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创作的儒家美学精神
(2011-04-27 22:58:07)分类: 文学评论 |
翟文铖
内容提要:汪曾祺对儒家文化的继承,最有价值的部分不在于他接受了多少伦理观念,而在于他真正领悟了儒学是一种人生美学,并以自己的作品加以阐释和弘扬。他对“游于艺”的艺术人格的标举,对中和之美的人生境界的倾慕,对诗教传统的认同,都反映了这种审美意趣。
关键词:汪曾祺;儒家美学;游于艺;中和;诗教
汪曾祺被称为“最后一个士大夫”,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关联,自是有目共睹。汪曾祺认为,自己受道家和佛家的影响非常有限,而“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1](P300~301)他曾用这样的诗句进行自我定性:“有何思想?实近儒家。人道其里,抒情其华。”[2](P55)对于儒家文化,汪曾祺也并不是全盘照搬,而是有所侧重。他固然接受了一些儒家伦理,但对他影响最大的却是儒家的人生美学。他对“游于艺”的艺术人格的标举,对尚中尚和的人生境界的推崇,对传统诗教的认同与继承,都反映了这种接受倾向。
一、“游于艺”的艺术人格
汪曾祺认为,儒家的精神内核是“仁心”和“恕道”。[3](P119)关于汪曾祺创作与仁学思想的关系,孟庆澎的《仁爱与抒情》(《小说评论》1998年第5期)、摩罗的《末世的温馨》(《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等论文,都有详尽论述,此处不再缀述。我想强调的一点是,对于儒家仁学思想,汪曾祺的接受是有所选择的,他曾说:“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1](P301)这里的“人情”,指的是儒家伦理情感。这种“人情”以亲情为起点,由己及人,以等差的形式加以推衍。汪曾祺有一篇随笔叫《继母》,借林则徐女儿的遗联和民间戏曲《鞭打芦花》,盛赞了“孝”和“悌”这两种伦理亲情。他笔下的“人情”还超出亲情,辐射为更具普遍性的“义”。《大淖记事》,十一子受了毒打,出于义愤,所有的锡匠都停下工来,“顶香游行”,为他声援。《故乡人·钓鱼的医生》写了一个叫王淡人的民间郎中的事迹,一件是给破落子弟治病,几乎用尽了祖传的麝香、冰片;另一件是冒死泅渡急流,到一个被大水围困的孤村里,给病倒了的村民治病。他的这些行为,急人所急,救人危难,是“义举”。《塞下人物记》中,王大力为营救一列火车,抛开了铁轨上的杉篙,力尽而死,可谓“舍生而取义”;他的同伴们同样仁尽义至,供养起了他留下的媳妇和儿子。他标举道德人格,却没有过多的说教意味,主要是因为他强调的不是“理”,而是“情”。也正是由于对“人情”的重视,使得汪曾祺的小说带上了人生美学的意味。
汪曾祺小说更具特色的部分在于,他在倡导以伦理情感为核心的道德人格的同时,还崇尚一种艺术人格。孔子认为,艺术有助于道德人格的生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才能成为“君子”。孔子所谓的“游于艺”的“艺”,“主要是从熟练掌握一定物质技巧即技艺这个角度来强调的”。[4](P261)汪曾祺笔下人物的各种艺术创作、工艺技能,实际上都可以归入广义“艺”的范畴。汪曾祺在评价阿城的《棋王》的时候说:“人总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人总要有点东西,活着才有意义。”[1](P414)汪曾祺所欣赏的人物,总有“呆”的东西,这种呆的东西,是艺术,是技能,是一种劳动,也可以是一种爱好。麻皮匠精熟快捷地缝着鞋,大福子用琵琶弹出古曲,吴颐福麻利地捏出糖兔子(《晚饭花·三姊妹出嫁》),季匋民屏气凝神,挥毫泼墨,沉潜于艺术世界(《鉴赏家》),管又萍画技精湛,能画出“传神阿堵、颊上三毫”的喜神(《喜神》),兽医的医术高明,施以简单玄奥的针法,疾病的牲口立刻痊愈(《兽医》),王小玉飞针走线,能刺绣出惟妙惟肖的“百蝶图”(《百蝶图》)……“对技能的熟练掌握,是产生自由感的基础。所谓‘游于艺’的‘游’,正是突出了这种掌握中的自由感。这种自由感与艺术创作和其它活动中的创造性感觉是直接相关的,因为这种感受就其实质说,即是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相统一的审美自由感。”[4](P261)人生活在这种自由境界中,才能有效对抗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避免陷入精神枯竭。
汪曾祺写技能不是为了单纯表现技能,而是为了写“技进乎道”的生存境界。在此方面,最典型的就是小说是《戴木匠》。一旦戴木匠上了车床,开始操作,他就仿佛“与车床连在一起,是一体了。”他操纵车床,“木花吐出来,旋刀服从他的意志,受他多年经验的指导,旋成圆球,旋成瓶颈状,旋苗条的腰身,旋出一笔难以描画的弧线,一个悬胆,一个羊角弯,一个螺纹,一个杵脚,一个瓢状的,铲状的空槽,一个银锭元宝形,一个云头如意形……狭狭长长轻轻薄薄木花吐出来,如兰叶,如书带草,如新韭,如番瓜瓤,戴车匠的背佝偻着,左眉低一点,右眉挑一点,嘴唇微微翕合,好像总在轻声吹着口哨。”[5](P141)这时候,物我两忘,游刃有余,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劳动已经上升到美的创造的层次。这个“技进乎道”的境界实际上已经达到了孔子所说的“依乎天理”的形而上高度,而“这种境界在后世都被引用为一种审美和艺术的最高境界。”[6](P77)
徐复观先生认为,“艺术境界,与道德境界,可以融和。”[7](P16)在汪曾祺的笔下,优游于各种艺术或技艺中的人,往往拥有良好的德行。《岁寒三友》中的靳彝甫,冬养水仙,春放风筝,夏养荷花,秋养蟋蟀,平时沉醉于绘画世界,对三块田黄石章更爱若性命,这样的人,一旦朋友有难,总能慷慨相助,竟至卖章救急(《岁寒三友》)。锡匠们个个工艺纯熟,剪剪焊焊、敲敲打打,一两顿饭的工夫就能做成各种锡器,这些人都很重义气,“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大淖记事》)郎中王淡人,“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一旦发生了水灾,瘟疫流行,他能泅渡急流,冒险救人(《故乡人·钓鱼的医生》)……艺术的自由和道德的自由是契合的,“‘游于艺’和‘从心所欲不逾矩’,虽然似乎前者只讲技艺熟练,后者只讲心理欲求,但从合规律性和合目的性相统一的角度看,这二者是有贯穿脉络和共同精神的。只有现实地能够做到‘游于艺’,才能在人格上完成‘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不逾矩’便不只是道德的教条,而是一种人生的自由。前者是外在技艺的熟练,后者是内在人格的完成,但在孔学里,二者又有其深刻的联系。”[4](P262)实际上,这个论题涉及了美学上美与善的统一关系问题。
汪曾祺创作最有特色的部分,不是对道德人格的张扬,中国古代小说多贯穿着惩恶扬善的主题。汪曾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弘扬道德人格的时候并不一味说教,而是强调伦理情感,把关注点集中在“人情”上,本身带有人生美学的意味。在此基础上,他尽一步以“游于艺”的审美精神,着力构建一种艺术人格,试图使艺术人格与道德人格实现互补,让二者妙合无间,进而达到儒家美善统一的人生境界。
二、“中和”之美的人生境界
对儒家而言,中庸是最高的道德准则与处理矛盾的基本原则,具有普遍价值观和方法论意义。它大致包含“执两用中,用中为常道,中可常行”三重意思。[8](P674)朱熹《中庸章句》云:“游氏曰:以性情言之,则曰中和;以德性言之,则曰中庸也。然中庸之中实兼中和之义。”一般认为,儒家美学的中和之美就是在中庸哲学的基础上提出来的。《礼记·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至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在这里,明确地将中和的意蕴与天地人三位一体的境界、天地化生万物的大德等同,天性、人性、物性合而为一。[9](P165)在天、地、人相互关联的不同层面上,中和有着不同的含义:在人与自我关系上表现为节制,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表现为和谐,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表现为统一,在人与天命的关系上表现为认同。在这多重关系之中,汪曾祺的创作都表现出了趋于中和的审美趣味。
在人与自我的关系上,中和之美讲究自我克制,要求“温柔敦厚”,不“狂”,不“狷”。这种人性素质投射为艺术规范,就是所谓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即“要求从思想内容,到文学语言,都不能过于激烈,应该尽量做到委婉曲折,而不是过于直露。” [10](P21)汪曾祺所谓的“平淡”,就反映了这种审美倾向。他笔下的理想人物,情绪不走极端,如《大淖记事》中的巧云,被破了身之后,没有流泪,更没有想到跳到淖里淹死,而是迅速扶平杂乱的心绪,“她想起该起来烧早饭了。她还得结网,织席,还得上街……”一切都淡定从容。汪曾祺还主张叙述态度的克制,他认为“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经过反复沉淀,除净火气,特别是除净感伤主义,这样才能形成小说”。[1](P461)他还讲究造语平淡,但平淡不是枯瘦,而是消尽繁华之后的平淡,即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所说的:“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绚丽中来,然后可造平淡之境。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人物的平和,叙述的节制,语言的简淡,实际上都是中和之美在文本不同侧面的表现。
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中和指向人际关系的和谐,社会的和谐。“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中庸》)“中”就是喜怒哀乐的中节,礼之所由生;而“天下之达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中庸》)指的是人际秩序的井然。在《老鲁》、《岁寒三友》等众多的小说,汪曾祺津津乐道于人与人之间的和乐情形;在《云致秋行状》中,他对云致秋与各种角、领导、群众之间的关系的融洽,赞叹不已;他喜欢写“宴乐”,很多人聚在一起,自然是其乐融融;他爱好游山览胜,但须群体游览,呼朋引伴。这种群体和谐不仅是一种伦理要求,而且是一种内在精神,“一个人离开了他人,离开了人伦,就谈不到‘仁’,就没有了‘心’,没有了精神世界。”[11](P139)《寂寞和温暖》中的女主人公沈沅,被划为右派,在工作单位挨整,精神立刻崩溃。她的精神为什么会这样脆弱呢?因为群体的和谐是她的精神基石,一旦被孤立、被敌视,她就陷入孤独,而在孤独中,他不能感受到自身的价值。
中和之美讲究人与天的和谐,即“天人合一”。不是天合于人,而是人合于天。在天面前,人是非常渺小,所以孔子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论语·八佾》)面对天的无情,儒家采取一种坦然受之的超越态度。孟子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孟子·万章上》)荀子说:“节遇之谓命。”(《荀子·正名》)《易·系辞》上也说:“乐天知命故不忧。”这就是儒家的天命感。在许多作品中,汪曾祺都写了命运的无奈,或因社会的动荡,或因贫穷的钳制,或因天分的局限,或因情感的挫败,或因疾病的困厄,或因生死的无常,在命运的流程里,一切都无可抵挡,个人显得那么乏力,那么无奈。无论是扬州人,还是南京人,不管多么精明勤劳,都不免随社会局势的恶化而落魄(《落魄》)寡妇文嫂母女受当司机的女婿的照顾,活得有滋有味,但女婿出车祸,生活一下子破碎了(《鸡毛》);陈小手精于接生,活人多矣,救了军阀团长的太太孩子,却因碰了他的女人而被无辜杀害(《故里三陈·陈小手》);年轻有为的蔡德惠有志于生物分类研究,却在营养匮乏的情况下死于肺结核(《日规》);两个卖艺的穷人,一弹一唱,配合默契,做了几天露水夫妻,男子却因绞肠痧暴亡(《露水》);管又萍善画遗像,最后的作品画的不免是自己(《喜神》);杨渔隐不顾世俗,娶了丫鬟小莲子,夫妻恩爱,一朝急病死去,断了一段美好姻缘(《名士和狐仙》)……人是渺小的,天命是强大的,幸福,愿望,奋斗,都在命运的冲决中烟消云散,除了坦然接受,人还有更好的选择吗?这些小说,喟叹了命运的强大,流露了些许同情与苦涩,也带着看透了造化把戏的顿悟。汪曾祺的这种命运感,无疑来自儒家顺应天命的意识。
中和之美,讲究内外平衡,主客一体,以达到和谐之境。汪曾祺曾这样谈到自己的审美趋向:“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12](P95)这个“和谐”,就是儒家的中和之美。
三、古老“诗教”的现代意趣
儒家诗教强调诗歌的社会职能,“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汪曾祺非常注重文学的社会功利作用,他曾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得失,首先是社会的得失。我有一个朴素的、古典的想法:总得有益于世道人心。”[1](P222)他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换人心,正风俗。”[2](P198)这些观点与诗教传统无疑一脉相承。
孔子曾用“思无邪”来概括《诗经》的特点(《论语·为政》),此后,“思无邪”就被看成诗歌的思想标准。但“思无邪”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原意而言,“思”是句首语助词,“无邪”就是“无疆”,意为博大。孔子大约采用了“断章取义”的用法,言诗歌的思想纯正而无邪僻。后儒多从维护封建道德的角度,解释得越来越正统僵化。但《郑风》、《卫风》中的部分爱情诗,近于“淫诗”,又非封建伦理所能涵概,因此留下一些困惑。在汪曾祺的诗教观念里,“思无邪”不仅是诗歌的思想评价标准,也包含着一种生存伦理,一种人生的美学境界。在与香港女作家施叔青的对话中,汪曾祺给出了自己的解释:“我有一种看法,像小英子这种乡村女孩,她们感情的发育是非常健康的,没有经过扭曲,跟城市教育的女孩不同,她们比较纯,在性的观念上比较解放。《大淖记事》里那些姑娘媳妇敢于脱光了下河洗澡,有人说怎么可能呀?怎么不可能,我都亲眼看到过。”“这是思无邪,诗经里的境界。”“读书人表面上清规戒律,没乡下人健康,其实他们暧昧关系还是很多。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 [2](P75~76)在《<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等文中,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还认为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爱情,也属“思无邪”的境界。[1](P152)很明显,这些文字里包含着“思无邪”的具体内涵:未经文明扭曲,情感健康自然,性观念上比较开放。这样说来,《诗经》里那些历代被排斥在“思无邪”之外的爱情诗,恰恰是“思无邪”的代表。汪曾祺的阐释,不见得符合孔子的原意,他赋予了传统诗教更多的关于人性解放的内涵。
汪曾祺出生于书香门第,上小学时,祖父就曾教过他《论语》,还开过笔,让他练习一种叫做“义”的文章,内容是把孔夫子的一句话的意思解释清楚。应该说,家庭的启蒙教育给他埋下了亲近儒家的种子。在西南联大重学《论语》的时候,他霍然顿悟,领略了儒学真谛,认识到它所包含的人生美学。正是从这一角度出发,他认为孔子不是一个满嘴仁义道德的老夫子,而是很通人情,有点诗人气质。[3](P368)汪曾祺所推崇的儒家文化,不是它的伦理道德,而是它的人情,它的诗性,它的人生美学。自“五四”以来,儒家“吃人”的糟粕受到了严厉批判,但令人遗憾的是,它所蕴含的人生美学的精华也渐为人们所遗忘。汪曾祺对儒家人生美学的发掘,无论是对于儒家文化的重新评价,还是对于实现民族文化的现代性转化,都具有积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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