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个身在国外的女朋友突然给我发来微信：含，有件事想请你指点。我爸爸病了，时间越来越有限。我要尽快回国，想给爸爸买点东西，一时不知道什么合适。对于亲人最后的时光，什么礼物是他需要的？回去以后我得注意些什么？这是我第一位亲人重病，我不知道怎么做不给爸爸留遗憾。。。

心蓦地一沉，随即哑然失笑：傻丫头，有什么比你更好的礼物呢？还有什么比见上一面更让彼此都不留遗憾呢？

其实，直到三个多月前，我才深切地明白见上最后一面意味着什么。

父亲从一生病就不会说话了，岛叶的受损让他甚至不能与外界交流。一向睿智的父亲从此眼神茫然，状态不好的时候，连他深爱的老伴来看他也不能唤起他的情感反应。老妈一度很伤心失望，从医院探视离开总会轻声埋怨他，“也不看看我”，但是她依然一有机会就去。

病情突然加重那天，变化很快，之前老是发生缺血的心肌，这一次终于彻底梗了。大面积的心梗伴发了心源性休克和各种严重的心律失常。。。心内科和ICU的兄弟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因为我希望他能撑到老妈来。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数次电除颤，在心外按压了。

虽然亲身经历过患者的抢救，但是当看到自己最亲的亲人在病床上被按压而看不到一点希望时，我才意识到这样的拖延是多么的残忍。我挥挥手，说，停下吧。让我来给他擦擦。

父亲虽然年近九十，但一口牙齿坚固得让年轻人都自愧不如，没有一颗假牙，这是他一辈子自律的证据。但是，多日的疾病，让他的口腔中和牙齿上都结满了痰痂，口腔护理也很难清理彻底。我想，让我帮他弄干净，等妈妈来的时候，看着多少也是安慰。

我以为他已经没有反应了。没想到沾湿的棉棒刚一碰到嘴唇，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那一刻的眼神，竟然清明无比。从病后就没有交流的老爸，此刻不仅仿佛认出了我，而且写满了期待。

“老爸，您是想说什么吗？。。。您是不放心我妈吗？”从他的眼神中，我读到了肯定。“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我妈的！” 我惊奇地感觉到，他似乎点了点头。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我看到了安慰，看到了眷恋，唯独没有恐惧和慌乱。

随即，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费力地喘了几次之后，呼吸逐渐微弱，嘴唇变得青紫，眼睛渐渐闭上，摇曳的生命之烛终于随着最后一缕气息，熄灭了。

医生和护士留下我，让我单独陪老爸待一会儿。我拉着他的手，尽力暖着，希望老妈来的时候还不会太冰冷。原本身型中等的老爸，在床上突然显得好单薄。各种监护都撤了，目之所及只有输液架上拴着的录音笔，床头挂着的一串千纸鹤，还有我们从雍和宫求回来的平安符。

我才意识到，刚刚，我亲手送走了老爸。。。

过了三个多月了，一直迟疑着没有动笔写下上面的文字。不是忘了，那最后一面的记忆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清晰。有的时候，我甚至联想到《狮子王》的场景：小狮子辛巴在夜空中看到故去的狮子王，在他心中困惑的时候为他指点迷津，音容笑貌仿佛昨日。我希望也能在星空中找到父亲的影子，只可惜，北京经常看不到星斗。

我不知道人在不灭的世界维度中有多少种存在，但是我至少体会到了父亲带给我的精神力量。这股力量是他人生智慧的精髓，却不会成为我的支柱。父亲一生都在教育我们自立，源于他从少年时代就离开家独自外出求学的经历。血缘的天然亲情会让父母选择呵护和疼爱，而理智的后天亲情会让父母选择适度放手和磨练。父亲希望把我们培养成蒲公英，每个人都是一颗自由独立的种子，不管命运把我们带向哪里，都能落地生根，发芽开花。

老爸，您走的时候，我哭了，但是我没有垮。我想，这是您最希望看到的吧。我老妈很好，勿念。

父亲节快乐！

——2017/6/18父亲节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