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朝阳

又到4月1日，满屏争说张国荣。

忽然想起大概12年前，我也写过一篇，便翻出来再读。果然，那时候，我是个忧伤小青年。三十出头，好像已经历经沧桑的样子。

这样我就发现问题所在。三十左右的时候，特别害怕变老。好像到了三十岁，就国将不国的样子，而如今离三十出头，又过了12年，世界末日也仍然没有到来。日子照样这样过，甚至未必有多么淡定。便又再印证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其实所谓的世界末日，只是个人的末日而已；而所谓个人的末日，也无非不再有进步的渴望而已。

所以我也挺认同那句话的，就是说，一个人，活到三十岁其实可以死了，因为他此后只是不断复制此前的生活而已。

所以，自杀这件事，就特别可以理解，张国荣也好，海子也好，我想他们肯定是在内心深处遇到了一个不可逾越的东西。这个东西，可能外人很难去分担，也许叫做抑郁症，也可能叫做另外的什么。也还可能是，他觉得再也难以超越此前的水准了。说实话，这也是我自己最大的焦虑。

偶像的黄昏，这是挺可怕的一件事。看着当时喜欢过的，读过的、尊敬过的人，一个个哗啦啦倒下来，心里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想最悲催的大概是当年天涯网友“崇拜摩罗”吧。所以冷血地想，还真不如张国荣，选择在最巅峰的时候，结束生命，将喧嚣留给尘世——不疯魔，不成活。也不必因为日后的各种因素所迫，而一再失去尊严。

这也就是我前几天看许鞍华《黄金时代》的感受。一则，文人有尊严的时代，才是黄金时代；一则，幸好萧红和鲁迅，死得早。

另一种偶像的黄昏，是我们当年曾一起成长的伙伴。智力超群，才华横溢。在他们边上，我只觉得自己是中下之资，资质平庸，不堪大用。但时代过去了，便令人想起黄舒骏的毒舌。他说：

多少意气风发的少年 失落在理想现实之间

口口声声要做英雄圣贤 最后却变成魔鬼

我曾有一个朋友，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他的追随者，甚至认为他是神。我说，后面还要加一个“棍”字。这是“口口声声要做英雄圣贤；最后却变成魔鬼”的现实版本。

这样，依然健在的偶像黄耀明，以其在HK最近的表现，使我觉得当时没有看错人。一则以尊敬，一则以自喜啊。

前几天跟人闲聊，说好久不去K歌了。这个好久，不是以日或者月计算，而是以年计算。郭初阳有一个文调侃我——此文会是我即将出版的新书的前言，他说我大学时曾经有一次连夜赶回老家，吼了一夜beyond才回杭州。这件事确实有的，当年，我们那么爱歌唱。现在，检点自家的电脑、手机，发现日常在播放的歌曲，多仍是三十年前的歌：张国荣、黄家驹、陈百强、梅艳芳……逝者已矣，歌声长留。但时代就这样被我们留在身体里。

喜欢做点文字工作的，有时候想来也蛮悲催，如何证明这个世上曾有一个二逼的灵魂来过呢？又如何证明这个二逼的灵魂，自认为是为了有所创造而来呢？

1990年我在读高二。我在放学后常带着一本教科书到离村子不远的一条小河边背课文，这条小河注入浦阳江，又注入钱塘江，最后注入东海。我在河边的草地上背地理、背历史，也度过了很多出神的时光。但无论怎么出神，都想不到，25年之后的我，是这么一种状态。我们当年所受的教育，远远不能解决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我们仍是充满焦虑，走过来，又走过去，寻找自我安顿的栖居之地。

纪念张国荣，以及我们的年轻岁月——献给赵立平

文/蔡朝阳

我发现我正在丧失用文字抒情的能力。这是人到中年的又一个标志吗？就像我们日渐见长的肚腩？张国荣终于会像秋叶一般跌落，我们也终不过是寄生于天地之间朝生夕死的蜉蝣。浮生若梦，陈旧的感受一再占据我们的心灵，除此以外，我们还能挖掘到什么？

前一阵子，另一个让我关注的消息是罗大佑在上海记者招待会上的咆哮。罗大佑也老了，他颓去的不仅是头发与票房而已，还有年少的愤怒，那种深情款款，那种意气风发。颓去的还有我们——音乐少年和围棋少年。菊花和剑的回肠荡气，只成为遥远的怀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正在取代我们久远的理想。金钱正在招安我们，我的兄弟。追忆，只是抚摸，以伤感低回的形式。

1号深夜，我的学生给发来短消息，说张国荣坠楼了。我回答说，我同情你啊，愚人节开这么弱智的玩笑。但是2号早上，我还是惴惴不安的打开电脑，结果证明这是事实。我觉得心在沉下去，感觉像失恋，曾经的偶像，一个美好的梦境破灭。这是一个象征，我们的年少时代，已经结束。

我们的姐姐会很伤心吗？酷似古里特的姐夫已经把他的生意做到了房地产，踌躇满志。曾是文学青年的哥哥开着洁白的本田，侄子说：爸爸，你是中国人啊，怎么买日本车。至少有15年了吧，我记得我坐在府洲路那间屋子的一角，夜幕降临，双卡录音机放的是《莫尼卡》，姐姐们在大声欢笑，青春的活力，“谁能代替你地位”？接着是《侧面》，“犹如巡行和汇演，你眼光只接触我侧面”，张国荣的声音真酷。不久前我还在一个叫“银河”的卡拉OK厅唱过，我年轻的同事说，你就会唱这么古老的歌。三姐给我倒茶，她批评你不懂事，客人来了也不会客气。她的批评后面是宠爱。大姐的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长得比妈妈还要高，像个大家闺秀。她弹钢琴，莫扎特，偶尔会跑调，但是我听不出，她淘气的笑，有些不好意思。她们会有新的偶像，周杰伦。就像我们曾经一样。

我的围棋又输了，脸涨得通红。父亲在旁边指点，像个国手。他终于也败下来了。我们，江南小镇的孩子们，正在成长。我们那么渴望长大。

谭咏麟终于获得了终身成就奖。前几年省港杯足球赛的开幕式，他还在演出助兴。可惜胖了，不再是《雨丝情愁》中那种轻盈的哀伤。《水中花》，歌厅的点唱率远远落在后面。就像两百年前伟大的红人酋长会见白人总统时说过：“就象潮水一样，一个民族兴起了，一个民族就衰亡了。终有一天，我们不为我们的大神所庇佑，这里将变成白人的世界。但是，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当你们走在寂静的深夜里，空旷的街道上，商店或者仓库里，或许以为身边并无一人。但是，其实满坑满谷的都是寻找土地的旧主，这红色的土地，只有我们赤裸的脚板，能触之生情。”潮水一般涌起的还有更年轻的一代人，空旷的街道留下了我们年轻时浪游的足迹，我们赤裸的脚板正在迈向中年。

晚自修结束了，我们结伴从学校出来，骑车，唱歌。夜深了，那条漫长幽暗的弄堂，却在我的记忆里凸起，还有我初到杭州的夜晚，我们在六公园看灯光——我们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题。还有朱海滨，还记得这个从青海来的哥们吗？他年纪轻轻就沉没在嘉陵江里。

JQ还没有嫁人的那个春节。爱情使我们热情勃发。是在大地宾馆吧？JQ文文静静，她的手机袋很漂亮，她的麻将瘾头也很大啊，我们跑那么远去输钱。姐夫喝醉了，使劲拿啤酒敬我，孜孜不倦的跟我说话。我一句也记不得他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你在唱《风再起时》，声音酷似张国荣。“仍没有一丝悔意”，你的声音拖的很长，似乎满怀忧伤。这一次，46岁的张国荣，仍没有一丝悔意吗？

2003年4月4日凌晨 张国荣的歌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