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七年。
上一次他往若水河畔借道此竹林时,并未想过会遇到什么麻烦事,更未曾想过会因顺手的施恩历上一场诛心之劫。几百年前他究竟是如何在此处因为什么就下了凤九,他本已记不得,今日途经此处,回忆倒是越发地清晰起来。这竹林已在青丘地界,眼下一片浓绿也是好时节,与那日那时仿佛仍在一季。东华停在云端,神思了片刻还是落了下去,却没想到居然有人在此设下了仙障。
这仙障正如其主人一般单薄,本不难猜出是谁。更何况那处圈出的苗圃中正植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木苗,是檀木,居然同他在太辰宫中栽种的品类一模一样。想来,当年那只小狐狸怕是没少在他那处顺手牵羊——这么多年,这种子也算培育成了,她倒是瞒得挺好。察觉到有人靠近,东华站起身,不疾不徐地回头。
“青丘狐狸洞迷谷小仙,恳请尊驾勿要伤了我家女君的心血……”
东华也觉得来人似乎有点眼熟,待迷谷自报了家门方才想起,这便是整日侍奉在凤九身边的那个树精了。凤九的性子本就讨喜,没什么城府又活泼心大,恩怨爱憎皆得分分明明,从她追着自己非得报恩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般心性,必然连带身边的人对她的好也都是十足十的诚心。也难怪白浅成玉一干这些年来对他这个帝君越发不满……
堪称三界第一尊神的帝君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游走,这感觉着实不能称得上好,若是天宫那些女仙大概求之不得吧。奈何迷谷虽然也对这位有些不满,却很知道自己的斤两。他若是敢在这位面前造次,别说帝君一根手指一个眼神都能让他灰飞,就是他家小殿下也得扒了他的树皮……都怪他方才在仙障外看见此人一身白衣银发,又高束个紫金冠,实在是未曾见过的打扮,便未作他想直接就跟了进来——如今想来,这天上地下的神仙里,一头银发又有如此风流体态的尊神,可不就只有东华紫府少阳君一人罢了?迷谷暗暗咬舌直骂自己太蠢。此番骑虎难下,帝君半晌未置一词,也不知是在琢磨着什么,迷谷偷偷撩起眼皮子,正对上帝君丝毫看不出情绪的眼。迷谷揖着的手一抖,赶紧低头。
“……不知帝君驾临此处,可是有什么吩咐?”
东华依旧未置一词,看了迷谷一眼背过身像是打算直接走人了。迷谷正要松口气,却听仙障外传来一句:“不要告诉她,我曾来过。”迷谷下意识一礼,回过神来就觉得,怎么这句话听着,如此耳熟。还是同样腔调语气、出自同一人的耳熟。
可能因为十年前凤九断尾那晚实在太过混乱,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断了尾巴的小狐狸身上,所以迷谷已经记不清了。那日来探病的帝君走时,便是用这一句嘱咐众人的。
以至于直到现在凤九都还不知道,她以为的那个美梦,并不是梦。
此时正在狐狸洞中学习青丘法典的凤九,正手握书卷,却眼望洞外。这位才登基七年的青丘最年轻的女君,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显现出点女君的样子来。这七年来,到底改变了多少,怕是连她姑姑白浅也不甚清楚。只是七年后的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能轻易看出她在想些什么了。
昆仑墟。
“你的法力,如何了?”不待东华开口,墨渊已着弟子送上一套茶具,正是七万多年前东华开口问他要的那套杯子的素胚。这人今日一身议事的装束,饶是墨渊也觉得有些莫名,不过看那席间半坐不躺的姿态,就觉这人其实还是那个几万年前只适合挂在画像里的、东华紫府少阳君。
东华捏着杯子,给了好友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又道:“你这方的茶还是向来的上乘,不错。”
墨渊便知,他是得不到答案了。
“我昨日才出关,你今日便到了。不会就是为了这杯茶罢。”
东华一挑眉,表情比之方才在竹林里不可谓不轻松。他素来喜欢与墨渊折颜连宋之流往来,不过因为这些人都已经活得太长久,心思太通透,谈正事时绝无废话,实在是最佳的助手。
“你这次出关,应当是彻底好了?”七年前因为夜华苏醒,墨渊曾出关一次,后来再入关时便与东华折颜知会过,七年间不会再有大事发生,他会足日再出关。所以,其实东华此次并非推演出墨渊出关的时日,而是因着他的“七年之说”罢了。然而墨渊此时并不知晓。
“是,好了。”
东华点头,搁下茶杯站起身:“我猜想你也有法子了,不知和我是否想到一处。”
墨渊淡淡一笑。两人招了片祥云转瞬便消失不见,唯有墨渊的弟子在山门外一礼,合了山门。
转眼便至若水,两位上古尊神驾临,若水土地自是迅速冒头迎驾。谁都知道墨渊和帝君不喜多言的性子,土地一礼之后马上进入正题。
“十年前太子殿下斩杀擎苍,又用元神生祭东皇钟后,虽然已不再有擎苍的后顾之忧,但是他留下的红莲业火却仍在钟内全无法消弭。两位尊神命小仙在此继续看守,这十年来小仙一直不敢怠慢,至今这钟还未现出什么异象。如有发现,小仙定会及时上达天听的。”
东华与墨渊相视一眼,一摆手,土地便回去了。
“东皇钟未见异象,你怎么看?”
“星象不会骗人。”
“英雄所见略同。”原本擎苍死后陨落的星,同方位却又孕出新的光亮来,只是如今还未成气候。除了他们这几个当年便隐约觉察不妥的老神祗,始终注意着那个方位。怕是年轻一辈,即便心思缜密如夜华,也未曾发现当年的遗毒已经蠢蠢欲动了。
虽然不过十年而已。擎苍一事了结后,墨渊便同他与折颜讲过,擎苍把自己与东皇钟还有钟内封着的红莲业火融为一体了,为今之计,要想永绝后患,只有一个方法——消除钟内的红莲业火,而后再毁去东皇钟,彻底湮灭这三界一切与擎苍有关的东西。
墨渊悬身若水河上以追魂术探查钟内片刻返回,东华见他神情,自己倒还颇为轻松。
“看样子是全中?”
墨渊负着手望着河面。
“比起当年两次与擎苍的激战,这次并不如何危机。倒是你,是有什么心思?”东华有些讶异于墨渊这些年竟然敏锐了不少。的确,这次比起那两次更加轮不到他东华帝君着紧,尤其墨渊已全身归来。他这番举动,不令他起疑,那也是惊奇事了。
其实东华也并无非要对墨渊隐瞒,只是这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倒是墨渊,似乎知道的比他以为的还多了那么一点点。
“当年。”
东华看他。
“十七抱着染血的夜华在此枯坐时,你身旁那位——十七的宝贝侄女,如今的东荒女君……你还曾来昆仑墟专门探望的。”墨渊向来知道点到为止,这也是东华能与他过从甚密的原因之一。数十万年与红尘二字无缘的东华帝君,在那些年里与青丘小帝姬白凤九的段子,可是三十三喜善天永不过时的八卦。四海八荒能传成什么样子,他也没什么兴趣知道,不过,昆仑墟因为白浅这一牵线,恐怕知道的更接近真相。
“能引得你的好奇心可也算是惊喜。”既然说到这了,东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能言了,大小想必墨渊也知道的差不多了。
“用不着好奇,你若有心避讳,又何须一身白衣,偏生腰间却坠着条火红狐尾。”东华下意识地拂过腰侧,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无悲无喜。他悠然地踱了几步,望向远处。
“母神留下的三生石上,与九儿结缘的那个、我找遍了天上地下,也未见踪影。”
“名字是?”
“文昌帝君。”
“……是有些蹊跷。这天上地下能被称为‘帝君’的,除了白止,就只有你而已。”
“不错。”
墨渊一皱眉探道:“你的意思是?”
东华回身:“不错。”
……
大惊如墨渊,也不过是皱皱眉罢了:“我确实不能想到,你对那小丫头竟已到如此地步了。”
“那你就能想到,你会为了谁,耗费七万年拼凑破碎四散的元神,重回昆仑墟,只为能再见她吗?”
墨渊:“……此事非同小可,你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
“你可是因为她曾在这若水河畔说过,你生她生,你死她死?”
“没想到你这般性子居然对八卦还能记得如此详细。”
“因为这并非八卦。”墨渊沉眼看他,“而是十七亲口说的。”
“……”东华背过身,良久才道:“若当初少绾对你说,你生她生,你死她死——如今的你会是如何?”
“……我不会拦你,折颜大抵也不会。不过你想让我们如何帮你,恐怕也有些困难。且抛开这四海八荒的太平事不说,你可想过,若那丫头承受不住呢?”
“……我自会有法子。”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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