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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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儿沈宏非正宁父亲节汇成春运回家过年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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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将至,又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这是句老套的春节抒情语,饱含祝福,但是,现在,它与事实已越来越不相符——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回家过年。
对于年轻人来说,家的观念越来越淡,亲情越来越淡。几年前的一项调查显示:三成以上的京城白领记不起父母的生日,七成以上的白领一年中最多只回5次家(父母家在同城),九成以上的白领不想与父母同住,他们不愿跟父母兄弟姐妹交流及获得支持,更愿意与朋友交往。
2010年,中国有120多万对男女誓言“执子之手与字偕老”,也有196万多对夫妻劳燕分飞。2011年的头3个月里,每天有五千多个家庭解体,北上广深四城的离婚率都超过35%,80后成为离婚主力军。
在中国市场化、工业化、信息化进程中,在个人主义大行其道的价值变迁中,家庭越来越小,另类家庭——单身、同居、分居、离婚、丁克、单亲甚至同志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把它称为家庭的碎片化,我们的祖辈乃至我们的父辈那种几代同堂、其乐融融(或者烦恼无尽)的时代一去不返,我们越来越自由,越来越独立,也越来越孤独。
家,我们的出生地,我们的安乐窝,我们成长的母体,无数人奋斗的终极目标,还像从前那样温暖、那样稳定吗?
价值观的流变,个人主义的当道——由家庭本位向个人本位的转移,无疑是这场宏大“家变”的思想背景。同时,这场家庭大变局也有社会转型、国家保障缺失、社会性的成功焦虑等中国语境。
城里家庭,夫和妇白天往市中心赶,晚上再散回城市周边,汇成每天的高峰时段;农村家庭,夫和妇年头往城里赶,年尾往乡下赶,汇成一年一度的春运高潮。“父母在不远游”是古训,古得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留守儿童、留守妻子是新名词,正在酿成新问题。甘肃正宁校车事件发生后,人们发现死亡儿童最多的于家咀村,长年在外打工的有720多人,留守儿童270多人,80%的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抚养。
社会化生产和分工,抽离了家庭的传统功能。过去,家庭是生活的场所,是生产的场所,是娱乐的场所;现在,吃饭可以在餐馆,家务可以请钟点工,娱乐可以找志同道合的朋友,家庭的功能一直被外包……
人是情感动物。经历过亲情虚无与家庭离析的人们,在疲惫孤独中,重新审视家庭与亲情的价值,反思我们的生存和发展模式,反省人生的意义。
老家四川自贡的畅销作家郭敬明说:“家给我的不单单是户口簿上出生地一栏的内容,更塑造了我的个性,赋予我整个灵魂的内核。”
一个叫晓娟的姑娘,在“爱家日”活动中获得了从北京出发的返乡机票,她说:“这趟额外的回家给了我一次反思的时间,让我认真想了想家的意义、亲情的意义,我觉得自己是可以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家庭和工作之间、钱和情之间平衡得更好一点的。”
假如有世界末日,绝多数人会选择同家人在一起。我们相信,这不仅是中国人的选择,也是地球人的选择。
有夫有妇,然后为家。
大凡设立“节日”的议题(人群、职业、疾病等等)多半是弱势的、需要关照的、带着社会问题的,像妇女节、儿童节、护士节、教师节、记者节、艾滋病日,每到这一天,总有一些申诉和呼吁,总有一些亏欠,总让人一眼望见倡议口号的反面。现在生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爱家日”,让人疑心是不是眼下不爱家的人多起来了。
出土甲骨片上的“家”字,上面是“宀”(mián),表示与房舍有关,下面是“豕”,即野猪。最早的房舍用来祭祀祖先或家族开会,而野猪是难得的祭品,所以远古时代的“家”与隆重的祭祀有关,是“礼”的一种。
演化到小篆的“家”,字形变得优美。《说文解字》里释义:家,居也。就是住地。佛教《象迹喻大经》中讲得具体:“如以木材、瓦砾、泥土,覆盖虚空,称之为家屋。”然而有屋并不等于有家。
一个醉汉躺在美国洛杉矶街头,警察扶起来一看,是当地富翁,说,我送你回家吧。有钱人说:“家?我没有家。”
“那是什么?”警察指着不远处的别墅问。
“那是我的房子”……
爱家,远比过年回趟家、买点礼物、吃顿团圆饭来得复杂。说到底,每个人和家的关系,都是和家人的关系,这种关系,在21世纪已经过去1/10的今天,已经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口的流动、主流文化的嬗变发生了一些深刻的改变,变到超出你的常识和想象。
许多离家多年初次返乡的,被他所不能适应的巨大的陌生感击中。再也找不到自己童年居住的房子,再也找不到那棵夏天乘凉的大树,当年小学校的位置现在矗立着一片楼盘或者商场……街上走的都是忙人、生意人,话头又密又快,直奔主题,身上都有股子“30年走完100年” 的劲头,空气里飘浮着繁华的荒凉。
这样的家乡里的家,是不可能不随之变化的。家里的硬件一路小跑紧跟时代:平房到楼房,危房到新房,人均面积翻了几倍,装修日新月异、电器以革命性的速度更新换代,老式沙发扔在门口都没人要……2010年,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社长裴宜理教授在湖南、江西农村考察,对许多农家拥有大尺寸电视机感到吃惊:“比我在美国家里用的大好多。许多农民家里还装了电脑、音响,可以在家唱卡拉OK。”
家中的软件——人,自然也在争先恐后奋力追赶时代。小说家孙甘露有天被请到EMBA课堂,给企业家们讲文学。他开口先问:“在座的有几位昨天晚上睡前读的是小说?”上百人中只有两只手举起来。创业、金融、股票、IT等等,早把文学挤出舞台,成为时代关键词;快取代慢,成为生活主旋律。城里家庭,夫和妇白天往市中心赶,晚上再散回城市周边,汇成每天的高峰时段;农村家庭,夫和妇年头往城里赶,年尾往乡下赶,汇成一年一度的春运高潮。“父母在,不远游”是古训,古得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留守儿童、留守妻子是新名词,正在酿成新问题。
譬如,甘肃正宁校车事件发生后,人们发现死亡儿童最多的于家咀村,长年在外打工的有七百多人,留守儿童超过270人;80%的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抚养。村子离学校太远,爷爷奶奶上了年纪没有能力接送孩子,只能把孩子交给幼儿园。这些留守儿童跟父母之间的感情比正常家庭淡漠——事故发生时,有的娃娃第一声呼喊的是“奶奶”;其中一对在事故中失去孩子的父母一个月后就“没事人一样”,倒是孩子的奶奶“感觉心被挖走”。
走在这些村庄里,能明显嗅到人的零落和家的颓败,生活主题早已调至别的频道。记者采访一位遇难儿童的小哥哥:“爸爸妈妈在外面做什么?”“挣钱。” ……
2011年6月,一位90后大学生深夜在网上发了一则《有没有人和我一样不恋家》的帖子,650字,引来快餐时代只言片语式的跟帖将近两万字,跟帖持续了6个月。
“我爱我的家人,可是却怎么也和他们熟络不起来,在外地读书、工作,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以前念大学的时候,宿舍里的外地同学每天给家里打电话,说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说十几二十分钟,在电话里和妈妈爸爸撒娇,说实话很羡慕她们。我一般有事才会给家里电话,把要说的事情说完,然后也想学着宿舍里的同学和爸爸妈妈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他们都会说‘没事就挂了’,然后就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我曾经试着学宿舍里的同学,隔一两天便给爸爸或者妈妈打个电话,一般对话就是‘吃了没’、‘睡了没’、‘在干什么?’,然后就词穷。电话那头也词穷,沉默几秒后还是那句‘没事就挂了吧’,通常这样的对话挂断后,手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
这位女生还提到,曾在父亲节给父亲打电话,得到的回应是“什么父亲节不父亲节的,还不是那样过”,而且“语气平淡得我读不出一丝情绪”。于是,当又一个父亲节到来时,她没有再打电话,只看着身边的朋友为父亲买礼物,陪父亲出去吃饭。她在外地许多年,很少想家,独自承担许多事。她相信父母“也是爱我的,只是我们都是不懂表达感情的人”。
这帖子暗藏着一些密码:这对父母想来是外表木讷、性情有点粗暴、面无表情走在路上的人到中年、在单位里沉默的大多数;他们顺着年岁依着本能生养孩子,没有对自己提出更高要求——早个20年,他们的父母也是这样待他们的,这种家庭氛围搁从前也算平均水平。与此同时,当女儿对电话那头的词穷失望时,她没有检讨,电话这头的自己为什么也词穷。只能判断,在这个父母不会用孩子认为应当的方式去关爱她的家里,孩子也没有学会如何去敬爱家长。也有理由猜测,这位女儿看了不少日剧韩剧国产电视连续剧,被灌输了不少一惊一乍的示爱方式,否则她不会生出这种期待,指望不懂得过父亲节的父亲说出比“吃”、“睡”、“干什么”更高级的话来……
“幸福,不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么!”这句子深得美食家沈宏非的心。在他看来,中国人阖家团圆,吃是重头戏码,否则就很可疑:“到底是不是中国人”?然而吃毕、无话,一家人对着电视机呆头呆脑。沈宏非据此断言:电视机是破坏家庭气氛的祸首之一。
当然,还要算上国粹麻将和史蒂夫•乔布斯生前搞出来的那些“改变了世界”的东西。两位90后这样描述自己的“回家后”——
“一家人很少交流,他们看电视、打牌,我上网,没什么话说。”
“我十来岁就被他们三缺一时拉上桌,每次春节回家除了麻还是麻,真的没意思。在外面其实挺想家的,但回了家总是失望。”
父母这边也有不满。虽说年夜饭改在饭店里吃了,但饭是要天天吃的,年头十五天,老人天天“马大嫂”,小辈们似乎都丧失了采集新鲜食物然后把它们弄熟的能力,老大老二老三老小拖儿带女回家,济济一室,一大圆台面嗷嗷待哺。一个新年过完,儿孙四散,老两口要好一阵才能缓过劲来。
爱家、回家,还包含一个文化问题。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说:“你要尽其所能把你的家庭造成一个生活中心,在这里面,一切良好的事物会被培育起来;在这里面,你的忠诚、热望、同情以及全部你生命中高贵的东西,会发扬光大。”
这种高贵之物,不仅仅是父母生日的一枚蛋糕,父亲节母亲节的一束花或一次下餐馆,不是被消费型社会培育而成的“物之贵”。
郭敬明写过一次伤心礼物。他成名后,稍微有了点钱,给他妈买了一个Gucci的包。他妈早上背着名牌包包挤公交车,被小偷盯上了,结果包上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妈妈回到家发觉,心疼得眼圈红了,爸爸一边责怪她,一边开始修补……这个场景被他写进《荒芜尽头与流金地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