观世音般的宁静慈祥震慑，或者为她的慷慨陈词动容，孙恩下令放了祖孙二人，让他们自便。也有记载说孙恩甚至派人护送他们，真可谓奇谈。仔细算算，此时的谢道韫，已经年逾六十，早已经是花甲老妪了，却仍然气度不改。我想，便是许多的须眉男儿大丈夫，也做不到这一点。

古人对于何为“大丈夫”一向有不同的价值标准。孟子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后来成了大丈夫的标准，但我个人总觉得这个标准有在道德上刻意拔高的嫌疑而宁愿采用苏轼在《留侯论》中的定义，“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之谓大丈夫。这两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那些整日只知道谈玄论道的闲人们，整天把救国杀敌的调子喊得天高的文人们，真正外敌突然入侵的时候，反而乱得一塌糊涂。至少我内心对于整日叫嚣保家卫国实则百无一用的文人多为不齿。粗鲁的武将倒是不怕，但毫无文人风骨也无法位列传统价值体系的上游。自古真正做到这两条的大丈夫，也只有留侯张良，谢安等寥寥数人而已，谢道韫一个小女子居然也有大丈夫的相当风范，实在是让无数自称“大丈夫”的男子汗颜。

（四）

所以说，李清照论诗词，论才学的确是第一流的，论她“死亦为鬼雄”的气魄，也是一流的，但是，历史没有写到她有谢道韫那般的机敏，处变不惊的勇气和慨然自若的风骨，更遑论谢道韫在政局和思想上的特立独行。应当说，在我的标准里，才女是全方位的，除了文采好，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思想，和对生活的领悟，并且能周旋灵活自如的处理所有的事情，直面所有的困难。或许这个标准真的太高了，但谢道韫却做到了。

“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此事难效颦，画虎恐类狗。”这是宋代诗人蒲寿宬咏史八首之一，赞扬谢道韫的句子。想来，如谢道韫这般的女子，被后世才子佳人的笔墨不断追诉敬仰也是意料中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