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七讲》读书笔记
(2014-12-13 11: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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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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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合璧,激发诗词之美
——《人间词话七讲》读书笔记
余虽不敏,余虽不才,然余诚也。——叶嘉莹
“无论中西新旧的理论,我都仅只是择其所需要而取之,然后再将其加以我个人之融汇结合的运用。”——叶嘉莹
新批评
阅读《人间词话七讲》,叶嘉莹先生多次提到一个词——新批评(New
文本细读
在对文学作品的阐释中,新批评主张“文本自足”,认为每一个文学文本都是一个独立的意义世界,与创作者无关,也与读者和批评家无关。作品一旦诞生,就不再受作者支配了,它开始以独立的个体存在。这样,我们能进入诗歌世界的途径就只有它的语言。因为作品是通过语言这个存在而实现自己的存在的。为了把握文本的意义,就必须对语言进行细读。叶嘉莹先生在词的解读中就创造性的吸收了新批评所主张的细读法,对文学作品的语言进行精微的分析。在本书中,叶嘉莹先生用“显微结构”这个概念来对李璟的“摊破浣溪沙”中两句“菡蓞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进行细读。词人李璟在书写时用了“菡蓞香销翠叶残”,而不是什么“荷花凋零荷叶残”,每个字词都有它背后深层的意思。“菡萏”出自《尔雅》,同样是指荷花,但这个词就能给人高贵而典雅的感觉。“香”,芬芳而美好的事物,“翠叶”更是比荷叶用得好,“翠”字本就能给人以色彩上的直观,而且翠也会让人联想到珠玉翡翠。所有的这些都是美好的代名词,如此集中的物象的消亡会给读者带来所有最美好最芬芳的东西都被消亡的感觉,这就是“众芳芜秽”。由“菡蓞香销翠叶残”联想到“众芳芜秽”,就是通过细读文本,探究字词深层的意思所导致的。“菡萏”和“荷花”有什么不同、“香残”和“凋零”有什么不同、“翠叶残”和“荷叶残”有什么不同,这就是语言的最精微的地方所表现出来的特殊作用。也就是通过叶嘉莹先生如此用“显微结构”向我们如此的细读文本,展示字词精微出传达的意义,我们才能理解王国维为什么肯定的说中主的词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觉。
语境理论
语境指的是某个词、句或段与它们的上下文的关系,正是这种上下文确定了该词、句或段的意义。新批评代表人物瑞恰兹进一步扩展了语境的范围。一是当时写作时的话语语境,二是指文本中的词语所体现的“表示一组同时再现的事件的名称”,这是词语蕴含了历史的积淀。一个词可能暗含着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或某种强烈的情感。由此可见,新批评的语境理论具有十分开阔的视野,体现了新批评对文学语言的新认识。语境构成了一个意义交互的语义场,词语在其中纵横捭阖,产生了丰富的言外之意。在本书中,叶嘉莹先生引入了“双重语境”的概念。词本身的语句构成了一个意义世界,而作者的内心情感又构成了一个世界。代表性的就是韦庄的五首《忆江南》,五首词表现了一个游子从“红楼别夜堪惆怅”离开故地到“游人只合江南老”我却依旧思旧人,又到“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的忆江南,再到“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的无归处的无奈,最后就是居于洛阳,“忆君君不知”的恨与惆怅。这是词本身的意义域,一个游子转于三地的心路历程。但若是联系到韦庄的生平,那就不仅仅是游子跟红楼人、江南的感情了,更多的是对故乡长安的忆,是对国破家亡的悲哀。这种“双重语境”让词的意义变得更加的丰富,词小意丰,在解词时,不得不注意。
语码
除了新批评外,叶嘉莹先生还用了符号学的理论来解读词。
俄国的符号学家劳特曼说:所有的有符号作用的,引起联想轴上丰富的联想的语码都是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背景结合起来的。也就是说,有一种语言,由于多次在相似的语境下被使用,使得人们看到它时,不仅仅感受到语言表面的意思,而且会感受一些往日被使用时的情感、意义,唤起丰富的联想,这种语言就成了语码。成为了一种符号。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中说:当一个语言的符号,在一个国家、在一个社会里边有了这样普遍的联想的作用的时候,它就是一个语码了。张惠言说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中“照花”四句,《离骚》“除服”之意。为什么呢?叶嘉莹先生对“懒起画蛾眉”进行了语码联想,让我们理解了张惠言词话从何而出。屈原在《离骚》中说“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进不入”,身为楚国大臣进谏却不被朝廷采纳,反而被排挤与非议,“离尤”,遭遇忧愁。那就退,“复修除服”,重新穿回自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这里芰荷的衣、芙蓉的裳也非自然地荷花荷叶,而是指荷花荷叶般清洁美好的东西,那重新穿上这些,其实也就是找回自己原有的高洁美好的品格,“初服”的也就是美好的品格了。那为什么“懒起画蛾眉,浓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有《离骚》里那种美好的品质的意思呢?“画眉”这个物象在中国诗词中并不少见,在无数次的运用中它早已不是原有的画眉的意思了。屈原《离骚》“众女嫉余之峨眉,谣诼谓余以善淫。”这里的“娥眉”就是指才德得得美好。那“画眉”呢,就是指对美好才德的追求。从屈原开始,“蛾眉”便有了指代美人的意义,而“画眉”呢,则有了追求美好才德的意义。李商隐《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钗裙。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这里的小姑娘八岁画眉其实就是指很早就开始追求美好的才德了。回到温庭筠的诗,“懒起画蛾眉”,为什么“懒起”呢?“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画眉从来都是为了给别人看,追求美好的才德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得到赏识实现价值。可是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哪能个个看遍,既然无人赏识,又为何要“画蛾眉”呢,所以“懒起”,所以“弄妆梳洗迟”,也之所以,才会有《离骚》“初服”的意思。叶嘉莹先生这一连串的分析一气呵成,简直让人欲罢不能。从区区“蛾眉”上溯屈原,下至李商隐,打通时空联系,让人看了心生喜悦,这就是语码的力量。词语就像是一滴水,将它放入一汪湖一片海中去欣赏,得到的就不只是一滴水。
语码是语言的密码,它的真实含义和词典上的解释相去甚远。比如,屈原笔下的“美人”,有时之自己,有时又指理想的君主。陶渊明笔下的“菊”、“松”等,也不全是自然界中的植物,有时也指如“菊”、“松”般的气节和情操。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文化的发展中留下了大量的语码,敲响一个语码,浮现的是千年文化大背景中的种种联想。“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寥寥数语,却写尽了人类对时间流逝的感慨。诗人、词人,他们的语言中表达的情感就在此种程度上搭上了时人、后人的脉搏,虽然跨越了时空,却仍然能引起共鸣。其诗词中的语言总会在其他时间、空间中找到相似者。就算有时作者而限于政治和环境等原因的限制而不能明确的表达他的情感,但我们依然能领悟到表层文字下的深层意思。屈原一曲《离骚》,歌尽芳草,我们不是依旧能知道那怀才不遇的痛苦与绝望吗,又有多少人在依然用美人与美物来寄托自己的情思呢。所有这一切,都得得益于语码。读词、解词,若是孤立的去看,那难免会显得浅薄而失去韵味。但若上升到语码的分析,则会将单薄的词与广阔的文化想联系,从而获得一种深层的、复杂而厚重的韵味。
在《人间词话七讲》的这本书中,叶嘉莹先生用自己的解读方式对宋词进行了解析,对王国维的词话进行了分析,一方面让我们了解了《人间词话》,另一方面让我们看到了词之美。在这本书中,我更多的是被叶嘉莹先生独特的解词方式所吸引,从《唐宋词十七讲》到《名篇词例选说》到《嘉陵说词讲稿》再到这一本《人间词话七讲》,一本一本看下来我被先生的解词吸引着。叶嘉莹先生一直是借用西方现代批评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以弥补传统文学批评方法的某些不足,又并不完全排斥传统的批评方法,而注意在中西文论中取长补短,合理采借,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研究风格与思维个性。不管采用西方的哪一种批评方法,叶嘉莹先生始终都没有放弃一个原则,那就是坚持从文本出发,注重对文学作品进行细致的研读。对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解读,对李商隐《锦瑟》的赏析,都让我再一次的体验到了古词之美。叶嘉莹先生用一种开阔的视野、中西融合的思想重新焕发了词的魅力。新批评和符号学等西方的理论在这里就是一座桥梁,沟通了《人间词话》与叶嘉莹,也沟通了我们与《人间词话》,与中国古代的词。我想,读词,解词,也要向叶嘉莹先生学习,不要孤立的、狭隘的去看,而要开阔的、贯通的、联系的去看,读词,更多的是通过词,去触发生命的感动。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第十三话中感叹说解人不易得,陈寅恪先生在清华大学“海宁王静安先生纪念碑”上的碑文中写道“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叶嘉莹先生却坚持着“余虽不敏,余虽不才,然余诚也。”时至今日,《人间词话》问世已愈百年。王国维先生当时写《人间词话》是受到了西方哲学的影响,尼采、叔本华,想要解读《人间词话》必然要了解西方的哲学和文艺学理论,也许王国维先生都能没想到,百年之后,会有一个人同样在用着中西合璧的方式解读着自己的词话。诚然,解人不易得,千里马常有而知音难求,但幸好,还有人在认真的用心解读着《人间词话》,幸好,还有人用我们能懂的方式在解读着中华古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