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一匹踩在答案上面四处张望的兽，陷入到新一轮的痛苦当中，甚至比没有这个勉强的答案还痛苦。然后我失眠了。我提醒自己如果得不到有效的休息，来日将白白浪费，因此我采用数阿拉伯数字的办法催眠。我开始数的时候心烦意乱，接着我知道要顺着墙钟的响声去数，墙钟嚓一声，我就数一，以此类推。当我数到两千余位时，忽然看到脑海里闪出一面猩红色的荧屏，我不知道是上帝还是我自己，在那荧屏上写了五个字：庞大的时间。

我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那五个字还在，明确无误。我就像始终以为一个人是男人她却自揭为女人一样，惊呆了。我泪流满面，手僵立在半空，任内心的雨珠慢慢变成泉水、溪流、小河、大江。最后当它变成汪洋大海，要掀起巨浪将我淹没时，我赶紧跳起来，奔跑到书桌那里，找来笔在稿纸上狂书。因为用力过猛，笔尖很快断了。我连忙去找另外一支，墨水却不畅通，我不停甩不停甩，甩得满地都是。这样好不容易写了几行又没了，我便用它直接蘸瓶里的墨水，可是蘸着蘸着也好像是在故意阻挡上帝所赋予的超意识，我便把墨水一把倒在桌上，直接往桌上蘸。袁老师，我如今还能体会到当初巨大的快感，那快感使我遗忘性爱，遗忘美好的食物，使我放浪形骸，我想就是最毒的毒品也不能比及其一了，我想我真是配得上死。当最后一个字终于落下时，我像一个被挖空的产妇，莫名哭起来，一直哭到清晨。

现在，我这就要告诉您我到底发现什么了。我那么傻，一直以上帝的视角来俯视时间，将生命的总量视为一份简单的蛋糕，这里粗放地切一块，那里笼统地割一块，切割的计量单位是年，甚至是几年、几十年。我真是饕餮啊，真是奢侈啊。可是作为生命本身的我却在这个夜晚听到自己的声音：生命确实是一块蛋糕，但肉身不过是一只蚂蚁。如果将计量单位计算为秒，一秒钟我们啃一次蛋糕，一分钟是六十秒，一小时是六十分钟，一天是二十四小时，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一生是六十六年，那么其总量将到达多少？二十亿八千一百三十七万六千秒，在计算器上它甚至超出了计算范围。我们什么时候能将其啃完啊？谁来替我们经历这庞大的二十亿八千一百三十七万六千秒啊？就算计量单位是分钟、小时、天，你又要经历多少分钟、多少小时和多少天啊？

睡眠？你不可能整日睡眠。

工作？你不可能整日工作。

而只要你一闲下来，时间就像细菌一样疯狂繁殖，它们挥舞着尖锐的钳子排着队来夹你。如果你是四肢瘫痪的病人，你一个小时就要无助地看天花板三千六百次，两个小时就要看七千二百次，一天就要看八万六千四百次。你受得了这无穷无尽的折磨吗？你难道不会为永生而号啕大哭吗？而如果你是四肢健全的健康人，你就必然要拖着可怜的双腿四处躲避，你要逃避这巨大的空虚，因此即使不想性爱，你还是举行了性爱；即使不想上学，你还是选择了上学；即使不想打牌，你还是组织了牌局。你唯一的目的便是杀时间。

是的，就是杀时间，我原本已经给出的答案。但是前一次的认识是“看山是山”，这一回却是“看山不是山”，是哲学上的一次螺旋式上升。袁老师，您别急，事情还没有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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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作·中间代》薛忆沩、苗炜、冯唐、阿丁、路内、李师江、柴春芽、瓦当、阿乙、曹寇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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