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梦火者》by燕然
(2018-04-20 12:09:35)分类: 九州小说 |
《九州·梦火者》
作者:燕然
刊载于《九州幻想·朱庇特》2011年5月
在一个人的时候,少年喜欢注视炉中的火焰。
外缘是温暖的橘红光芒,焰心那一点却泛着明亮的青蓝。仿佛一朵绽放的花,却又更为生动,那跃动的光焰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明亮的,温暖的……尖端偶尔分出一两抹小小的火舌,顽皮活泼,仿佛在向他招手。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生长在这座青石砌就的炉畔。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那个在大人脚边好奇奔走的孩子是如何偷偷溜进了殷武大叔的锻冶室里,为这样明亮活泼的光芒所吸引,向着那仿佛有生命的光焰伸出手去,却在能够碰到火焰的花朵之前便被周遭散腾的酷烈热气灼痛了犹自娇嫩的手指,痛得落下眼泪来。
缩回手的时候,手指上有一片被灼烫过的淡红痕迹。试探地向着那片淡红吹一口气,原本温暖柔和的气息碰到犹带着高热的肌肤时也觉得冷了下来,如同刀锋刮过般,隐隐作痛。
而偶然经过身边的殷武大叔看到这一幕,却并没有对他的擅闯加以斥责,只是用力揉揉他的头顶,大笑:“和火这样亲近,还真是个好孩子啊!苌楚苏行的眼光也真是不错。”半蹲下了身子,刻了几条粗犷皱纹的脸上,褐色的眼睛带着暖意,定定注视着孩子写满疑问的黑眼睛。
“你多在这里跑跑也好,我们族里的男孩子,都要经这一步的。”说到“我们族里”这几个字的时候,大叔不自觉地昂了昂头,语声也更加凝重起来,“虽然面上不说什么,但苏行们,还有很多人,都在看着呢,你要努力啊,凯风。”
名为凯风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含着犹自疼痛的手指,以幼儿独有的稚嫩姿态越发认真地注视着炉中腾腾燃烧的烟焰。通红火光映在黑色的眼睛里,有异样的明亮,那是他所熟悉的光芒。
而从小到大,每每在注视这光芒的时候,凯风的眼前都会浮现出一场迷梦般的光景。那似乎是他曾经经历过的景象,却又如此遥远而模糊,恍若隔世。
仿佛还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见过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在被这种光芒涂抹成血色的黯淡夜色里无声地倒下去,带着铁锈味道的,同样颜色黯淡的液体浸湿了土地。即便是在尚不更事的孩童眼里,那幕火光绚烂的景致之内,也织着丝丝沉重阴郁的味道。
渐渐长大之后,少年才明白,那是死亡的不祥气息。
然而他从未离开过现在居住的地方,也便不知道那屡屡出现在眼前的模糊画面的来由,只将之当作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噩梦。
那幅景象中的所在,原本是中白山外的一个人族聚居地,名为燕南的小小城镇,为数不多的几条街道旁列着青栎和白杨木建造的房舍,衣着素朴的男男女女行走于街巷,小巷里时而响起悠长的叫卖声。燕南镇的居民乃是随着人族势力的推进迁徙而来,镇子的建立,至今也不过百十来年。
然而在近十五年前,一场兵火的余烬,早已将它从地图上整个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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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住在中白山麓之东,一个名为扶苏谷的小小山谷之中。在四围坚石山脉的环护下,扶苏谷是惟一一处草木繁茂的场所,一道纯银的山泉自山腰间的石洞潺潺而下,流淌间有清郁的草木气息暗暗拂动。
这里是火山河络的一支,玛西玛部数百年来定居的地方。爱好安宁的河络们隐居在这里,世代守护着自北邙山采集而来的圣火,熔冶锻炼,过着几乎与世无争的生活。虽然近年来,中白山外的人族屡屡开启战端,邻近的一些部落都受到波及,但这些也都只是小小交锋,河络们并无意于将自己的力量探向山外。
因而凯风仍然享有着平和的童年生活,慢慢长成。他的苏行是部落中尊贵的长老——名为苌楚的智者,负责教导他的诸般习学,从文字到工艺。
每天晚上,苌楚苏行也会教给他一些奇怪的语言,与古奥的河络语不同的,轻快流淌的语音。苏行说那是人族的语言。他好奇地问为什么,苏行只是笑笑,已然苍老的手掌抚上他的头顶,暖暖的。
“凯风,你还是个孩子,不需要知道。等你到了岁数,自然会明白。”
在玛西玛族中,苌楚苏行是待他格外亲近的几个人之一。再就是殷武大叔,这位老河络的足迹遍布九州,在多喝了几杯之后,总喜欢给他讲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巍峨雪山下乘着六角牦牛的夸父,北方密林里双翼洁白的羽人,广袤草原上放歌纵酒的蛮族,甚至缥缈逐流、亦幻亦真的鲛人海市。而那些一起长大的同伴们:杕杜、行露、彤弓、桑扈、苕华……也都是他的亲密朋友,尤其是彤弓,和他可谓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但是也有些令他望而生畏的人,比如谷风。
其实少年很少见到这位面容英武的战士头领,然而在议事厅外等候苌楚苏行的时候,偶尔便会撞见谷风从里面出来。每当那时,神情严肃的战士总会皱起眉,而后,重重地哼上一声,抬脚走开。
谷风确实是个严厉的人,几乎总是面无表情,吝于流露哪怕是一丝情感。年纪大一点的少年们都说,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个军人的笑容。凯风听着这些,只是附和着点点头,沉默不语。
在年幼时,他就以孩子的敏锐深深明白,谷风不喜欢自己。所以才会对自己那样地严厉。
据说,三十年前的谷风乃是部落里锻冶技艺最精妙的青年之一,仅仅凭借在成人礼上献出的一对黑玉短戈,便令长老们刮目相看。当时的老阿络卡甚至断言,以他的资质,只需要假以时日,让诸位苏行多加指点,终有一日能够达到至高的锻冶成就,获得“火神匠”的称号。
而那对短戈,被他命名为玄雨。这是他心爱女子的名字,以玫瑰金丝精心镂入乌沉木的手柄,握上去有柔和暖意一笔一划熨帖着手心。那是中白山下木莎卡部的女郎,容颜焕发濯银的光彩,一双眼眸宛若最通透空灵的黑水晶。当她手捧圣火吟唱古歌之时,那端秀神情不知虏获了邻近部落多少河络青年的心。
然而就在那场成人礼的一个月后,木莎卡部与人族军队有一次不曾料及的猝然交锋。当时正和女伴在原野上寻觅扶兰花朵的玄雨,是第一个遇难者。在骏马的铁蹄踏风般扫过平原之时,一支利箭穿透她的胸口,雪色的扶兰花朵亦溅染了触目的殷红斑点,只有谷风闻讯之时眼中的血泪差可比拟。
从此谷风不事铸造。以心爱女子命名的那对黑玉短戈,是他一生中最初和最后的作品,亦成为他全名的由来。从此,圣火之畔少了一位灵巧的铸造师,扶苏谷里却多了一名神情严肃的英勇战士,他的名字是玄雨谷风。
因着那件事情,谷风深恨人族。在渐渐懂事之后,凯风越发深切地明白了这一点。与此同时,他也大致明了,为那样的冷淡目光所注视着的自己,本非玛西玛族的后裔。
而是为谷风,以及别的几个河络们所厌恶的,人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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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只是模糊地知晓自己的身世。他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偶然外出的苏行捡到,带回玛西玛族,从此在这里长大。苏行慈蔼的笑容令他深信被告知的一切,并不怀疑其中会有分毫的隐瞒。
因此他也无法感受到,他的苏行对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的细致保护。每每在他因习得了新的东西而欢喜雀跃的时候,苏行注视他的目光里都仿佛浮起了一层遥远的雾气,那是因忆起往事而生的无限感慨与叹息。
那一日,玛西玛部的苏行,苌楚,下山数昼夜未归。苌楚是族里最年轻的一位苏行,也是仍然对人族持亲善态度的长老之一,与山外的几个人族村镇都有些来往,这次便是要去人族的集市交易一些书籍回来。
这位年轻苏行此时正值盛年,喜欢独来独往,也就不曾带任何的护卫。然而他良久不归,令阿络卡和其余长老都颇为担心,便派遣新晋的战士首领谷风带了一小队河络战士出外寻找。
谷风带队连夜出发,在平原上走了两日。山下的广大平原地带乃是河络和人族的混居之所,他不知苏行的切实去向,又不欲和人族打交道,是以只能将手下再分成若干小队,各自寻找,因而前进颇为缓慢。第三日的清晨,才到达附近的燕南镇。然而晨风里隐约飘来淡淡的火焚气息,令谷风顿时起了警惕,低声传下号令,整顿队伍向着那边而去。
还未接近火烟之处,前哨的斥候在烟晶鹰目镜里远远便望见他们的苏行在原野上独行,怀中抱着一样东西,仿佛是个细棉布的包裹。
谷风再三确认之后,严肃神情里也泄露一丝松动,率人赶了过去。他们一行以将风代步,行走迅速,不久便可会合。未到面前,他已然高声询问:“苏行阁下,怎么这几日都不见回去?那边可遇到了什么事情?”
说话间他看清了苏行的脸。那是一张澄静如水的面容,尚未被岁月铭刻下风霜的痕迹。然而此刻,宁静神情里也露出显而易见的不忍之色:“屠村。不过是人族自己的骑兵做的,那个村落刚好在撤退的路线上,碍了他们的事。我当时在附近,只来得及以遁影入石的秘术隐匿身形,出来就只见到一片废墟。”
中白山外的土地上,河络与人族的零星战争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互有胜负。以这些年来各自的伤亡,虽还不曾结下什么不可解的深仇大恨,普通的河络部落和人族村庄之间也仍然会持续着小规模的定期贸易,然而大致而论,喜好安宁地住在山间,以研发精妙工艺为乐事的河络们,对屡屡主动寻衅的人族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是以苌楚此言一出,周围的战士都沉默下来,神色各异。片刻之后,谷风淡淡开口,语声里已没了初时的那一抹关切:“那么我们是否要过去看看?”
苌楚摇头:“不必了。兵马退走之后,我只发现了这个。”
随即年轻的苏行默默地平伸出双臂,让所有人都能看清他怀抱的东西:在浸染了血渍的细棉布襁褓之中,一个一岁不到的婴儿正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近乎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些异族战士,以及他们身上铭刻火焰烙记的精钢环甲,身后巨大的将风和腰畔各式出鞘或未出鞘的奇形兵刃。
这些甲胄在身的河络战士,纵然身形矮小,他们兵刃盔甲上精雕细刻的那些神兽图形也足以成为一个幼儿心目中的噩梦。但襁褓之中的婴孩却不哭不闹,他清澈的眼神掠过那些徽记,又落回河络战士们严肃的面容之上,在那些皱着眉注视的目光下宛若喜悦地挥着手。
他的年纪还太小,无法看清那些由无数精工刻痕铸就的图案之后有什么样的含义。同样的,他的经历也尚不足以令他了解,就在不久之前,那个原本应该是他的家园的村落遭遇了什么。
婴儿的小脸上染了几滴干透的血迹,暗淡发乌的红,衬着白嫩的肌肤更是触目惊心的鲜明。显而易见,有什么人曾经在这纯净的婴孩面前挥刀,让四溅而出的血沾染了这张纯真洁白的面容。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被一个妇人护在身下。”苌楚苏行简单地解释着,然而声音愈发低沉,“她的手抱得很紧很紧,我不得不割断了一些布料,才能取得这个襁褓。这孩子没了父母亲族,我们便把他带回去好了。”
玛西玛部虽然避居山谷之中,少与山下的人族来往,然而河络与人族的战和不定,也为玛西玛部落的河络们所清楚地知悉。与人族虽不能说有怎样的切齿愤恨,态度却也殊为淡漠,苏行这话一出,河络战士们之间顿时便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骚动,声音很低,反衬得周围越发是一片静寂。
终于,人丛里有一个声音传出,穿透低沉的喧嚣,也打破了阴郁的寂静:“这是人族的孩子!”
苏行循声望去,看到谷风的眼睛。那是一双暗结了郁怒的眼睛,凌厉地,分毫不让地盯视过来,唇齿之间迸出的字句,掷地有声:“我,绝不能容许。”
年轻的苏行知道他的脾性,只是轻轻摇头:“谷风,你是族里最英勇的战士,我也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真的能够伤害这样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
这话说得显是重了几分,谷风咬了咬牙,原本就坚硬如雕的面容上,脸侧的线条越发锋锐起来,终于沉沉地开口:“苏行,您是一位智者,我一向敬重您,也尊重您的慈悲心怀。我是守护玛西玛的战士。以我个人而言,我确实不会容忍任何人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孩子下手。但是,我同样也绝对不会赞同您将这个孩子带回去。”
刚毅的河络战士伸手指了指远方那曾经是个小村落的地方。那里仍然弥漫着一场屠杀之后仅余的火光与烟雾,纯白的晨光静谧照耀其上,令那幅废墟的图景越发清晰。有淡淡的铁锈味道随风弥散,萦绕在河络们嗅觉灵敏的鼻端。
而后谷风抬头,直视着眼前自己一向尊敬的年轻长老:“人族自己作下的孽,就该由他们自身来承受。我们河络,并没有抚养这个小孩子的义务。”
此言一出,河络战士们纷纷附和:“既然人族尚且不顾惜自己的同胞,我们当然更不必管他们的死活!”“我们河络一族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才是入侵者!”
然而面对这些情绪激动的战士,苏行只是抱紧了那个小小的襁褓,微微地笑:“英勇的战士们啊,你们原本都是部落中最灵巧的工匠,你们的双手都曾蒙真神赐福眷顾,令你们得以铸造出种种精妙绝伦的珍宝。然而我不愿看到的是,当你们用这双手握住刀剑的时候,就再看不到脚下那些同样诞育于地母的生命。
“谷风你说,你不会伤害这样一个人族的孩子,但是你可曾想过,将他遗弃在这里,同样是对他的伤害?对你们而言,杀死他,或是将他抛弃在这里,让命运去安排他此后的人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但是,不要让对人族的仇恨蒙蔽了你们的眼睛。这个孩子能安好无损地在被毁灭的村庄存活下来,又被我带到这里,这个过程本身便已经是地母对他的安排,我们应当遵行。”
说到这里,年轻的苏行暂时住了口,澄静的目光环视周遭。大多数河络战士的眼中都有着沉思,只有谷风为首的几个人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而略微垂下目光,他看到战士首领垂落身侧的手,仍然握紧成拳,看不出一丝松动。
苌楚略微叹了口气,目光中有同等的了然和叹息。他知道,那几个战士无非是附和谷风,倒无需多虑,但谷风的性子却是最执拗的。那般沉默的姿态,看似在聆听,实则却是最强力的抵抗,无形中令自己的举动也显得有几分失措。纵然坚持己见未必不是可行之道,然而若不能至少在表面上说服他,今日这个台阶只怕是难下得来。
年轻的苏行在心中略微苦笑。其实他对诸如发动战争之类的行径也颇为不齿,此刻却由于长久以来培育出的温善平和的心境,要为了一个人族的孩子,和自己一向同情的谷风暂时站在对立的一面。
然而他仍旧凝了凝神,举起那个孩子,略微提高了声音:“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清澈的光,正如二十年前我还年轻的时候,在你们当中的一些人眼中所看到的一样。不论在哪里,这样的光芒都应当是受到保护的。如果将这个孩子遗弃在外面的乱世上,或许会导致一条生命的迅速消亡,或许会最终造就一个你们今日所切齿痛恨的恶徒。玛西玛正直坦荡的战士们,你们想一想,是否情愿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席话毕,不少河络战士已经微微点头,谷风仍旧皱着眉,却也不再说话。或许是被这番话所略微说服,更大的可能则是出于对部落中最年轻睿智的苏行的尊敬。面对苌楚专注的凝视,面容如铁的战士首领少许移开目光,那几乎是他所能作出的退让姿态的极致。
“把这个孩子带回去,让他和我们部族的少年们一起成长吧,真神会同样眷顾他,赐予他灵巧的双手与锐敏的眼睛。”看到战士首领也不再提出异议,苏行略微松了口气,就在这些战士的面前,按照河络的习俗为这个孩子命名:“他是燕南镇的遗孤,正巧我们河络有句古歌,‘凯风燕燕于南’,这个孩子,就叫做凯风。”
而后,仿佛是为了让仍然面色阴沉的谷风放下心来,也消除其余战士心中可能的疑虑,尚且年轻的苏行顿住话语,在环视过周遭的每一双眼睛后,再度缓缓开口。
“等他长到适宜的年龄,他会成为我的弟子。而我,会努力给他一颗河络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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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被命名为凯风的人族孩子在扶苏谷里日复一日地长大。殷武大叔自告奋勇成为了他的养育者,这位老河络曾经游历四方,当然也和人族打过交道,是最早接受这个异族孤儿的玛西玛族人之一。而年纪稍大的时候,按照当年的诺言,苌楚苏行成为了他的启蒙老师,亦是他一生的老师。
因着这两位令人尊敬的师长的缘故,尚且不更事的婴孩也较为顺利地被玛西玛的其余族人所接纳。十几年来,他和同龄的小河络们一起成长,过着任何一个河络男孩都会享有的、平静快乐的生活,并不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显著的不同。
直到最近。
同伴们一个个都锻造出了精美牢固的兵刃、盔甲、器用,在圣火面前奉上作品敬献真神之后,便正式成为族中的一员。从此的大小集会之上,只要他们人在部落中,便都能够在圣火之畔占有一个座位,而不必如此刻的他一般,仍然只能在集会厅外等待,聆听其中偶尔飘出的只言片语。
早几年的时候,殷武大叔也同样念叨着,是否快到了为他预备成年礼的时候,还是该再等几年。但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对年老河络的话语并不曾太过留意。
而此刻,少年终于可以感觉得到,比起那些曾经一道玩耍冶炼的同伴们,自己确乎在某些方面是不一样的。
仅仅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在此之前他还只是朦胧地理解人族这两个字的含义,然而随着年岁增长所带来的差异,终于令他对此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纵然自己的个子是最高的,在同伴之中却远不是最强壮的那一个。眼看着那些年岁相若的同伴们在圣火之畔行过成人礼之后,一个个俨然都有了男子汉的风范,自己的面容上却仍然带着些许说不清的稚嫩之气,就连唇边新冒出来的茸茸胡须都乏了那几分刚硬。
眼见着要好的同伴都长大成人,甚至有的都开始谈婚论嫁,然而自己仍然像是个未褪去青涩的孩子,在各方面都似乎要慢上一拍半节。
早在十岁出头的年纪,连成人礼这个名词听着也仿佛极遥远的那些日子里,胆大的河络少年们就已经开始在各种半公开的场合,低声却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各自的心上人,以及对将来的梦想。但凯风从来都只是沉默地听着,自从七岁之后,凯风心中对于女性最美好的梦想,不过凝聚成两个字而已。
棠棣。
这两个字在他心底深藏至今,已经有八年之久,占据了他短暂人生的一半犹多。然而这个隐秘中的隐秘,他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即便是他最敬爱的殷武大叔和苌楚苏行也一样。
那个名字,属于玛西玛一族中最美丽的女子,也是最睿智的女子。以二十六岁的年轻之姿便身居部族阿络卡之尊的,兰金棠棣。
这位阿络卡虽为女性之身,但在锻冶方面的技术却犹胜过一般男子。而她最大的功绩,便是在十五岁外出游历时,在遥远的滁潦海中一个无名孤岛上,发现了一眼汤泉。泉底有泥,名为兰金泥。
兰金泥分为两种。第一种颜色暗紫,宛若水磨的紫铜一般,然而其形欲流,极度柔软,若以大冶秘法百铸,便会渐渐凝形成为一种奇异的金属,颜色亦随之转为灿白。这种金属柔韧之极,自内部透出纯白光亮,夜中可照数十步之遥,故而得名烛银。第二种则为青泥,百炼之后,化形为金,内蕴青色光华,若铸以为镜,则灵魅不能藏形。
其中,烛银还只是秉性珍奇,淬炼不易,然而洞冥镜却非同小可。河络在勘探地脉之时,时常会遭遇徘徊于幽暗地底的虚魅恶灵的突袭,骤变之下多有伤亡。如若有了这种洞冥镜,便可以起防患于未然之效。
然而汤泉秉性特异,不独颜色如火,一年四季,纵是在隆冬飞雪之日,泉水亦汹涌如沸,宛若泉眼中有火焰生生不息,泉上热气湮漫,人不能近,飞鸟掠过,亦毛羽为焦。单只为了避开沸水的威胁,取得那深藏泉眼之中的珍异泥浆,年轻的棠棣便费去了三年心力。
取得兰金泥之后,便是接下来五年日以继夜的熔铸淬炼,千般尝试。大冶秘法全篇失落已久,只余零散残章,但棠棣用心之苦,试炼之勤,竟然几乎令这古法重现于世。而当她终于历尽艰辛,山水跋涉地回到扶苏谷,在圣火之畔献上烛银与洞冥镜两样珍物之时,苏行长老们在喜极赞叹之余,目光中也不自禁地杂入了沉重的叹惋之色。
八年呕心沥血,一朝大获成就。然而长年辛苦之下,她的一双手却也渐渐地毁了。除了盲眼之人,任谁都可以看出来,那双高高举起,形状纤美的手掌之上,大小伤痕几乎不计其数,雪白的肌肤下更纵横着道道黯淡紫痕。长期劳损,不得恢复,早已伤及手臂血脉,那浸透于纹理之间的暗紫,便是渐渐僵死的征兆。
以一力开采锻冶兰金泥,不单得以令河络一族传说中的古代珍物复现于世,对于地脉勘探而言,亦有着莫大的助益,故而在下一届北邙之会上,诸部族长老公议,破格授予了棠棣“梦火者”的称号,从此她的名字亦被唤作兰金棠棣。
然而自此之后,这位梦火者却再不能握起锻冶工具,做她最喜爱擅长的工作。她曾经灵巧得令无数人赞叹的双手,从此只隐在阿络卡那袭华服的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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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七岁上,凯风第一次见到阿络卡。那时他还在学堂里,周围一票都是七八岁大的河络男孩,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纵然有苏行们每日指点功课,严格教养,却仍然会觑个空闲便说笑打闹一番。而一言不合进而演进为动手的,倒也不是没有。
当时的凯风尚不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差异,只是一心一意地在苏行的教导下习学着冶炼的技巧。但纵然付出的努力较一般小河络都要多,他的技巧却仍然只是平平,不见一分格外出色之处。
对此,苏行们都只是微笑叹气,并不多加苛责。然而小河络们毕竟是孩子,争强好胜之余,也难免相互评论,赞誉嘲弄,不一而足。
性子沉默的凯风第一次和人动起手来,便是由于彤弓的一句话。
那日凯风的功课不曾完成,同伴们都已经散了,他仍然一人拿着锤凿敲敲打打。专注之下,并不曾注意到身旁有双眼睛已经盯视了他很久。
直到手中的小人雕像终于完成,凯风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滴,转头间才对上一旁彤弓的眼睛。
彤弓一向聪明,颇得苏行们喜爱,日常说话也难免带几分咄咄逼人的傲气。凯风自觉和他并没有打过什么交道,平日里话也不多,却没想到彤弓竟然主动来接近他。河络孩子看着凯风手中的成品,神情严肃,眼里露出孩子气的轻蔑:“手脚既慢,雕工又不够精细,真不知道你哪里好了,苌楚苏行偏要为个人族费这样大的力气。”
凯风愕了一愕,眨了眨眼,仿佛听到了最不可置信的事情:“你说什么?”
彤弓也有几分惊愕,脸上仍是轻视的神色:“你是被苌楚苏行捡回来的人族啊,苏行没告诉过你么?”他伸手抓过凯风手里的小雕像,不经意地抛弄着,“也难怪,我也是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的。他们不告诉你,一定是怕你会羞死吧?只能做出这种东西来……”
脸上结结实实的一拳噎住了他接下来的言语,雕像也落在地上。紧接着,凯风合身扑上去,几乎将彤弓扑倒在地。彤弓本就是骄傲的脾气,不甘示弱,立刻反击。两个孩子在地上扭打,凯风虽占了先机,彤弓却更强壮些,不久便抓住了凯风的头发,将他的头向石地上撞去。
凯风的额头脸上都磕破了,头晕眼花,脑海中更是混乱成一片,令他在居了下风之时竟也忘却了接下来的反抗。眼前,自记事以来的一幕幕场景走马灯般晃过,越发模糊了视线。
谷风冰冷的眼光……彤弓轻蔑的笑意……苏行微笑下的叹息……还有殷武大叔在偶然讲述人族故事时眼中的复杂神色……
他一直只当自己是孤儿,却不知还有这番身世。然而……然而他是玛西玛部的孩子,不容置疑。苏行的慈蔼,大叔的和善,还有其他许多人的笑容,早都证实着这一点。所以……彤弓所说的,一定是假话。
……一定是的。
凯风如一个溺水者,挣扎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彤弓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将他的头向地上撞,想是也累了,手劲倒也不如初时。他本来只想嘲弄这个颇得苏行另眼相看却又实在平平无奇的同伴,对方的猝然反击才引发了他的怒气,没来由打了一场,身上也颇为疼痛,此刻也就想要罢手。
然而凯风忽然用力一挣,随即他的后脑便挨了重重一击,晕怔怔地撒手坐倒。在他眼前,凯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额上的血流过脏污一片的面颊,狼狈不堪,他的手中握着那枚小雕像,正第二次高高举起,却又不知为何并不落下。隔着血污瞪视过来的眼光亮得可怕。
“你说谎!……你、你说谎!”
素来沉默安静的孩子大声嘶喊,眼里流露出受伤小兽的神色,几分绝望几分凶狠。彤弓虽比他大两岁,那一刻也不禁暗自害怕,知道他若再扑上来势必更加凶猛。然而雕像棱角分明,刚才挨的一记直砸出血来,现在却也无力站起,只有作出了防御的姿态。
两人对峙了片刻,凯风眼里的光亮却渐渐地黯淡了,将雕像用力向彤弓身边一砸,掉头跑了出去。他雕的本是个人像,此刻用力过猛,雕像竟从脖颈处断作两截,他也分毫不理。
留下仍旧头昏无力的河络孩子呆坐在那里,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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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风无意识地胡乱奔跑着,直跑得脚步踉跄呼吸沉重,眼前亦是一片模糊。远处隐约有呼唤的声音,他也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他一向就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聪颖出色的学生,因而从来都用更多的时间与努力来弥补,期冀有一日能获得由衷的赞许,而不仅仅是鼓励的微笑。然而若彤弓的话语是真,自己又如何能够赶上别人的成就?
况且……若彤弓的话语是真,自己甚至不能算是玛西玛部的人。原本安宁静谧的生活,从此都要天旋地转。一直以为,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但是若真的是家,为何素日询问父母名姓的言语,苏行都轻轻带过,并不作答?
虽然口上说着不信,但是孩子单纯的心里,却早已信了七八分。此刻他只想跑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自己的地方,然后……然后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凯风自己也并不知晓。
不知跑了多久,在转过一处墙壁之时,他收脚不住,撞进一个人怀里,几乎将那人带倒。噙着眼泪的朦胧目光里,只见到模糊而纤细的人影,鼻端嗅进紫草的香气。那人身后几声惊呼,便有人赶上来拉住了他。
原来他乱跑之下不辨方向,竟然跑到了议会厅一带,撞上了方自议会厅出来的阿络卡。
此时已经有听闻方才之事的苏行赶来,在阿络卡的耳畔低语。凯风却只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跑开,眼里的泪珠转了又转。
然而阿络卡走到近前,将手按在他的额头。纤细的手掌,却如同初雪般冰凉,令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的语声不高,却端庄有致,令人不自禁地肃然起敬,同时又有种别样的清丽。
“凯风,不要哭……不,想哭的时候,就哭一场吧。”
原本凯风只是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然而在听到这慈和的话语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初时还只是小声啜泣,而后渐渐转为嚎啕,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此刻爆发出来一般。
而阿络卡只是安静地站着,待凯风的哭声渐渐低下来,才用自己的衣袖拭去他面上的泪痕和将凝的血迹。
衣袖之上带着淡淡的紫草香气,随着她的动作,渐渐萦满了孩子的身周。
自此之后,凯风虽是更加沉默,却也越发勤谨,一心想要锻造出一件令众人都赞叹的器物。虽然进步仍旧不如河络的少年们,但数千个日夜的钻研琢磨之下,也早已不输一般的人族工匠。
有些意外的是,他和彤弓也竟然慢慢地成为了好友。那一日之后,河络孩子拾回了那一枚自头颈处断裂的石雕人像,以金属熔铸补好,找了个机会默默放在了他的手边。而凯风也并不是一个会记仇的人。
日月轮转,忽忽又是数年。在扶苏谷的静谧生活中,少年几乎要忘却了自己的人族血统,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略微高些,成长得慢些的河络。即便谷风仍然会用那样沉郁的目光盯视他,这样的生活也再没有别的可挑剔之处。
然而,在少年十五岁上,战火如山火蔓延一般,在他尚不知情的时候,迅速地烧到了扶苏谷。
一个初夏的早晨,他被阿络卡召唤,匆匆赶去圣火之厅。那是山谷深处的一处大厅堂,供奉着自北邙山传来的圣火,昼夜不灭。
由于尚未行成人礼,少年仍旧只在炉边敲敲打打,并不参与族中议事。此刻匆匆赶来,手上还戴着工作时那副火浣布的手套。那是殷武大叔的遗物。年老的河络已经在两年前逝世,将自己的锻冶炉和所有工具都留给了少年。
对他有养育之恩的老河络同样期待着他能锻造出一件令人赞叹的奇珍,然而凯风的锻冶技术尚不曾有大的突破,既不格外出色,也无些微纰漏,便如他这个人一般,朴质平实,并不太起眼。
无法拥有河络们的天资,这是他身为人族的遗憾,虽然经过许多人的劝解,自己也渐渐看得开了。然而凯风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到达圣火之厅,竟然是要他向苌楚苏行学习河络一族的圣典。
他本就是好学的人,虽然也好奇为何要将平日视作珍宝的圣典传授给自己,沉默的个性却也令他压抑了这一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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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族啊……”
两日后的傍晚,他站在阿络卡的面前,询问学习圣典的缘由。不想答非所问,再度听到这句久已淡忘的话语,少年不禁略微皱起眉。若不是面前站立的身形矮小而纤细的女子便是部族中最尊贵、最睿智的女性棠棣阿络卡,他暗自倾慕多年的女子,辩白的话语便早已冲口而出。
而此刻,他只是沉默地略微抬起原本垂下的头,让视线掠过河络女性的头顶,注视着她身后一扇雕刻精美的石门。虽然以人族而论,他不过是个尚未长成的十五岁少年,却已经高过部族中的任何一位河络,以至于平常交谈时都不得不略微低下头,以直视对方的眼睛。
“不要再为了这样的话语皱眉……”棠棣阿络卡却只是微笑,容忍了这个不太合乎礼节的小小动作,平素清明的目光里此际也流露出一丝叹息,呼唤着少年的河络名字,“凯风,我们从来都将你视为我们的一员,也希望你能够一直留在扶苏谷里。可是现在,谷口正在进行一场残酷的战斗,我们英勇的战士们遭受突袭,伤亡惨重之下,仍然坚守了两日两夜,然而敌人的援军却源源不绝。”
这两天凯风一直和苌楚苏行单独闭锁在圣火之厅里,几乎是没日没夜地习学。然而苏行所做的,不过是让他将以古老的河洛语言所书写的圣典一字字记熟,直至几乎能够倒背如流。苏行的笑容仍旧慈蔼,但即便是在夸奖他的时候,清静眉宇间时而浮动的一抹忧思也仍未泯灭。
此刻他终于明了那忧思的缘由。这些年来他也听说河络和人族之间曾经的冲突,然而所幸玛西玛部不曾与人族正面交锋,免却了他许多尴尬、不知所措的情绪。然而战争的消息宛若雷击,凯风张了张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老半天他才开口发问:“是否可以请求其他部族的救援?”
棠棣摇了摇头:“起初我们也是这样想。但由于正面吃紧,谷口三道防御中已经被攻破两道,只能凭借最后的将风林死守,没有足够的人手挖掘地道,只靠着彤弓、行露他们几个,没日没夜地抢工。今天清晨,他们终于掘破了石山,踏上了地面。但是……”
阿络卡清秀的眉峰略微皱起,并非由于恐惧,而是出自不忍,“奔走之后,他们看到的,已经是木莎卡部的废墟。其余几个离得近的部落,想必也遭到了同样的劫难,自顾不暇。这一次,对方猝然发难,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即便是在此刻,她也并不提人族,而只言对方,想是为了减轻少年心中的尴尬负担。
听到儿时同伴的名字,少年的口唇微微一动,似是想要询问他们的安危,却又硬生生忍住。阿络卡看得分明,却也只作不知。她不愿告诉眼前的少年,他的同伴们都已牺牲在路上,彤弓身负重伤逃了回来,却也只来得及说出不成片段的零散字句,便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毕竟在此刻,扶苏谷内还是安全的。虽然最后的防御被攻破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于是棠棣阿络卡只是看着少年的眼睛,微笑,“这是最后的战争。玛西玛部也许会灭亡,然而我和几位苏行商议,一个部落可以灭亡,但真神赐予的圣火不能在那些好战的人手中熄灭。所以我们推举苌楚苏行把河络一族的圣典传授给你,请你带着火种离开,将圣火传承下去。”
而后她将手按在少年额上,一如许多年前所做的那般:“谷风会保护你,从后山的小路尽量将你送到谷外。到了那里,因为你的外表,没有谁会过多地为难你。”
凯风却只怔怔站着,眼前是棠棣的音容,脑海中却全都是古奥的河洛文字,一字字地淌过,清晰莫名。那是这两日光阴里生生楔入脑海的文字,他奋力习学,一方面是为了不辜负苏行的教诲,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这是阿络卡的命令,他必须遵从,必须做到最好。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番苦功,为的却是接踵而来的沉痛别离。
“阿络卡……”少年不禁嗫嚅出声,有千万言语哽在喉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去。
这两日他都被蒙在鼓里。这样突如其来的噩耗,教他现下如何能够接受。然而想要出言拒绝,却又分明知道兹事体大,容不得他再加言语。
棠棣轻轻点头,又复摇头:“你不必多说,没有时间了。我们族人的抵抗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你听外面的声音,那些军队,快要冲进来了吧。”
“阿络卡!”听得这样的言语,沉默的少年忽地出声,同时踏上一步,定定注视着眼前的女子,“请跟我一起走!我和谷风一样,就是拼了命也会保护你!”
棠棣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惊愕,也有些恍然,终于,她的眼中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宛若一位长辈温柔地看着不谙世事的孩子。
“傻孩子,我是不能走的。我是玛西玛部落的阿络卡,当然要和族人共同战斗到最后一刻。何况……”正值盛年的阿络卡略微挺直了纤细的身姿,目光明亮得宛若炉心最高温的光焰,缓缓吐字出唇:
“最后的战斗,还远远没有开始呢。”
然后她以优美的姿态抬起双手,轻轻击掌。一下,两下,三下,缓慢而从容。紫草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缓慢有致地弥散开来。
随着清脆的击掌声,她身后的那扇石门被推开了。部落里最受人尊敬的智者,那些年老的苏行们自门里鱼贯而出,环绕在阿络卡的身侧。他们都身着高贵的典礼服饰,额际压着雕刻精美的银环。那是以烛银铸造的额环,其上以金丝镂出火焰纹饰。
在高贵的智者中间,他看到苌楚苏行的面容。他亦是同样的盛装,手中珍重地捧着一只小小的白铜罐,澄明目光注视着少年的脸,示意他上前。
凯风迎着那目光,颤抖地捧住那只罐子。显是为了不引人注目,罐身是一无雕饰的素朴,罐壁却精心锻造成双层,其间中空,只留下最微薄的空气,因而罐中火种的灼烫温度便几乎传不到外面来。隔着火浣布的手套,更是觉不出一丝温度。然而垂下眼帘,分明见到罐中堆积的炭火,一明一灭,在秘术的加持下,光芒稳定而温柔。
苏行的声音响在耳畔。“去吧,凯风。今天之后,你就是我惟一的弟子了。之前教给你的圣典文书,不要忘记了。”
抬起头,苌楚苏行澄明的眼神里有慈蔼的微笑,十几年如一日的笑意。其余的苏行们大多神色肃穆,看向他的目光里却也都蕴着无声的嘱托。这些玛西玛的智者们,或许也憎恶山外无休止地引发战火的人族,但眼前的少年毕竟是不一样的。
凯风的眼眶酸热,有热流压迫眼底,肆欲喷涌而出。然而他忍住泪意,捧起铜罐,向着眼前的阿络卡、苌楚和诸位苏行,沉默地行了河络中最隆重的礼节。而他们,亦还以同样的礼节。
最郑重的交托。
而后阿络卡开口,语声清静斩截:“去吧,谷风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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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在身后闭合之时他不禁回头看去。
看到的,是众位苏行簇拥着阿络卡,向外走去的挺直身影。没有人回头。有某种宏大的力量蕴藏在那些矮小的背影中,令少年的心头剧烈震撼,同时又酸楚莫名。
他知道,他大概再也不会见到那些人了。彤弓、行露、杕杜、桑扈、苕华。各位苏行。苌楚。还有阿络卡……棠棣。
泪水将落未落之际,肩上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转过头,他看到谷风毫无表情的面容,门扉闭合时同样落入河络战士眼中的那一幕,仿佛激不起丝毫波澜。或许,他的愤恨早已铸成了这副沉沉的铁面,令人窥不见那内心的波动。
“走。”
装束整齐的英武战士握紧了手中玄雨双戈的短柄,同样头也不回地走向另一个方向。少年咬了咬唇,用衣袖胡乱抹去眼中泪水,抱紧罐子,疾步跟了上去。
印象中,这甚至是谷风第一次和他说话。
而此后的日子里,他们也维持着尽可能少的交谈。河络战士不说话,凯风也只保持一贯的沉默。
少年明白,这一场灭尽玛西玛部的战争之后,谷风怕是更加不会原谅自己的种族。骄傲的河络战士宁可在扶苏谷里和他的同胞一起战死。此刻会带着自己昼伏夜出风餐露宿,历尽辛苦,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若不是阿络卡将圣火的火种托付给自己,只怕自己是否已经死在谷风的手下,都未可知。
然而他并不怨恨谷风对自己的冰冷神情。此刻,就连少年自己都憎恶着自己的族类,宁可永远和谷风躲藏在山中,再不要和山外的人族有任何交道。
但这终究只是痴人说梦。他当然知道,一旦将自己和火种平安送到山外,谷风绝对会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而这一天来得并不算慢。
他们在山中辗转了十多日,都是走弯弯曲曲的野路,到最后少年也不知是向着哪个方向。这一日终于到了山脚下,谷风却并未如他所预料的回身而去,而是一语不发地继续前行。凯风不知他用意,几番踌躇之下,还是跟了过去。
走了半日,眼前出现一片焦土废墟。谷风沉默地立在废墟中,若有所思。凯风不敢打扰他,心知这或许是哪个河络部落的残迹,便抱着罐子默默立在一旁,暗自背诵圣典文字,当作对逝者的祭奠。
圣典篇帙不长,一刻便可诵完。当时凯风学了两天,纯是文字古奥,需得从头学习之故。一遍诵毕,见谷风仍面无表情地默然站立,少年正想再诵一遍,却听得河络战士猛然开口,语声低沉,唱的是一首河络的古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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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户送征人
征人望不归
千金收战骨
聊作征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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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直至曲不成声。此前的郁怒容色如同一副玄铁打造的面具,令人看不清其下的情绪。直至那一刻,凯风才第一次在河络战士的面容上发现了直刻入肌肤纹理的悲伤。
他想出言劝慰,然而又明知自己的言语只能令谷风更加悲愤。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忽然间尖锐的风声破空而至,一支箭钉在地下。谷风的歌声一顿,随即停了,短戈在手,看向远方驰来的一队人马,却毫无退却之意。
那队人马隔着老远便开始作半圆状逼近,不久便到了面前。领头那人注视着谷风,声音冷然:“亏得我们再回来看看,果然还有漏网之鱼。”
他懂得这种语言,是由于苌楚苏行的功劳。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语言从人族的口中说出,在这狭路相逢的时刻。
那语声中的杀气令少年悚然而惊。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和谷风的。但是圣火……
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白铜罐之时,凯风的眼角掠起一道乌光,随即颈中冰凉,一柄短戈的锋刃已经抵到自己颈边。耳畔只听得谷风沉沉开口,说的竟也是人族的语言:“我先杀了这小崽子,再和你们拼命!”胸中的烈烈怒意在冰冷语声中仿佛沉潜下来,却越发慑人。
谷风……要杀自己么?少年有些茫然地想着。抬眼之间对上河络战士那双烧红的眼睛,其中的恨意,显然并非虚假。
或者,他是觉得再也找不到一线生机了吧。所以他更加恨自己,毕竟是自己的种族挑起了战端,毁灭了整个玛西玛部落。
自己若是死了……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圣火……只是圣火……
少年心思纷乱,也管抵在自己颈边的凶器,反倒将罐子抱得更紧了些。而那个领头的人更是丝毫不理会谷风的呼喝,只在面盔下冷冷一笑,挥手喝令:“放箭!”
乱箭在眼前纵横。凯风呆滞地看它们扑面而来,还在疑惑谷风为何还不对自己下手,膝后便突地挨了重重一腿。只听得锐利风声从头顶耳畔呼啸而过,随即便是几声金铁交击的铿然悲鸣,夹杂着夺夺钝响之声。
踉跄扑地的时候,凯风下意识地双臂前伸,捧起他卫护有加的白铜罐,整个人便再无支撑,结结实实摔在泥地上,口鼻眼目之中都是泥浆,疼痛之余,亦是极其狼狈。而他的臂上终究中了一箭,却是痛得近乎麻木了,许久都挣扎不起来。
耳中只听得一片兵刃交击之声,时而夹杂着人族兵士们的几声喝彩。谷风却全不出声,只偶尔泄露几声沉重的喘息。凯风心下担忧,强撑起身子,目光首先望向双手卫护之中的白铜罐,确认了圣火无恙,便立刻转向不远处正自争斗的两人。
谷风的肩上和腿上各中了一箭,腿上伤势犹重,竟是对穿而过。那领头之人欺他腿上有伤动转不便,只是带马缓缓逼近,以长枪远攻。他座下战马受训精良,步伐矫健灵敏,进退趋避,极度圆转如意。谷风兵刃本短,腿上伤痛,又难以灵活进击,一直落在下风,缠斗良久之后,中箭的一条左臂也渐渐地抬不起来了。
猛然间那人一枪自左翼刺来,谷风挥戈抹开,手臂无力之下却滞了一滞,带在外门不曾及时收回。对方是久经沙场的行家,当下臂腕微转,枪头红缨旋了个小小枪花,直指前心。
谁知谷风不管不顾,枪影里斜身冲前,任枪尖擦过左肩,带得鲜血横飞。然而他蓄力已久,人已到了马腹之下,左手戈上举一带,当即将那匹战马破腹开膛,五脏流淌一地。
战马悲嘶之际,马上那人已知不妙,欲待飞身而下,谷风双戈已然着地席卷,阻了他去路,欲要落地,非得断去一腿不可。然而那人亦是个狠角色,目中露出一抹杀意,索性便不下鞍,径自调转枪尖,穿透马背,疾刺而下,同时身子在鞍上掉转,头下脚上,直立而起。
他方位料得极准,谷风毕竟为马身阻碍视线,枪至眼前,已经闪躲不及。后仰欲躲时,战马已经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他腿上有伤,未能避开,一条腿竟被战马压住。而长枪也已斜斜透入他胸腹之间,将他直钉在地下。
那人这才落地,用力拔出长枪,收了转来,枪头红缨都被鲜血浸得透了。这几招交得险极,周围的兵士都忘了喝彩助威,直至此时方七嘴八舌地赞那人好身手,又道那矮子总是活不成啦,要不要砍下头去报功。
那持枪的只冷哼了一声:“要是灭了矮子的小股兵马也就罢啦,这么区区一个矮子的脑袋,交上去不是平白让人耻笑么?”
一面说着,倒扫了一旁惊得话都说不出的凯风一眼,淡淡道:“这小子倒是福气,只中了咱们一箭,倒也没遭矮子杀,当真是人傻运气好。”跟着提高声音叫道:“喂,小子,这里有瓶金创药,你拿着自己敷去罢。咱们还有军务在身,没空管你。”说着手一扬,将一个黑瓷瓶扔了过来。
凯风的眼睛只盯着躺在地下喘息的谷风,心神剧烈震荡,模模糊糊地也不曾意识到他说了些什么。
那人盯了他几眼,摇头道:“当真是个傻的,想是被那矮子抓了,经不得吓罢。这般人,生死也只由他。我们走。”语毕早有人牵过另一匹马来,他翻身上马,足尖轻点马腹,一队人马旋即掠过凯风身侧,对地上犹自喘息的谷风和呆立不动的少年均未看上一眼。
凯风呆呆听得马蹄声渐远去,才回过神来,觉得肩上中箭之处痛入了骨子里。踏出两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忙回头,步履不稳之下还摔了一大跤,牵动肩上箭伤,更是疼痛。然而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只是匆匆拾起那个黑瓷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倒在地上的河络战士身前。
谷风的胸腹之间有个惨不忍睹的大伤口,锋锐带钩的钢枪穿透百炼烛银的甲胄,狠狠洞入又狠狠拔出,带得胸间一片血肉模糊。片片破碎的银甲残片刺进肉里,血泊中犹自闪着一丝明亮光芒。
少年双膝跪倒在谷风的血泊里,一只手仍然紧紧护着白铜罐,另一只手去拔瓶塞,却抖得几乎不能动作,好容易才用牙齿咬开,抖着手将整瓶药粉都向谷风的伤口上倒去。然而谷风胸口鲜血不绝涌出,药粉洒落,都只若雪片飞入炽热熔岩,再见不得一丝痕迹。
谷风待他虽严厉生疏,然而这大半个月里一路艰辛地走下来,凯风心中也早对他生了亲近之感。此刻见伤药无用,两行泪水已是禁不住夺眶而出,伸出手去想要按住伤口,却被谷风抓住。谷风手上早失了力道,这一抬手更是勉强,然而少年不忍挣开,只由他抓住,见他口唇微微翕动,忙将耳朵凑上去。
谷风微微喘息,血沫自喉间倒涌,浸得唇边都是一片殷红,和着血吐出模糊不清的两个字来,如逝风般拂过少年的耳畔:“圣火。”少年料他有话交代,继续凝神等待,却许久不闻声音,就连原本若有若无的呼息也停止了。再看谷风时,双眼已经闭合,于是原本略微止息的泪水再度汹涌流下。
谷风是为了他死的。可是他甚至不知道,谷风到死的的那一刻,有没有原谅自己。
他哭了一场后,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谷风的尸身挪动开来,拾起两柄短戈,掘土将他葬了。手指触到戈柄上玫瑰金丝镂刻的名字,由于秘术加持,那两个字仍然温暖如初,令少年的心中又是一阵颤抖。
掩埋了谷风尸身后,凯风将两柄名为玄雨的短戈并排插在他墓前,墨玉锋刃深埋入土。
他永无机会知道,这片焦土,正是木莎卡部的遗迹。而在离开扶苏谷的那一刻,名为玄雨谷风的河络战士便已不再真正活在世间,这一点,要许久之后,他才能领悟得到。
那时,他早已不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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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了谷风后,少年缓缓地,漫无目的地前行,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战乱之后,平原上尽有无人照料的田地果木,每日里要求个半饥半饱,也不算太过烦难。他所需操心照管的,惟有圣火的火种而已。
这日他来到一座小镇,远远看着他的同胞族人们出出进进,便也循着样走去。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是要生活的,不能带着圣火颠沛流离。到了人族的聚居地,或者就能找到份零工,有一个稳妥的住处。
这是必须做的事情,一如当日谷风带着平日里最不喜欢的他逃出扶苏谷,容不得个人的分毫喜好在。
凯风小心翼翼地走近时,远远就看到镇口有七八个兵士正在饮酒闲谈。想起杀死谷风的人,倍觉厌恶,却又不得不前行。
待到近前,只听得众兵簇拥中的一个络腮胡子正在大讲特讲,语声是近乎自炫的惋惜,“……他娘的打那个山谷的时候老子本来在前队,腿上有伤冲得慢了几步,还想着这下可赶不及去抢第一批的战利品——矮子那里可都是地底下的宝贝啊,平常人哪里见得到?老子正心里懊悔,暗骂自己的腿不争气,生生要在眼前放跑一笔天大的横财,没想到就突然起了变故。”
讲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口,神色有几分阴沉,原本的自炫之色也渐渐消褪得无影无踪。再开口时,语声竟有些撕裂般的嘶哑。
“真不知道那些矮冬瓜们使的是什么邪法子,凭空从石头地下放出火来!多少好弟兄啊,就这么没了!你们是在后面,没听到那惨叫的声音,还有那烧人肉的香气,那是肉香,肉香啊!”络腮胡男人狠狠咬了咬牙,似是想起当时烈焰连天的惨景,述说时的神色带了几分愤怒的狰狞,拔开手中酒袋的瓶塞痛饮了几口,辛辣的劣酒分几路挂落前襟。
显是被他述说的一幕所震慑,周遭竟是一片死寂。过了些时候,边上一个兵才小心出声:“后来呢?”
“后来?”络腮胡看他一眼,却已被自己方才的讲述弄得没了心情,“后来还能怎样?卷入火里的自然都死啦,老子离得近,身上也着了火,滚下山坡,撞得头破血流,总算捡了条命回来。虽然折损了那么多弟兄,但是好歹算是拿下那个小破山谷啦。老子被烤得半死不活,谁成想这火伤倒成了表功的证据,升了队长,大小也算得个官儿,管得几十上百人也小是活燥温暖,仿佛犹带着阳光的味道。面前藤几上一只素胎影青瓷壶,也算是大难不死的运气罢!”
一旁的凯风早已呆立在当地。初时听到扶苏谷那一战的时候,心里便狠狠抽痛了一下,关心之下却又不得不听。而随着络腮胡的讲述,泪水再度模糊了少年的眼睛。
他还记得当日逃离之后的场景……在越聚越浓的暮色里,他和谷风艰难地翻越荆棘丛生的山岭。而就在偶然回头的时候,他看到了远处冲天的大火,在初生的夜色中甚至压过了群星的灿烂光彩。
那是扶苏谷的方位。
少年不禁跪倒在地,望着那边流泪。谷风也沉默地注视着,某一个瞬间他抬起手来,少年以为,他是要拭去不小心漏出的眼泪。
然而谷风狠狠地抓住少年的手臂,拖着他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全不管背后的烈焰烛天。第二日少年看到自己臂上近乎狰狞的淤青,那是河络战士无言的悲愤。
…………
透过模糊的泪帘,他狠狠盯视着眼前这些身着铁甲耀武扬威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已经和当日的谷风有几分相似。
名叫凯风的少年早已可以俯视玛西玛部里的任何一位河络,然而这些兵,每一个都要比少年高一头以上,是货真价实的人族汉子。这些人本该是他的同胞,是他遇见之后理当心生亲近之感的人们。然而此刻听了他们的言语,仍旧只觉得面目可憎。
背后冲天大火燃起的一刻,谷风的眼睛终于闭合的一刻,以及刚刚贯入耳鼓的讲述,都令他如此痛恨着自己所降生的种族。
其实他本应该死的。他宁愿和阿络卡,和苏行,和玛西玛部的族人们一起死在扶苏谷中。又或者和谷风一起,死在那个不知名的武士枪下。然而讽刺到了极致的是,由于他拥有这副他所痛恨的人族的外貌,却也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杀他。
这副容貌,是令名为凯风的少年得以在两族的战乱中侥幸逃生的荫庇。从此以后,他不得不在这副容貌的保护之下,挣扎着活下去,令族中的圣火得以不灭,得以传承。
小声的啜泣冲口而出,渐渐转为嚎啕,浑身颤抖。然而那一行兵马自顾谈说,很少有人调转目光看上一眼,这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少年在哭泣些什么。
走过那些兵士身旁时,凯风将手中不起眼的小小白铜罐捧得更紧了些。隔着双层空心罐壁,仿佛有火焰烈烫的温度灼痛他的掌心。一滴眼泪滑落面颊,滴在缓慢吞吐的火苗上,嗤地腾起一缕白烟,便再没有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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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颠沛流离之后,凯风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一个湖畔的偏僻村落定居下来。村中老铁匠霍叔的几个徒弟不久前刚随着全村青壮被征召入伍,凯风的到来,刚好补上他们的空缺。
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这个村子并不大,连名字都没有,自然也没有驻兵。而且,虽然仍然不太情愿和人族打太多交道,但这里的风俗颇为淳朴,也令他更能接受。
在村里,他所用的,仍然只是凯风这个名字。在玛西玛部的时候,因着特殊的身世,他并未被冠上任何姓氏,也尚不曾锻造出任何足以完成自身全名的精良器物。而此刻,这个残缺不全的名字,竟成了他和那段过去绝少的系联之一。
而在行了拜师礼的三个月之后,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凯风用倚在炉边的大锤,亲手锤碎了自己的左膝。
髌骨粉碎的那一刻,锥心的痛楚。少年手一松,铁锤落在泥土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仿佛就连原本的铿然之声,也都被尘土吞没了。
霍叔的性子虽有些暴躁,却是个好人。在睡梦中被少年难耐痛楚的呻吟惊醒之后,平素多话的老人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将地下蜷曲着身子,痛得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年扶到自己的床上,盖好薄被。
凯风醒来之时,左膝绽裂的剧痛再度风暴般席卷全身。少年咬咬牙,努力让自己一声不出,房里光线半明不亮,浮散着昏暗的暖意,已是午后过了。
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少年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伸手去摸枕畔的铜罐,却没摸到。一惊之下,他猛然坐起身,不料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处,又是一阵锥心之痛,令他险些滚到地下。直至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并不在自己的房中。
“在旁边桌上好好放着,火也没熄,我加了干柴。”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耳鼓,“整天抱着那个铜罐子,性命一般,真不知你这孩子心里想着什么。”
凯风第一眼望向床边的小桌,确认铜罐及火种无事。而后循声望去,他看到坐在门槛上,顾自抽着烟袋的老人的身影。少年咬了咬唇,低声开口:“师父……”
在此地三个多月,他终于能够流畅地说出这两个字,唯一的一丝滞涩凝在心里。在少年的心中,他的苏行,只有苌楚。
老铁匠没有看他,只是盯着虚空里,缓慢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渐渐飘散了。半边被烟熏日晒得黧黑的苍老面容在逆光里愈发看不分明。
“不想去打仗罢?”
少年沉默,未曾料及这么快便被看破了心思。听老人的语气,那简单几个字间却也觉不出分毫喜怒来。他尚不知该如何解释,老人已经再度开口,语声仍然平平淡淡:
“你的伤,我没请大夫来,自家扯了几棵草药敷了,你且躺几个月罢。要是嫌伤得还不够重,隔三差五下地走走也无妨。反正凭我老头子那点积蓄,再加上半亩薄地,只要这里不遭兵,养你个一年半载也不算费难。”
凯风惟有沉默。其实他早想动手的,然而这三个月的时间,毕竟经了些小盘算。在人世间辗转的这些时日,将原本单纯的少年也磨砺出了些许狡诈。他以为,有了这段时间让霍叔看清自己的手艺——虽然在河络中毫不起眼,却还是能在人族这里安身立命的,即便受了这次伤,老人权衡利弊,为今后计,也当收留他。
却不曾想,在人族中,自己毕竟还是个孩子。姜,还是老的辣。然而老人的语声里并无责难的意味,不禁令凯风有些愧疚。
“师父……”这两个字再度吐出唇边的时候,多了些感激。
老人又吐了个烟圈:“看你的模样,之前是吃过苦遭过难的,不然只怕也舍不得下这样的狠心。我老头子无儿无女,一生的家业不过是这个辛苦经营的小铺子,原本收了徒弟也难留得住。现下有你这孩子肯留下陪着,不管是为了什么,也能安安我的心。”
说着外面有人招呼活计,老人便起身往前面去了,留下凯风呆呆坐在床上,眼里第一次因为人族的缘故有些潮润。
“对不起,这段日子,不能帮你了。”他对着那个已经不能听到的身影低低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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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在小村中喧闹而不失平静地流淌过去。虽然每隔上几年也总有人来拉壮丁当兵,但这些都与这个铁匠铺中的一老一少并不相干。只是在偶尔需要赶制大批兵刃的时候,才会有骑着马的兵士意态骄然地穿过村中小路,将一张官府的告示贴在小屋的门外。
即便在这样的时候,凯风也只是高举大锤,一锤锤地敲打下去,火星四射。他的手势稳定,每一下都落得结结实实,更没有半分虚耗。这是他在玛西玛族中锻炼出来的本事,虽然打造的东西平平无奇,却极为结实耐用,便是霍叔也极为称道,村人更是喜爱。
待到霍叔去世,早已长成青年的凯风便将小小的铁匠铺搬到了不远处的白水湖边。
村里的青壮年们七手八脚地帮助他建起了一座新房,松木为墙,松皮盖顶,木质断口处凝结着透明的松脂,散发出淡淡的冷香。而在新房落成之后,凯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用这些年来慢慢从湖底淘掘澄泥、按照河络工艺烧制而成的那堆好砖,在门外空地上砌成一座大而漂亮的火炉。然而这项工作,他谢绝了任何人的帮助,只说这是要用一生的火炉,小节之上还是自己动手来得亲切稳便,于是村人便也不再坚持。
火炉落成之后,在凯风的精心照拂之下,炉膛里的火焰昼夜明亮,光焰跳跃,不曾有一刻止息。黑夜里从远处望去,就像天上的明星坠落水畔。由于建造之时在烟道炉口等处都留心设计了精巧雨檐,即便在风雨之中,炉内火焰仍然明灭不息。
村里行商的人都说,有时晚归,远远望见这点光芒,便知道离家已经不远,原本疲惫的步子里也注入了新的力量。因而一村老老小小越发觉得这位新的铁匠虽然沉默寡言,却是个有心人。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在火炉建成的那个傍晚,凯风在炉中厚厚堆叠了松皮柴草之后,便亲手击碎了那个他几乎不离身的白铜罐,将辛苦保存至今的圣火火种送入炉膛,注视着那一点小小的金红光彩渐渐蔓延开来。
火舌颤动舒展,吞没炉中柴草,片刻之间绽放出一片华美绚烂的火焰之花。花心变幻出幽蓝浅碧湛青炽白诸般焰色,将凯风专心凝注的面容映出近乎虔诚的光彩。
那是曾经在扶苏谷圣火之畔浮现于每一位河络面上的神色。那些蕴着喜悦的专注,含着感动的热切,和着河络一族神圣秘仪之上咏唱的古歌咒文,早已深深浸润少年的心地,令他感受到那份亘古传承的神圣。
然而此刻凯风还不自知,鼓荡充盈于胸中的那几欲落泪的狂喜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心中,惟有十年辛劳之后所终于感受到的一丝真正的安然。
要藏起火,只能是在火中。此后,只要每日按时添柴,悉心照料,这费尽心机保存下来的圣火,便真的再无熄灭之虞。
毕竟,无论何时何地,铁匠总是必需的。而凭着那条残腿,他也永远不必和军队扯上更多的关系,就这样守护着圣火,每日念诵圣典文字,平静地过上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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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泰奥伊·安特洛波伊……
……由火而生者,将为万灵所尊崇……
古老神秘的河络圣典中的文字,伴随着苌楚苏行吐字出唇之际的清郁喉音,时常都在凯风的耳畔萦回,与他的无声默诵相叠合,共同讲述着亘古的神迹。
当日的背诵熟记花费了太多时间,苌楚苏行并无太多余裕为他细细讲解,只来得及讲述了最初的一段传说:
“千万年前,真神化身为一位名为烈焰普罗的河络,将圣火传至人间。因此,由于真神的赐福,生命短暂的河络一族便也有了这样明亮的,只应天上才有的火焰。凭借真神赐予的火焰,我们河络一族学会了如此之多的技能工艺。
“真神化身的烈焰普罗还为我们的先辈传授祭祀的要领,将相连的骨肉裹上纯白的油脂,以圣火焚烧,再在火焰上浇奠醇香的美酒,作为对真神的祭献。与此同时,蒙受神启的那些德高望重的苏行们开始能够阅读火焰展示给我们的各种征兆。
“至于那些埋藏在地下,有益于我们的各种珍贵财宝:火铜、玄铁、濯银、玫瑰金,乃至冰英石、紫凛晶,也正是凭着火焰的力量,才令我们在黑暗的地下不至于空自目盲,而错过了土地的赐与。
“——所以,在我们一族最古老的秘典里,普罗这两个字的意义,便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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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索莫·普罗·阿瑞西昂……
……整个世界是一团不停跳跃的活火……
原本颠沛流离之时,为照料白铜罐中的火种不灭,凯风一夜也总要起来好几次,向罐内投入苦心寻觅而来的干透的松皮枯枝之类。这个习惯保留到了在铁匠铺定居之后。无数个漫长的夜晚他因惦记着炉火而从梦中醒觉,小心地向炉中添加干柴枯枝之后,却难以入睡,便披了外衣久久地坐在炉前,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火焰气息。
在扶苏谷那一场劫难之后,除非为了照拂,他很少会再像少时那样,长久地注目火焰,仿佛其中蕴有无尽的奥秘。然而长久以来,他的整个灵魂都已投注在这一炉圣火之上,每日里呼吸着火焰的气息,肌肤感受着火焰独有的灼热。
久而久之,那温度仿佛一直熨帖到心底去,令他温热跳动的心脏日甚一日地真切感知到,另一种蓬勃的力量,宛若别样的生命之力一般,正和着他的心跳轻微搏动。甚至在平日打铁的时候,每一击落下,四溅的火星里也都蕴着那种令他感动的搏动,使他不禁沉迷不已。
终于在他的眼角开始生出皱纹之时,凯风某一日骤然发觉,那些火星越发灵动,竟然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飞舞而起,却并不似日常般迅捷熄灭,而是就在空际载沉载浮。凝目再看,那已经不是往日所见的火星了,而是一种别样的东西,不可言说的奇迹。
举目四望,空际、地下、石中、水里、树间,都透出淡淡的光芒。那是无数金红色的、无比微小的圆珠,核心却蕴着无限光彩,幽蓝浅碧湛青炽白变幻不绝,耀人眼目。那明媚的光芒自生生不息的大千世界透入眼帘,温暖得令他几欲落泪。
默诵圣典上的言语,凯风知道,那是火的菁华,真神赋予世界的真谛。此前他从不曾想过,自己竟能领略到这番境界,以肉眼观看这幕美景。
阿络卡和苏行倘知道有今天,必定是极为欣慰的罢。念及此处,已生了纹路的眼角亦淌下一行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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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海玻托麦翁·凯·阿玻斯贝努麦翁·麦特拉……
……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
几十年的时间过去,凯风的鬓边也早生了白发。而这句圣言如同魔咒一般,成为萦回于他心中的,最深而隐秘的恐惧。
棠棣阿络卡将圣火交托给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然而随着日月轮转,少年也慢慢老去。鬓边出现第一痕霜色之时,他不禁悚然而惊。
河络的寿命不过五六十年。人类虽长些,也只区区百年。就是长寿的羽人,一百多年便也是极致了。况且生老病死之中,多的是早逝,是死于非命,寿限之说,无可保证。
他可以尽一生之力守护火种不熄,但是在他死后呢?
凯风没有弟子。他并不需要普通的学徒。然而叫他到哪里去找一个能够如他一般坚执地守护这一炉圣火之人?只怕惟有真正的河络,才能够如此罢。
但是,谷风已经是他所见过的,最后一位河络了。
多少个日夜以来,他一直为此而困扰,甚至整夜无眠,却也终于没有结果,倒是发明了一种排遣心绪的新法子。凝视着那无数小小的金红光点,品味它们的聚散离合,不知不觉间漫漫长夜便已过去。
聚则为火,散则为万物之精。这或许便是圣典中所言的燃烧与熄灭了。只是新悟到的这一点,他现在已经不能再向任何一位苏行求证。
寂静的夜里,年老的凯风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禁叹了口气。因着长年累月夜中起身照料火焰的缘故,以及这些年来平添的心事,他的睡眠早已十分轻浅,此刻也大约是村中惟一醒觉的人了。
所以他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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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静的夜色中,一队兵马包围了沉睡的村子。马蹄踏过村民们的场院,沉重靴声踢破门扉一直响进房里,而后便是睡眼朦胧的惊呼,在中途转为难以置信的声声惨叫。
纷幢鬼影中,火光渐渐亮起,点着了房上的茅草,床边的帷幔,点点跳跃着,渐渐连成一片,肆意渲染着这染血的夜。
夜色里有生冷而带着铁腥的话语落到地下,如同钝刀切割人的耳鼓。
“头儿,上面吩咐我们来这里办事,是为的什么?”
“呵,说是敌兵杀的便完了。这些小百姓们在这苦哈哈的地方活着,你说能有什么生趣?倒不如为战争胜利作一点牺牲,今后写在史书里,还能成为他们的光荣。”
“你瞧那边还有火光,走,过去看看!”
随即声音便越来越近。然而凯风已经再度悚然,接下来的声响,他听不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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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世界在凯风的身周陀螺般飞速旋转起来。眼前的雪亮刀兵,耳畔的哭叫呻吟,都已经听不清楚,看不分明。
在这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黑暗之中,老人唯一能看到的,便是各种各样深深浅浅地流动着跳跃着的红色,在暗夜铺就的幕布上面尽情地挥洒出血色光焰。
那一刻,沉眠于瞳底的遥远记忆忽然汹涌地复苏。
……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在被火光涂抹成血色的黯淡夜色里无声地倒下去……火焰毕剥,夹杂着残酷快意的笑声……带着铁锈味道的,同样颜色黯淡的液体浸湿了土地……
长久以来时而萦绕于眼前的噩梦,倏忽之间转为真实,光芒如刀刺入眼底,瞬息间直剖心房。那突如其来的锋利痛楚,令老人衰败的身躯不禁剧烈颤抖起来。
因着四十年前在扶苏谷中燃起的冲天大火,许多年来他都在心底拒斥着少年时期的那些回想。而在领悟了火焰的奥秘之后,即便在注视着青砖炉中隐秘燃烧着的圣火之时,映在凯风眼中的也不再是火焰的形体,而是无数火之菁华的汇聚。是以那样清晰逼真的图景已然许久不曾在他眼中出现过。若非此刻,或许仍将继续沉埋,直至他生命的终结。
然而现在他明白了,原来在尚且不能领悟的时刻,尚自幼嫩的他已然目睹了一场屠杀。或许也是由于什么人的慈爱保护,自己才能从那杀劫中侥幸活下来,被玛西玛部的河络们所收养长大。
但就是那些自幼熟识的亲切面容,也都消失泯灭在另一重杀劫之中,不留下丝毫痕迹。从此,他在这个世道上再没了可依凭的地方,可归去的所在。
天旋地转之中,有无数声音响彻耳畔,无数面容划过眼际,掠影于血色烟焰的沉暗幕布之上,经纬次第钩沉,竟然渐渐清晰得宛若再度身临其境。
不知名的络腮胡军士愤怒狰狞的脸……
……“真不知道那些矮冬瓜们使的是什么邪法子,凭空从石头地下放出火来!”
阿络卡坚定清丽的面容与开翕的唇齿……
……“我是玛西玛一族的阿络卡,当然要和部族共同战斗到最后一刻。何况……最后的战斗,还远远没有开始呢。”
然后是苌楚苏行的面容,唇齿开翕,念诵着古老的河络圣典中,最后的那句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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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霍诺玛·比沃·海若贡·塔纳托斯。
一直以来他都不曾真正领悟的圣言。
……火的名字是生命,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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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殷红的光彩在眼底烈烈燃烧,灼伤眼睛,痛彻心扉,那样汹涌地扑面而来。不止眼睛,仿佛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某种炽烈的情绪下紧绷,呼唤着绽裂与宣泄。
然而年迈的凯风仍旧沉默。沉默地披衣下床,沉默地走出房门。
在扶苏谷里,少年便静默而不爱言语。自霍叔去世后,凯风更少有说话的机会。长年独居湖畔,沉默微笑地应对来打新农具的村人,沉默冷淡地面对偶然出现的兵士,每天只是竭尽所能地在铁砧上敲敲打打。
在那丁丁当当的声音里,他听到苏行的诵读,阿络卡的嘱托……直至,火的呼吸。这些,是他真正愿意倾听,并与之对话的事物。
此刻,面对这些杀红了眼的兵,如今的老人更是不屑于多说一个字。他怕脏了自己的嘴。
于是老人立在门前,咬着牙,以杖拄地,奋力站直身子。但他早已经站不直了,长年的挥锤劳作令他的背微微佝偻,跛了的左腿更使他的身姿呈现一种摇摇欲坠的歪斜。
目光的正前方,燃烧着的村落的暗红背景上,深黑色的人马剪影如旋风般迫近,手中染血的刀光间或一闪。
然而老人站得愈发稳固,佝偻躯干尽力舒伸开来,仿佛一张满弦的弓。
就在方才,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现下应该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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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霍诺玛·比沃·海若贡·塔纳托斯。”
衰迈的老人抬头向天,用苍老的语声安静地呼唤。曾经以烈焰的光辉书写在河络圣典之上,记载了世界奥秘的古老神秘的文字在他的唇齿间安然复活。那漫长的一刻,虚空静寂,仿佛沉沉等待着不知何时会破碎这静寂的神秘之力,以及彻底破碎之后,那一场汹涌夺目的苏生与勃发。
古奥语声散入茫茫夜色,瞬息便模糊消失在风里。然而吐字出唇的时刻,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呈圆环状自老人的身躯焕发开去,令满空的气流都微微扭曲了一下。随后,周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略微震动,仿佛被这股力量瞬息碎作齑粉又瞬息复原如初一般,然而仿佛有某种纯净的生机自其中剥离开来,萦绕飞升。就连平日里一向波澜不惊的白水湖,湖上水波都开始汹涌翻沸,大串大串金红色的水泡自湖底咕嘟嘟直泛上来,一个大似一个,接二连三碎在湖面上宛若绽碎一池的金粉。
四围光华暗涌里,老人仍旧举首向天,一动不动,沉郁身姿印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夜色里,定寂有如一尊生冷的玄铁铸像。在他已趋模糊的眼睛里,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无数金红的光点。那是往昔在世间万物中所见到的明媚光芒,最纯净的火的菁华,如今曳着明亮夺目的长长轨迹,自周遭远近的一切事物之间升起。无数的光华,如同无数疾飞的萤火一般,倏然间点亮夜空,织作一张灿烂美丽的金红光网,网丝绵延,近乎漫无边际,然而一丝一缕之上都隐约吞吐着纯白湛青的光芒,渐渐明亮,不能逼视。
光芒转炽的瞬息,空际那张巨大而绝美的光网上骤然绽现出千万条火舌,自半空中兜头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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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的名字是生命,但职能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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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烈烈,席卷而去,湮没了无辜村民的尸体,也尽数吞灭了外来的杀戮者,那些原本应以手中刀剑卫护民众平安的人。
杀人者与被杀者,终究是一道化作了灰烬。
老人的身姿仍旧有些歪斜地挺立在火中,无论是房屋倾倒时的轰然巨响,还是那些屠杀者临死之前的哀嚎都已经入不了他的耳。在他的目光里,房前那座火炉正在倒塌。他亲手烧制块块河络式的青砖,亲手一块块砌作这座高炉,亲手将一路护卫至此的圣火火种送进堆满干燥松枝的炉膛,看着那朵小小火苗渐渐腾起,成为鲜活舞动的烈焰。
不知道他的阿络卡将圣火托付给他的时候,那双睿智的眸子能否洞见,有朝一日,他会这样子放弃对圣火的守护,任看守大半生的火焰肆意蔓延,终至可以预见的熄灭。
然而他相信,早已通晓圣典的阿络卡和苏行也一定明了,真神赐予的圣火,其实无处不在。即便他们都丧失了性命,圣火仍然将持续燃烧,在这大千世界的每一处,生生不息。
或许,他们只是想要为一个不需承负自己部落命运的人族孩子,赋予一个令他得以平静一生的未来。
然而在此刻,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纵然一辈子与火打交道,领悟了圣典上的圣火奥秘,并最终引发了这样大的烈焰,但他仍旧是血肉之躯。
也好,这样的话,便可以在真神与圣火面前,和他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些人们相会了。
火光下,老人干枯的唇角渐渐浮现出一丝宁静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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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湖畔的这场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没有人知道它因何而起,只当是天火毁灭了这个村子。那些倾尽一生的守护,古奥神秘的密语,连同不堪入目的血腥,也全部随着这一把火而湮灭无踪,再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大火之后,原本是湖畔铁匠铺的位置出现了一眼泉水。一年四季,纵是在隆冬飞雪之日,泉水亦汹涌如沸,颜色如火,宛若泉眼中有亘古的火焰生生不息。
后人称之为,汤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