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本可以互补的同名书——《费马大定理》
(2012-07-06 19:5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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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本可以互补的同名书——《费马大定理》
艾书比较薄,读未过半,我脑子里有个题目了:“新不一定好”,因为我感觉艾书明显不如十年前的辛书好。其实这两本书的英文原版,问世次序正好相反,艾书在前,1996年,辛书在后,1997年;距离怀尔斯(Andrew Wiles)1995年正式发表他那两篇证明费马大定理的辉煌论文,都不过一、二年,在向公众全面传达和反映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数学史重要事件上,都堪称及时。然而在艾书疙疙瘩瘩、不时有不通字句挡路的译文中继续耐心地前行,我渐渐放弃了去计较优劣的想法;我发现艾书在某些历史事实和数学事实的叙述上,比较具体,比较确切,可以对流畅好读的辛书,起一种补充的作用。例如据辛书,怀尔斯是通过证出谷山-志村猜想,从而证出费马大定理的;然而据艾书,怀尔斯证出的,只是一部分的谷山-志村猜想,该猜想说的是“有理数域上的所有椭圆曲线都可以模形式化”,怀尔斯证出的则是“半稳定的椭圆曲线可以模形式化”。当然,这一部分对于推出费马大定理已经足够了。这里显然是艾书更加准确。至于全部谷山-志村猜想的证明,是后来由怀尔斯的学生泰勒(Richard Taylor)等人进一步运用怀尔斯的方法完成的,发表于1998年,此乃后话,故艾、辛二书均未及。又例如,谷山-志村猜想的提出,经历了一个长过程,需要就许多个例作艰苦的计算,先是谷山为主,谷山1958年自杀后,志村继续进行,于1965年正式提出此猜想;其间还牵涉两位法国数学家韦依和塞尔,猜想的冠名者故也常有韦依,但韦依似乎又不相信、甚至有点瞧不起这个猜想。过程中有些扑朔迷离的情节,辛书不及,艾书有所提示。
总之,这两本书都可读,合起来读则更佳。
三十年前,有篇风靡一时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也是讲数论上的一个世界难题,特别表彰我国数学家陈景润的贡献。意外的是,这篇文学杰作竟引得许多不懂数学的好事者自以为是地去打“攻坚战”。我当时在报社工作,就收到过数不清的自投稿,堆在案头有一大叠,都宣称自己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鉴于这类情况, 苏步青先生曾批评那篇文章“影响极坏”。数学是理智的事业,文学是激情的产物,以激情宣传理智,理智只被动受表扬,不主动起作用,就免不了被激情所淹没。罗素先生有句名言:“理想的生活,是激情所鼓动、理智所引领的生活。”眼前这两本同名书《费马大定理》,所刻画的正是这种理想生活的一个典型。与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全然不同,它们的写作,也是理智引领着激情,而不是激情只为着宣传理智。它们不会迷惑读者,不会引得读者妄想从中去学得有关费马大定理的数学,但是它们确实能使读者对数学上所谓“世界难题”的性质、对数学事业的性质、对数学事业上成功和荣誉的性质,获得若干真切的认知和感受。
三个半世纪以前,被后人称为“业余数学家之王”的费马(那时还没有职业数学家)提出一个定理:当n为大于2的整数时,方程Xn+Yn=Zn没有整数解。题意非常简单,连小学生都看得懂。但是它却挫败了多少数学家企图证明它的努力。关于“费马大定理”的历史,人们已经讲得够多了,欧拉、勒让德、狄里克雷、热尔曼、库默尔、戴德金,每一个名字都标志着某种进展,同时却也标志着当前站点与最终解决之间距离的加大,越进展,目标越远,因为越进展,对问题本身困难性的意识越明确、越强烈。
数论上那些题意简单的“世界难题”的困难性,植根于数学最深处的统一性。数学是“发明”,因为数学概念完全是人类理智的创造物;数学又是“发现”,因为不同数学概念之间的联系,当着诸概念创造出来之际,已经存在了,只是暂时还不知。数学上深刻的工作,常常是那些能够把不同的概念、不同的领域联系起来的“发现”。当然,要“发现联系”,得先有可以联系的对象。号称“数学家之王”的高斯不愿意从事费马大定理,理由很简单:“它是一个孤立的问题!”高斯的直觉实在厉害、实在精准。高斯的时代,能够导致费马大定理得到证明的“联系”根本不可能建立,因为“联系”所要联系的那些数学领域还根本不存在,高斯深刻地意识到:单单在数论这一孤立的领域里,费马问题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有人把数学比作海洋上的一个个孤岛;其实孤岛不孤,在海底深处,它们是连成一气统一的。费马问题虽位于数论这座孤岛上,但它的根直贯海底,连通别的许多岛屿。当别的那些岛屿还未露出海面,确切地说,还不存在时,怎么可能掘到它的根呢?
高斯的时代,费马大定理是个孤立的问题,但在现代数学的背景下,它却成了综合性特强的问题,它的最终证明,是现代数学众多领域合作的结果,而不是怀尔斯一人突如其来的斩获。这种合作的性质有点特别,多少体现了数学事业的性质:为最终证明作出不可或缺的实质性贡献的人,除了怀尔斯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正握着最终将触及光辉顶点的接力棒。
获得证明前,费马大定理只是猜想。事实上有过三个猜想:第一,费马猜想;第二,上文提到过的谷山-志村猜想;第三,把费马猜想与谷山-志村猜想联系起来的猜想。谷山-志村猜想极其大胆,例证的计算又异常复杂,很多人认为它是异想天开。这两位日本的数学同志虽然自信颇坚,却未曾梦见一桥飞架,可以从他们的猜想直通费马大定理的终点。架这座飞桥的设想是弗赖(Gerhard Frey)提出来的,他说他能够证明:如果费马猜想错,那么谷山猜想也错,所以只要证明了谷山猜想对,也就证明了费马猜想对。但是“谷山对,则费马也对”这一逻辑蕴涵关系,弗赖其实并未真的“证明”出来,弗赖提出的,也仍然只是猜想。真正完成弗赖猜想严格证明的,是里贝特(Kenneth Ribet)。里贝特1986年的论文大书深刻地确定了:只要对半稳定的椭圆曲线证成谷山猜想,那么也就是证成了费马大定理。“谷山对,费马一定对”,现在是无疑了,但是谷山究竟对不对呢?里贝特这样想:既然“费马对”那么难证,三百年来依然悬案;“谷山对”一定更难证,三百年后未必有解。这位化学家出身的数学家,自己压根不想去碰谷山猜想,当然更想不到正是自己的工作给了怀尔斯决定性的动力,激励他踏上了最后的征程。
怀尔斯从十岁时读E·T·贝尔的《大问题》一书起,就对费马大定理情有独钟,证明费马大定理成了他长期的梦想,但真正采取行动,是在里贝特证明了弗赖猜想之后。椭圆曲线是怀尔斯的看家功夫,里贝特既然已将椭圆曲线与费马猜想联系起来,现在可望耕耘于此而收获于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