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镜中解读【转】
(2017-10-30 11: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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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张枣镜中 |
分类: 教学记 |
将一首诗排在一部诗集的第一页,编者或许用心良苦,以此体贴作者,表达同情。至于作者是否同意,编者可以全然不顾,作品的命运由不得作者。即使作者自己编诗集,面对待选的诗,也会枉顾左右,犹豫再三,最得意的诗未必就会排在第一页,其苦衷可言而不足道,但一部诗集因此而一锤定音。
翻开张枣的诗集《春秋来信》(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一页赫然是流传最广的诗《镜中》。这首诗排在第一页,不外乎三类原因,一是写作时间早,二是声名卓著,三是得意之作。柏桦在《左边——毛 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中说,1984年初冬,张枣拿着刚刚写出的《镜中》《何人斯》两首诗给他看。当时,张枣二十三岁。不过,《何人斯》排在诗集第三十五页,同时写出的两首诗在诗集中相隔页数甚多。何况这部诗集并未按写作时间编排,大约有照顾阅读,循序渐进的意思。柏桦回忆,张枣“对《镜中》把握不定,但对《何人斯》却很自信”。
《镜中》仅有十二行,如柏桦在回忆张枣的文章中所说:“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像张枣一样轻。”柏桦读到这首诗时曾断言,这是一首会轰动的诗。后来,这首诗的命运果真不出所料,如今,“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这两行诗成了张枣最为著名的诗句。说张枣,必说《镜中》。一首诗走运不走运,无不命中注定。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镜中》第一行,整首诗的气息扑面而来,迟缓的语调透露内心的感叹,语义的回顾性指涉形成一种内引力,唤醒沉睡中的内心经验,同时,“后悔的事”又暗示前言与后语的戏剧性。由于前言在诗中只有暗示,并无陈述,以至后语成为油然而生的期待,期待后语折射出语焉不详的前言。这首诗从第一行开始就揽镜自照,在镜中不断折射,实现主体与客体的频繁转换,最后在折射中返回第一行,整首诗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但是诗并非为了描述事件和经历,而是表呈直觉和经验。作者是否自觉意识到镜子原理在诗中自始至终的表现,不必计较,令人吃惊的是,在镜中,下一行诗成了前一行诗的节外生枝,每一行诗都在拐弯。
第二行旁逸斜出,“梅花便落了下来”,颠覆了前一行形成的期待,镜子转向“梅花”,使得“后悔的事”既无前言,又无后语,语义跳空,“梅花”造景,产生空间的停顿感。“梅花”这个传统意象的显身,并非为了回应传统,也不是因景生情的景,而是空间意义上的时间取景。以“兴”而论,这首诗的前两行是“兴”的反转,但不是“比”,因而从“比”的向度理解“梅花”,阐释“梅花”,要么陷入隐晦,要么失足于多义,无限的阐释必然带来歧义的无限。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第三行与第四行的并行排列,直观的效果是语义发展的延迟,像随机实景,又像镜子折射出来的回忆,无非是不可深究的直觉印象,至于印象表呈的蕴含,无论是惋惜还是遗憾皆不足以概括,是超越时间丧失和空间距离之上的表呈,是不可传达的会意。“她”的出现与“后悔的事”之间似乎存在难言之隐衷,但这种联系构成的局限,在后面几行诗中迅速破解,从而完成这首诗的镜子原理,甚至可以说,这两行诗在吐纳之间抹去了第一行和第二行。需要仔细识别的还有,这两行在镜子折射中实现了转身,主体的情绪申诉转入静观,犹如明心见性。作者不说彼岸,而是说“另一岸”,仿佛从表达主体中退出,由置身其中上升为 “登上一株松木梯子”的俯视。奇妙的是,作者竟然在“一株松木”与“梯子”之间徘徊,以不置可否的方式表达了隐身意念。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事不过三,语义发展的延迟终于结束,但前述“后悔的事”只字不提,突然发生“危险的事”,镜子的折射愈发离奇,似乎在暗示作者内心的历险经验。“面颊温暖”这一行,不仅使这首诗获得现实感,而且具备了体温。但在第八行,现实感立刻瓦解。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这一行的戏剧化动态表现,在压缩镜中图像的同时,还刷新了前几行的表呈,使这首诗获得新的景深,令人不由自主地回顾,重新打量前几行诗。“皇帝”在这里成为一个节点,现实感中映射出历史感,历史感穿透现实感。“皇帝”的外延突破并超脱于内涵,在诗中构成微妙的张力,语言的指涉因为不确定而达到准确。据说,张枣当初曾想把“皇帝”两个字划掉,柏桦说:“这两个字是这首诗的命,你怎么这么恍惚啊?”由此可见,“皇帝”仅仅是印象的表呈,只可感知。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第九行和第十行差不多是镜子原理的总结,形象化的高度抽象。镜子反映世界,世界在镜子里,世界本身就是一面镜子。从诗中抽出这两行,放在《镜中》这个题目,作为诗也成立。无论作者是在表达世界观,还是在回忆往事,这两行的概括使诗的表达在哲学高度上得到体现,在若即若离中表现出审美认知的迷惑性,成为经验的共享。但是张枣并不满足,他似乎认为这一切仍旧是镜中幻象,重新回到诗的起点,在折射中折射再折射,“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除了“望着窗外”,其余皆过眼烟云,转瞬即逝,怅然若失是常态。
刘春在一篇文章中说,“琢磨这首诗的‘中心思想’,但均无功而返。好像它什么都表达了,又好像什么都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也许,诗歌本身并不能为读者提供什么切实可感的东西,它留下的空间应该由读者自己去填补。”《镜中》的表达似乎不可言说,言不能尽其意,但诗本来就是因为言不能尽意而产生的表达。在一个语言结构中呈现言外之意,并超越言外之意,才是诗的本意。《镜中》的走运是否意味着一首诗的成功,不必仓促判断。广为流传的命运和过度阐释并未磨灭这首诗的光泽,如同诗歌史上众多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诗,易懂不易解,比如李白的《静夜思》,比如李商隐的《锦瑟》。不断的误读,反而打磨出不同的面,像一颗钻石。
这是一首典型的由内向外延伸的诗歌。要正确的解读这首诗歌,就要寻找一些作者的生活细节。
首先,我们要从全局上把握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张枣是一九六二年生于湖南长沙。一九七八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外语系,一九八三考入四川外语学院英美文学专业硕士研讨生。《镜中》的写作时间是1984年。当时张枣正在四川读英美文学的硕士。诗歌中将不可避免的受到英美文学(几乎可以确定是文艺复兴中后期,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深刻影响。镜中这个含义是比较独特的,似乎是不可解的。但是我很快就想到了英语言文学中非常著名的一种诗歌体例——独幕诗剧。这些诗歌多数由一些当时的绘画或者意识衍生出来的内心独白。当时的诗人、画家、雕塑家与其说拥有独立的创作热情,不如说他们是隶属于资助他们的贵族的阵营,为贵族(甚至是国王)服务的特殊工匠。这一类诗歌多少受到当时的政治状况和贵族家庭斗争的影响。而诗歌作品也因此抱有显然的政治色彩(这个线放在一旁,后面会做说明)。张枣的这首诗歌显然借鉴了这种内心独白的体例,由内向外的舒展,或者说是爆破,成为了主要的思考方式。
第二,张枣是著名的“西学东渐”的诗人。他骨子里很传统,很东方,很中国。这种中国人的思维和西方哲学结合的点,在现代诗歌中是非常少见的,几乎是大多数诗人所无法把握的。前面我们知道了,这首所受的影响之一是要表达一种内心的独白,甚至是关乎当时政治的内心独白。那么中国式的思维又在哪呢?
这就要详细的解读“镜子”这个词语的含义。李世民说: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这样就可以清楚的看到,张枣是在以镜言志,以明得失。关于“镜中”这个标题,大约的含义可以这样理解:一面是自身的感受,此为内在,是小我;另一面是历史,是国家兴衰,是胸怀大志。是大我。
为什么要这样理解呢?难道诗人写了诗就一定要赋予特殊的含义,而不能是单纯的小我吗?
为了彻底地寻找《镜中》的写作原因,我找到了柏桦先生收藏的这首诗初稿的照片(http://www.douban.com/online/10360153/photo/415945410/),从这份信笺上我们可以看到,最初的诗歌的第二局并没有“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而是“比如看见比雪片更遥远的眼睛”,后来这句话改成了“比如看见雪片”,可以确信,当时下雪了。诗人在面对南山的雪的时候,想到了一些危险的事情(在这时,张枣显然还没有想起那株松木的梯子)——比如游泳到河的另一岸。这是一个很有讲究的说法。河的另一岸是指什么?为什么不是对岸?河又是哪条河?是否是确指?
可以相信的是,张枣绝对不会忽视河的对岸和另一岸的细微区别。这是重要的。一个文学硕士不可能混淆这个区别。在诗人看来,对岸就是对岸,是一个普通名词。而另一岸是明确的含义,而且是唯一的含义。河的另一岸究竟是什么?
在1984年,中国文化尚处于非常封闭和封锁的时期。很多优秀的诗人都进行了文化的反思,和对社会的反思。联系到后面“危险的事”这种说法,“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和“比雪片更遥远的眼镜”都代表了这种显然的反思,和对当时政治的以及社会的“危险”的认识。这种危险在当时更多的诗歌里被呈现过,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比如九个太阳,比如死亡,比如冬天的荒芜的麦田。所有这些都反映了当时诗人的紧迫感和压迫感,以及对自由的寻找和向往——当然,这是非常危险的。
张枣显然意识到了这种危险。并将诗里“比如看见比雪片更遥远的眼镜”简化成“比如看见雪片”,但是这个修改破坏了诗句原有的含义,并无法呈现那种冲击。而且,这种游泳过河的目标也比较浅,虽然很主动,但是缺乏关注感和大局观。所以在下雪的时候,在梅花落下的时候,那种落寞袭来的时候,诗人心中满怀痛苦的时候,冬天还在,春天尚远,这大雪又将掩盖很多追悔莫及,又将拖住春天的步伐。“只要想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是一种多么无奈多么凄凉的情绪啊。有那么多苦难是说不出的,只是梅花落了下来——当然这一句里也是包含着典故的——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既然诗人已经进入的大我,进入了那种大局观。那么游泳过河的就不再是张枣,而是被赋予生命的被唤醒的被幻想的“她”——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这和踩着一株松树,在大雪中踩着一株松树,向树顶攀登,是同样的危险的——但是美丽。这是多好的愿望啊。看着这一切,让希望有了承载,虽然危险,虽然依旧困惑,依旧痛苦,但那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可是在诗人看来,这一切却都不如“在雪地里……”这本来是一次情绪的递进,也有助于读者了解这首诗的走向。但是张枣发现了弊端,就是这样的递进太顺了,太四平八稳,太缺少激情。于是他删去了这一行句子。使得诗歌立刻呈现出一种广阔的空间。大雪、梅花、游泳、骑马归来的女人。诗人从那种危机中醒悟了,解脱,至此他已经完成了自我。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了。诗人的灵魂、精神甚至是身体都在那一瞬间自由了。
可以说,诗人在一直寻找的自由,此刻他找到了。这世界还是原先的世界,但已经是诗人的世界,不再与原先相同。这个世界的一切,在诗人醒悟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充满了热情,充满了力量,那种像火山一样热烈的力量,喷发了出来。
于是那些危险的事再美,也“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这时候她的美已经取代了原先的世界的危险,带着娇羞的美成为了诗人的真实的世界,这世界是诗人体内暴发出来的,淹没了最初的那些情绪,带来是真实的自由和希望,是理想,也是真诚和对世界的敬意。
这时候诗人完成了蜕变,破茧化蝶。仿佛看起来那么轻易。但这个过程却是许多人一生也无法达到的高处。于是,镜子的含义回到了本质。这似乎是开始时诗人所没有发现。或者说连诗人去写这个题目之初,恐怕也不会认识到自己会产生这样的蜕变——很多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或者成佛或者成魔只是一念之间。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此时的想法和境遇与开篇时已经全然不同,不再孤独,不再恐惧,不再抱怨。诗人内心世界的美丽已经改变了一切。那梅花也不再凄凉,而是如同一团团火焰,落满了南山。仿佛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渴望——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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