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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刘在平
脍炙人口的“东施效颦”典故,出自于庄子《天运》,这个成语往往可以让我们联想到“矫揉造作”、“扭捏作态”、“邯郸学步”……其表层的意思是批评拙劣的模仿而失去自身的美;其深层的意思是表述:大美在于自然、朴素之美。
道家的美学思想,以朴素之美为美的最高境界,这与其“道法自然”的哲学本体论思想是高度一致的。朴素,即是美和艺术的无为;自然而然的大道运行,既是本真的存在,也是美的本质存在。美的形而上终极价值,在于对于人的感官刺激反应和世俗利欲的双重超越,因而,在审美和艺术上必将体现于对于人为匠心、人为造作、人为修饰的返朴归真式的超越。庄子说:“扑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从美的本质出发来确定美的最高标准。
老子说:“见素抱朴”(《道德经》十九章);“敦兮其若朴”(《道德经》十五章);“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道德经》二十八章);“道,常见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道德经》三十二章);“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道德经》三十七章)“我无欲,而民自朴”(《道德经》五十七章)。在老子看来,朴素是水的静态,是婴儿状态,是大自然的原生态,是天道运行而对于人类所造就的充满生机的初始状态。对于个人来说,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大巧若拙的本真状态。庄子说:“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天道》) 所谓“虚静恬淡寂漠无为”,与朴素、朴实、质朴的意思是相通的。对于老庄追求守静守朴、返朴归真的思想,自古以来就不乏误读误解,近现代更有人批评道家哲学是追求倒退、停滞,是反对进步与发展。以宇宙万物本真状态和本质存在为依据的思想,与停滞倒退或进步发展问题根本不在同一纬度,或者说本体论思考与发展观问题根本不是同一视角下的思维。任何人类的作为、创造、发展,都需要有本体论的依据,有价值体系的参照,有更为本质、长远、持续、恒久的进步与发展的标度。否则,人的私念和欲望、感官把握现象造成的真理遮蔽、短期行为或急功近利带来的偏狭、从众心理与洗脑灌输相结合造成的整个群体或时代的严重误区……会造成进步中大踏步的倒退,发展中更为惨重的异化,增长中无法偿还、永难弥补的代价。(此问题参见本书关于道家哲学与反异化有关章节)
在美学和艺术视界之中,本真的美一定是通达人内心之道的、引起和谐畅通的、有永恒性精神自由价值的、以情感带动整个心灵世界的、并在传承和传播之中经得起检验的精神财富。
朴素之美是美的最高境界,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理解:
第一,美的底蕴之共性与形式之特性之间,深层地内在统一。之所以在个性与特色之中体现,在差异性和多元化之中生机盎然,是因为人的局限,任何作用于感官的形式美成为统治的、一元的、统一的美,便立即由于世俗性异化而转美为丑。嵇康出于“凡是当求自然之性”(《嵇康集·声无哀乐论》)的认知,将宇宙结构及其运化之功称为“自然之和”,自然之秩序是“大顺”;自然之声音是“大美”,进而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命题。自然之美本是千姿百态的,“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同时崇山峻岭,四大名山各异其趣;同是江河万里,长江黄河迥然不同;同时鲜花盛开,牡丹芍药各显其姿……在艺术中,模仿中的创造性依赖于创造者的视角与理解,即使是虚构、联想、夸张等艺术手法的充分运用和交错,也难以避免人为因素的局限性。传播性对鉴赏视野有所制约,鉴赏性对创造思维有所弱化,创造性对自然无限有所局限。就像最优秀的摄影家也是对于美景的发现与拮取,即使是一般人所难以发现的特殊镜头也是一种捕捉定格。人们可以从作品中通过联想而“扩增”其审美价值,但这已经包括了基于“知觉恒常性”的返朴归真。任何人从特定审美对象那里“升华”而出的审美感悟与想象,都不可避免地包括向自然无限性的“还原”。
第二,与道家哲学颇有呼应相融之处的海德格尔哲学认为,真理的本质在于遮蔽与无蔽之间,或者说在于显与隐之间。原初的本质存在,既在于遮蔽,也在于敞开。但是,澄明本身也可以造成遮蔽,甚至在澄明那里会造成“遮蔽事实本身亦被遮蔽”的双重遮蔽。真理,高贵而偶然地存在于、出现于遮蔽和无蔽对敞开领域的争夺之中。在海德格尔的“显隐说”中,有一种思考特别值得重视:已经争得敞开领域而澄明的真理,往往由于理性之光和言说、传播的双重局限性而遭遇双重遮蔽。反而,被“神秘遗忘”的、处于遮蔽中的“非真理”,是尚未解蔽的无蔽者。于是,海德格尔赞赏赫拉克里特所说:“自然善于隐匿自己”,但更加推崇老子所说“有生于无”、“静为躁君”、“知其白,守其黑”,强调“知其显,守其隐”。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在论述美学和艺术时认为“艺术之美是无蔽性真理的一种呈现方式”这种思考深刻揭示了美与真这两种价值之间的内在联系,也充分肯定了处于显与隐交界边缘的自然状态是美的存在方式,是“原初”存在涌现、生成运动的临界状态。自然,是美敞开与遮蔽、在场与隐匿之间的中和状态,美的被遮蔽与自行涌现、鉴赏者(观看者)距离与在场、敞开状态为在场,“隐”的整体性蕴含与“显”的澄明光亮,处于交织、和谐之中。于是,海德格尔非常欣赏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如果人生纯属劳累,人就会仰天而问:难道我如此艰辛也要甘于生存?是的。只要善良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用神性来度量自己。神模糊难测不可感知?还是像天空那样清澄明净一望而知?我宁愿相信后者。神是人的尺度。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我要说,就连璀璨的星空也比不上人的纯洁,人是神性的形象。”就在“模糊难测”和“一望而知”之间,人的神性的形象是最美的,而这种最美的形象,是纯洁的。
第三,美的本源与宇宙本体的一致性决定了:人们所感悟到的美,是自然天道的美的恩惠与馈赠,而人的审美鉴赏力是自然天道的美的感召与启发。所以美的深处,即美的终极价值,在于人的身心感悟系统与自然天道系统之间的一致性和相通性。于是,美的创造和审美,都依赖于审美者内心的朴素,即摆脱了、或超越了社会生活所带来的奢华、伪饰之弊的人性本真。大自然之美,是模仿不尽的,如果以自然本身为艺术创造的“底稿”,任何后天修饰或创造都以不毁损天趣为宗旨,因为至美是自而然之的,审美是纯真心灵对于自然之美本身的领悟;或者说是自然之美与纯真心灵之间的互通与共鸣。在艺术创造和审美的实践中,无数事实说明:人工的建筑尽管可以鳞次栉比,人为的装饰尽管可以金碧辉煌,但如果可以还原为原生态的话,会发现原来“巧夺天工”还是逊色于“天公匠心”。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即是说自然朴素之美是美的标本、美的源泉、美的底蕴。庄子将美之声分为天籁、地籁、人籁。天籁是最自然的声音,经虚孔发音而“演奏”。“夫天籁者,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者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庄子·齐物论》)。庄子在《天道篇》中还提到 天乐:“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敕韭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为天乐。”所谓天籁、天乐,完全排除了政教、礼治等等附加的元素,而欣赏者也完全排除了世俗欲望与功利尺度,是自然与心灵之间的通畅交融,是天人合一的淳朴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