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changweibo.com/ueditor/php/upload/20160412/14604260203138.jpg​一个孕妇的困扰

文/李竹

本文系作者授权“清南”发布

百合花开得很慢，远比她想象中要慢。就像她的入睡。外面一片寂静，她的丈夫睡在她的身边，带着疲累的呼吸。
他们住在两栋繁华大楼的背后。新建的高层住宅楼和商城深处夹杂着的一片很突兀的破旧地段。聚集着收废品的，弹棉花的，做被面的，卖杂货的小贩。还有菜市场，烧饼店，便宜的糕点面包店。这里与繁华大楼的连接处，是几栋老旧的小区。有时候，她希望，他们哪怕是住在那几栋老旧小区里的一间独立的房子里也好，但他们却一直住在那些廉价店面的更深处。
他们十分节俭，从不会轻易花钱买任何一件使用不超过3次的东西，但屋子还是被堆满了。毕竟它只有8平米。
起初，还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现在多了他们的孩子。尽管他还在她的肚子里，但他已经开始侵占空间了，从她的内心里一直往外扩张，扩张到这间小屋甚至小屋以外的地方都无法承载了。具体到了哪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她所触及不到的空间，让她感到着慌。这是一个母亲的失职，对自己腹中尚未降落到这世上的婴孩的亏欠。她曾把希望寄托在写作这件事情上，但现在她已无法在那张窄小的书桌前安坐，那里变成了一座悬崖，晃动着吞噬人的不可知的无法确定的未来。
她需要尽快找一所房子，一所她想象着孩子可以在其中奔跑的房子。她曾在网上看过一些房子，描述都太含糊了，她无法确切地了解它们。于是她去找中介，他们所能负担房租的那些房子不是装修简陋，就是格局古怪，要么就是离街区和车站太远。而那些令她感到满意的房子则是他们现在所租住房子租金的6到8倍，甚至10倍。
“这个鬼地方，墙都是金子砌的吗？”
她的丈夫，这个37岁的男人一直保有着中文系高材生的姿态。像只傲慢的瘦公鸡，不管走在哪里都扬着脑袋。
他喝不起Starbucks的咖啡，他就会说几颗猫屎一样的豆子，大不了再加上把糖浆，有什么好喝的。
他吃不起x聚德的烤鸭，他就会说一只瘦鸭子几百块钱，他们的鸭子是用人参喂大的吗？几百块钱的鸭仔子放在我们的田地里养，过年够我们全村人吃的啦。难道吃了别的鸭子拉屎，吃了他们的鸭子就下蛋吗？
他几乎不坐公交地铁。涨价之前就不坐，上下班来回8毛钱，于他而言也是一笔超级不划算的帐。他花60块钱买了一辆旧的自行车，每天蹬着它穿梭在车辆拥堵的大街上。
“我为什么要跟一群人臭烘烘的挤在一起？我为什么要跟那些铁皮壳子堵在大马路上？我完全可以自由地穿行，活动四肢，消耗热量……”
他没少因为他那辆破自行车跟人吵架。跟和他发生刮擦的轿车司机。
“他是从后面蹭上来的，他没长眼睛吗？看不到前面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吗？他要是眼睛不好使，那么他就不该开车；他要是眼睛还能使，明知道前面有人，还硬往上撞，那就是行凶！”他拽着警察说他的理，他们谁也说不过他。自行车的后座被撞歪了，轿车的前面有小小的一点刮痕。
“谁的损伤更大？请看，谁的？”
他们在路边耗着时间，最后警察也没办法了，轿车司机决定赔他点钱。
“你给我钱有什么用？你觉得我会修吗？”
最后，轿车司机给他道了歉，他才收下那钱。实在是因为，让轿车司机陪着他找一个可以修自行车地方，耗的油钱都不止赔给他的那些。
他还跟隔壁邻居吵架，因为人家觉得他把自行车放在过道上挡了人家的路。
“我不放到过道上，难道你让我把它挂起来吗？”
“我管你放哪儿？反正不能放这儿。”
“你不管我，我为什么要管你？”
他们叫来了房东，房东让他们彼此将就一下。他照样将自行车放在过道里。后来，自行车胎被人扎破了，他就天天站在邻居家门口大声的朗诵那些富有隐射意味的骂人文章，直到把邻居给骂走了才罢休。
是为了吵架才来这里的吗？
绕了大半个中国，从师范学校里毕业，分配到小村子里当老师。不甘于在那莽荒的小村落里一辈子摩擦粉笔沫。才点灯熬油地日夜学习，考到一所南方城市的大学去读研究生。
她和他就是在那所南方城市读研究生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他并不是这样的。两个大龄男女在老乡会上相识。他有些腼腆，羞涩中暗含着一种潜在的激情，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希望。他们同龄，她高他一级，两个中文系的研究生，他们在一起谈论中国当代文学，谈论古诗词，对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他们彼此欣赏，确切地说是他更欣赏她。在他还读书的时候，她参加了工作，在那座文化气息并不浓郁的南方城市一家公司里做文秘。

毕业后他没有找到更好一些的工作，他总不能跟她一样做文秘吧。
他们觉得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他们应该凭借自己的本事赚更多的钱。
坐上硬座火车从那座南方城市来北京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已经走在了康庄大道上。

做了一年编辑以后，她突然决定写剧本。写小说已经没什么前途了，千字50这样的计酬方式是会把人给饿死的。对于他们这样学文出生的人来说，没有比写剧本更好的出路了。
并不顺利。累得腰酸背痛的，躺在床上就像扛了一天的麻袋那样睡得憨实。就那样几十万字，几十万字的写出来。却总是在顷刻间就被摧毁。
“你根本不会写剧本！”他们说。
很庆幸，他没有跟她一起走这条路。

家里一直催着他们快点要个孩子。结婚的时候都已经33岁了。到35岁那年，电话比太阳每日的起落都来得频繁。
“我们不是不要小孩，我们只是想给小孩创造好一点的环境。”
他一遍一遍地给他的母亲，他的大姨，或者他的大姑解释着，他现在在干什么，她现在在干什么？
他坐在那间办公室里，是里面年龄和学历都最高的一位，但他的工资却跟那些新来的90后的小姑娘差不多，怎么能跟这些小孩干一样的活呢？

她发现自己怀孕的那天，他跟他新公司的领导吵了架。
“一个每天都说他有房子，嘲笑我自行车的家伙。”
“你的脾气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一个吃软饭的家伙，既然那么有优越感，干嘛天天借我的饭卡用？”
“那么，你是因为不借给他饭卡跟他吵的架？”
“我让他一毛一分都不少的把钱都还给我！”

她一个人去医院检查，站在漫长的队伍里等着挂号时，手里还拿着书。她在充满焦灼和羸弱的人群中看的是一篇叫做《母亲们》的小说，末尾写道：她们为我们吃苦受累，而这也常常是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的。
她坐在回家的车上，脑海里蹦出一个可爱小孩的模样，黑黑的头发，一脸萌宠的回头张望。她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件在她身体里正在发生的神奇事件，让她由衷地感到一阵幸福。
可是，她没有兑现给孩子创造好环境的许诺。他们现在的处境跟两年前没有任何分别，倒是房租和幼儿园的费用都比两年前贵了。
他们没有一处自己的房子，连昂贵的租金也付不起。他们的老家在几个小时车程外的小村镇，他们的人在这座硕大的城市，而他们的户口却还在那座南方城市。许多从没有考虑过的问题，都因为孩子的到来而涌现了出来。
他们得办各种手续，去那座南方城市。他们得考虑给孩子落户。如果她去工作，就得让年迈的婆婆来帮忙照顾孩子，那样，就必须找一间大点的房子。如果由她自己来带，也许还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她掐算着这中间费用的差距，以及到底哪一种方案更有利于孩子性格的启蒙。
如果她自己奶水不够的话，就得给孩子买奶粉。而他们指定买不起进口奶粉，还有衣服尿不湿，以及可能遇到的感冒发烧等状况。
辗转这么多地方，竟没有一个真正的归处。未来该何去何从呢？作为70年代的人，错过了房价低廉的时机，在房价高昂的时期却依然捉襟见肘，守着牙缝里节缩出来那点存款，没有任何转机。她在揣度着两个人努力工作的话能否应对孩子日常以及上学的开销，与此同时又非常害怕家里六十多岁的老人向他们伸手。
他咒骂着在他的成长和他孩子的成长之间所发生的变迁。
“对于我们而言，单纯只是钱的问题，不是吗？”
“问题是上哪儿去弄钱？弄足够的钱？”
这是没有答案的。对于双脚陷在泥潭里的人来说，可以走在平地上，是一种望尘莫及的奢侈。


她还没有从钱的困扰中脱身出来，就被孕吐击倒了。她像一个脱水的病人一样挤在邋遢的孕妇当中。单单是站着排队都让她感到疲惫，她吃力地承受着身体里另一个生命的壮大。
她老了，她想。
她靠在座椅上，想要歇一歇。她的丈夫打来了电话。
他都没有问她检查的情况怎么样，就义愤填膺地说他要干一件大事。
“他们把我给辞了，还扣了我的钱。”
“为什么？”
“因为那个吃软饭的家伙，侵吞了我的工作成果。我把那些文案统统都撕掉了，让他有本事再写一遍。”
“这种时候，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就是这种时候，我才不能忍。”
他挂断了电话。
她退掉了挂号单，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医院。
他骑在公司最高层的一个窗户上，半个身子都跨了出去。大领导和小领导都赶来劝他，楼下聚拢来越来越多的人。
在造成负面影响之前，他们想让他尽快从窗户上下来，但他一直歇斯底里地叫嚷着。
“你要怎么样？”负责沟通的人问他。
“我要跳下去！”他说。

来源邀稿：李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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