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
个人资料
  • 博客等级:
  • 博客积分:
  • 博客访问:
  • 关注人气:
  • 获赠金笔:0支
  • 赠出金笔:0支
  • 荣誉徽章:
正文 字体大小:

《九州·羽传说Ⅱ·无星夜》by今何在

(2017-04-29 13:18:06)
分类: 九州小说
《九州·羽传说Ⅱ·无星夜》

作者:今何在

刊载于《九州幻想》2007年5月

※※※

风铃儿深吸一口气,望着面前的小河,觉得风正在灌满衣袖,自己就要凌风而起。

.

六岁前,她曾在世间流浪,以为自己和小野猫小野兔一样,不需要有名字。她在山林与人族村庄的边缘游荡,村庄里的人用石头打她,说她是小怪物。风铃儿不知道小怪物是不是她的名字,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有时还有很凶的狗来追她,她就跑跑跑跑,她跑路很快的,像草上飞,比所有的人族小孩都跑得快,和小兔一样快,所以她很快就能把大笨狗们甩掉。

她很喜欢跑步,尤其是雨后空旷的草地上,空气那样清新,她张开手闭上眼睛,开始全速地飞跑,只感觉天空的云的影子掠过面庞,跑着跑着,她就觉得脚下轻了,失去了方位感,好像一直踏着云跑到了天上,那感觉妙不可言。

有时跑完一睁眼,她已经奔出数里了,身后是一片竹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闭着眼睛穿过那片竹林的。

.

小河边,她光着脚,踢着水,一高兴闭上眼又跑起来,脚下是啪啪的水声,渐渐地她好像踩在了水上,水声听不到了,水面像柔欢的草地一样托着她,她纵起……落下……又弹起……这太美妙了……

“啪!”出事情啦!她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睁眼向上看去,怀抱的主人正向她微笑。那笑容真美,美得就像天上的云。她一下喜欢上了这位大姐姐,也冲她嘿嘿地笑。这位姐姐拉着她一起趟水,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摆手又摇头,表示她没有名字。

那女子轻轻的笑了,“想个名字很难呢……那么……你叫风铃儿好吗?我的师父就叫风铃儿。”

她不知道什么师父,不过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

.

后来,她成了这位白衣女子的徒弟。

.

1

师父从来不逼她练箭,也从来不发火。她的性格那么好,好到调皮的风铃儿都不忍心去气她。当然,想气到她也不容易,风铃儿在她碗里放过小胖鼠,黑地里突然跳出来吓她,她也只是笑一笑,从来也不会惊讶。风铃儿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能让师父变得激动一点的。

风铃儿自个儿撒欢打滚的时候,师父就静静地望着月亮,晚上她总是这么度过。她曾和风铃儿说过,她的师父——就是也叫风铃儿的那个——曾教过她射月亮。她也想学射月亮啊,可师父怎么不教她呢。

师父教我吧教我吧教我吧,她扯着师父的衣服开始耍赖,往地下一坐两腿乱蹬。可师父只是抚着她的头发笑,并不答话。

就这个时候,突然光线暗了下来,有个影子移过来把月亮挡住了。

哇!她蹦起来,那是暗月么?听说几十年才能见到一次呢。

师父痴痴站在那里,风铃儿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的表情,她紧紧咬住嘴唇,眼中仿佛要落下泪来。

“是你么?”风铃儿听见她轻轻地这么说。

可是那个影子没有说话,暗月怎么会说话呢?再说,隔着好几万里呢,怎么听得见?

师父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回答。

竹叶开始沙沙地响起来,起风了。

师父突然甩下她狂奔起来,她不知道师父怎么了,忙紧紧地跟上去。

突然,师父的身后迸出银色的光华,凝成了一双透明如晶的羽翼,直飞向远方去了。

风铃儿呆呆站在那里,过了好久,她看见天空中有银色的翼影滑过,轻轻旋舞。

师父一个人在空中舞蹈吗?

不。她仔细去看,是她的幻觉吗?为何那深蓝色的穹幕之上,隐隐约约中,好像还映着另一个影子。他有着黑色的宽大双翼,不时闪烁出金色的光芒。

.

2

一阵银铃儿响,风铃儿欣喜地跳出草丛,追向她的猎物。那是一只小跳熊,它屁股上中了一竹箭,正笨拙地一跳一跳想逃开。一阵轻盈的风掠过它的身边,它就腾空而起了。

风铃儿揪着小跳熊颈上的皮毛,“叫你还跑,乖乖回去陪我玩儿吧。”

身上的铃儿脆响,少女欢跃着正要回去,忽然有人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青须飘逸,眼神却有着年轻人一般的神采。

“风铃儿?”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风铃儿奇怪地问。

中年人蹲下身来,托起她身上的银铃,“这不是风铃儿么?”

“是风铃,本来是我师父挂在檐上的,我看着喜欢,吵着要,我师父就摘下来给我挂在身上啦。她说这样不管我在山上哪儿跑,她都能听得到我的铃儿响。”

中年人笑了,“看来你师父很疼爱你啊。”他望着风铃儿背上的竹弓,“你也学射箭么?”

“我自个儿好玩的。我师父有一张很漂亮的弓,她有时用它来打猎,那箭术好漂亮哦,我也想将来像她那样,可是我师父总是笑着说我还小呢,只给我削了一副竹弓箭让我自己玩儿。”

“哦?你射一箭来瞧瞧。”

风铃儿脆应一声,把小跳熊递给中年人,“你帮我拎着。”摘下竹弓,抽出腰带上连尾羽都没有的细竹箭,一本正经地拉弓瞄准了远处的小树,当地射去,结果偏出老远。

呵呵呵,中年人和悦地笑起来。风铃儿嘟起了嘴,“不准笑!”

中年人爱怜地拍拍了她的脑袋,“你想学箭,以后伯伯教你好不好?”

“伯伯你也会用箭吗?”风铃儿眼睛一亮,可又摇摇头,“不过你一定没有我师父射得好的。”

“呵呵,难道你师父是天下第一?不然你怎知我不如她?”

“我看我师父搭弓射箭的样子就知道了,没人比她的姿势更漂亮了。”

中年人却看着风铃儿怔怔入神,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吗?伯伯以前也认识一个女孩子叫风铃儿的……”

.

暮色染满山林,铃声一路响着回到溪谷间的小屋。

“饭菜好了,好香哦。”风铃儿笑着跳入木屋。

屋内的女子甩甩了手上的水滴,轻拨自己的发梢,“风铃儿,怎么玩得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遇到一个伯伯,给我讲故事来着。”

“伯伯?怎么会有人到这山里来?他长什么样?”女子皱皱了眉。她的细眉下有着潭水映月般的双眸。

“一个长得很俊气的伯伯呢!他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什么故事?”

“另一个风铃儿的故事……”

女子缓缓地在桌前坐了下来,若有所思,“那他讲了些什么呢?”

“说有一个小男孩,叫云扬,一个小女孩,叫风铃。那个小男孩一心想着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明明喜欢小女孩,却也不理她,把小女孩气跑了。后来小男孩发现天下第一神射不过是一个笑话,一百年后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可他再去找小女孩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了。”

女子沉默了好久,才叹息一声:“我今天才知道,我师父这一生,要我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是为了什么。”

“那伯伯还说,可以教我学射箭呢。”

女子一惊,“这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门口一声笑,“天下第一神射不用箭了,难道让鹤雪术从此沉寂于世么?”

女子拍了拍风铃儿的头,走到草庐外,“您就是云扬师伯?”

中年男子却郑重地问:“凌雪,你师父现在在哪里?她还好么?”

风凌雪摇了摇头,“我也找不着她了。”

“那她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女子望着天上明月,叹了一声:“幸福只是一刻,又哪痴望得一生?”

她忽然想着,此时此刻,能来问她一声“你这些年来过得可好”的人,却是一个也不在了。

.

3

傍晚来临,霞光照耀着竹林,竹叶间摇动着一团温暖的光晕。炊烟轻轻从草屋上升起。

云扬看着还在屋外跑来跑去捉蝴蝶的风铃儿,眼中流露喜爱,“凌雪,你眼力真不错,这孩子资质天成,会是未来的一代名家。可是……”他顿了顿,“你为什么不教她箭法?”

风凌雪轻拂额间的发丝,淡淡地笑,“我师父当年费尽全部精力,把她自己弄得那么苦,要让我成为天下第一神射,可现在……又如何呢?”

云扬叹了一声,“我知道,现在作为一个鹤雪,的确是太危险了,辰月之变那夜,鹤雪全乎全军覆灭,现在所有鹤雪的仇家们都在寻找幸存的鹤雪士,想把我们赶尽杀绝。但凌雪,你难道想让鹤雪之术就这么在你手中失传了么?”

风凌雪抬起头,出神地望着云际,“难道……他不是这么想的么?”

“他?你错了……如果他真的希望鹤雪术失传,又怎么会在死之前把那唯一的重兴鹤雪的秘密交给你!”

风铃儿跑回来,抱着风凌雪的腿,好奇地看看师父,又看看那位伯伯。他们说的“他”是谁呢?

风凌雪低下头,“原来你知道了。”

“这已不是什么秘密,那些鹤雪团的仇家们现在只是还没有找到你的所在而已。凌雪,你也真是大胆,居然就住在这离村庄不远的竹林中。”

“天下之大,我没有刻意躲藏之心,那些人刻意寻找的人又怎能找到我?”风凌雪只是低头收拾着碗筷。

“但他们总有一天会找来的。凌雪,我们回羽族去吧,带着这孩子,我们重新振兴鹤雪。”

“师伯,我不会把这孩子的一生再和鹤雪、和刺杀联系在一起。”风凌雪的语声不高,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力量。

云扬叹了一口气,“难道你以为,与世无争就能躲过杀戮?”

“小山村中手无寸铁的人,总比战场上的士兵长寿一些。”风凌雪说完这一句后,就不再开口。

长久的沉默后,云扬叹了一声:“好吧,听说鹤雪的另一个翼领路然真也还活着,我也要去寻找她,过些日子再来看你和……风铃儿。”

云扬说出风铃儿的名字的时候,风铃儿感觉他的声音有些颤,是因为师父的师父也叫风铃儿么?师父的师父一定很厉害吧,可师父为什么不教自己本事呢?

.

4

龙襄紧握剑柄,那沉重的铁似乎被他捏得滚烫。

这是一把好剑。只有时常握在手里,剑才会懂你的心思。

现在的他很轻闲,只有一个使命:找到风凌雪,杀死她。

.

项空月告诉他这个决定的时候,龙襄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你就这么恨我吗?”

“你曾经差一点就杀死了她。”

“是啊,差一点……也就差她那支箭离我的心脏那么一点。”龙襄点点头,“我怎么认识了你们这么几个倒霉朋友……”

“放心,我会帮助你,但我们能否找到她只有看运气。”

“你不觉得,只要你在城头挂一面旗写上‘是我杀了向异翅’,很快你的运气就会变得很好吗?”

“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她要报仇,早就来了……她隐藏起来,我怀疑,是向异翅曾给过她更重要的使命。”

“还有什么使命会比‘杀了那几个家伙’听起来更糟?”

“也许……是重建鹤雪团。”

龙襄打了个冷战,“好吧,我明天就出发。”

.

5

风铃儿在林中自在地奔跑,举着她的小竹弓,不时停下来瞄准什么射上一箭,可没有一箭射中的。她很气恼,师父是神箭手,却不肯教她,她偏要自己练出一手箭法来。

不停地射出去,不停地把小竹枝做的箭捡回来,再射出去……如此上百次,直到手也勒得红了,也没有力气拉弓了。

风铃儿气恼地向地上一坐,把手中的小竹弓扔了出去,嘟囔着,“为什么就是射不好嘛……”

“想学射箭?”忽然一个声音问。

风铃儿抬头看去,一位灰袍者站在她的面前,四十多岁年纪,袍上绘着淡淡的蓝色徽记,纹案复杂,却认不出画的是什么。

“你是谁?”风铃儿对人族都没有什么好感。

“小姑娘,想成为神箭手何需这么费劲?我来教你吧。”灰袍者一扬手,那小竹弓不知怎的跳回了风铃儿的脚边,“你想射什么?只管射去。”

风铃儿拉开弓,搭上小竹枝,“怎么射?”

“告诉我你要射什么。”

“我要射……那棵树。”

“哈哈哈,太简单了吧。来个难的。”

“那……射那根树枝?”

“这样吧,你射那根树枝顶端的那片树叶……看见了么……对……射那一片。”

“你还没有教我如何射呢。”

“很简单,你看着那叶子,心中默念‘我一定要射中’三遍,然后立刻射出去,就行了。”

风铃儿将信将疑地在心中念了三遍,一箭射出。小竹枝嗖的一声直飞向枝头,那片树叶应声缓缓落下了地。

风铃儿睁大了眼睛,“这么神?原来只要这样就可以成为神射手?”

“呵呵呵呵!”灰袍人笑着,“当然不是。按我的方法,射中任何东西都只需动动念头,但要练成动动念头就能射中东西的本事,就得几十年了。”

“啊?”风铃儿皱起眉来,“那我还不如自己练呢。”

“同样是神射手,我的法门和射手的苦练手法眼力可完全不同,练成了我的法子,不需要弓也不需要箭,一切只需动动心念。”灰袍人说着,突然间地上的一颗石子就弹了出去,啪地击飞了枝上的另一片叶,那叶子缓缓飘落,突然又像有风托了似的,在空中旋舞起来,灰袍人伸出手去,叶子就像蝶儿般落进了他的手中。

“哇,太神奇了,你怎么做到的?”

“想学么?我也一眼就看出你是有天赋的孩子,你可以做我的弟子……”

“好……”风铃儿话刚出口又赶忙收了回来,“不行,我已经是我师父的弟子了。”

灰袍人面上拂过一丝古怪的微笑,“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从前的流浪经历使风铃儿从不轻信陌生人。

“我知道,你师父姓风,对不对?”

风铃儿愣了愣,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可突然有一丝不安掠过了她的心头。凭着她天生的心思敏锐,她预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家了。”她转身就走。灰袍人却没有跟着她,笑一声坐了下来,他身边的落叶像是被一种怪力托举似的都缓缓升了起来,围绕着他飘浮着。

.

6

风铃儿不敢多回头,她开始快跑,越跑越快,但她心中本能地觉得,这时候不应该回家,那样会把危险也带回去。虽然那个人没有跟过来,风铃儿却有种奇怪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就在她的身边,而且一直与她如影随形。虽然她身边没有任何东西,但是她兼有羽族天生的敏锐和过人的体察天赋,她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种“有看不见的东西就在身边”的恐惧紧紧抓住了她,她想大喊,喊师父快来啊,可又怕师父真的来了遇上危险,她只有把一切紧紧压在心底。

.

眼前的林木越来越密,她正跑向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森林深处,脚下灌木渐渐密集无路可行,风铃儿干脆一纵踩在了灌木顶上,凭着羽族天生轻盈的身体在密集的草木枝尖上跳过。

忽的一声怪吼,远处树边竟纵出一只豹来。风铃儿吓得身子一歪,摔进树丛中。草木窸窣作响,那豹直蹿而来,风铃儿顾不得痛,挣起身子又跑。她心中空白一片,脚下如风,她虽然有羽族的速度,但毕竟年纪太小,背后窸窣声越来越近,风铃儿感到背脊冰凉,眼前发黑,连喊也喊不出来了,那豹随时一纵,就能把她扑倒在地。

.

可突然间背后一声兽的惨号,接着就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草丛中的声音。风铃儿一回头,看见草叶上一片血,那豹子竟已经倒在草地上,身子被切成了两段。

可是四周却明明没有任何人。

这比一只豹子的追逐更加恐怖——你知道你身边就有一个什么东西,你却看不见它。它也许就在你的身畔,凑近你的脸庞,但你就是看不见。

风铃儿呆呆站在那里,连跑的力气都不再有。这女孩儿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仿佛汗都结成了冰,那看不见的幽魂也许正在侵入她的身体。风铃儿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师父……师父,我怕……师父来救我啊,呜呜呜呜……”

远处却突然有个声音问:“小女孩,你迷路了么?”

风铃儿一抹眼泪,只见身影一闪,一个年轻男子已站在了自己身边,他的话音刚才分明还在远处。这年轻人穿着暗色的短袍,袖口紧扎,身形显得十分利落,正望着她微笑。他神情和善,这让风铃儿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可这人眼神锐利得可以穿破黑夜,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瞒得过他。

“我……我怕……”风铃儿抽泣着说,可是又说不出来自己怕什么,只是望着那不知被什么突然切成两截的豹子。

年轻人望了一眼那豹子,神情却突然严肃了。他伸手把风铃儿护在自己身边,另一手在腰间一抹,一把青铜色鞘的长剑便握在了手中。

他警惕地四周望着,脚下蓄了力,脚尖慢慢在地上划着,转动着身体,准备着随时应变。风铃儿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绷紧了,这才是一只真正的随时会扑出的豹。在他的臂下,不知为何就觉得十分安心。

“小姑娘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家吧。”年轻人说话时仍然凝望着草木深处,气息不敢放松,似乎是预见到了潜伏的危险。

风铃儿很想回家,却不愿把陌生人带回去,她说了一个错误的方向,“你带我向那边去吧,我家在那里。”

年轻人一愣,“那边?”他望望那深山老林,又看看风铃儿,突然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风铃儿觉得他的眼睛又已经看穿她的小心思了。

“好,我带你去!”年轻人轻轻一提,风铃儿就坐上了他的肩头。年轻人突然说:“闭上眼睛!”风铃儿不知何故,将眼一闭,耳边劲风急掠,那年轻人已经跃了出去。

.

7

突然旁边的草木中有了动静,风铃儿听见有什么在草间点了几步,急跃而来,年轻人的身体突然跃起在空中急转,接着一声清脆的鸣响,那是他的剑出了鞘。劲风横掠过草间,一声怪呼响起,同时四面都有风声呼啸,像是那些看不见的幽灵全扑了出来。风铃儿更不敢睁眼,只弯下身,像一条围巾似的紧紧缠住了年轻人,生怕被甩下来。年轻人背着她显然敏捷受了影响,风铃儿听见他大口地喘着气,在草木间不停地纵跃,每次纵出都向着不同的方向,还多次空中转身挥剑。怪啸声连连,在四面八方响起,那究竟是什么?他在与什么作战?风铃儿稍一睁眼,就看见一个怪影从她身边掠过,吓得她立刻又将眼紧闭了。

突然年轻人的身子一震,风铃儿听见他喉咙中轻吼了一声,风中突然有了血的气息,他像是受伤了。年轻人不再恋战,突然抓紧了风铃儿,急速直向前奔,背后的声音一直紧随着,直奔了小半刻钟,那声音才消失了。

年轻人疲惫地低下身来坐倒,把风铃儿轻轻放下地来,“你到了。”

风铃儿一睁眼,竟然看见自己家的小屋就在眼前,这年轻人怎么找到这里的?再回头一看,他正撕开衣袖,包扎自己左臂上的伤口,血早把他整条袖子都染红了。

风铃儿惊说:“你没事吧?我去给你找药!”拔腿就向屋中奔去,喊:“师父,有人受伤了!”

突然背后年轻人惊呼一声“不好”,风铃儿的后背突然被击了重重一掌,整个人飞了起来,向前摔出数尺远。

凭她羽族的轻盈,手一沾地一借力,在空中一个翻身,化去力道,才仰滑在草地上。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年轻人已经落在了她的身边,原来那一掌竟是他打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刚才人还在树下,一声“不好”之后,竟然就能跃出击中已跑出数丈的风铃儿,这纵跃的速度,豹子早也远远不及。

“你干吗?”风铃儿气恼地说,年轻人却紧抓着她:“不要动!千万不要乱动!”他一凝眉,剑突然向左前疾挥了出去,只听当的一声激鸣,剑像是碰到了什么金属之物,火星一闪,而那里分明什么也没有。

“天罗刀丝!”年轻人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像是身体也因为疼痛而颤抖着,“这里居然也有……小姑娘,你师父只怕是也被困了。”

风铃儿一惊,“师父怎么了?”就要起身向屋中去,却被年轻人紧紧按住,“不要动,这里到处都是你不看见的刀丝,它们极细又极利,切开人像切开面团一样,你刚才差一点就绊着一根,我不一掌打你打出去,你的双足现在已经没了。”

风铃儿吓得再不敢动,连眼睛也不敢乱看,仿佛连目光都会被那恐怖的刀丝切了去。眯了眼睛向四处偷瞟,一切安静如常,草随风摇,虫声唧唧,哪里能看得出来有任何异样?

年轻人向草屋看去,“这屋子还完好,看来他们还没有敢动手。”他冷笑一声,“哼,毕竟,对风凌雪出手是需要积蓄勇气的。”忽地又抬高了声音,“是不是,各位?你们想把我也切碎在这么?”

四周静悄悄的,哪有人答话。

年轻人慢慢站起来,扶着风铃儿,“紧贴着我,千万不要走到我身前。”他握剑斜指向下,一小步一小步向前移着,突然剑一挥时,就应手发出清鸣与火星,像是一根看不见的金属丝被击断了。

就这样,从站处到小屋,只有几十步的距离,却走了有一柱香的功夫。来到了草屋窗边,年轻人站住静听着屋内动静,低声说:“风凌雪,你在么?是我,龙襄。我现在不想和你斗,你的徒弟在这儿,让我们进屋吧。”

风铃儿急得喊:“师父、师父,你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屋内传出了风凌雪轻轻的声音:“进来吧。”

那唤做龙襄的年轻人带风铃儿绕到门边,这草屋边的刀丝竟布得密密麻麻,完全成了网,龙襄都不用再看,举剑一通狂砍,每一剑挥动,火星成线,能斩断一片刀丝。

终于砍出一条路来,年轻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

风凌雪就坐在床边,神色安静,好像这只是一个寻常安静的夜。

龙襄苦笑着摇摇头,“这不像你,怎么安坐在这里任别人做了个茧把你封起来?”

风凌雪微微垂头,“我现在还无法随时飞翔,既使起飞,也只能维持短暂的一刻,我必须积蓄体力。”

龙襄在桌边坐下,自顾自拿起桌上陶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端起来想喝,又看看这屋中仅有的一大一小两个碗,向风凌雪举起手中碗,“不介意吧?”

风凌雪并没看他,也不回答,只是静静养神。龙襄得了默许,大口喝起水来,一气喝干才长出了一口气,“真奇怪,一天前还没有人知道你在哪,一天后所有人的都找来了,辰月,天罗,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现在都在外面。”

他顿了一顿,“外面全天下最强的杀手和术师都聚齐了,屋内,只有我们两个……嗯,有三个。”他想拍拍风铃儿的脑袋,可风铃儿一下钻进了风凌雪的腿间,抱着她的腰。

风凌雪轻轻抚着风铃儿的头发,这个时候,她的眼中没有了冷漠的杀机,却完全是温柔的暖意。

龙襄注意着风凌雪的神情,却忽然叹了一声,“你曾是鹤雪第一人,我也曾在天罗中扬名,我们两人加起来,只怕世上再没有更强的杀人者组合。但这个孩子……你若舍不下她,只怕会受了拖累。”

风凌雪却只是沉默,对他的话并不理会。龙襄明白这个女子若决心想做什么,就绝对不会考虑其他原因,也只有轻叹了一口气。

风凌雪不说话,龙襄的嘴却闲不住,不一会儿,他又开腔了:“你说现在外面有多少人,他们正在准备些什么?又盘算出了几种进攻计划?”

“龙襄,你本来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么?”风凌雪却缓缓说,“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杀我?”

龙襄笑一声,“杀你?我自己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杀鹤雪的天下第一杀手?找死么?只不过是你一天活着,世上人就一天不得安睡,所以让我来催催你,想杀谁就赶快去杀了,免得人家天天夜不能寐一闭上眼就出现你的影子简直生不如死。”

“我现在不想杀谁,因为……”风凌雪停了许久,才缓缓说,“能命令我去杀人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龙襄沉默许久,也长叹一声:“是,我也早想到,人人都以为欠了鹤雪的血债,早晚要受上一箭,却想不到,要受你一箭,也得有那个资格。别人都把生死看得比天重,却不知对你来说,这些人活着或是死了,却是全无所谓。你从前为刺杀不惜自身,却从来不是为了仇,只是因为……那是他的命令。他不在了,自然也没有人再值得你去杀,没有人的命再值得你用自己的命去换……可惜世人不懂这一点,只觉得你一天不死,他们就一天不得安心。

.

8

天渐渐暗了,外面静得出奇,本来该有的风声鸟鸣,此刻竟都听不见了。屋中的两人都是杀手刺客中的翘楚,哪里会不知道这样的安静意味着什么。屋外无声,屋中也沉默着。

可风铃儿却不能忍住不说话,她摇晃着风凌雪,“师父,饿了,饿了。”

龙襄叹了一口气,“今晚是点不得火烛了,小姑娘你忍一会儿吧。”

风凌雪却站起身来,自顾打火石点着了油灯,要举着去外面厨间做吃的。

龙襄跳起来,“风凌雪,你疯了?这时点着火光……”

风凌雪却不答话,径直走到屋边,打开草屋门,走向一边的树枝搭出的灶间。

她的步子从容,那草间也不知密布了多少刀丝,她竟然像是全然不知似的。龙襄看着她向灶间走,气也不敢出,怕她随时会失去了双脚栽倒下去,但风凌雪就那样一直走进灶间,开始生火做饭了。

龙襄这才长出一口气,知道风凌雪仍然是那个风凌雪,虽然她无法再随时飞上高天,但她的眼力和敏锐仍然一如当年,看似漫不经心踩出的步子,都踏在了刀丝的空隙间,偶尔伸手指一弹,绷紧的刀丝就应力而懈。她敢举着灯火夜中独行,是已把对手的心理和可能的情势算了个清楚。行事越是出人意料,对手就越不敢轻易出手。这些道理龙襄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人能再拥有风凌雪这样的坚决与胆识。

但百步外的黑暗树丛中,突然响起了一种怪声。

风铃儿在屋中吓得喊:“那是什么在叫?”

风凌雪却仍在灶间看着炉火,仿佛没有听见这声音似的。

龙襄却知道,那是一种特殊的吹奏叶子的方法,是天罗间联络的暗语,只有天罗才懂得那些吹奏出的古怪音调的含义。

而龙襄,也是懂得这含义的人之一。

风凌雪盛出煮好的一锅玉米粥,走回草屋。龙襄看她挽着袖管,小锅儿端在腰间缓步走来,那一瞬恍惚中觉得这不是什么生死关头,而是个平常的傍晚,自己是个累了一天坐在门槛上的农夫,女儿在屋中玩耍喊饿,而妻子正笑盈盈地端着喷香的米饭走来,说:“两只待喂的大狗小狗,快快把碗筷放好了。”

龙襄晃晃脑袋,把这种幻觉摇散。对手随时会发起攻击,一刻也不能懈怠。突然间他厌恶自己是个刺客,厌恶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厌恶屋外隐藏的人。为什么自己从来不能有一个宁静的夜晚,一种可以一成不变懒散度日的生活?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愿意做一个懒汉,白天晒着太阳,晚上喝着小酒,在妻子的唠叨和女儿的缠抱下度过一生,不再有提心吊胆,不用再随时紧握剑柄,龙襄现在就想做一个懦夫,飞也似的逃走,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娶一个姿色平平老实肯干的媳妇,生一堆孩子,变成另外一个人,迟钝而麻木,再听不见那些夜里古怪的破风声响,也看不到树丛间暗布的机关与刀丝,而当他真的察觉不到这些时,这些也就不会再伤害他。

风凌雪从他身边走进门去,龙襄随即也将身子从门口缩回来,关了上门,笑嘻嘻道:“老婆给我做的什么好吃的?”他不得不卷进这场风波,要面对这般凶险的战斗,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心中实在郁闷。这世界上有一种男人,心中越是郁闷,脸上就越是嬉笑,嘴里就越是没个正经,也就越爱逗女人生气,龙襄就是这种人。若换了从前,他会扯羽然的头发,搭西门也静的肩膀,但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调戏风凌雪,因为羽然只会反揪他的耳朵,西门只会淡淡地说别闹了,而风凌雪则会直接让他永远都别想再说话。

但现在他却知道风凌雪不会杀他,因为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风凌雪,她并不很在乎外面齐聚的天罗和辰月高手,也不会在乎龙襄的戏谑,她的心像一间紧锁的铁屋,早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也不关心其他的事情,只是杀手的本能在驱使她对所有的进攻做出回击。其实你只要不对她出手,就没有比风凌雪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可惜天驱辰月和天罗都不会理解这一点,偏偏要来对风凌雪出手,因为他们都更专注于武技与政术,却唯独不会将心比心。

龙襄比其他杀手更强的地方,不是他迅捷的速度,不是他出众的洞察力,而是他更懂人心。一个真正的刺客,想一击必杀,就必须先体会对手的内心所想,从而判断出对手的行动。想杀死风凌雪,和她硬拼几乎是死路一条,风凌雪这样的人,对手越强她就越强,她几乎是为战斗而生的,情势越险,她也就越可怕,却只有用其他的方式,在她最不擅长的领域出招。

风凌雪最不擅长的,正是识度人心。所以龙襄才有机会——越是接近风凌雪,越是表现得毫无杀机,越是在她最信任你的时候,才越有可能杀死她。

.

可自己真的要杀风凌雪么?龙襄问自己。

为什么不呢?做为一个刺客,这是无上的荣光,何况这还关系到世间的运势。如果向异翅真有什么大秘密留给了风凌雪,她再传播给所有的羽族人,那么只怕天下大势要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他有一百个光明正大的杀死风凌雪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一个出来说服自己。

.

9

风凌雪果然没有对龙襄的轻薄言语做出任何反应,这句话对她来说毫无意义,所以被自动忽略了。她只是招呼着风铃儿:“快来吃吧。”而对龙襄,则好像他根本不曾存在。

风铃儿欢呼一声,扑到桌前,举了勺舀玉米粥。风凌雪在一边静静看着她。龙襄突然发现,只有在看着风铃儿的时候,风凌雪眼中的寒冰才会融化,唇边竟也会有一丝的笑意,这时的她看不到一丝杀气。龙襄明白,这个孩子就是风凌雪最大的要害,也是他最大的机会。

.

当然,这也是在屋外那些高手们的机会,那些人都是看惯了生死的,也根本不会遵守什么不向孩子出手的规矩,而风凌雪本领再强,又怎么能在救自己的同时还护着这样一个小孩儿?就算自己不杀她,今晚只怕她也是过不去的了。

龙襄心中突然有了一丝悲哀,因为他了解风凌雪正如他了解自己,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都只是希望能平平淡淡地过完后面的人生。可风凌雪错就错在她是风凌雪,所以她不可能等着白发苍苍那一天再闭上眼睛,她注定要死在刀风箭雨之中。龙襄知道,这也是他的宿命,他今天不死在风凌雪手中,那么他就会成为天下人的另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就因为他的本领可以做到随时取任何人的性命,那么即使他根本不想杀任何人,他也已经罪该万死了。

龙襄想到这不由暗骂向异翅,你既然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断了她的双翼,把她坠入尘间,让她避过鹤雪覆亡的灾难,那么你为何又要在临死前告诉她什么秘密?你爱的是那个高凌天下的风凌雪,你不能容忍她不能飞翔,你要让她安全度过辰月之变,然后重新给她翅膀。你以为你告诉她的秘密能让天下人再也没有办法伤害她,但你又怎么能安排好你死后的一切事!世上男人以为爱就是把命都献出去,但不知道女人要的不是什么轰轰烈烈,却只是希望她做好了饭会有人说一声:“老婆又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这时候和她共对黑夜的人本该是你,可现在她身边的却是一个随时会出刀的刺客,你要真是大英雄就展开你的黑翼回到这里来救她,不然我的刀刺进她的心口的时候,连我也会替她恨你。她临死前最后一刻会恨得痛彻心髓,不恨杀她的人只恨你,恨在她死的时候要孤单一人。她若不是为了把你给她的秘密传下去,何苦找来这样一个小女孩?没有这个小女孩,这世上谁又找得着她,谁又能杀得了她?你以为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她,却不知她并不需要什么傲视天下,她只想变成一个普通人,可以和她心爱的人在一起,为他做一辈子饭。

.

10

龙襄心中翻腾,不觉舀了一碗粥来吃,吃一口突然呛在喉中。风凌雪偏头奇怪地看着他,龙襄也奇怪地看着吃得呼噜呼噜的风铃儿。

风凌雪做的粥……还真是难吃啊,可怜这小孩儿从来没有吃过别人做的东西,还以为世上的食物都是这种味道呢。向异翅,你莫非是早料到这样才不肯娶她的?

“你猜猜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天罗们是否全到了?又或许还有辰月的人?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宗派?”龙襄口中塞着饭,嘴仍不肯闲着。

风凌雪只是不理他,倒是风铃儿接过话,“我在外面碰到一个灰袍子的大伯,他好像会法术的,能手也不动,就让树叶围着他转,让地上的石子飞出去想打哪就打哪……”

“是他么?”龙襄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风凌雪,可风凌雪淡定地目视前方,一副超然事外的样子。

龙襄皱皱眉头,突然换了副神情,换了个腔调,学女子惊谎害怕的样子道:“哎呀,难道真的是辰月教十三长老之一的灰袍聊浅么?这回可怎么办啊?除了天罗,辰月教也来了,我们是不是活不过今夜了……”

他又换回低沉男声一副正襟危坐状,“嗯,若是只有灰袍聊浅一人,还不用怕,只怕还有其他的辰月教长老也到了,我在外面就曾遇见一个能使隐身法术之人,想必就是辰月的长老黑袍元暗。”

然后又扮成女角自答:“啊?竟然黑袍元暗也来了么?这么一来,我箭法无双天生丽质的风凌雪也难以对付啊,究竟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他自问自答,表情夸张,把风铃儿逗得格格格笑个不停。风凌雪从小到大生活中只有杀机四伏,却极少有机会见人这样逗乐,忍不住也唇边漾出浅笑。沉默是她自小养成的性格,却并非故意装成冷漠,所以想笑时也就笑了,并不掩饰。

龙襄却如获至宝地跳起来,“你笑了么?咦?我是不是有幸看到你笑的第一个人?你早就该多和我在一块儿,包你三个月后变得又爱说又爱笑,我龙襄论杀人不过天下第七,论逗女孩子开心,那可是绝对排名第一……”

风凌雪显然觉得他话太多了,转身走到暗处,坐在床上静静养神。大战之际,富有经验的杀手都会尽量保持安静,以集中注意力,可龙襄偏是个异数,他是个越是面临危险就越是兴奋之人,现在屋外当世绝顶高手齐聚,他就像火烧了屁股一般,在小屋中走来跳去,话更是没个完。

“以外面布的刀丝阵来看,他们并没有布成九重天罗,这很奇怪,他们该知道不用最强的阵法很难封住你,一种可能是他们的人手还不足,要布成九重天罗网阵,需要九位天罗中的佼佼者作为阵主,一个都不能少,若有一位阵主被杀,立刻就会有天罗的其他绝顶高手补缺,所以天罗中永远会有九个人作为整个天罗宗派的核心,称作天罗一到天罗九……而天罗一和天罗九则是阵心和阵眼,也是最强的两个人,天罗一负责总的筹划指挥,而天罗九必须是技艺最强的一个,以现在布的刀丝来看,天罗一和天罗九中至少有一个人没在阵中……可是为什么呢?是什么使这样的大战前,他们还要分兵……”龙襄猛地站住,“只有一种可能!”

.

11

窗外的黑暗中,正有目光注视着小屋中龙襄的影子在草墙缝隙间晃来晃去。

“那个龙襄在做什么?他真的想和风凌雪一起来阻挡我们?”一个女子声音问着。

“他从来就是个疯子。”一个像铁器摩擦的沙哑声音响了起来,“只要九重天罗阵布得精确无误,就算全天下的高手都塞在那个屋子里,阵网一收,照样全绞成血泥。真正要担心的,是外面的人。”

“你说辰月教的人?”

“是……辰月教明七暗六,明院有灰袍长老聊浅,擅于控物,墨袍长老元暗,擅于隐身,蓝袍长老异宽,擅于水法,赤袍长老济德,擅于火焰,紫袍长老林冬,擅于毒术,黄袍长老羊给,擅于操控生灵,白袍长老听泉,擅于幻术……而暗院那六位,则更是神秘人物,几乎没有人了解他们所擅长的法术是什么……如果这十三位长老一齐出现,可是说没有什么人逃得出他们的手心。他们必然也是冲着风凌雪而来,但和我们不同,他们想得到向异翅留下的辰月之变的秘密,所以他们要的是活的风凌雪。”

“难道他们会阻止我们杀风凌雪?”

“我们绝不能让向异翅留下的秘密落到任何人的手中,不论谁出手阻止,我们都一定要杀死风凌雪,将这个秘密永远消灭,不然它就会使天下大乱。”

“这么说来,本来只是我们天罗和风凌雪龙襄的对决,现在却变成天罗辰月鹤雪三派间的战争了?我们还要分一部分人力去防辰月?”

“只有冒险了。但所幸现在辰月教似乎只出现了两个长老,我已让六、七、八、九去收拾他们,等他们回来,九重天罗阵就发动,但在这之前,我们五人一定要防住风凌雪和龙襄的突围!”

.

这个夜晚没有月光,天幕像铁铸的穹顶,把这片大地扣了起来,正好做殊死决杀的战场,天下最强杀者的对决就要在这片山林中上演。

这一晚的战斗或许将决定未来世间的走向,将决定羽族还能否统治天空,将决定谁能掌控星辰的力量,将决定那弹指间定天下英雄王侯生死的黑暗王冠会戴在谁的头上,将决定鹤雪、辰月、天罗,谁才是一咳天下也震颤的命运书写者!

.

12

离草原几里外的林间。

静默的草丛间突然有了声响,像细雨落在叶片上,有几个影子飞驰而过,奔出很远,带起的风势还使草叶狂摇。

“你确定那个灰袍人就在前面么?”

“没有错,一里之外,我布的刀丝被触动了,振动直传到我的手心,他也许已经受伤了。”

“不要大意!分!呈三一乾位围过去!”

四个身影瞬间散开,有人左右包抄,有人蹿上树顶,有人低身没入草丛,转眼间便在林中消失了。

.

灰袍聊浅盘腿静坐在那里,身边仍然是缓缓旋转的落叶。他闭着双眼静等着什么,而他面前几尺处,正有一根细得肉眼无法看见的刀丝微微地颤着。

他知道天罗的刀丝可以连绵数十里,丝丝相连,一根被触动,几里外的所有布网人都能知道,而天罗间也常用刀丝在广布于整片山林的网阵中传递信息,他们奔到哪里,丝便布到哪里,结构之精巧,使他们甚至可以在数里外拉动不同的丝线来控制远方的网阵。天罗最可怕的便是他们这些看不见的刀丝布成的网,但他们唯一可怕也只是这些网,刀丝断了,他们便什么也不是。

聊浅的指尖轻轻地挨在地上,而一丝微弱的振动已经传来了。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终于来了么?有三个人……分成左右中三个方向,最近的一人从树顶而来,离这里只有十几丈了……

不会给他们合拢的机会……

灰袍聊浅原本握拳的右手突然猛地张开了!

在树间飞纵而来的天罗七眼前突然飞起一阵叶雨,像是前方枝头的树叶突然间全喷上了天空,伴着大群惊飞的鸟儿。天罗七一头撞进了这满天飞起的叶片中,他下意识地急停了脚步。

正这时,那四周的叶儿突然如无数利刃,飞切而下!天罗七被裹进这千百把旋舞的利刀之中!

他的惨叫声震动了夜空!血滴被甩向空中,又泼洒下来,如雨洒遍草间。

“七位失了!”飞奔而来的天罗六并不停下脚步,指间一甩,一根刀丝飞出,搭上林间原早布好的丝线,疾跑间手指轻抖,用振动把信息传了出去,“改一三留位,核在东九七南三一,收!”

她送出讯息,手将丝线猛地一扯,林间一股幽寒的风乍起,一个刀阵发动了,绷紧的刀丝从四面八方向灰袍聊浅直收而去!

处在网阵中的树木先被切开了,几十棵方才还静立的树木,突然之间就碎成了百千块,垮塌下去,聊浅本来在林间,转眼身边就一片空旷。刀阵收到只有数尺方圆时,近百根丝线间的空隙密得连手都伸不过去,如果它们在聊浅身体间交叉绞过,聊浅就会像那些树木一样,变成上千个细块。

聊浅方才还盘腿正坐,突然间身体就弹起在了空中,并没有看到他任何的纵跃动作,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把他提了起来。他身形在空中一转,四周本来缓缓旋舞的树叶忽然间全都急旋着迸飞了出去,像是被甩出的水珠,他的身周有上千个点同时爆飞出叶的碎片,那是树叶撞上了刀丝,在法术下如利刃般坚硬的叶子被力震成了碎片,而刀丝也迸断了。

聊浅旋转一周轻轻落地的时候,无数的碎叶也在他身边纷扬落下,无声无息,仿佛他只是在独自舞蹈,常人根本看不出刚才发生的一切需要多么高深的术力与多么精确的计算。

天罗六手一抽,那绷断的刀丝忽地就全部缩了回去。这次她没有用丝的振动传讯,而是直接喊了起来:“五二经七一纬、六一天四三地,出!”

转瞬之间,刀丝又从四面喷了出来,在聊浅的四周重新飞织布网。

聊浅大笑道:“天罗小儿,你们的把戏吓吓鹤雪可以,对辰月可是无用!”

天罗六隐到离聊浅七丈处的树后,背紧贴树干,转头说道:“灰袍聊浅,你杀了天罗七,今天你别想活着出去!”

聊浅冷笑,“来找死的是你们。想抢在我辰月之前毁掉那个秘密,你们管得也太宽了。”

“我们天罗永远靠手中的刀丝,不需要什么星辰的秘密,但我们也不会让鹤雪和辰月拥有它。今夜你们聚到一起,那就正好一网打尽!”

“真的?”聊浅话音未落,突然间树上一阵叶雨就疾射向天罗六。她疾翻出去,刚才所靠的树干上顿时被叶片钉满。

聊浅哈哈大笑,双手挥舞,林中仿佛起了旋风,狂叶呼啸漫扫,天罗六像在暴雨间惊慌的兔儿,纵跃翻腾,躲避着叶刃的追击。她的身上很快出现一道道细长的伤痕,猛地有叶刃钻入她的小腿,她惨呼一声摔倒在地。

一旁伺伏的天罗八忽然纵了出来,不顾叶刃切削过自己的身体,手中刀丝直射了出去,卷住了聊浅的手臂。

聊浅一愣,天罗八手一抖,丝线登时绷紧。聊浅惨叫一声,左手已经离开了身体。

天罗八兴奋地喊:“六儿,我……”他突然看见自己腰间血花绽开,一把剑剖开了他的身体,而那把剑,竟然悬浮在空中。

他直直地向前扑倒,在他的身边,像是暗处渐渐亮起的光,一个人影慢慢凭空出现了。

.

使隐身之术的黑袍者看着抱着断腕在地上痛呼翻滚的聊浅,摇了摇头,“聊浅长老,不是说不用我帮你的么?狂妄自大,丢了手……就算是教训吧。”

天罗六潜在树后,忍住浑身伤痛,将丝一抽,又一个网阵发动了,收向那黑袍人。

可黑袍人披风一挥,身形又消失了,网阵落空,再也看不到他在哪里。

天罗六剧烈的喘息着,她的心跳急速,这作为一个杀手太不应该,但刚才躲避灰袍聊浅的进攻已经花费了她几乎所有的体力。林间只有聊浅的痛呼声,而黑袍元暗却好象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她突然想到,元暗可能已经潜到了自己的身边!她再不敢停留原地,忍痛一拐一拐地奔向另一个布网之处。

奔出数百步,聊浅的惨呼声已经听不见了。她伤痛难忍,靠在树根下平复气息,手中却不敢停下,急急射出刀丝将四周的网阵补全,围出一小片地,好使那黑袍元暗无法靠近。

觉得刀阵足以使人不能走近后,天罗六才低身去收拾伤口,咬牙将伤处的树叶拔出,然后包扎。

忽然,近处似乎有什么响了一下,像是地面的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天罗六惊站起来,看着声音传来之处,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天罗六知道,黑袍元暗已经进到网阵内部了。

她因为恐惧和疼痛而身体颤抖,浑身发冷,她明白这时候自己不能停下,双手连挥,刀线在阵中飞掠,几乎扫遍了每一寸空隙,但是——没有切中任何东西。

天罗六正惊讶时,一只手从后面扼住了她的咽候,然后她的腹间一凉,一把剑穿了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从剑尖淌滴下去……剑猛地抽回,她跪坐在地上,然后向前扑倒。

.

13

黑袍元暗再次现出了身形,擦着剑上的血,“三个天罗阵主,全干掉了……来得太少了点。”

突然间,四周的刀阵全部收去了,刀丝飞缩进了密林深处。此时,谁还在操纵它们?

黑袍元暗一惊,“谁在那里?”

一个声音在暗中冷冷地道:“做得好啊。”

随着这声音,一个身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显然也是天罗之一,他的脸色发青,手指细长,好像并不因为他同伴的死去而动容。

“原来还有一个。”元暗笑着,“我们居然没有听到你的脚步声,还以为只来了三个人……可惜你来得太晚了,初战你们就折了三人,九重天罗阵布不成了。”

“只要有我在,九重天罗阵就在。”年轻人的声音缓慢而冰冷。

元暗点点了头,“那么……你不是阵心天罗一,就是阵眼天罗九了。我知道你们天罗九位阵主若有死伤,会立刻有人补上,不过临时补缺之人,又怎么可能再发挥原有的威力?”

年轻人望向地下,“你不了解天罗……我其实也只是个补缺者,原来的天罗九被风凌雪折断了手指,再不能控网,我就补了他的缺。其实我控丝和行位的技术,比原来的天罗九差了许多……”

元暗大笑,“那么你们天罗看来是要一代不如一代了,衰败就在今夜。”

天罗九慢慢抬起头来,“他们不喜欢我,因为我比较异类。”

“异类?哦?莫非你不爱布丝反倒迷上织布了?”元暗放声大笑。

“他们不喜欢我……因为……”天罗九的双手五指缓缓伸开,“我不喜欢与人合作,我喜欢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

他左手一挥,五根刀丝就扫了过去,但速度相比天罗六却慢了许多,那丝几乎是软软地扬了过去。

元暗披风一挥,身形再次不见,那刀丝自然是落空了。

元暗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来:“自不量力!告诉你,老夫走十九步,十九步后你就会死,你可以心里数数你最后的时间。”

天罗九却并没有对声音传来处出手,只是点点了头,“十九步是么?那么我也告诉你,你会在第七步的时候就死。”

他话语落地,右手轻轻一挥,仿佛漫不经心地,丝又扬了起来。

他像是完全不知何用力似的,那丝只是在空中软软地游动,像是随着林间的风飘舞,而完全不像其他天罗士射出的丝那样总是绷直的,他控丝的动作显得笨拙无比,连元暗在隐没处看得都忍不住想笑了。

但突然间天罗九手指急速颤动,空中的刀丝像是突然有了生命,游蛇般飞纵而出,啪的一下,空中血花溅开,一面披风被那丝扯飞了出去。

血滴在地上,元暗的身体慢慢现了出来,从额头到腿有着一道长长的伤口,“你……”

那丝线从完全无力到击中他,只有一刹那,就像空中的飞蝇看不见青蛙是如何吐舌,元暗也没有看清天罗九是如何做的,只记得那丝像是个可怕的活物,嗅到出他的所在,就猛地扑出。

如果有人一拳打向你,你会本能躲闪,但如果他只是将手在空中随意地轻轻挥动,你不会想到你会先感到痛,然后才发现他的手已经插入了你胸口,掏出了你的心脏。

天罗九慢慢地说:“记住——谁——才是操纵生死的人——是天罗,而谁——是操纵天罗的人——是我。”

他将右手一收一挥,像是凌空挥动鞭子,又一根丝嗖的划过元暗的身体,把他截成两段,再甩回来,又是一道切口。他狠狠地挥甩着刀丝,元暗看见丝从自己的身体中越过,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也没有疼痛,只是身上多了一道血痕,随着天罗的九的手不断挥舞,他知道自己正在变成越来越多段。最后天罗九手指弹动,五根刀丝在空中发出低沉的嗡鸣,瞬间抖舞着将元暗细密切分。黑袍人看着自己身上出现了网状的伤痕,然后血从里面慢慢地渗出来,这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碎成了数百块,先碎落下去的是手臂,然后是头颅,最后整个身体都消失了,只剩下地上一片血肉。

天罗九收回了刀丝。

“隐身术?好无用的技俩。”

.

14

他慢慢走到天罗六的面前,血正从天罗六的身下慢慢地渗出来,浸染着地面。

“为什么……”天罗六不甘心地问,“为什么布阵时你不出现……致使天罗阵又少了一重……”

“天罗阵……”天罗九脸上露出诡异的神情,像哭又像笑,“为了九重的天罗阵,我兄长一辈子都在苦练,可是最后呢?……当他的手指被风凌雪掰断,不能再控丝之时,你们如何对他?你们站在他的血迹上嘲笑他,嘲笑他成为天下第一杀手的理想,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可你们没有一个人去扶起他……”

他一脚踩在天罗六的身上,使她发出一声惨叫,“是的,天罗中没有同情,一位天罗士一旦不能再参与布阵,就成了废品……等待他们的,就是被无情地抛弃。我的兄长就这样坠入了地狱,他把自己关在铁屋子里,完全疯了,用断了的手去挥甩那根本不存在的刀丝,在想象中不断地走位变阵,直到把自己累死……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们天罗的命运……一旦我们不能再杀人,我们就不知还能做什么,我们的手除了操控刀丝之外连锄头也不会握,一旦被天罗抛弃,我们心中从小被培养出的残忍意志就会吞没自己!”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人!我不会再做这面罗网中的一个无足轻重可以随时被替换的结!”

天罗九低下头来凑近天罗六:“师姐,记住我的脸吧,我不仅仅是天罗九,我还有自己的名字,将来人们会记住。从今以后,天罗有了新的领袖,天罗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得更强大,他是独一无二的,天罗因他而在,因他亡而亡,是的……你们,将全都为我而生存,而不再是我为你们!”

他将脚从天罗六的身上拿开,“现在……该你尝一尝被当成废品抛弃的滋味了,你还是不是天罗的一员,全看你能不能从这野兽出没的丛林中活着回来了。”

他转过身,大步消失在黑暗中。

.

15

“出事了。”天罗一轻轻地说。

他的指间捻着刀丝,将振动送向密林深处,但是,没有任何反应传回。

“难道……他们都……”天罗四不愿说出那句话,“辰月教真的那么厉害?”

“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侦察到的两个人,那么就算是辰月长老,四位天罗阵主也绝不至于全军覆没……也许我们估计错了,辰月教真的倾巢而出,要这么短时间里将四位天罗阵主杀死……那真是可怕的力量……也许是整个辰月明院或者暗院……全都到了……”

这个可怕的设想使剩下的天罗们心情沉重。好半天,天罗四慢慢说:“发消息,让山下派后备阵主上来吧……”

“奇怪……如果真的出现了别的辰月长老,为什么他们没有通过丝线传回任何消息……就算是所有辰月教长老或整个鹤雪团全到了,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同时杀死四人,使他们连讯息也发不出来吧……”天罗一低低地说,“不对……一定有些什么别的事……”

“不论如何,先让山下把后备的人派上来。”天罗四说。

天罗一面色阴沉,“还没有和风凌雪交手,居然就要换四个阵主,真是……奇耻大辱!我们还有脸面下山去么?”

“那么……”

“何况,如果辰月教真的强到这种地步,一瞬间便杀了我们四个阵主,我们就不该是再要求派人来,而是现在就逃下山去。”

“你是想……”

“拼了……现在就发动天罗阵,干掉风凌雪!在辰月教来到之前!”

“可是……”天罗四凑近天罗一,“记得上次么,风凌雪差一点就破掉了九重天罗阵,只是在最后因为背上的伤而羽翼迸碎坠下,我们的九重罗阵才保下了从无人可破的声名。而现在……我们只能布五重罗阵,那边还加上一个龙襄。”

“上次……”天罗一脸上笑容凶狠,“上次她有羽翼,也还没能破了阵去,而今天……我赌她现在还这么老实地呆着,只因为她根本飞不起来!而且那个龙襄……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第六重天罗?

.

16

草屋内,龙襄走累了也说累了,盘腿坐在桌上发愣。

而屋角的床上,风凌雪抱着风铃儿。小女孩已经渐入梦乡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毕竟是个孩子,尽管刚才受了惊,一犯困也就全不顾了,并不知道这个晚上一睡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

“风凌雪。”龙襄轻轻说。

黑暗中没有回答。但龙襄知道,她当然还醒着。

“风凌雪……这个孩子……你为什么要收留她?”

无人说话,龙襄只有自顾说下去,“她看起来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甚至也不知道世间的凶险。你指望她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像你一样令天下畏惧的人么?”

一片寂静的黑暗。

“或者,你只是太孤单了,想养一个什么,一只猫,一只狗,一个人,都无所谓。”

风凌雪的呼吸声有了些极细微的波动。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收留她,她也许是个可怜的流浪儿,但你收留了她,她却可能死在今天晚上,或者随便某个时候。”

“我不会让她死。”风凌雪的声音终于响起来,很轻,却有着不容怀疑的坚决。

“那么……”龙襄叹了一声,“你就是宁愿自己死,也要保护一个本来和你毫无关系,甚至你也不打算教她任何技艺的小孩儿?”

风凌雪不回答,也许觉得这问题本无意义。

龙襄心中却知道,这女子其实从来不权衡利害,这世上真性情的人没有几个,风凌雪却是一个,虽然她安静少言,但她透明如清池。你不用担心风凌雪会对你说谎,她没有必要对任何人说谎。她可以直接来到你面前告诉你她会在何时何地杀你,你心中透亮却无法抗拒。她说她不会让这个孩子死,那么她就一定会去做。这个孩子如果死了,那除非就是她先不在了。

可龙襄想不通为什么,他很理解却又无法理解,作为杀手他无法理解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小孩搭上性命,但他又分明懂得,如果你除了这个孩子之外再没有感情可寄托,她死了,你的人生也再无生趣,那么你会去做,你会为了这个孩子和任何人拼命,不论他是皇帝还是神仙。

可龙襄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太不值得了。

风凌雪是天下第一杀手,不是因为她毫无感情,而是因为她太专注,太看重一些事情。她看重她师父所教给她的一切,哪怕让她去射月亮她也会一直做下去;她看重鹤雪士的信誉和准则,所以她绝不会在向异翅面前流露一丝软弱和痛苦;她看重向异翅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不论少年的他让她去梳梳头发,还是成为鹤雪领袖的他告诉她你给我立刻离开鹤雪,走得越远越好。但她心中有根极坚韧的丝,任何利刃也无法斩断,她那么倔强地要守护她所爱的东西,不容任何人伤害与夺走,只因为……她所能拥有的只有这么多了。

龙襄默默地在黑暗中咬住了嘴唇。

“你的气息乱了。”风凌雪轻轻地说。

龙襄发现自己竟也犯了杀手决不该犯的错误,在这种时候心绪波动,直至乱了呼吸。如果这是他和风凌雪的对决,自己现在早已经死了。还好,这个曾经将箭射入他胸膛的人现在只是在一边轻轻地提醒他,在此时,他们是一起的。

龙襄曾经骄傲地想:如果我和风凌雪联手,那天下还有什么人能使我们恐惧呢?那时是我们有权决定任何人的生死。但现在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他背负的使命是得到向异翅留下的秘密并杀死风凌雪,因为风凌雪要照顾一个柔软如小猫的女孩儿,而且她现在还无法凝翼,这真是最糟糕的一个晚上。

风凌雪现在对他并无信任,因为她也不曾怀疑。龙襄是来帮她的还是来杀她的,她并不在乎。对于一个从小就被训练出在睡梦中也能杀人的本能的杀手来说,威胁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都无关紧要,反正杀手第一准则就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不过风凌雪却是至少完全相信过两个人的,一个是向异翅,一个就是她怀中的小女孩。

龙襄有些嫉妒兼酸楚地想,信任是一种什么感觉,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想来想去,自己这一生,还真是从没有信任过任何人。他能信任那将自己卖掉的父母吗?他能信任那些和他从小一起苦练杀人和骗人的伙伴们吗?他能信任他现在的那些盟友吗?他们都是为了所谓天下大业或是雄心壮志可以让千百万人去死的人。

有时想想,这一生真是没什么意思啊。骗过那么多的人杀过那么多的人,成功了那么多次,已经是天下闻名的人物,可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连信任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竟然连一夜的安稳觉也没有睡过。真不知道自己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

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欺骗风凌雪,为什么要和她赌上彼此的性命?因为那个惊天大秘密?那关他什么事。因为上头的使命?他连天罗都敢叛出,还有谁能命令他。因为天下的苍生?见鬼,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晚呢。

想来想去,竟然只能想出一个看起来比较合理的理由:自己想来看看风凌雪。

龙襄自己都忍不住暗笑,这算什么理由啊,骗多了别人,现在骗自己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了,他堵了心窍犯了癔症了么?想来看一个曾差点杀了自己的人,而且还冒着被人再杀一次的危险?

可龙襄心中另一个自己知道这个理由也许是真的,他就是这样的人,他无法捉摸,难以理解,他自己也不能把握自己,他和风凌雪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但风凌雪这里有他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在任何一刻,风凌雪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他,并不知道。

或许是心底那种追求极致的本能让他靠近风凌雪,这冲动无法扼制,就像飞蛾想接近火焰。风凌雪能补上他心中的那块缺,当和风凌雪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真正获得安宁。因为这也许是唯一一个他能看得清楚内心的人,和她在一起他不用担心会受骗,不用担心她会突然对他出手;而在别的地方,他本能地觉得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易容的杀手,不论是卖柴的老头还是递水给他的小孩,而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就更加害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这种滋味无法言说,普通人这样过几天就会疯掉,而他这样过了一辈子。

只有在天下第一杀手身边他才能获得安宁,这种感觉也无法言说,这荒谬无比却又绝对正确。风凌雪身上有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一是天下无双的箭术,二是简单。

只有最单纯的人可以射出最精准的箭,龙襄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年复一年地去射月亮,以他的性格,他只会在山顶装装样子,他通晓世事人心,他绝顶聪明不会被任何人所骗,他知道月亮不可能被射下来射月亮是极其可笑的……所以——他成不了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就在他的身边,或者,曾经是天下第一。他心中没有嫉恨,也不想取而代之。相反,他只想好好保护她,绝不敢惊扰与轻碰,因为这一湾静水被踏破,天下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风凌雪了。

龙襄转头看看风凌雪怀中的风铃儿,虽然屋中几乎没有一丝光,但他仍能看见——或者说感觉到——那孩子纯静的脸。但他知道,这孩子成不了风凌雪,她也许也会是天下第一,但她绝不会成为风凌雪,因为风凌雪是这样地宠着她,绝不会再让她去射月亮,因为她太机灵,她从小就在世间流浪,遇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看到过那么多的邪恶,她是山间活跳的溪水,却绝不是冰山天池间那唯一的清澈。

如果风凌雪今夜死了,再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再有风凌雪了。

龙襄想想就感伤。

不过再想一想,如果自己今夜就死了,再一千年,一万年,就算再有一个自己,那又怎么样呢?那还是自己吗?

人活在世间,总是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活着,等想明白了,却发现自己就要死了。

龙襄听见了窗外刀丝颤动的声音。

.

17

刀丝颤动可以说是没有声音的,但好的刺客可以听见夜里树叶的飘落声,那种声音无法用耳朵来听,它只有去感觉,先在极静的深深地下的铁屋中久坐,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流动的声音,静到自己的每一声呼吸都像风吼,静到忍不住抓着自己的胸膛发疯大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喊声,那你就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这一步需要至少两年的时间。这样的训练一共有九步,龙襄不知道那十八年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知道风凌雪曾受过和他一样的苦,一万个受这种训练的人中只有一个能出师,其他的不是疯了就是自杀了,而一万个出师的人中也只有一个能听到天罗刀丝的颤动声,为了这一刻,他们要忍受无数漫长的连在最静的夜都会听到各种雷鸣般声响的时光。

龙襄和风凌雪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受过无数的苦,为的只是这一刻,在这一瞬间可以一跃而起,给所有敢向他们出手的人送去致命的绝杀。

天罗阵刚刚发动,他们就动了。

.

第一根天罗刀丝挨到草屋顶棚的叶尖时,风凌雪已经抱着风铃儿跃到了地上。

这样的刀丝划破空气的声音从四面传来,密集得无法分辨,像风暴的呼啸。在第一个刹那,刀丝间的缝隙可以容一只老鼠钻过,在第二个刹那,就只能容一只蚊子越过,而且还可能被削去翅膀,在第三个刹那,所有刀丝的中段会有一个点交汇在一起,正如九万年前所有星辰的轨迹曾交汇在同一处。所有的天罗都是高深的数算者,每一丝的移动每一毫的角度每一分的旋转都不容差错,才能保证刀丝在那一点交错而过后不会绞在一起。

你不能企图在天罗刀阵发动之后才穿过它的空隙,没有人有那么快;你也不能指望用一把宝刀或别的什么砍破罗网,因为天罗阵的变化有一百万万种,你的刀只会改变它的形状,而无法阻止刀丝的其他部分穿过你,正如你可以挥刀砍碎一堵墙,却无法砍碎扑面而来的洪流。

破天罗网阵只有一个办法:在这三个刹那间找到网阵也许是唯一的阵眼——那个连结影响每条丝变化的点,那个点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在最后刀丝在你身体中交汇前,并没有任何的丝会交汇在一起,这些直线飞旋而来,密集却永不相交。但假如时间放慢一万倍,让它们静止在空中,你细细地找,会发现一根直线,一根并不存在的线,从这根线上看过去,会有一面的层层而来的刀丝都有同一个点与这根并不存在的直线相连,当你的眼睛和这根线垂直,它就变成了一个点。

只有击破这个点,才能冲破这重重罗网。

即使时间都停止,让刀丝永远静在空中,一个普通人也可能一百年,一千年,永远都找不到这个点。

找这个点无法靠眼力和计算,只有靠某种莫名的东西,它或许存在但你永远找不到它,你需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来训练自己,只为了在这一瞬它会出现!你的直觉!只有这种东西能救你,这一瞬间你的眼收集了所有的影像,你的心几乎在同时就计算出了结果,但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无法感知这一过程,你只知道你的手动了,然后结果出现了。

你还活着。

一根羽毛突然出现在了空中。

没有人看清它是怎么出现的,刚才那儿还什么也没有。它在离大地数丈的地方,草屋外院子的正上方,随风慢慢地悠荡,转着圈落下来。

在一瞬间之前,它的确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时它是一道光。

这道光从风凌雪的指间飞了出去,用它的轨迹画出了那条直线,一直穿出了草屋的顶,然后在空中才凝结成一根银色羽毛,飘落下来。这个时候,它已经柔软得连纸面都穿不透。

然而在它是羽毛之前,在它还是那惊如闪电的一道光的时候,它或许可以穿透任何的东西,杀死世上任何的生灵,不论它有多强大,只要它还有心脏,并且它的心可以和你的手连成一根直线。

草屋中,天罗的刀丝也缓缓地飘落下去,像被扯断的蛛丝,这时的它们,也无法再割破最薄的纸。世上有些东西就是这么的怪,从最柔软的到最可怕的,只需要一瞬间,只需要一点点的力,再加上绝对正确的方向和角度。

再过了几个刹那,草屋顶端被割断的草叶尖才开始缓缓地落下来。

然后像连锁反应似的,草屋发出了啪啪啪啪的一连串声响,那是墙壁迸裂出几千道缝的声音,头顶的叶片如雪洒下,然后这屋子慢慢地变柔软,开裂,解体,像一件袍子,穿着它的人却突然消失了,于是它无声地瘫倒了下去。

天罗一看见了草屋的消失,然后才看见了站着的风凌雪和龙襄,最后才看见了空中飘落而下的羽毛。

他只说了四个字,就精确地概括出了所有发生的一切和所有人对此事的见解。

这四字真言是:“真、活、见、鬼!”

龙襄也呆站在那里,他的剑才刚从鞘中抽出来,可却发现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刚才那一下是怎么回事?那一束光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风凌雪不再需要弓箭了?

突然他改变了对身边的人的看法,这样的人还是早一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好,太、可、怕、了。

这就是向异翅传下的秘密么?那可以在掌心凝聚的光,在它凝结成一根羽毛前,它或许可以穿破一切。

也许……这仅仅是这秘密的一个小小运用。

龙襄突然想,也许风凌雪不再教那孩子练箭,是因为完全不再需要了。

而这个时候,风铃儿还在风凌雪的臂弯中,完全没有醒来呢。

.

但一切并没有结束。

那些地面上本已瘫软的刀丝,突然又如蛇般弹跳起来。

.

18

这回没有什么要害结点了,每一根刀丝从正面攻击你时,就变成了一条伸缩如电的蛇,从侧面扫来时,就变成了一条能削石断树的长鞭。

天罗刀阵对不懂破解之法的人来说是绝杀的,但对懂得破解之术并且有同样的敏捷的人来说却并不是最可怕的,因为它是有规律的,有规律,就会有要害。

但现在的攻击,却是完全疯狂的,无法预先判断,每一根刀丝都是一个杀手,它们没有指挥者,没有任何配合,你别指望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有不停地格挡,躲闪,如同一人身陷千军的杀阵。

龙襄一边挥剑护住头和前心,一边疾向后跳开,他明白,用武器格挡刀丝是可笑的,当一条刀丝像鞭一样挥来,你格挡的结果就是它更迅速地削去你的头颅。你可以用一招就破解天罗之网,但是当这些网分解成无数刀丝,变成无数独立的杀手向你攻来时,你所能做的只有快些闪开,离它们越远越好。

同时他看了一眼风凌雪,做为羽族她本该更轻盈敏捷,但她也许太久没有练习了,而且手中抱着风铃儿,她的速度还不及当年她最快时的一半。

刀丝毫不留情地追上了她。

当两根刀丝几乎卷住了风凌雪的双脚,龙襄忍不住要大喊出声。但风凌雪突然向高处纵了起来,在空中一个舒展的后翻,避开了这一击。

但她双脚还未沾地,更多的刀丝已经在地面上等着她。

龙襄心中一沉,风凌雪果真无法飞翔。不然在这种时刻她没理由不凝翼。

做为一个杀手的本能突然告诉他,这时候是最好的时机。

风凌雪上纵的力道已尽,在脚点地前她无法再借力腾起,而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天罗的刀线上,这时……只需要一把飞刀。

龙襄的飞刀已经握在了手中,而且他知道时机一去不复回,他不能犹豫。

那暗黑色的小刀在空中飞旋着直向风凌雪而去。

龙襄知道风凌雪不可能听不到风声,他希望她听见。

在刀旋近风凌雪的小腿时,风凌雪突然将身体一缩,那刀在她脚尖下划过,与此同时,风凌雪脚尖一点刀面,身体在空中重新纵起,她平伸开左臂,像风筝一样轻轻飘出,地面的刀丝落空了。

龙襄长出了一口气,风凌雪在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出手的用意,他也庆幸自己那时手未抖,刀速和走位丝毫未差。

“看看,什么是天下第一暗器之王啊。”他立刻适时地在心中夸奖自己,将来自己老了,又有了传奇的一幕可以向子孙们夸耀:“我救过风凌雪的命啊……”

等等……我为什么要救她?

就在这时,风凌雪出手了。

她身形在空中如舞者般旋转,但这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力。她的指间突然亮起光芒,甩臂间,五支光羽疾扑向黑暗的树林。

这是自辰月之变后,风凌雪第一次出手。树林中的五位天罗阵主将有幸亲历鹤雪的首次反击!

天罗一一直全神贯注准备着闪避风凌雪的回击,但还是没有想到光羽来得这么快,快到身体已经来不及避开,他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来挡在自己面前。

光羽穿透了他的手背,停在他的掌心,迅速凝结成一支银色的羽毛。

而羽尖,离天罗一的眼睛只有半寸。

而这时,天罗二闷哼一声从原来藏身的草丛中摔了出来,天罗三一声痛呼,天罗四没有吭声,但是他所控的那些刀丝却突然奇怪地一抖。

他们都没有躲过风凌雪的反击。当然,这并不丢脸。而且幸运的是,他们都没有死。

天罗一慢慢将手移开,这手暂时是无法控丝了,但并没有被废掉,羽人以精神力所凝成的羽毛在离开他们的身体后就会慢慢融化,重新变成光芒并消散,只留下细小的伤口,不像那些恶毒的带着倒勾的箭一定要你血肉分离。他庆幸风凌雪同时凝发了五支光羽,这意味着它们力道也减弱了五倍,不然,这支羽毛会穿过自己的头颅,在自己身后的树上带血凝结。

这自风凌雪手中绽出的光羽速度奇快,因为它在空中时甚至还不是实物,只是羽人体内的精神力量,但相比鹤雪之弓箭,力道和杀伤力却差了太多,所以他们虽然没有躲开,但都还能活着。

等等!风凌雪挥出了五支羽箭,他们只有四个人受伤。另一支光羽径直射向他们后面的丛林中去了。

难道风凌雪误认为他们有一人在远处树林?一个这样的高手居然有这样的失误?

或者……在他们的身后……本来就有……

天罗一突然感到了一阵来自身后的寒意。

.

19

天罗的刀丝乱了,风凌雪也落在了地上。龙襄看着那天罗刀丝的抖动,就明白那四个人都已经受伤,这正是反击的大好时候。但风凌雪却已经向一边的密林奔去,她完全没有要取任何人性命的意思,龙襄疾跟上去,低声喊:“把孩子给我!”

他担心天罗的埋伏,这密林中刀丝也许无处不在,风凌雪做为羽族本来力量就远弱于人族,抱着个孩子若再遇攻击,必然又险象环生。

风凌雪转头望了龙襄一眼,却不理会他。

龙襄心中暗自郁闷:她仍然不相信我。只有默默地跟上去。

从天罗刀阵发动、草屋崩塌到风凌雪出手,只不过是人打一个呵欠的工夫,风铃儿这时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觉得被挟得不舒服,发出低声的嘟嚷。

龙襄心想,这种时候还能睡成这样,这要是我的徒弟,早直接丢树丛里了,哪有半点培养前途。也只有风凌雪才能教得出这种徒弟吧。

.

20

天罗一转回头去,望着黑漆漆的密林。

“谁在那里?”

黑暗吸去了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人回答。

天罗一突然一抖手,抽出一根刀丝,一面布在他们身后的天罗刀阵发动了。

一阵极细微的风声过后,那些立在黑暗中的树木突然都碎裂崩倒下去,发出巨大的轰响,叶片尘土飞扬四起,回声一直在林中回荡不绝。

天罗二三四都处理好伤口,低伏了身形,屏息望着密林。天罗二伤了肩头,天罗三废了一只眼睛,天罗四的手指断去了一根,但他们仍能战斗。

.

过了很久,林中有三个身影慢慢出现了。

他们慢慢移来,就像幽灵一样看不出行走的痕迹。

“你们惊走了我们的猎物,知道这是什么下场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像是磨石在滚动,只不像是人。

天罗一舔了舔手上伤口的血,那羽毛已经开始消散了,“少罗嗦,辰月教的老头子们,别以为你们出手能讨着什么好。我们受了伤,可你们左边那位也在刚才被风凌雪所伤。”

那三个人影慢慢地接近了,中间一位着紫袍者冷冷笑着:“没有错,我们互相争斗本来就是错误,刚才我们双方已交手一仗,你们三人对我们二人,你们二死一伤,我方也一死一伤,而现在,你们那位伤者却在我们手中。”

这不对,天罗一心中想着,明明我们去的是四个人,有谁消失了?辰月教是谁死了,又是谁伤了?这一切都将影响战局与战术,可他们却全陷在疑云中。

眼前站着的三个人,不出意外,是擅水法的蓝袍异宽,擅火法的赤袍济德,擅毒术的紫袍林冬。若双方出手,必又是两败俱伤的一战。

天罗一狠狠地咬着牙,向异翅究竟留下了什么秘密?他死前轻轻的一句话,就可以毁掉天罗和辰月两大宗派么?

紫袍林冬接着说:“你们害怕辰月和鹤雪得到那个秘密后会变得更强大,从而令不擅长精神之力的天罗受到威胁,所以你们要抢先杀死风凌雪……但是……现在你们失败了,那么,下一轮该轮到我们出猎了。只要你们不阻止我们,我们在知道那个秘密后,可以和你们分享。”

“星辰术对我们没有用!”天罗一捏紧了刀丝,冷冷道。

紫袍林冬摇摇头,“并非如此……想一想,如果天罗刀丝上开始流淌密术的光芒……那么你们任何一人也许都能独自杀死风凌雪。只要我们得到那个秘密,就决不会再留风凌雪的性命,而风凌雪死了,鹤雪也就亡了,这对我们两宗派而言都是除去了莫大的威胁。”

天罗一陷入了沉默。

“鹤雪……真的只剩风凌雪一人了么?

.

21

若苦城。

士兵的铁甲在月夜下泛着寒光,他们奔跑如同奔涌闪亮的河流。他们奔上城墙,拖走堆积的尸首,重新扶正歪倒的旗帜,并如墙般驻守在那里,向城外的敌人表示这城市的意志。

贺旗坐在城楼中,甲胄上的血正渐变成深褐色。他慢慢擦拭自己的钢刀,这不是什么名刃,但他却十分珍爱,只因为它伴他多年。多少人劝他换上一把好刀,他却不肯,只是说:“磨一磨它也是一样锋利的。”

但今天这一战后,这把刀上被崩出的缺口怕是再好的铁匠也无法补齐了。莫非真到了要告别它的一天么?

.

一位士兵进入城楼单膝跪倒,“将军,城外的使者来了。”

贺旗点点头,继续凝视他的刀,直到那使者缓缓地走入。

“吴都使,没有想到是你啊。”贺旗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贺将军,你这是何苦呢?”那吴都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文官,形容干瘦,“居然杀城主而自立,离公震怒,你若现在请降,我尚可在国主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我贺家世代居住之地,捍卫此土,不敢有一丝懈怠,自去年来,与敌军血战数十场,一步不退,寸土未失,伤亡了数千将士,为的是我离军的勇名与尊严。不想却有刺客想取我性命,而请刺客者,并非敌军,竟是若苦城主。而我从城主大人府中,却搜出了一样东西——离公的秘令。”

“贺将军,纵然是有人去离公那里进了谗言,你也该自缚请见,以表忠心,怎可举兵自立?”

贺旗大笑:“我知道有贼子行反间之计,使离公信降将而不信我;我也知你的手中就握着将我全家抄斩的秘令,我弃了城,自己丧命也罢,那些跟我多年的忠心将士,定然全遭杀戮。这就是你们的纵横之道?”他刀势如风,重重砍在案上,“城外的那些人若有本领,就用刀与箭来取这座城吧。我贺家世代没有不战而降的人!”

“贺旗,你果然要反了么?!”那吴都使厉声喊着。

贺旗长叹一声,神情凄然,“非我要逆时,是时不容我。吴都使,你不必说了,出城去,看血染城垣吧。”

吴都使恼怒地摇摇头,退出几步,忽然又说:“离公还有秘令,听说那羽族刺客未死,还囚于你处,若你将其交出,离公可免你死罪。”

贺旗缓缓摇头,叹息一声,“离公竟如此看重这个刺客,竟觉得她的命可抵我若苦全城将士的命么?”又笑道,“只怕是因为辰月之变,羽族鹤雪士几乎全军覆灭,现在只有她的身上还保有鹤雪之术的技艺,离公想借她来再造一支离国的鹤雪团吧。”

“不论如何,这已是离公对你最大的恩德。”

贺旗再次放声大笑,“多谢了!我贺旗还不会没出息到用一个女人的命来换自己的命。何况所谓免死,不过是后半生居于深狱,生不如死,这样的恩德,我不敢消受!”

“冥顽不灵!”吴都使拂袖而出,行至门口又转回身,“三骁将和赤旅已到了城外,这城你以为可以守得过今晚么?”

“来多少我杀多少!滚!”一把缺口钢刀直插在吴都使身旁的门柱上,吴都使吓得奔爬而去。

贺旗闭目仰天,紧咬牙关,平复着气息。突然操起一旁酒坛,几乎是对着自己的面浇下,淋漓一身。他猛地摔下酒坛,自门边拔下钢刀,“此刀虽已钝,但它的钢够硬!”

.

忽然,一个身影站在了他的背后,那清亮的声音斥道:“又发什么酒疯?把我交出去你就可以免死,你为什么不交?”

贺旗猛转回身,突然像被训斥的小孩一样没了脾气,“我……我怎可用你的命换我的命?”

路然真一纵到了他的面前,手戳上他的额头,“你以为我就愿意呆在这儿和你一起死?呸!我去见离公,他怎肯杀我,当然是锦衣玉食,待如上宾,求着我为他训练鹤雪死士,我的日子不知有多好!可你这个蠢蛋,竟然把人骂跑!”

贺旗张口结舌:“那……那……那你现在有手有脚,也无绳缚着你,你自可出城去,享你的荣华富贵,我决不阻你……”

“抬杠是吧?!”路然真一脚踢去,勇悍暴躁如贺旗,居然也只有围着桌案躲闪的份,完全不敢还手。路然真拳脚齐上,一通暴捶,“明明可以换你一条命,我凭什么就这样自己走出去?你明明有夜明珠可换千里马,偏要拱手送人?我真命苦,怎么会落到你这么个木脑壳的手里?”

“我……我怎么是要把你拱手送人?”贺旗心直口笨,开始舌头发僵,“反正只要有我命在,便不会让你死就是了。”

“呸!本姑娘是不想跟着你死!你趁早点了兵马,趁他们援军还没有尽数扎营,冲出城去,若误了时间,本姑娘先一脚踹死你!”

“逃走?”贺旗涨红脸道,“我家世代守卫此城……”

他鼻子上又挨了结结实实一拳,所幸路然真是羽族,身纤力轻,这一拳恰到好处,打得贺英雄鼻子酸胀,眼泪直涌,但就是没流鼻血。“我管你家祖上八辈子是做啥的?我只知道本姑娘要是陪你死在这儿,我家祖上一定十分伤心,骂你家祖上缺德带冒烟。你要是傻不拉叽为了这破城死了,你家祖上也一定骂你傻冒加三丈,断了你家香火。还有你手下这些兵,他们要是陪着你死了,他们的祖上也一定骂残你们祖上全家!”

贺旗被骂得三魂升天七魄出窍,好像大冬天站在瀑布底下,浇得那叫一个爽快,突然间心里豁亮,尤其是听到香火二字之后,他努力站稳了身子,沉着地问:“人族和羽族生出来的小孩会飞吗?”

这回轮到路然真呆在那里,她眨了眨眼,又张了张嘴,“也许……”突然反应过来,啪一个耳光响亮,连城墙上的守军都吓了一跳,然后是一声连城外围城军都吓得跳起来的大喊:“贺旗你个流氓!

.

22

子夜,若苦城外围城大营的巡哨士兵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看着沉寂的营地。深夜的风很凉了,他抚了抚自己穿单衣的臂膀,想着明天只怕又是一场苦战。

但他不可能看见,这个时候,若苦城的城门后已经拥满了铁甲的精兵。刀出鞘,箭在弦。

贺旗纵马奔过大道,右手持枪高举,两边的士兵向他举起兵器致意。他们沉默无言,只有贺旗的马蹄声回荡在城中,当这战马奔到城门边的时刻,大门将轰然开启,然后他们可以尽情呐喊,像怒涛一样冲垮敌营!

路然真却立在城头,衣袍猎猎迎风,像是鼓动的羽翼。她的弓就挟在她的手畔,少女的目光凌厉地扫过城外的敌营,那是令敌手睡梦中都会觉寒冷的光芒。当年三百鹤雪士夜袭沁阳一战天下闻名,世人闻鹤雪之名而丧胆,望天空云影而心寒。可现在同伴凋零,只有她孤单一人。辰月之变的余威仍使她无法飞翔,但路然真心中的高傲却一如当年,她坚信她的箭可以为贺旗指引方向,所有敢于阻拦他们的人都必接受鹤雪的死亡之令!

.

这一刻,相隔数百里,风凌雪面对天罗与辰月,路然真面对离国大军,鹤雪最后的两位战士,将为鹤雪的威名和羽族的高傲再次出箭。

※※※

敬请关注《羽传说Ⅱ》后续篇章,关于翼在天如果重新展开他的野心与巨翼,羽族军重新在他的翼影下汇聚,风铃儿能否继承风凌雪的风采,还有那淡然微笑的神秘黑翼少年!

※※※

【写在《羽传说Ⅱ》页边】

在深夜例行的赶稿中,一些力量推动着我完成这个故事。但我知道终有一天,这些故事不会再由我来写。我们曾雄心勃勃要创造一片大地,但却成了孤独的园丁,给最后的几株花儿浇一杯水,也许只是为了证明什么。我欠着很多个续集,《若星汉》的续集,《牧云记》的续集,基至《悟空传》的续集……但我害怕续集,因为每多写一些,它就更逼近结束一些,我宁愿它们永远存在于想象之中。但,我所能做的也不多了,我必须面对那个结局,就像我小时候听过的评书,漫长的故事到了后段,英雄们就一个个地死去、战死或者归隐,这个故事变得越来越残酷,让你再也不想听下去。

看到故事后半段的人都会后悔自己的天真,然后有清醒的人就立刻逃走了,有人还站着不知所措。可人们说你不能在没有看到结局时就绝望,哪怕是为了那些仍然等在黑暗的剧场中以为大幕还会重新拉开的人。虽然可能大幕拉开时,你发现你只是孤独地站在舞台上。

好吧,如果故事必须继续。

【完】

0

阅读 收藏 喜欢 打印举报/Report
  

新浪BLOG意见反馈留言板 欢迎批评指正

新浪简介 | About Sina | 广告服务 | 联系我们 | 招聘信息 | 网站律师 | SINA English | 产品答疑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