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三十里，就是印南寺。那个右臂上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指了指辽阔的草原，漫不经心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的汉语好得出奇。年轻的旅行者刚从长途班车上下来。他的心还在狂跳不止。就在刚才，班车正行驶在公路拐弯的地方，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差点儿与之相撞。那卡车司机一看就是个酩酊大醉的酒鬼。旅行者站在公路边，望着金色朝阳下鲜花如织的毛卜拉大草原。大草原的边缘，抵挡着美玛措湖的雅拉雪山仿如白漆栅栏一般连绵不断。那雅拉雪山几乎就是地球的边界，谁要是一不小心跨过雪山，弄不好就会掉进宇宙的深渊。根据少年所指，印南寺就在雪山的另一边。

 

毛卜拉草原的八月虽然是一年当中最美的季节，但早晨的天气还是很冷。旅行者感到风像一群蜥蜴，从他的身上爬了过去，让他的皮肤收得很紧。他把半人高的背囊放在路边的岩石上，解下系在腰里的红色冲锋衣，穿在了身上。冲锋衣的领子高高竖起，以抵挡从雪山上不断吹来的冷风。冷风中那雪的味道甜丝丝的，很像几天前他妻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以前所未有的新鲜感，旅行者自离开城市以后，第一次像头觅食的野兽，抱着妻子吻遍了她的全身。妻子身上的味道和雪的味道一样，都很冷。那个右臂上长着虎皮斑纹的少年似乎有着石头般坚硬的身体，即使整条右臂裸露在羊皮袍子外面，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受凉的样子。

 

虎皮斑纹照亮了他的整个身体。旅行者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身上居然长着虎皮斑纹，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他指着少年右臂上的虎皮斑纹，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少年没有作出任何解释。他蹲下身去，和脚边的一只小藏獒玩了起来。黑色的小藏獒憨敦敦的，牙才刚刚长齐。它张开小嘴咬着少年的手指。为了感谢少年向他指明了方向，旅行者从背囊侧兜里掏出一颗苹果递了过去。少年接过苹果，美美地咬了一口，然后把苹果举起在一只眼睛前面，闭上了另一只眼睛。

 

我可以透过一颗残破的苹果看到这条狗的一生。他咽下嘴里的苹果，颇为严肃地说。旅行者一愣。他发现少年在说这句话时，深沉得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完全看不出刚才和小狗玩耍时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

 

那你能不能透过这颗苹果看到我的一生？旅行者虽然保持着沉默，但在心里，他还是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少年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不能。少年说，如果让我看到你的一生，我得透过这条狗的眼睛。旅行者愈发好奇。他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少年却学着旅行者，开始缄默不语。他冲着旅行者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然后一边吃着苹果，一边逗弄着小藏獒，恢复了一个少年天真烂漫的神情。在少年身后，隔着一条小溪，一个藏族女人慌里慌张地走出黑色的牛毛帐篷，冲着公路用藏语喊了两声。少年立刻直起身来，讳莫如深地看了旅行者一眼。

 

你一辈子都走不到印南寺。旅行者听见少年如此说话，觉得他是在开一个玩笑。他刚想问他为什么，少年却已向着黑帐篷奔跑而去。他奔跑起来轻盈得像一匹哈达。小藏獒追逐着少年的脚步，几次在草丛里跌倒。旅行者把少年的最后一句话当成了恶作剧。他是多么调皮！旅行者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然后背起背囊，一脚踏入那条满是马蹄印和摩托车辙印的小路，向着草原深处走去。露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裤脚和登山鞋。他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他一直想着少年那讳莫如深的眼神。那眼神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内心，让他的隐私暴露无遗。可不能让那少年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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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表作·中间代》薛忆沩、苗炜、冯唐、阿丁、路内、李师江、柴春芽、瓦当、阿乙、曹寇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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