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藤泽秀行
我所见到的藤泽秀行
秋山贤司
我作为围棋记者与藤泽秀行老师相识大约在二十五年以前。我
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景。
那天,我去他的事务所采访。开始工作之前,藤泽老师递给我
一个茶碗,我以为他要请我喝茶,结果给我倒了满满一碗威士忌!
因为我并不讨厌喝酒,就一口干掉了。接着他又给我倒了一碗....
这样反复了好几次,他总算开始评讲棋谱了。
因为喝得太多,脑子也不够用了。问题提不到点子上,他就大
声地训叱道:“连这也不知道?你工作几年了?”实际上我刚刚开
始围棋记者的工作,棋力也就是初段吧。我就抗议道:“老师,我
是新来的。”
“是吗?”听了我的话,他很意外,于是便一一细讲起来。这
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到了藤泽老师的亲切。
初次的任务总算顺利完成了。大概就是第一次接触给藤泽老师
留下了好印象吧,以后便经常在一起工作了。
棋圣战六连霸之后,在与挑战者赵治勋的第七期棋圣战上,三
连胜接着四连败。棋战结束不久就发现了胃癌。我所见到的藤泽老
师的后半生真可谓三起三落,为了还帐,他甚至连房子都卖了。
征服了胃癌,再次冲进了名人战、本因坊战的循环赛。可是偏
偏又遇上了淋巴癌。这次藤泽老师也感到了绝望。为了继续下棋,
他拒绝了手术治疗,而接受了放射线疗法。
正如本书所述,放射线疗法使他的口腔溃烂,不用说酒,就连
饭菜也无法入口。从不叫苦的藤泽老师当时曾对我说了一句,“比
死还难受。”靠着一口一口的凉面条,总算熬了过来。在此期间,
他不但对局从未缺席,而且没有间断培养年轻棋手的研究会活动。
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时候他还给年轻棋手讲评棋谱,他说,“没准儿
活不了多久了,只有现在可以好好教教你们。”这场面真是催人泪
下。
他一边接受淋巴癌的治疗,一边全力以赴参加对局。在第一次
应氏杯赛上,他转战北京、汉城。当时是我从日本给他带去了面条。
其实我的担心根本没有必要,在北京有孔祥明小姐,在汉城有曹薰
铉先生的爱人,都把为藤泽老师作好的面汤送到饭店来。
在汉城的半决赛上他遇上了聂卫平。藤泽老师战斗得非常出色,
以强大的攻势压倒了处在全盛时期的聂先生。虽然两局都是因终盘
的失着而失败,但他从没把失败的原因归于失着或身体原因。他说:
“失败是因为我有不如聂先生的地方。这和体力、失着没关系。”
正在藤泽老师在棋赛上拼搏的时候,淋巴癌居然消失了,连医
生也惊呼“奇迹”。也许癌细胞会在惊人的毅力前却步吧。
六十六岁的时候,藤泽老师战胜了羽根泰正获得了王座称号。
这是获得头衔的最高记录。第二年他战胜了小林光一九段的挑战,
又更新了这一记录。当时小林是棋圣和名人,公认的最强者。藤泽
老师以三比二胜出很令大家吃惊,但是藤泽老师却平静地说道:“
不管是小林还是赵治勋,我知道赢他们不那么简单,但是让我输棋
也没那么容易。这是我一贯的想法。”
二十五年来,我所见到的藤泽老师无论做什么都持之以恒。不
单下棋,还有喝酒、种菜、书法,甚至赌赛车、赛马。他还在报刊
专栏回答读者关于人生的种种问题。他生命的能源在两倍三倍地燃
烧,他的形象正如人们给他的绰号“妖怪”。能和这样的“妖怪”
一起工作,我感到十分幸运。
最后,我想谈谈有关中国的事情。
从二十年前藤泽老师就开始带领年轻棋手访问中国。其目的有
三:一是把自己的技术、感觉告诉中国棋手。藤泽老师一点也没有
中日有别的意识。他希望中国能超过日本,这样可以刺激日本更加
奋发,再赶超中国。
一是希望日本的年轻棋手向中国棋手学习刻苦努力的精神。
一是希望在中国发掘前途有望的少年。他常说,“中国的人口
是日本的十倍,出现什么样的神童都不奇怪。”就是在访问中国的
时候,他最早给了少年马晓春极高的评价。
十年前,藤泽老师还说过,“记不得名字了,我让他三子,他
的棋相当厉害。这个孩子将来会成为中国的大棋手。”最近我整理
资料,发现了当时的棋谱。上面写着常昊的名字,现在他已经成了
中国一流棋手,开始在世界舞台上争雄了。这又一次证明了藤泽老
师的眼光。
今年秋天,藤泽老师将带领武宫正树、小林觉等众多棋手访问
中国。也许又能发现几位神童吧。
1998年7月
一、立志当下棋的
父亲重五郎
对清水的次郎长很了解,并且是柔术起倒流四天王的第一位,
这样的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译注:次郎长,即山本长五郎(1820-1893),静冈县清水
市人,江户末期的侠客。)
他就是我的父亲重五郎。他安政三年(1856年)生于现在的静
冈县富士市,因此,知道清水的次郎长也并不奇怪。但是在我的记
忆中,从没听他亲口谈起过,他是柔术起倒流四天王的第一位。这
好像是真的,小时候听父亲的朋友说过这样一件事情。
“因为买卖上的事情,受到了流氓的威胁,情况很危险。我来
找重五郎商量,他说,你放心,我来跟他们谈谈。但是他根本就没
跟那些流氓谈上话,流氓们一见到重五郎就撒丫子遛了。”
说起横滨的重五郎,不少人都知道点儿。他如果一直坚持练习
柔术的话,也许已经成了可以和讲道馆的嘉纳治五郎匹敌的柔术家
了。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幸运地受到了起倒流的老师的重视,但是老
师还希望父亲能做他的女婿,父亲只好逃了出来。
听说父亲很机灵,生财有道。他最初发财的经过也很有意思。
那时他在甲府经营木屐店。在大台风过后第二天,邻居们都在为修
复房屋、收拾残局东奔西走,只有父亲把刮倒的泡桐树全都买了下
来,因此发了大财。
后来他移居横滨,开始着手制丝行业。一边儿管理在静冈有二
百多职工的制丝工厂,一边儿开始了生丝交易。听说生意最兴隆的
时候赚了不少钱,每天都有四斗大的木桶装满了钱往家里搬。当然,
也不光是好事。听说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做生意一下子赔了十万。
不知道明治末年的十万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但肯定上亿。现在还
保留着他当时无精打采的样子的纪念照。在三方原战役中打败了的
德川家康曾请人画了自己的肖像,父亲没准儿是摹仿这段故事吧。
父亲还是个棋迷。在《秀荣全集》里还载有1901年10月在“横
滨市滨港馆藤泽重五郎入段庆祝会”上,本因坊秀荣与降矢冲三郎
四段的对局棋谱。秀荣是被誉为名人中的名人的天才棋手。秀荣先
生为了庆祝父亲入段,特意前来参加纪念对局,可见父亲很了不起。
当时几乎没有专业和业余的区别,初段的价值比现在要高得多。业
余的有段者在全国屈指可数,如果用现在的话说,父亲大概有省级
水平的实力。
秀荣名人之后的本因坊是田村保寿,即后来的秀哉名人。听说
父亲和秀哉名人也很友善,再加上将棋的关根金次郎名人,三个人
常去旅行。对了,父亲还擅长将棋,我小时候见到过父亲的名片“
将棋五段,围棋三段”。父亲一直仔细地保存着将棋和围棋的段位
证书,可惜它们都被战火焚毁了。
秀哉名人把弟子小岸壮二看做自己的接班人。小岸壮二在“时
事新报棋战”上三十二连胜,是终生胜率将近九成的天才。他在日
本棋院刚刚成立后的1924年就夭折了,时年二十七岁。如果他能活
到天年,昭和的棋坛肯定会是另一番天地。据说由于小岸壮二的逝
去,秀哉名人才放弃了本因坊位的世袭制度,决定采用现在的锦标
赛制度。不知是什么原因,小岸壮二曾想离开棋坛回老家,来看望
我父亲的时候还和父亲商量过这件事情。这也是我听说的。当然,
父亲希望他能改变主意。后来,小岸壮二继续着他的棋手生活,这
也许是因为父亲的劝说起了作用。
这些都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情。
兄弟姐妹十九个
我是1925年 6月19日在横滨市西户部町出生的,名字叫保。父
亲六十九岁,母亲绢子二十三岁。加上姐姐丰子(1922年生)、弟
弟旭(1927年生)、妹妹绫子(1932年生),兄弟姐妹一共四个。
父亲过了七十岁还要孩子,可见是个精力旺盛的人。除了我们四个,
异母兄弟姐妹还有十几个。我问过他们其中的一个,说是都加起来
的话,一共有十九个。恐怕还要多。
最大的异母姐姐叫松子,招了进门儿女婿生了朋斋(原名库之
助)。就是说,比我大六岁的朋斋是我的外甥。兄弟姐妹太多了,
就会有这种怪事。
松子下面是梅子。父亲曾想培养梅子姐姐下棋。在麻布的「上
竹下井」町租了房子,让梅子到离那儿不远的秀哉名人家去学棋。
梅子和棋坛的女流权威增渊寿子女士(六段)、伊藤友惠女士(六
段,已逝)同期。
事情过了很久,我才从梅子姐姐那里听说,那时候父亲不许她
留长发,还让她穿戴都像男孩子一样,为此她很不好意思。二十岁
左右在围棋上死了心,才嫁到了寺院。在那里潜心学习,有了成绩。
听说,她还身着红衣在皇宫里讲过课呢。我们俩相差二十多岁,所
以我对他的了解不算多,但我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姐姐。1962年,
我当了第一期名人,她曾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会当上名人。”
再回来说我母亲绢子。她家住千叶县木更津,家里经营养蚕。
在父亲去那儿收购蚕茧时,认识了父亲,后来结了婚。当时,父亲
还留着明治以前的发髻,可见相当顽固。和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人
在一起生活,母亲肯定也受了不少苦,但是她对孩子们没发过一句
牢骚。
五岁学棋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退出了制丝业和生丝交易。事业心和
金钱欲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靠出租几间房屋过着悠闲的日子。这样,
他就越来越热衷于下围棋。好像他还热衷过下赌棋。一来了瘾头儿,
就走到哪儿住到哪儿,好几天也不着家。为此而感到为难的母亲想
出了一个办法。在父亲出门儿的时候,把还是婴儿的我绑在父亲的
背上。但是这也没有用。父亲就背着我下棋,我要是闹的话,他就
把我放在隔壁的房间,哄我睡了之后继续下。这话,我常听和父亲
有着亲交的每日新闻原观战记者三谷水平先生说起。据说我哇哇大
哭的时候,三谷先生专门负责哄我。
我是听着棋子儿的声音长大的。不记得父亲教过我下棋,看他
们下棋,我自然就学会了。
还没上小学,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吧,我有过一次频临死亡的危
险经历。去捉蜻蜓的时候,掉进附近的河里。说是河,其实是满是
工厂的废水和垃圾的污水沟。挣扎了一会儿,眼前开始发白,我知
道没有希望了。当时我想到的是,生死之界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我
落水的地方在一家铁匠铺的对面儿,正巧被那里的两个师傅看到了,
他们跳进河里救起了我。昏迷了整整一天,污水淤积在肺里,连大
夫都觉得无法挽救了。多亏父亲给了我一副结实的身体,再加上我
命大,虽然开始还吐血,但昏睡了三个多月,居然活了过来。
上小学和上棋社是同时开始的。起初,下课以后,父亲或母亲
领着我到附近的棋社去和大人们下上几盘棋。不久,就让我一个人
去了。但我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听父母话的孩子,很快就开始逃避下
棋,和周围的坏孩子们玩儿纸牌、玻璃球儿、陀螺去了,天黑了也
不回家。我也常常逃学,到附近的防波堤去游泳。
这事儿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逃学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是不
去棋社是绝对不行的。因为父亲希望儿子能当棋手,将来能当名人。
因此,父亲下了命令:“去棋社的时候,让老板把当天的成绩记下
来。”
这下儿可麻烦了。棋社是不能不去了。我把满满一木箱纸牌和
玻璃球儿全都分给了住在附近的孩子们。于是,少年藤泽保告别了
孩子的世界。从那时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萌生了将来与棋相伴
的决心。
学了一年棋,首次和专业棋手对了局。[谱一]是濑越宪作老师
(当时七段,后为名誉九段)和我下的九子指导棋。这是值得纪念
的一局,因为我的棋谱第一次得到了发表。在《围棋俱乐部》(1932
年4月 号)上,濑越老师写道:
“受到横滨的成田义文君的邀请,我和吴君到了那里。见到了
熟人藤泽重五郎氏和六岁的令郎,因此就在比赛的间歇,试着和小
藤泽下了一盘。因为时间关系,棋没能下完,但是在三十分钟左右
的时间里,能够走成这样,实在是少见。大概是因为父亲重五郎氏
是三段,小藤泽的姐姐梅子小姐是初段,家里有着围棋的传统吧。”
棋走得并不怎么好,但是六岁能走成这样,还算可以。
当院生,作福田老师的弟子
1934年,九岁的时候,我当上了日本棋院的院生(专业的苗子),
朝着专业棋手迈出了第一步。当时,院生的打扮儿是白花藏青和服、
小仓步裤裙,因此被叫做“白花组”。和我几乎同期的有曲励起君、
山部俊郎君、铃木圭三君等。比我大五岁的坂田荣男先生是白花组
的老前辈,马上就要入段了。
我和山部君、铃木君后来被称为白花组的三杰。大概是因为我
们关系很好,干什么都在一起,加上在围棋方面的才能出类拔萃吧。
特别是铃木君,读棋的才能是没人不服的。
我们入段以后,在段位赛上,一般用不了八九个小时的限定时
间,早上九点开始的对局常常不到午休就结束了。倒不是说有才能
就有出息,但是铃木圭山君和曹薰铉君确是令我佩服。关于曹君,
后面我还要谈到。被认为将来比我还要出息的铃木君在战败的那年
得了肺炎去世了。
当上了院生不久,父亲带我拜访了住在麻布饭仓片町的福田正
义老师(当时五段)。事先我并不知道是为何而来,其实是商量收
我做弟子的事情。福田老师是本因坊名人的高足,父亲又和本因坊
家很有交情,所以很顺利就谈妥了。这样,我就成了坊门(本因坊
一门)的一员。可是事后不久,为了普及围棋,福田老师被日本棋
院派往德国,所以,我没有真正经历过弟子生活。
白花组时代给我留下了很多回忆。有美好的回忆,比如,和秀
哉名人下五子指导棋,我赢了。秀哉老师是仙人一样的人物。在那
个时代,就是有名的高段者,在秀哉老师面前也要躬身俯首。白花
组的人能和名人对局,那真是难得的机会。因为《围棋俱乐部》要
登载指导棋,我才被选上了。
也有痛苦的回忆。从日本棋院回家的时候,因为想着围棋的事
情,我从横滨车站的月台上掉下去了。周围的人大声呼喊,把我拉
了上来,才免于一死。不是掉进污水沟,就是掉到月台下面去。从
儿童时代,我就秉性草率。
总算小学毕了业,院生生活也进入后一阶段。从这时候起,我
才知道努力钻研围棋。但我又不是那种只知道认真学习的院生。反
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说说我的赌博也未尝不可。
当时在日本棋院,“将棋争上游”这种有着奇妙名字的赌博非
常流行,对局终了或对局间歇的时候,人们立刻就拿出棋盘来开始
鏖战。因为是白花组的人,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干,最初只是围在
四五个令我尊敬的老师周围观看。缺人的时候,就会有人说,“喂,
藤泽,你来充个数。”从玩纸牌的时候,我就不讨厌赌,所以高高
兴兴就加了进去。结果,常常是我一个人赢。我没少从小野田千代
太郎老师(当时六段),长谷川章老师(当时五段)他们那里赚到
零花钱。
和山部君、铃木君他们躲在女子棋室,没命地下将棋争上游,
被抓住骂一顿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总之,我们都够能闹的。
昭和初期的棋坛
简单介绍一下我立志下棋,为当专业棋手而修炼时的棋坛情况
吧。
各派联合、创立日本棋院是在1924年。但由于是乌合之众,不
久就出现了分裂局面,以雁金准一七段为首的数名棋手离开了日本
棋院,成立了“棋正社”。
读卖报社社长正力松太郎看到这种情况,便筹划了“院社对抗
赛”。院是日本棋院,社是棋正社。本因坊秀哉名人对雁金准一七
段的院社对抗赛第一局引起了极大的关注,据说读卖新闻的发行量
一下子长了三倍。
但棋战是秀哉名人占明显优势,雁金七段因超过时间限制而作
负。这次棋战首次采用了时间限制的制度,是值得纪念的一局。尽
管每个人的限定时间是十六小时,但仍然出现了超过时间限制的现
象,这实在是个讽刺。
在领衔的决斗之后是淘汰赛。被称为“怪童丸”的木谷实四段
一连淘汰了八个对手,日本棋院以绝对优势取胜。不久,铃木为次
郎七段、小野田千代太郎六段等人又回到了日本棋院,棋正社的士
气由此低落下来,院社对抗赛也在1928年终止了。
院社对抗赛加速了更新换代。秀哉名人另作他论,雁金、铃木、
濑越等大人物陆续从第一线退了下来,代之而起的是二十岁左右的
桥本宇太郎、木谷实、关山利一等新棋手。吴清源先生从中国来到
日本,更加速了新老交替,迎来了新布局时代。
1933年的秋天,木谷先生和吴先生开始了新布局。据说当年夏
天,木谷先生停留在岳父家的所在地信州地狱谷温泉的时候,和吴
先生一起推敲了新布局的构思。
在段位赛的正式比赛上,两个人同时开始采用新布局,并且取
得了好成绩。不用说震动了棋坛,连社会上也感到了震惊。新布局
确是日本五百年围棋史上的一大革命。在此以前的布局是以小目为
中心,在第三线上的配置。与此相对,新布局是以星位为中心,以
势力和速度为目标的新战法。
明治的秀荣名人也曾多次试着在布局时走星位,但是二连星、
三连星才是新布局的独创。新布局还进一步采用三三、天元、五五
等着法,在盘面上构成几何学图形。
在1933年秀哉名人对吴清源五段的纪念对局上,对新布局的狂
热达到了高潮。如「参考谱」所示,面对名人传统的小目布局,吴
五段采用三三、星位、天元,这种奇特的布局使爱好者们大吃一惊。
这盘棋因名人在终盘放出妙手,吴五段才以两目之差负于名人,但
新布局的明快却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听说这首描写了新布局的短歌也成了人们的话题:
漫漫长夜啊 三三布局 星布局
1934年,平凡出版社出版了木谷、吴、安永一合著的《围棋革
命,新布局法》一书。安永先生是当时日本棋院的总编辑,这本书
作为棋书空前地卖了十万部,听说经济困难的平凡社因此有了转机。
不久,坊门的村岛谊纪五段和高桥重行四段的《打倒新布局法》
一书也出版了,使得对新布局的狂热更加高涨。
我们白花组学习围棋正是在这一时期,但我个人却完全没有受
到新布局的影响。我在院生时代留下了近百局棋谱,但没有一局是
三连星。我偶尔试着走三连星是最近的事情,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
受到了影响吧。
对于木谷先生和吴先生的活跃,当时我也只是感到:真有了不
起的人呢。
我的学习方法有点儿与众不同。我几乎不学定式,只读过野泽
竹朝先生的《大斜百变》。我干的主要是摆前人的棋谱。最爱看的
是附有本因坊秀甫老师讲评的《围棋新报》。我反复地摆了明治初
期的秀甫、水谷缝次的棋谱约八百局。不单单是摆一遍,而是追究
每一着的意思,解答如果是我自己的话,该怎么走的问题。入段前
的一年里,每天十小时以上摆棋谱。1962年,就任第一届名人的时
候,濑越老师说,“你的棋很象秀甫。”这大概就是由于那一时刻
的刻苦学习所造成的吧。
除了秀甫,我还摆秀荣的棋谱。我对秀荣不太熟悉,大概是因
为我觉得秀荣的对手太田雄藏更可亲近。比起秀荣的坚实,我更喜
欢雄藏处处抢先的华丽。
初行中国
白花组时代的回忆还有很多。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38年去
中国的事情。一起去的围棋和将棋的棋手共十名。安永一先生是围
棋方面的团长。那时,安永先生已辞掉了日本棋院的总编职务,担
任了《围棋春秋》杂志的主编。围棋方面的团员有田冈敬一(已逝)、
院生竹内澄明(已逝)、「木尾」和为(现在八段)和我。田冈先
生是福田老师的弟子,相当于我的师兄。他放弃了当棋手的念头,
从事了围棋记者的工作。将棋方面是冢田正夫先生为团长,团员有
加藤治郎、松田茂行、加藤庆次、永泽胜雄。
旅程是先坐船到上海,再沿长江而上,到汉口,然后下南京,
回上海,共一个半月的时间。当时正是占领武汉三镇、日中战争愈
加激烈的时候。在汉口,到处响着枪声。在军人集会所、医院下了
指导棋,还被叫到了军官集会所。那时,士兵和军官之间连伙食都
有天壤之别。还是少年的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都是军人,
待遇却如此不同呢?
关于这次旅行,田冈先生在《围棋春秋》(1938年 6月号)上
有详细记录。这里介绍其中的一部分。
“ 2月24日。海上风平浪静,不知不觉之间已过了玄海滩。像
往常一样,仍然是围棋、将棋、扑克的热战。午饭后,到甲板上去
锻炼身体。藤泽少年勇敢地向安永氏挑战,在相扑上决一胜负。虽
然少年经过了顽强的拼搏,但还是被摔倒了。 2月25日,到达上海。
3 月12日,吃过晚饭,夕阳仍悬在天边。这天,我和藤泽值班。早
上七点就被叫起来,在寒风中洗碗。头天晚上一夜没睡,今天晚上
得想想办法了。”
扑克玩儿的是下注赌大小。开始我不会,别人告诉我之后,我
就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五日元都押上赌了起来。一会儿,就剩下我一
个人赢了。到了上海,买了一个五日元的钱包儿,请大家吃了一顿
炸大虾,还剩了不少。去南京的路上,我把大家的钱都赢了过来,
居然赢了二百日元。当时,大学毕业后的工资是一个月五六十日元。
大概是有人到安永团长那里去哭鼻子了,团长一句话“还给人家!”
于是二百日元又回到别人的怀里去了。安用先生是秀哉名人的高足,
是从理论上对新布局进行了总结的高手。像魔鬼一样的可怕的老前
辈的命令,我是不敢不听的。我和安永先生的友谊一直持续到现在。
说我那时的棋“像抡棍子”的,就是安永先生。
入段前后
1939年秋,根据院生循环赛的结果决定了我的入段。那时我十
四岁。因为昭和的年号就是我的年龄,所以很好记。
入段最使我高兴,我可以作为下棋的开始独立生活了。早晚我
要夺取天下!虽然就任名人、棋圣的时候,我也很高兴,但是却没
有入段时的那种新鲜感。
入段前后,棋坛的组织有了很大变化。
1938年举行了秀哉名人的引退棋战,挑战者是在决定挑战者的
循环赛上取得第一名的木谷七段。每人的限定时间是四十小时,中
间有十几次间歇,可谓大规模的引退棋战。这次的观战记是由川端
康成氏写的,发表在东京日日新闻上,受到了极大的好评。执先的
木谷七段以五目取胜,那时的名人六十五岁,并且听说身体也不太
好。现在,我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秀哉名人引退的年龄了。
名人在引退前把本因坊所在地赠送给了日本棋院。到此为止,
本因坊一直是终身制,就是说,一旦成为了本因坊,到死都是本因
坊。时代不同了,以前很自然的事情现在就行不通了。这样,“本
因坊战”就诞生了。最初,本因坊战还有个罗嗦的名字“争夺本因
坊所在地全日本专业棋手锦标赛”。本因坊战的创设给现在的头衔
战打下了基础。本因坊战的预选赛从1939年 6月开始,关山利一六
段在六局决胜负的决赛中战胜了加藤信七段,登上了第一期本因坊
的宝座。
与此同时,木谷七段和吴七段的十局棋也倍受人们的关注。我
的入段正是在锦标赛制度和明星体制确立起来的时代。只要有实力
就可以夺天下的新时代到来了。
在1940年春天的段位赛上,棋手藤泽保起步了。在此之前,我
作为坂田先生(当时四段)的助手到了大连,并在满洲各地转了一
圈儿,前后一个月左右,在段位赛之后赶了回去,前期的成绩是五
胜三败,后期的成绩是四胜四败。
第二年,1941年的段位赛上,我算是下出了风格,前期竟八战
八败!因为不讲究胜负,总算得到了报应。棋走得并不坏,但是准
出臭棋。一旦出了臭棋输了棋,就开始担心是不是还得出臭棋,于
是便不再冷静,于是便恶性循环。八盘棋下完以后过了一会儿,我
哭了:“怎么就这么废物呢?”
因为下棋而哭,有两回。还有一次是在1970年的名人战循环赛
上。在关西棋院和本田邦久君下完棋之后,在回来的新干线上,当
我想到“今年的名人战又不行了吧”,情不自禁眼泪一下子流了下
来。但是哭不一定是坏事。在循环赛剩下的比赛中,我一路胜利,
成了挑战者,战胜了林海峰君,第二次就任了名人位。
八连败之后,我拼命学习,还到镰仓的寺院去坐禅,下了不少
工夫。大概是因为这,在秋天的段位赛上八战八胜,获得了二部(
低段部门)的一等奖。总之,与其说是竞技状态太不安定,不如说
自己还没有真正的实力。
我对因连输而烦恼的年轻人讲起自己八连胜八连败的故事。根
本没有必要因为输了几盘棋就烦恼不堪。
二 青年时代
满洲的一年
入段三四年以后,升为三段的时候,用了“秀行”这个名字。
不是念作“しゆぅこう”,而是念作“ひでゆき”。不过,怎么念
都科研。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因为觉得比原名“保”显得厉害
些罢了。
1943年,福田老师问我想不想去满洲。一听说去了满洲,每月
收入二三百日元,我马上就出发了。虽然是当了棋手,但和有名的
高段棋手不同,比赛既不多,生活也困难,并且我也开始感到,身
为长子,就应该负担一家的生活。
满洲的经历在多种意义上都变成了我的血肉。和福田老师、「
木神」原章二君(现在九段)、安田清君(关西棋院,现在五段)
在一起,精神上没有负担。以长春为中心,以满洲铁路或政府的职
员、军人为对手,一天下个十局左右就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就是自
由时间了。
利用多余的时间学了不少东西。把白天下过的棋做成棋谱,进
行反省。几乎都是让九子的指导棋。虽然让的子很多,但还是可以
学到东西。让子棋也是只有一个好点,应该认真考虑,找到这个好
点。有的年轻棋手认为下指导棋会把棋下粗,因而不喜欢和爱好者
下指导棋。这是毫无道理的错误认识。不管是分先还是让子,心态
一样,都是学习。
如饥似渴地读中国古诗也是这一时期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不知
道自己的实力,急着要找个解决的办法,想靠诗开辟一条道路吧。
认识川野宗宽法师也是这一时期的珍贵回忆。一天早上,我在
长春的街道上散步,走到了临济宗妙心寺一派的寺院,无意中走了
进去,僧人把我带到了川野宗宽法师那里。听说川野宗宽法师是个
很伟大的人,他说:“不管从事什么职业,下棋的只管专心下棋。
比起悟出什么道理来,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才是通向悟、通向佛
的道路。”从那儿以后,我每天早晨都到寺院来坐禅,或听法师讲
道。在我年轻的心里,好像悟出了什么似的。
因为征兵检查身体,我被叫了回来,结束了在满洲十个月左右
的生活。直到战败还留在满洲的福田老师,在战败一年后好容易活
着回来了。
我回国的时候也很危险,正是塞班岛失守、败势渐渐明了的时
候。安全地回到家里,我妹妹绫子说,当时我和弟弟旭高兴得都放
不开拉着的手。
身体检查的结果是丙级合格,属于可以不入伍的第二国民兵。
这是有原因的。本来在满洲就有点儿营养失调,得了胸膜炎,没少
上医院,并且检查的前一天,曲励起君(现在九段)来找我,我们
去赶海拾潮,没命地玩儿,晚上就发了烧。甲级合格是根本不可能
的。或者,也许是懂围棋的检查官照顾我?
木谷道场
再往前说说吧。我常去平冢的木谷老师家。木谷门下的岩田达
明君(现在九段)、赵南哲君(韩国棋院,现在九段)和我从院生
时代就是朋友。我和他们常在一起下棋。
大概是1932年,木谷老师对我说,一个月有一次研究会,问我
来不来。直到现在还在持续着的木谷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有时
我就住在那儿,有时就陪老师去旅行。也曾受到木谷美春夫人的不
少照顾。
美春夫人说,“藤泽先生常来我家,辅导弟子们学习。我常对
弟子们说,要像藤泽先生那样努力学习,增长棋力。”
大平修三君说,“当时的藤泽秀行先生真潇洒,是我们弟子的
理想人物。突然就来了,让我和筒井胜美君(现在四段)四子,把
我们收拾一顿,突然就又走了。我当时想,世上真有厉害的人啊!
从那时起,我就很尊敬秀行先生。”
我还厚着脸皮请求过木谷先生,“教我一盘棋吧。”前边儿说
过,我不知道自己的实力,因此很想知道和一流的老师能够下到什
么程度。老师很高兴地答应了我。那盘棋没有下完,棋谱现在还保
存着,下得相当不错。这证明青年秀行的棋一点儿一点儿地长起来
了。
棋手和战争
但是到了1945年,就谈不上下棋了。三月,除了我和上高中的
弟弟旭,全家都疏散到母亲娘家的所在地千叶的木更津去了。路上
父亲全凭母亲背着。
五月,位于赤坂溜池的日本棋院也被烧毁,对局只得中止了。
以后,在横滨大空袭中,我家的房子也化为灰烬。那天的事情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早,B29 轰炸机成群结队出现在横滨上空,狂
轰滥炸了两个多小时。开始,我躲在防空壕里,后来发现人们都逃
出了防空壕,就剩下了我一个人。弟弟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从防空
壕里逃出来的时候,被幸而没有爆炸的燃烧弹擦伤了手,现在手上
还有伤痕。逃得太晚了,周围一片火海。我沿着铁路跑,总算没被
烧死。第二天和弟弟在附近的小学见了面。母亲前来探望我们,让
我和弟弟到木更津去,自己整理了我家的废墟,才回到木更津来。
九月,父亲重五郎因衰老去世了。他常说,“战争不结束,我
是不会死的。”那年他九十岁,可谓长寿了。葬仪之后,我在墓前
聚精会神地为他朗诵了般若心经。
在木更竟借了不到一千平方米的土地,生活总算维持了下来。
横滨的房地产也变卖了,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也算解决了眼前的困
难。
当时,谁都很困难。听说后来本因坊九连霸的高川格先生也在
黑市上卖过鱿鱼干儿。并不过,我们还算是幸福的,虽然饿着肚子,
却没有扔掉围棋。比起应征到外地、吃尽了苦头才回来的「木尾」
和为君、曲励起君他们,我们要轻松得多。还有些伙伴因战乱离开
棋坛,终于没有再回来。前面提到的铃木圭三君就是其中之一。
由于日本棋院被烧毁,棋赛也中止了。我无事可干,成了架儿
上的鸭子。战后一时没有了段位赛,我就在木更津一边儿学着干农
活,一边儿等着比赛重新开始。
值得纪念的是,就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本因坊战仍然在继续着。
1945年的第三期本因坊战是桥本宇太郎本因坊对挑战者岩本薰七段。
其中第二局就是有名的“原子弹下的对局”。原定在广岛市内举办
的对局因警察的劝告移到了郊外,这样,有关人士才幸免于难。
棋坛的复兴出乎意料地快,1946年春天段位赛就恢复了。有的
人以复员军人的形象出现,有的人背着背包从疏散地赶来,全部棋
手的将近百分之九十、即四十名棋手参加了战后第一次段位赛。谁
都渴望着对局。对局场所不断地变换,就像吉普赛人的生活,而位
于高轮的围棋会馆是在1948年春天才有的。关于我当时的情况,《
棋道》(1947年 4月号)上有如下一段趣话:
“战后的混乱时期是没人不梦想着做买卖的掮客时代,连棋手
也无法下棋了。我们的天才藤泽秀行四段也被卷进了做生意的漩涡,
不,应该说顺应了时代的潮流。政说,生活不安定,学习也没有效
果,于是毅然投身于做生意的潮流之中。有时,他突然出现在棋手
中间,“谁认识想买汽油的人?”“多少钱?”“一千桶三百万左
右。”“....”“我这儿有被子。”“我买一条。”“一条?不行!
要买的话,一万条一快儿买。”“....”“有人想买牛,有没有人
想卖牛?”“他人在哪儿?”“千叶县。”“就是有牛也不好运呀!”
“没关系,我拉着去!”“....”
就是这样,他似乎学到了不少掮客的技术,但是没见他赚到什
么钱。不过,他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们就见不到现在这位势如破竹
的棋手了。大概是老天太爱惜他的才能,才没有让他赚到过钱吧。”
因为吃不上饭,我干了各种各样的事儿,这是事实。但是在我
的记忆上,我从没赚到过钱。到底是棋手的生意经啊!
围棋新社事件
1947年 5月发生了围棋新社事件。前田陈尔七段、坂田荣男七
段、「木尾」原武雄五段、山部俊郎四段、桑原宗久三段、盐入逸
造二段、儿玉国男二段、石毛嘉久夫二段等八个人脱离了日本棋院,
成立了围棋新社。
其表面的理由是,针对日本棋院的现状提出的改革方案没有被
棋院的上层领导采纳。确实,年轻棋手积怨已久。处在那个时代,
单靠围棋是无法生活的。这还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没有长远的计划,
这却是无法让人忍耐的事情。
我也被当做了改革派,因此也受到过加入围棋新社的规劝。山
部君级曾抱着极大的热情劝诱过我。但是,这件事情是我不能同意
的。假如我也离开了日本棋院,有希望的年轻棋手差不多就都走了。
日本棋院培养了我,我怎么能走呢?我对山部君说,“不管围棋新
社的宗旨如何,我要留在日本棋院,为改革做贡献。我们来共勉吧!”
这样,我和山部君分了手。我相信我的判断没有错。
怀着极大的抱负独立出来的围棋新社很快就无路可走了。无奈
人少,努力也无济于事。作为挽救的最后手段,读卖新闻策划了坂
田七段以先相先的优惠条件,向当时最强,并且最有名气的吴清源
八段挑战的棋战。三局棋以吴先生三连胜告终。如果坂田先生能赢
的话,围棋新社的士气高涨,也许还能坚持一阵子。「木尾」原先
生以执先并倒贴子的优惠条件也向吴先生进行了挑战,也败下阵来。
也许是因为败阵才使「木尾」原先生觉悟起来,不久,他一个人又
回到了日本棋院。其他七个人是在1949年春天回到日本棋院的。为
了他们的复归,木谷老师和藤泽库之助先生尽了极大的努力。
原来都是伙伴,因此我们之间什么隔阂也没有。围棋新社事件
使得购置新的围棋会馆实现得更快了,也使得日本棋院渐渐地完备
起来了,可说是坏事变成了好事。
发行围棋报
在高轮设置了日本棋院会馆的1948年年初,我从疏散地搬到了
西荻洼的公寓。因为不能只靠棋赛维持生活,只好教棋。马上,我
就挂出了围棋教学的小招牌,每星期日把公寓当做教室指导爱好者
下棋。第一个星期日没来一个学生,真够扫兴。但是第二回一下子
来了十来个人,弄得我穷于应付。大概是战后的混乱得到了平息,
想要学棋的人也多起来了吧。因为学生太多了,围棋教学两个月就
中止了。后来,因为有人坚决要求继续跟我学棋,我便以五六个人
为对象,用上门教棋的办法把教学持续了下来。
那时,在我的学生之中有东京大学经济系的学生横井利彦君(
后来是丸万股票公司的经理),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我和他
的亲密交往一直没有中断。横井利彦君曾写道:
“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围棋上的师生关系,可有一天,藤泽老
师突然来到了我的公寓,说想要学习学习。当时,我正处在以书橱
里排列着难读的著作为荣的年龄。他想从书橱里找出一本有意思的
书来,结果把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借走了。过了几天,他来还
书,我问,“怎么样?懂了吗?”他的回答很独特,“不知道懂了
没有,反正从头读到了尾。”
历史书、哲学书,只要是身边儿有的,都一本本儿拿去看。在
求知欲、探求欲上,我简直不是对手。他还读了《资本论》,把我
吓了一跳。”
虽然是一知半解,但确是学习过。我坚持认为,要想开拓棋艺,
必需开拓心胸。为此,我必须在与围棋无缘的世界中学习。现在,
我仍然这么认为。我还跟横井君的朋友用围棋和英语交换教学的方
法学过英语。
和横井君认识了半年,我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办围棋报的事情。
当时高川先生办了《围棋报》,给了我们很大影响。
虽然受到了周围的许多反对,但是事情进行的还算顺利。有人
肯无偿提供事务所,通过介绍还认识了肯帮助解决难于入手的纸张
问题的人。我和横井君一个人五万解决了眼前的资金问题。这笔钱
是我卖了父亲留下来的棋盘棋子才张罗到的。
1948年 9月,月刊《围棋研究》终于创刊了。四页的小报,定
价十日元。我任责任编辑,横井君是编辑兼发行人。岛村利博六段
(现名俊广,九段)的贺信写得很妙,“如果藤泽秀行能赚钱,日
本就不再有穷人了,那该多幸福啊!”看来,生财有望。
横井君后来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没有经过周密的安排,
特别是根本没考虑到怎么卖出去。”
确实没卖出去。期待中的广告收入没拿到,最要命的是连纸张
也成了问题。结果只出了两期就不得不停止了。常说的“三期杂志”
是指那种短命杂志,而我们连第三期也没出成。不过这也是棋手和
学者的生意经的必然结果。
但是在内容上,即使现在看来也不坏。原稿是两个人写的,横
井君的评论很出色,用假名代替围棋术语以及深奥的汉字也是横井
君的功劳。例如把“征”写作シチヨゥ,把“开”写作ヒラキ。后
来,其他报刊杂志也都用了这种方法。完全可以骄傲地把《围棋研
究》看作围棋报刊杂志的先驱,只不过超过时代太远了。
办报是失败了,但是写棋书却赚了一大笔。一册一百日元的技
术书,一共卖了一万册。用十万日元的稿费作本钱,在阿佐谷买了
三百三十平方米的土地,盖了房子。记得那时三。三平方米才一千
八百五十日元。
不能总是把母亲和弟弟妹妹放在木更津呀。为此,想尽快有个
自己的家。所以新家建成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新家建成后不久,我就结婚了。1950年秋天,亲戚们聚集在新
家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宴会。那时的家庭有妻子元子、母亲、弟弟、
妹妹,共五口人。
成立了家庭、娶了妻子,但是我还是不安心,爱赌的习性又抬
头了。那时虽然在围棋上下了比别人多一倍的工夫,但是出入自行
车赛场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因为总是从棋院预支工资,便有了一个
“借钱大王”的绰号。我几乎没有往家里带回过钱去,当然,我妻
子也从来没有轻松过。
当时的《棋道》(1952年 7月号)写道:
“前一阵儿还穿着藏青白花和服,像个孩子一样,不知什么时
候一下子变成了堂堂男子汉。建立了家庭,生了孩子,顺利地升到
了七段,怀着兼任不拔的取胜心和逼人的果敢,面对对手勇气十足,
毫不畏缩。因为他在赛车上输了不少钱,我就说,“输多了可是要
影响下棋呀!”他马上率直地回答道:“那可不一定。”他这么一
说,我反倒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了。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说起自行
车赛,有一天早上下大雪,他一点儿不在意就去了赛车场。坐在公
共汽车上,他大声问道,“司机,今天有赛车吧?”弄得满车乘客
都大笑起来。这么大的雪,怎么可能有赛车呢?(....)藤泽这家
伙,不管对手是吴清源,还是桥本或木谷,他都不在乎。就像河童
头上顶着水,满不在乎。”
(译注:河童指日本传说中的妖怪,水陆两栖,形如儿童,嘴
尖,全身发青,有鳞,头顶凹陷,盛有水。)
执笔者是日本棋院的总编辑、以观战记者闻名的宇崎玄玄子先
生。把「木尾」原、山部和我命名为“战后三杰”的是他,说我是
“异常感觉”的恐怕也是他吧。
三好达治老师
五十年代初的一天,看完自行车赛回来,在新桥偶然遇到了熟
人三好达治老师。我常看三好老师的诗,老师喜欢围棋,不一会儿
就情投意合起来。他请我到鸟森的酒馆儿去喝酒。这已是过去很久
的事情了。现在写出来而没什么关系。酒席上,我们争论起来。引
起争论的是陶渊明题为“饮酒”诗的一节。
结庐在人境 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我正在用日语吟咏这首诗,老师说,“不对!应该是,而有车
马喧。”尽管他是日本有名的大诗人,但在这一点上,我是不能苟
同的。我认为不念成“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前后文就不通
了。但是老师坚决不同意。后来我们吵了起来。记不得是怎么收场
了,在电车上他突然亲了我一口,“藤泽君,我可喜欢上你了!”
把我吓了一跳。
我是从十几岁开始念中国古诗的,因为这次争论,我更喜欢中
国古诗了。三好老师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这些事情,现在我还常
常回忆起来。
我最喜欢陶渊明。我喜欢他的诗读起来琅琅上口,最典型的就
是从“归去来兮”开始的《归去来辞》。我也喜欢李白。李白写酒
的诗极多。后来我那么能喝,没准儿是受李白的影响。
1950年前后和吴清源
至此,我很少谈到我的围棋,可能有人会觉得奇怪。确实,1950
年前后的我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虽然被称为“战后三杰”,
并参加了临时的棋战,但和现在的有名棋手是不一样的。
当时的正式棋战只有春秋两季的段位赛和本因坊战。段位赛还
算顺利,但是怎么也进不了本因坊战。现在,棋战有十多个,有点
儿实力,立刻就被捧出了名,成了明星,但那时可不一样。
那时,第一位是吴清源先生。他在1941年和木谷老师下了十局
棋,名符其实地把木谷老师降为先相先,成为最强者,并且战后吴
先生也是遥遥领先。下面记载的是吴先生战后的十局棋。(时间是
每次十局棋终了的年代)
1) 1938年 和桥本宇太郎的十局棋
第八局把对手降为先相先。六胜三败一持棋(持棋作和)
2) 1949年 和岩本薰的十局棋
第六局把对手降为先相先。七胜二败一持棋
3) 1951年 和桥本宇太郎的十局棋(先相先)
五胜三败二持棋
4) 1952年 和藤泽库之助的十局棋
第九局把对手降为先相先。七胜二败一持棋
5) 1953年 和藤泽库之助的十局棋(先相先)
第六局把对手降为让先。五胜一败后中止
6) 1954年 和坂田荣男的十局棋(先相先)
第八局把对手降为让先。六胜二败后中止
7) 1956年 和高川格的十局棋
第八局把对手降为先相先。六胜四败
吴先生的成绩无可挑剔。十局棋这种比赛制度非常严厉、残酷,
那是现在的锦标赛比赛方式所无法比拟的。就像以前的剑客一个对
一个用真刀真枪比武一样。吴先生把所有的棋手都降到了先相先或
让先的地步,可以说是实力超群。
最残酷的例子是与藤泽库之助先生的十局棋。根据段位赛制度,
库之助先生在1949年成为第一位九段棋手。第二年,吴先生也升为
九段。吴先生不属于日本棋院,也不参加段位赛,是为了表彰他的
成绩,以推荐的方式授予他九段的。这样,在围棋史上就有了两位
最初的九段。这下子成了问题。那时并不像现在这样,扔块石头就
能砸着个九段,而是还和秀哉名人以前一样,普遍认为“九段就是
名人”。名人怎么能有两个呢?两个九段应该势不两立,应该决一
雌雄。
但是库之助先生和日本棋院与吴清源先生所属的读卖报社又处
于对立状态,因此两个人的决斗一直无法实现。读卖新闻上登载的
通告也是造成对立的原因之一:
“围棋爱好者们所期待的吴氏与藤泽库之助九段的对局,尽管
吴氏随时准备应战,但是因为藤泽九段根本没有出场的想法,所以
不能实现。并且升段以后的藤泽九段一蹶不振....”
写成这样,谁不生气呢?库之助先生在《棋道》杂志对读卖的
无礼行为进行了反击,“不用说十局棋,就是二十局、三十局我也
没问题。”接下来是“到底谁无礼?”“无礼者,读卖也!”这样
的互相揭短儿,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最终,双方总算达到和解,
开始了全民注目的十局棋。
库之助先生输了。虽然每一局都进行了激烈的角逐,但是他还
是没能避免过火的着法和臭棋。藤泽家族怎么也免不了轻率的毛病。
代表日本棋院出战,却被降为先相先的库之助先生处于破釜沉
舟的境地。他再次从先相先出发向吴先生挑战,又再次失败,于是,
不得不离开了日本棋院。对于库之助先生来说,这是过于残酷的十
局棋。那时他改名朋斋,一直等到1959年才又复归日本棋院。
我那时干了些什么呢?虽然机会不是完全没有,但从结果看,
我还是袖手旁观了吴先生独霸棋坛。1949年举办了“吴与新人擂台
赛”,从五段中选出了杉内雅男先生、小泉重郎先生(第二年死于
结核病)和我,执黑向吴先生挑战。杉内先生赢了,而我却惨败。
1954年举办了“吴九段对日本棋院最强七段战”,我仍不是对手。
也许是我吹牛,我那时觉得,如果自己把握住不出问题,即使
是吴先生,对付我也不那么容易。只要学习,下次遇到吴先生,一
定能赢。1961-1962年,在第一期名人战上,这一愿望终于实现了。
我希望现在的年轻人能有和我一样的气概。
应该也谈谈1950年关西棋院独立的事情。但是与记述围棋新社
情况有所不同,因为我对事情的内幕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一部分强
硬派因为不满意日本棋院的管理,脱离了出来。因此我没什么资格
谈论这件事事情。不过,对于下棋的来说,东(日本棋院)西(关
西棋院)是不分的。从那个时候,我与关西棋院的棋手之间就丝毫
没有隔阂。和洼内秀知先生的来往在那以前就开始了,宫本直毅君
把我当做哥哥一样看待。我在大阪的研究会有很多关西棋院的年轻
棋手前来参加,后边儿将要谈到的秀行军团,也有不少关西棋院的
人。已经不是说“东”道“西”的时代了。我认为早晚有一天两家
会统一起来。
吴先生是无形的独占鳌头,还有高川先生的本因坊九连霸也是
一个伟大的业绩。虽然每一次的预测都是高川先生不利,但他还是
依次战胜了桥本宇太郎、木谷实、杉内雅男、岛村利博(连续两年)、
藤泽朋斋、杉内雅男、木谷实,创造了足以和吴先生媲美的纪录。
第九期本因坊战,我登上了擂台,详情让给下一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