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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有源头活水来——老子道家哲学的思想渊源
虽然老子的思想充满了深邃的哲理、高超的智慧和丰富的人生经验,但我们却不能简单地将其思想内容都看成是老子一人的发明创造。古今中外任何一种学说理论的提出,都离不开前人提供的思想素材,老子的思想同样离不开对古代思想文化的继承。道家哲学有着极为丰富的思想渊源。“玄”是葫芦,出自葫芦崇拜;“水几与道”、“上善若水”可追溯到夸父追日中饮尽江河而走大泽的神话传说;《周易》中“一阴一阳之谓道”以及“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天道下济”、“尊谦而光”、“厚德载物”等思想,《尚书》中不矜、不伐、不争及“有容乃大”、“天聪明,自我民聪明”的思想等等,均为道家所吸收;原始宗教、华胥文化、自然崇拜、女性崇拜等,也都在老子思想中有所体现。也有人考证,远古神农与黄帝以道治国,神农《连山易》、黄帝《归藏易》等均为道家提供了思想渊薮。许由、夏禹、皋陶、彭祖、商汤、姜尚、管仲、孙舒敖等人以及春秋史官的思想更是大量被老子接纳。可以说,老子是春秋时期以前、包括尧舜、商周时代思想文化的集大成者,是以“古之道术”为主的思想文化的创造性地转化、提升和发展者。
考古学家卜工先生认为:“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又很多的方式,其中有五种最为重要:文字技术的历史过程;物像承载的历史记忆;习俗凝固的历史基因;舞乐蕴涵的历史知识;口耳相传的历史经验。”我们了解老子所推崇的前期、早期中国,主要是通过三条渠道:一是考古发现;二是神话传说;三是中古时代史册文献。老子时代,所谓考古学远未诞生,后来具有“考古”意味的金石学也是北宋才发端的。而第三种渠道所描述的上古时代,是不是准确或大体准确呢?争论很大。比如《礼记》所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这是一种相当美好的理想社会的景观。而许多古籍的记载,也都与此呼应,比如《国语》中用观射父的话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知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广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神明降之,……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类似的描述,在最早的典籍中屡屡可以见到。如果从神话传说来看,精卫填海、嫦娥奔月、女娲造人、后羿射日、夸父追日、女娲补天、伏羲创画八卦、神农尝百草、仓颉造字、嫘祖养蚕、三帝禅让、大禹治水……都是感人至深的故事,至今依然在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断,在并不信神的孔子删书之前,关于远古时代美好和谐、人神相睦的记载一定是大量而丰富的。老子很可能掌管过图书,可以肯定的是,他曾大量涉猎关于远古社会的记载。“远古是美好的”,这是老子一种基本的世界观,是他“向后看”、“执古之道”、“能知古始”等方法论的基本前提。正如研究古代文化的学者所看到的,道家、儒家、墨家,都是主张向后看的,而道家主张尤烈,甚至认为越古越好。现在看来,老子的“向后看”是很有道理的,正如卜工先生指出:“历史文献朦胧记忆的早期中国真是迷雾缭绕、神奇怪诞,语焉不详、支离破碎;但绝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胡说八道,毫无根据。”
“美好的远古”足以相信吗?在整理、研究大量考古成果的基础上,卜工先生认为:“在原始社会概念的指引下,总是令人联想到导师的生产力极其低下,并作出人类的成活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茹毛饮血,惨不忍睹的估计。其实,这完全是由于资料的限制而产生的不符合历史实际的误解,中国考古资料的不断积累已经开始全面更新旧有的相关认识。”“早期中国活力无限,充满生机;其社会活动的组织能力,管理水平及其影响力远远超出当今学者的想象”。原始社会普遍产生了诸神崇拜,包括哲学家在内的许多学者,都将原始崇拜产生的原因归结为人类的恐惧,例如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就说过:“未开化的野蛮人同我们一样,在自然界的威力面前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压抑。……战栗的祈祷者心想:当他把最珍贵的东西无条件地献出来时,众神嗜血的欲望就会得到满足,它们也就不会再向人提出更多的要求了。”
然而,老子是一位善于反思的深刻的思想家,他决不满足于描述和总结,他所要做的,是在对远古与现实的比较中进行终级探讨,是为了“以御今之有”,是为了“知天下”、“见天道”。因此,他基于远古社会、却透过远古社会,将审视的目光,瞄向了自然天道。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远古社会是美好的,那么来自哪里?是上帝创制的吗?是神仙造就的吗?都不是,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我们通常在主要的哲学流派中,都会看到对于无可否认的“在场”事物的肯定,以此为基点展开其哲学思路的延伸。老子也是这样,而他所立足于、坚守于的无可否认的事物,就是天地万物的从无到有,从混沌到有序,包括人类的诞生、生存与发展,这是无可置疑的,任何人也否认不了的。而在此基点上,进一步追问:这种无可置疑的事物从无到有,进而变化发展的动因是什么?
大量史料记载了中国早期历史中人们对“天”的敬畏。祭天拜地,也是早期人类生活极为重要的活动内容。《礼记·祭义》中的“祭日于坛,祭月于坎”;《尔雅·释天》中的“祭天日燔柴,祭地曰瘗埋”,考古学家认为“这些《周礼》的箴言人们原本以为都只是属于西周或更晚的时期,没有想到比文献记忆更遥远的年代就成为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这种活动的物质遗留却被科学地发掘出来,如同硬是在文献局限性的伤疤里塞上盐粒一样,使人感到单纯依赖文献的苦痛。”
老子哲学地对待“天”,将敬天、畏天、祭天演化为对天道的赞颂与推崇,实际上是以他特有的思维方式,将早期历史与“天”进行了虚化的对接。“天长地久”(《老子》七章);“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老子》三十二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子》七十九章);“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老子》七十七章);“天之道,利而不害”(《老子》八十一章),等等,这些“天”的品质,铸就了早期社会的泰安祥和、均布宣朗。
老子并不完全相信上帝,“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也并不完全相信神灵,“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那么,对接到哪里呢?虽然老子所相信的,是天道,即自然而然、自而然之的万事万物化育发展的机制与功能。即使是人类社会,早期历史上对自然的借助、依赖,对资源的开发、利用,以及组织形式的发展演化等等,都是一种非刻意、非人为的自然而然的过程。但是,毕竟老子并不同意祭天、拜天中的“天”,并且意识到人们对于“天道”这一难以表述的哲学概念的难以接受与理解,于是,老子进行了虚化的安排于处理,提供了人们尊崇敬畏的对象,也可以说,老子哲学地提供了信仰资源或信仰对象。这一崇高之所在,比上帝更近切,比天道更具体,比君主更神圣,比神灵更可信,那就是——圣人。
圣人,是老子“塑造”的形象,然而绝非文学式、艺术式地联想的产物,而是哲学思维的结晶。他所说的“太上”、“故之善为道者”,甚至以“我”而进行的所指(“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以及隐去主语而进行的所指,都是指向圣人。圣人是谁?不是《国语》中讲的“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的“先王”,不是孔孟心目中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等“古之圣王”,也不是后来被推崇的现世人物的化身,而是一种抽象的“虚构”。“‘圣人’的形象融合吸收了上古文化的精华,同时又是对现实人格的理想化和提升,从多方面体现了天道的基本精神。”老子将道与德的品质赋予圣人,建构了理想人格、理想政治、理想社会的象征。进而,以其为样板和奠基,展开了道法自然、无为而治、行不言之教、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爱以身为天下、以百姓心为心等哲学思想和政治主张的论述。
二.对“天人合一”思想的抽象性表述
天人合一,是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重要篇章。明确提出这一概念的,应当是汉代董仲舒,他在《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说:“天人之际,合而为一。”但在此之前,天人合一思想实在源远流长。
关于“天”,冯友兰先生总结道:“在中国文字中,所谓天有五义:曰物质之天,即与地相对之天;曰主宰之天,即所谓皇天上帝,有人格的天、帝,乃指人生中吾人所无奈何者,如孟子所谓‘若夫成功则天也’之天是也;曰自然之天,乃指自然之运行,如《荀子·天论篇》所说之天是也;曰义理之天,乃谓宇宙之最高原理,如《中庸》所说‘天命之为性’之天是也。《诗》、《书》、《左传》、《国语》中所谓之天,除指物质之天外,似皆指主宰之天。《论语》中孔子所说之天,亦皆主宰之天也。”在冯友兰先生的总结的五义中,至少有三义不同程度地蕴含了天人合一的意思。
根据李泽厚先生的研究,秦汉之际,各种思潮、流派、学说出现了一次融合。关于天人合一的概括,董仲舒之前的《吕氏春秋》也作出了重要尝试:“盖闻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纪者,所以纪治乱存亡也,所以知寿夭吉凶也。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若此则是非可不可,无所遁亦。”李泽厚先生评价道:“《易传》里已经有由天而人(如《说卦》和‘乾坤定矣……贵贱位矣’等等),即通过宇宙、自然来相互对应地论证人事的观念,这里(指《吕氏春秋》——本书作者注)则把这种对应观念具体化和系统化。它在安排一种成龙配套的从自然到社会的完整系统,把人事、政治具体地纳入这个总的宇宙图式里,即所谓‘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李泽厚先生的评价是中肯的。
今天,从新时代和人类世界的大视域出发,天人合一理念的思想昭示在得到普遍推崇的同时,也获得了更为广泛的理解。然而,统观中国古代思想史,我们还是可以明显地看出,老子对于“天人合一”思想作出了更为抽象性的提升和更为丰富的阐述。可以说,是道家哲学为这一理念经久不衰的影响力注入了深刻内涵、奠定了雄厚基础。
三.深化天与人同源同构的思想,内在地实现天人合一
“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毕竟是一种外在的系统整合,也是天行健,地势坤,人中仁义等思想的重要依据,但是天人合一,毕竟需要更为内在的、根本的审视,需要一种透彻的、本体论式的追问。“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论是天地,还是人寰,必谓同一起源。“忽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忽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四.建构了天道高于人道的总体框架
自古“究天人之际”的言论不绝与缕,说明这种探究有许多艰涩的思想纠缠。毕竟,无论怎样从根本上探究人与人相合,也无法回避现象上的天与人相分。在“天人合一”总体框架中,如何处理天与人关系,是人类思想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究竟是人道高于天道,还是天道高于人道?——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使人类思想史的江河在潜流深处泾渭分明。自古至今,实际上认为人道高于天道的思想学说汗牛充栋。但是,老子极为明确地断言:天道高于人道!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天道总是像水一样处下、谦卑的,任人道支流奔腾呼啸,但是“大道汜兮,岂可左右”,“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的天道终归是决定总体方向的,如果支流不能适时复归于基本河道,终会泛滥成灾。老子之所以反复强调“归根”、“复归于无物”、“乃复至于大顺”、“配天”、“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等,正是因为天道高于、根本于人道。这是道家哲学一个基本思想,是其对于人类具有恒久启迪、在当代社会尤其具有振聋发聩思想价值的一个内在原因。在老子看来,“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道并非总体的、终极的系统,无论是人类社会还是人类智慧、人类文明,包括人类一切创造活动,都很“大”,但永远不能成为“老大”。在“天人合一”的总体框架中,不是天为了人、天服从人、顺应人,或被人类所征服,而是人配天、顺应天、遵循天道,对天保持敬畏,从而对天的馈赠恩赐进行接收、开发和利用。总之,不是以天合人,而是以人合天;人可以用天、辅天,但不是人定胜天,而是倚天顺天尊天敬天。“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学不学,以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也。”“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恒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恒德乃足,复归于朴。”这才是真正的天人相交、天人和谐,天人合一。
五.提出了人道遵循天道昭示的价值准则
在前人敬天畏天、探究天人之际的基础上,老子进行了总体上的抽象提升。天道对于人道,不仅仅是涵盖、包容的关系,而且是价值昭示的关系。哲学上价值论的思考经常会围绕这样的问题:人类价值体系源于哪里?价值之源与哲学之本体有没有关联、是不是统一?诚然,实践的验证、历史的沉淀、文明的筛选等等,一定会不断地诞生、发展、完善人类价值体系。但是,人类的实践和思考,总是与自然密切相关的。比如,人类对于自然环境与资源的改造、开发和利用,长远来看一定会涉及到自然的反应,或馈赠奖赏,或惩罚报复。因此,人类价值体系的建构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自然的“参与”。这是因为,人类的行为是宇宙行为的产物和子系统,在人类行为之前、之外、之上,万事万物也都在行为。只不过,这种行为的主体不包括人,但无论是否具有人的因素,都会在某些层面和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一定的规则。这些外在于人的行为虽然也有冲突性、毁灭性、退行性变异,但基本趋向则是平衡性、和谐性、联系性、互动性等等。科学所揭示的宇宙秩序、能量守恒、平衡和谐、自然演化、自组织机制、生物圈系统性、细胞变异、基因遗传、耗散结构……无不对人类价值理念给予重要而恒久的启发。“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七十三章);“天道无亲,恒与善人”(《老子》七十九章);“上善若水”(《老子》八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老子》三十九章);“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老子》十章;“抱一为天下式”(《老子》二十二章)……完全可以说,老子的这些喻世明言,实为“天启恒言”。因而,老子谆谆告诫:““孔德之容,唯道是从……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老子》二十一章);“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老子》六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