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伟醒了。

累了一夜，头有些晕。梦里，七八个坏人撵他，他舍了命狂奔，脚下生风。跑啊跑啊，忽然面临万丈悬崖！他大惊，险些尿在身上，就醒了。额上一层细汗，心怦怦乱跳。他一骨碌坐起，揉了眼去看闹钟：糟了，六点半了！伟伟十分懊恼：昨天晚上明明定好了五点半起床，怎么睡得这样死，竟听不见响铃？

妈妈一如既往地一夜未归，她床上的被子方方正正如一块大面包。

伟伟今年九岁，在前进街小学读二年级。大名是朱伟。可许多人并不采用这个称呼，他们更乐意叫他兔子。伟伟想：哦……兔子，什么意思呢？兔子就兔子吧，兔子挺乖的。要是叫我小狗，我可不能答应。班主任黄老师批评过那些同学，说给别人起外号是不文明行为。黄老师当然不喊兔子，他一生气就呼唤一种动物的内脏——猪大肠。问题在于黄老师差不多天天生气，气不打一处来，气贯长虹。

昨天下午黄老师布置了背诵第十四课，说好了今天早读由科代表检查验收。伟伟到现在还没来得及读一遍哩，你说紧张不紧张？

伟伟匆匆洗了脸，就掏书。第110页。“第十四课，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李大钊离开我们已经几十年了……一个夏天的夜晚，爸爸要教我们唱歌，他坐在风琴前面……”

李大钊的孩子能不让人羡慕么？伟伟就从来没见过爸爸。

同学们都有爸爸。每天下午四点，爸爸们云集操场，黑压压的如一群准备搬家的蚂蚁。放学了，同学们坐上爸爸的摩托车或自行车一个个摇头晃脑屁精似的。伟伟眼馋得心慌。没人来接伟伟。妈妈也不来。哦，妈妈那么鲜艳，她要是来了，准会把那些男人震得满脸的口水鼻涕。

妈妈说：我没功夫，我累着哩。你懂不懂？你自已走，你要做个男子汉。

男子汉当然要自力更生。电视里成龙总是唱“男儿当自强”。可是……如果爸爸能经常来找黄老师联系联系，兴许黄老师就不这样凶巴巴的了。例如李娅。听说李娅的爸爸是个什么主任，副科。这个踌躇满志的“妇科主任”很勤奋，而且每次来总忘不了扔一包“红塔山”给黄老师。香烟在空中飞翔，如一只和平鸽。黄老师脸上春光明媚。李娅不久便也从政了，当了语文科代表。她对工作满腔热忱，成天操一根小竹棍，动不动就敲同学的脑袋。

伟伟已是骨鲠在喉。妈妈，妈妈！我要爸爸！我爸爸呢？他在哪儿？他一定很高大很威武，对不对？

当时妈妈正在吃饭，立即噎住了。你问这个干什么？伟伟嗫嚅道：我……我想爸爸了……

妈妈一摔筷子，喝道：别想！你爸爸死了八百年了！你是不是也想死？伟伟摇摇头。他不想死。从此他讳莫如深。

伟伟读了两遍课文就到了七点。他赶紧整理书包，将拴了钥匙的带子套在脖子上，又在抽屉里拿了两块钱，锁好门，就去上学了。他一路吃油条喝豆浆不在话下。

伟伟刚踏进教室，还没卸下书包哩，讨厌的早读铃声就像一泡热尿自头顶浇下来了。

小竹棍轻盈地走来了。伟伟坐倒数第三排。后两排有四个男生。哦，弟兄们，拜托你们磨蹭磨蹭，掩护一下伟伟吧。这四个家伙也太不仗义，居然一眨眼就通过了。

小竹棍横在桌上。朱伟，轮到你了。伟伟脸红了，红得如同他向往已久的红领巾。我……等一会儿行不行？我还没背熟。李娅翘了翘鼻子：哼，我就知道你不会。老老实实站着吧！她转身飘出去。

有人嚷道：兔子，你倒霉啦！伟伟置若罔闻。李娅没什么了不起。她家请了两个家教，她能把一本书吃下去都不稀奇。

李娅很快凯旋。朱伟，老师请你去办公室。她的右手优雅地划了一道弧线：请——同学们幸灾乐祸地傻笑。

教室离办公室大约一百米，伟伟恨不能变成一只蜗牛。

办公室里有很多老师。有的看书，有的批作业，还有的捧了茶杯踱来踱去。黄老师正在抽烟。伟伟站在门口喊报告。黄老师扭过脸，吐出一串烟圈：你怎么像蚊子哼？伟伟就大声喊：报告！！黄老师说：进来！靠墙站好，手背到后面去。捧茶杯的老师发现了目标：这就是那个朱伟？知名人士嘛。黄老师说：除了他还能有谁？

黄老师话锋一转：说！你为什么不会背？早上起迟了，那你昨天晚上搞什么名堂的？

昨天晚上……伟伟开始追忆逝水年华。昨天下午放学已接近六点。他回到家，妈妈不在，九岁的伟伟习以为常。他上街买了两块蛋糕当晚饭，然后他拧开液化气，烧水洗了澡。然后做作业。作业很多。数学有两套试卷，语文要做基础训练。还有，第十三课共有十七个生词，听写时他错了六个。按惯例必须每个词罚抄一百遍。做完这些已到了十二点，伟伟已瞌睡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原打算今天早一点起床背书，谁料想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黄老师不耐烦了：你这个猪大肠每次都能捏造一大堆理由！老实讲我一看到你这个熊样子就七窍生烟！

幸亏数学马老师及时赶到。见到朱伟，马老师眼睛一亮。

又是你，又是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立即翻开作业本。你看看你做的作业。伟伟偷偷瞥了一眼，那里一片姹紫嫣红。你看看。错了多少！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对，你真是害人精哪。上课你听不听？回家也不看书？你妈妈呢？

伟伟低了头凝视自己的脚：妈妈……不在家。

黄老师拉长了腔问：你妈妈——又上夜班了？这么一问，其他老师都愉快地中断了工作，参差地笑着。伟伟无言以对，只咬了咬嘴唇。

伟伟的妈妈几乎天天晚上都要出去，她简直就是一只蝙蝠。每当夜幕降临，她就抖擞精神，打扮得光彩照人，然后挎起小包哼着小曲走出去。妈妈一走，屋里就只剩下伟伟一个人啦。他有时很害怕。他怕老鼠，老鼠却古道热肠，窜来窜去分担他的寂寞。最要命的是，不少作业如预习新课订正试卷等等都要求家长签字。妈妈不在家，谁给伟伟签字呢？他总是为此挨训。你妈妈呢？她晚上干什么去了？伟伟哪里搞得清楚，回来就问，妈妈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老师再问，你就说妈妈工作忙，上夜班。下一次伟伟就这样理直气壮地回答了。谁知黄老师他们听了面面相觑，然后一齐发出类似于鸭叫的笑声。有一个老师竟然笑得跌碎了眼镜。伟伟莫名其妙。他实在想不通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那一天，妈妈与伟伟共进晚餐，这很难得。幸福来之不易，伟伟倍加珍惜。他用筷子挑着饭几粒几粒地往嘴里，吃得慢极了。拷机却平白无故地叫起来。妈妈一看，就加快速度吃完了。就换衣服、化妆。就对伟伟说：你在家好好做作业，做完了就睡觉，别等我。晓得了么？我要去上夜班，妈妈刚走，伟伟就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妈妈走路如春风梳柳，她才想不到要回头看一看。不一会就到了“白天鹅”舞厅。有一男的正在门口等着哩，看见妈妈笑一笑，就挽着妈妈进去了。躲在墙角的神探亨特目不转睛。莫非这个人是我的爸爸？他怎么从不回来看我？因为我是兔子，他就不喜欢我了么？他的脸上为何杂草丛生看上去就像老爷爷？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出来了。还是被那人搂着。那人大约喝醉了，跌跌撞撞，妈妈几乎架着他了。伟伟担心妈妈要被压垮了，他真想上前帮一把。可是妈妈根本没看见伟伟。她一扬手，叫来一辆“的士”，就和那男人钻进去一溜烟走了。那一夜，妈妈没有回来。那一夜，伟伟瞪大双眼望着窗外。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彩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伟伟没有快乐。四周不明不白的，老鼠又出来翻箱倒柜了，伟伟赶紧蒙住头……不大一会儿，他听见了妈妈的呻吟：伟伟，快来救我！伟伟一跃而起飞奔出去……啊！妈妈的衣服被人扯坏了，那大胡子正衔一把尖刀在妈妈胸口练字，写什么“到此一游”，妈妈血肉模糊……

黄老师见伟伟半天不吭声，更来火了：你是聋子？你就晓得放瘫！

这时铃响了，要做课间操了。马老师对黄老师说：让他走吧，站在这儿像树桩。黄老师挥挥手：去吧。明天再不会，新账老账一起算。

上午第一节课是语文。

黄老师说：我们刚学了第十四课。今天我们学写一段话。《我的爸爸》或者《我的妈妈》。请大家想一想，爸爸妈妈长相有什么特点，性格、习惯动作等等。还有，他（她）是怎样关心我的生活、学习的？要写得具体、生动，让别人一看，就能对你的爸爸或妈妈留下比较深的印象。听懂了么？听懂得地了请举手。同学们的小手如雨后春笋。伟伟也举了手。黄老师很满意：好的，请放下，那么，开始吧。

伟伟别无选择。他只能写“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今年三十岁了。她很美丽。小鼻子，大眼睛，身材也好，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好看，伟伟认为自己并没有吹牛。事实就如此，班上不少同学都这样评价过。我的妈妈至少比李娅的妈妈漂亮十倍。想到这里，伟伟很自豪。他进一步写道：妈妈快赶上巩俐了。

行文至此，伟伟有些情不自禁了。他大刀阔斧地虚构起来。妈妈可疼爱我了。每天，她都为我做可口的饭菜，有糖醋排骨红烧鱼等等。她把我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晚上，我做完了作业，妈妈总给我讲好听的故事，唱好听的歌，我就在妈妈的歌声中进入梦乡。夜里，妈妈三番五次地起来帮我盖被子。到了星期天，我就更快活啦！妈妈会带我去儿童乐园，让我荡秋千、划船……妈妈常对我说：要好好听课，多学点儿知识，长大了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伟伟才思泉涌。尽管文中错别字和病句在所难免，他还是被自己感动了。他的小脸红扑扑的，鼻翼隐作痛。交作业的时候，他甚至心存了一份妄想——明天，老师说不定会因此表扬我。

今天过了就是明天。

第二天，第一节课，伟伟因为数学作业做错了三题遭到了马老师的强烈谴责，并被罚站了四十分钟。

第二节，黄老师来了。起立。黄老师说：请坐下。黄老师又说：其他人可以坐下。朱伟，你站到后面去。

黄老师说：昨天，我们写了一段话。大部分同学写得不错，像李娅等等。朱伟是怎么写的呢？让我们来见识见识。

黄老师拿腔拿调地朗读起来。众所周知这时是可以乘机笑一笑的，便都笑，极清脆，伟伟没笑，听取蛙声一片。

黄老师念完了。黄老师最近被评为市里的“教坛新秀”，擅长启发式教学。同学们，你们说，他写得好不好？齐声回答：不——好——为什么？李娅举手，站起来：因为他是瞎编的，因为他妈妈不是这样的。黄老师点头。又问：谁记得《小学生守则》第十条？还是李娅：诚实勇敢，不说谎话，有错就改。黄老师的目光子弹一般射向朱伟：你明明知道你写的牛头不对马嘴，为什么还要这样写？是不是存心捣乱？伟伟面红耳赤。

黄老师说：把你的想法讲给大家听听。

伟伟说：我……我想……

黄老师命令道：声音大一点儿、！伟伟鼓足了勇气：因为我没有一个这样的妈妈，我……就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妈妈……

黄老师哑然失笑，将本子扔到地上：我的老天，希望！我还希望你每门课都考一百分哩，我还希望你是红花少年哩！结果呢？你是扶不起的猪大肠！不跟你罗嗦了。大家说按老规矩怎么罚他吧！群情振奋，异口同声：把——第——十——四——课——抄——五——遍——！

中午放学的路上，伟伟想：要是妈妈在家就好了，我得跟她好好谈谈。

妈妈在家。妈妈却不容分说地塞给他五块钱，伟伟，妈妈没有做中饭，你上街吃水饺吧。快去。吃完了直接去上学啊！你听话，妈妈喜欢你。伟伟一回头，见里屋妈妈的床上躺了一个人。

伟伟早早来到学校，操场上空荡荡的，连只鸡都没有。教室的门还锁着。伟伟就趴在窗台上抄第十四课。他奋笔疾书，到上课时已抄好了两遍。

恰巧这一天是伟伟值日。

课外活动，伟伟和另外三个男生扫地，李娅和一个女生洒水、抹桌子。生活是这样美好，男耕女织其乐融融。

忽然，李娅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朱伟，你的课文抄好了么？ 这一问使伟伟慌了手脚。他抬起头来，几乎是含情脉脉地看着李娅，小声哀求：我……还没……晚上我保证完成，你不要报告黄老师……李娅照例翘了翘鼻子：我才不做你的同案犯！伟伟没指望了，低下头继续挥动扫帚。

李娅一跺脚：哼，我立马就去，看老师怎么样收拾你！李娅穿了一双崭新的红皮鞋，尘埃落定，红皮鞋依旧闪闪发。

伟伟已无计可施，就扫一点灰送给李娅的皮鞋。

这还了得！李娅骂道：你发什么神经？你赔我的皮鞋！伟伟不理她。她又说：你这个兔子，你这个豁嘴唇！伟伟还是不理她。她又说：你是个猪大肠，猪大肠！她就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累计说了有一公里长猪大肠。伟伟心如止水，他知道有一句俗话叫“好男不和女斗”。

李娅见伟伟不应战，就增加了火力：你妈妈是鸡！

伟伟没听清似的：说什么？

李娅往前跨了一步，大声说：你以为我会怕你？你妈妈是鸡，是妓女！

伟伟脑子里嗡地一下，什么也没想，迅雷不及掩耳地抽了李娅一个耳光。

叭！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包括李娅和伟伟。

李娅捂着半边脸：你……敢打我？说完她冲了出去。人们都为朱伟捏了一把汗：你闯了大祸啦！

黄老师率先到达出事地点，他二话不说，一把揪住伟伟的耳朵就往外拖。师徒二人走过操场。远远望去，龇牙咧嘴的伟伟俨然是一个得宠的学生跟着恩师一路撒欢儿。

办公室里有很多老师，有的看书，有的批作业，还有的捧了茶杯踱来踱去。

黄老师将伟伟拖进门，往墙边一搡：你老实说，你为什么打人？

伟伟不说话，原告李娅站在一旁对他怒目而视。黄老师又问了一遍，伟伟依旧无动于衷。捧茶杯的老师吟道：死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马老师则从数学的角度提出建议：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让李娅打他一个耳光，一比一抵消。李娅闻听此言不禁磨拳擦掌了。

到底说不说？为什么打人？

伟伟说：她骂我妈妈。

李娅当即否认：我没骂，我讲的是事实！

黄老师又狠拧了一下伟伟的耳朵：你还拿你妈妈当宝贝啊！

伟伟还是那句话，只不过声音有些发颤了：她……她骂我……妈妈……

捧茶杯的老师赞叹道：你还别说，他还挺孝顺。

黄老师嗤之以鼻：他那个妈妈，哼！

或许是这边闹的动静不小，校长来了。她径自来到伟伟身边，摸摸他的头：小家伙又淘气啦？

黄老师怒不可遏：这猪大肠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真想把他赶走！

校长笑了笑：你看，你惹老师生这么大的气。伟伟抬起头，看着校长：不……不是我，李娅……她骂我妈妈，我不准她骂……

校长的手好暖和。她该有五十多岁了吧。她长得真像伟伟的外婆啊。伟伟曾是外婆的心肝。可是外婆去世已经两年多了。她老人家再也看不见她的在人间受苦的外孙了……伟伟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

这同样出乎人们的意料。黄老师说：怪事，你哭什么？

伟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想哭，哭它个天昏地暗。

黄老师又喝道：你还好意思哭？你还要不要脸？

伟伟无所谓。他哭得专心致志。这个九岁的孩子的悲伤无边无际，他就想一直这么哭下去……看来，他真的不打算要脸了。

                    （注：本篇发表于《清明》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