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论文 |
内容摘要:本文论《儒林外史》讽刺势利的写作方法,认为主要有言语乖缪、言行矛盾、对比反衬、谑语反语四大类别。言语乖缪是让笔下人物开口说出荒谬虚假、不合情理的话,使读者发笑;言行矛盾是客观展示人物语言和行为的矛盾抵牾,让事实说话;对比反衬是通过多层面的对比来展示势利之使人颠倒,有前后对比、正反对比、同异对比等;谑语反语是用戏谑之言和反话来进行调侃讽刺。
关键词:吴敬梓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1]讽刺既是吴敬梓对世俗人情所持的基本态度,也是贯穿《儒林外史》一书重要的写作方法。
闲斋老人说《儒林外史》“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2],也是深得其中三昧之言。功名富贵颠倒了众生,《儒林外史》所讽刺批判的人物,凡官吏、儒生、名士、山人、僧道、市井细民,无一不好追名逐利、攀权附贵,以此形形色色的追逐和攀附描写贯穿了全书,作者充分调动其讽刺才能,创造了不少讽刺的方法,显示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本文试图以文本中对势利的描写为研究对象,总结《儒林外史》的讽刺方法,也即论《儒林外史》讽刺势利的写作方法。
总体而言,《儒林外史》的讽刺诉诸于读者的品读接受,作者对所要讽刺的人物和事件往往不作直接的议论或评判,而是尽量采取貌似客观的态度,运用有节制的叙述笔调,让人物展示其言行,为自己画像。也就是闲斋老人所说的“直书其事,不加断语,其是非自见”[3],鲁迅所说的“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4]。具体而言,《儒林外史》讽刺势利的方法,经本人分析归纳,大体有如下几种:
一、言语乖缪
言为心声,语言是心理的直接现实。《儒林外史》最常用的讽刺势利的方法是让笔下人物开口说话,通过其言语中所展示的情节或细节的荒谬错误、不合情理,让稍具理性判断能力的读者觉其虚假,从而否定其人品,嘲笑其人格。
众所周知,《儒林外史》的叙事语言是非常简省的,有如绘画中的白描,但人物语言却往往大量泼墨,毫不吝啬,尤其注重言语中细节的展示。其艺术效果也是十分突出的,诚如论者所言“事则家常习见,语则应对常谈,口吻须眉惟妙惟肖”[5]、“摹绘世故人情,真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魉,毕现尺幅”[6]。
《儒林外史》开篇第一回从王冕的见闻中写到了三个势利的读书人,其中一胖子说危老先生新买了住宅,“前月初十搬家,太尊、县父母,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7]又说他的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要托亲家写一封书信好去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一瘦子说:“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又一胡子说:“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全是些无中生有、不着边际、无知又无耻的话,倒也算得明白,借当官的势可让一般的平民百姓敬畏害怕,可在乡里横行。“不知姓名之三人是全部书中诸人之影子,其所谈论又是全部书中言辞之程式。”[8]此三人所代表的当日大部分世俗中人既无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也没有道德操守,趋炎附势,欺软怕硬,俗不可耐,作者借他们自己的口吻自暴荒唐可笑,由此不动声色地勾勒出他们势利的嘴脸,达到讽刺的目的。
此种方法在整部《儒林外史》中多次出现。
范进中举后,胡屠户向滕和尚的吹嘘:“自从亲家母不幸去世,合城乡绅那一个不到他家来?就是我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在那里司宾,大长日子,坐着无聊,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
严贡生想赖掉一路上的船费,故意制造机会让掌舵的偷吃了他的几片云片糕,佯怒道:“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
匡超人向牛布衣和冯琢庵吹嘘:“不瞒二位先生说,此五省读书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书案上,香火蜡烛,供着‘先儒匡子之神位’。”牛布衣指出“先儒”是已经去世的儒者的称呼,匡超人红了脸,但仍强辩道“先儒”是先生的意思。
牛浦郎向子午宫道士吹嘘:“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他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送我出到大堂上,看着我骑上了驴,口里说道:‘你此去若是得意,就罢了;若不得意,再来寻我。’”
来宾楼妓女聘娘问陈木南:“四老爷,你既同国公府里是亲戚,你几时才做官?”
势利人物之所以说出惹人发笑的话,大部分是由于吹牛扯谎、凭空捏造,如胡屠户、严贡生、匡超人、牛浦,也有的是出于无知,如娉娘。这两类情形都不排除其人人品低下、思想庸俗的缘故。作者惯用冷幽默,绝不直接道破内情,偏让笔下人物以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口吻说出,只令洞若观火的读者看足了笑话,在笑中消解掉他们的价值。难怪有论者说吴敬梓“善谑,未免有丧忠厚”[9],又说“是书则先生嬉笑怒骂之文也”[10]。
二、言行矛盾
虽然儒家道德一贯倡导言行如一,但在实际操作中,言与行从来就可以割裂开来。《论语·公冶长》载:“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11]言下之意,言与行虽然发之于同一人,但却并不一定相合。《儒林外史》讽刺势利人物,常采用客观展示人物言语和行为矛盾抵牾的方法,让事实说话,事实胜于雄辩。
作者写严贡生,非常典型地运用了言行矛盾的讽刺方法。严贡生对范进和张敬斋说:“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话音刚落,小厮来报:“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向范进和张静斋吹嘘:汤知县到任时,在几十个迎接的人中只看他一人;次日到衙门谒见,汤知县请他吃了两遍茶;后来又如何对他的二小儿青眼有加。可是不久之后,严贡生遇到二件自知理亏的官司,赶紧逃到他乡,直到他的兄弟严监生把官司问题解决了才回来。由此读者可以推知汤知县与他根本不相与。言行矛盾的讽刺之法大抵如此,简单而有效。
人物的言与行既然可以矛盾、抵牾,作者就能够利用巧合,让人物的谎言被迎面撞着,当面拆穿。此类情节充满了戏剧性,很有看头,仍可归因于作者的促狭、“善谑”、嬉笑怒骂。
如第二回中,在县衙里当差的夏总甲借着与官府沾边,在一群乡亲面前摆谱:“俺如今倒不如你们务农的快活了!想这新年大节,老爷衙门里,三班六房,那一位不送帖子来,我怎好不去贺节?每日骑着这个驴,上县下乡,跑得昏头晕脑。”又吹嘘说当天的酒是西班黄老爹请的,被亲家申祥甫当面揭穿后,强辩道:“你又不知道了。今日的酒,是快班李老爹请,李老爹家房子褊窄,所以把席摆在黄老爹家大厅上。”——事情已被揭穿,谎言无处遁形,此人不但不羞惭,反另有理由。想想这话中的滑稽,就足以让人发笑。
第九回,湖州宰相府里娄三、娄四公子夜间行船,却遇到一只打着相府招牌、借娄三公子名头运租米的船仗势行凶。被撞破了身份,那群人只好承认是湖州做过守府的刘老爷借相府的官衔在河路上运米。作者安排的这一情节,本身就讽刺意味十足,由此可见一个“势”字具有多么大的威力!小官尚且要借大官的势,整个社会风气可想而知。
第四十六、七回,五河县的姚五爷在虞华轩家吃了中饭,却对唐二棒椎说是在方老六家吃的饭,后来虞华轩在言谈中提到那日中饭的事,姚五爷的谎言被唐二棒椎当面揭穿。更可笑的是,成老爹扯谎说方老六某日将请他吃中饭,虞华轩打听得无此事,故意假冒方老六来请吃饭,一步步诱使成老爹信以为真。等到那天中午成老爹饿着肚子从方老六家回来,又故意让他看自家吃酒席,可谓促狭极了,然这样戏谑捉弄势利人实在大快人心!
三、对比反衬
对比作为一种基本原则和常用方法,历来为写作者所重视。俗话说“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冷一热,乃见世情”,写人情势利,对比反衬是最实用有效的方法之一。如《战国策·苏秦始将连横说秦章》[12]写苏秦的落魄与发迹,其父母妻嫂前后态度的鲜明对比,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儒林外史》善于通过多层面的对比反衬来展示势利之使人颠倒,可谓是运用这一方法的集大成者。
首先是前后对比。当日周进在汶上县坐馆时,集上新进学的梅玖对他甚是傲倨,百般嘲笑,等到周进做了国子监司业,梅玖却来把他认作老师。前后行为的鲜明对比,使梅玖势利的丑态不言自明。范进中举之前与之后,丈人胡屠户言行态度的变化,也是非常典型的前后对比。另外,写匡超人,也多处用到了前后对比。匡超人对提拔他的知县李本瑛,起初是仰仗和引以为荣,一旦听说对方出事,怕受牵连,赶紧逃之夭夭,几年后对方升迁了再来邀约,又积极依附。屡受潘三的恩惠,因之谋生甚至成家,一旦潘三受难,非但不思报答,反而落井下石,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其次是正反对比。作者对群体性的势利深恶痛绝,塑造出五河县这一势利之乡,当地人“非方不亲,非彭不友 ”、“非方不心,非彭不口”,只因这姓方的人家开典当行盐,姓彭的人家中了几个进士。唯有余有达、余有重、虞华轩几个正人君子,“不讲这些隔壁帐的势利”。在正反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中,作者寄寓了自己惩恶扬善的态度。另外,形形色色的势利人物充斥着《儒林外史》一书,作者因其中毒深浅而加以不同程度的讽刺鞭挞,作为理想的正面伸张,作者在小说末尾写了四位市井中的君子:季遐年、王太、盖宽、荆元,他们自食其力,人格独立,绝不趋炎附势,由此而形成正反两极的抗衡。
再次是同异对比。黄小田认为《儒林外史》“篇法仿《水浒传》”[13],是有见地之言。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水浒传》的文法有“正犯法”和“略犯法”[14],其实是说小说塑造人物或情节的同中见异、犯中见避,这从根本上讲是一种同异对比的写作方法。《儒林外史》在写有关势利的人物情节时也多采用同异对比的方法。如周进、范进两人的身世、经历大体相同,但其个性和具体遭遇又各不相同;周、范二人身边各有一些势利之人,如夏总甲、申祥甫、梅玖、王惠、观音庵和尚、胡屠户、张静斋等,其身份、地位、行事各不相同,但势利的心性别无二致,可对比来看。同是出身贫寒、追名逐利、攀权附贵、停妻娶妻,匡超人、牛浦郎也可对比来看,但匡超人是从诚朴赤子一步步堕落为流痞无赖、官场投机者的,牛浦郎一出场就是冒名顶替的无赖小儿,到后来也大略如是。又如杨执中与权勿用,娄三、娄四与胡三公子,景兰江与赵雪斋,鲁编修父女与王玉辉父女等人,虽具体情状有异,但总不离名利二字,也可对比来看。
四、谑语反语
庄周“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15]吴敬梓知道正面的道德说教难以取得理想的效果,于是弃“庄语”和“正语”,多采用“谑语”和“反语”。
谑语,就是戏谑之言,幽默的俏皮话。作者对所要讽刺的对象“不以庄语责之,而以谑语诛之”[16],其讽刺的旨意普遍施之于语言运用,既包括叙述语言,也包括人物语言等。
如王太太对媒婆沈大脚说:“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王太太之于孙乡绅家的富贵排场,只攀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皮毛,而她自己的嘴脸却被自己完全丑化了。细想“露出嘴来吃蜜饯茶”的滑稽,不得不佩服作者如何想得出,写得出。
又如作者批判五河县,“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起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一大段铺排描写,如疾风骤雨骏马奔腾,重复手法的运用,只为强调五河县人的庸俗和势利。作者充分展示了诙谐的讽刺才能,让人一听就忍俊不禁。
仍是五河县,在送方老太太入祠祭典之后的尊经阁宴席间,方老六与一卖花牙婆指点说笑,牙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滑稽的行为点缀着庄肃的场合,不伦不类,啼笑皆非,反讽效果突出。此情此景竟是作者心造出来的罢,大脚牙婆姓权,捉虱子,一个一个往嘴里送,此等情节大有深意,“虱子”可为天下势利人的隐喻!
“反语,就是说反话,或反话正说,或正话反说。”[17]反语符合“说者口头的意思和心里的意思完全相反”,“不止语意相反,而且含有嘲弄讥刺等意思” [18]。吴敬梓善用反语来表达自己的愤慨、嫉恶如仇。
严监生的妻弟王德、王仁,都是廪膳生员,王氏病重,严监生想要扶正妾赵氏,拿银子来贿赂王家兄弟,本来“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的王家兄弟立马变了声口,极力鼓吹立妾的事,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着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二王甚至提议要在妹子临终之前大事操办立赵的典礼。王德、王仁口口声声以维护纲常的读书人自居,其实为了银子,不仅妹子可以卖掉,连灵魂都可以卖掉。作者借他们自己的反话正说,极为辛辣地讽刺了他们的势利和贪鄙。
匡超人已有妻室却谎说没有,李本瑛要把外甥女嫁给他,匡超人起初犹豫,但转念一想,“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当即应允。《琵琶记》中停妻娶妻的蔡伯喈本是道德反面人物,但在匡超人势利的心眼中,竟成了正面教材。作者所批判否定的价值观偏偏让人物以肯定赞许的口吻表达出来,是非曲直全靠读者的辨别。“佳话”二字似褒实贬,反讽意味深长。
五河县余、虞两姓的一百多个读书人,丢下本家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之事不管,却恭敬的尾随在送方老太太入祠的队伍中。作者写道:“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诗礼人家”、“厚道”之语,是作者的反话。
总之,吴敬梓作《儒林外史》,以其深广的悲愤、诙谐的妙笔,辛辣地讽刺了其所深恶痛绝的势利之徒,其讽刺的方法大有规律可循,体现了吴敬梓对讽刺之法的继承、开拓和发展。
注释:
[1][4] 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P220;P223
[2] 吴敬梓 李汉秋.儒林外史会校会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P687
[3][16] 同[2],卧评第四回总评,P60
[5][13] 同[2],黄小田《儒林外史》序,P688
[6] 同[2],惺园退士齐省堂增订《儒林外史》序,P692
[7] 同[2],所有引用原文尽出此书,下文不再一一标出。
[8] 同[2],卧评第一回总评,P15
[9] 同[2],第四回黄评,P57
[10] 同[2],金和《儒林外史》跋,P690
[11] 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P45
[12] 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98.P60-72
[14] 施耐庵
[15]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杂篇·天下.北京:中华书局,1983.P884
[17] 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P296
[18]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P135-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