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恐惧症

亲密恐惧症
文/艾偲怡
本文系作者授权“清南”发布
又是一夜未眠。
本来和自己说好,这一晚,早早睡个美容觉。
可是闭上眼睛之后,思绪乱飞,胸口发闷。
半个小时后,发觉自己饥肠辘辘。
以为,喂饱自己之后,就可以安然入眠。
于是,我彻底醒了。或者说,我一直都很清醒。
临近清晨时分,依然毫无睡意。
我拉开窗帘,看到夜色消退于一片青色之中,薄雾淡远。灰白色的天渐渐露出容颜,东方浮起淡淡的绯红。
我跪下来,默默地祈祷:请让我……
我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到要祈求的东西,但是我的心,却是那么空茫。
我的眼睛湿润,却哭不出来。
最可怕的,便是如此吧。茫茫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你还一无所有。
我是艾偲怡,一个插画师,供职于一家报社。底薪1000,按件取酬。我需要大量接一些私活,才能养活自己。
29岁。
固执不肯迈入30大关。我的30岁生日在半年后。谁着急自己变老呢?
未婚。
结婚前夕,逃婚。
我其实算已婚,领证之后,婚礼之前,我决定和纠缠了七年的老戴分手。
之所以说纠缠,在七年间,我们分分合合无数次,最长的一次一年半。一年半之后,老戴打电话给我,问我,还有没有结婚?我说,没有。老戴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你。
于是我们俩又凑到一起。
老戴当然气疯了。他痛苦地问我,为什么?
“我想想清楚自己的人生。我到底想要什么。”
老戴匪夷所思。
“不就是结婚。生两个孩子。你都29岁了,这不就是你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吗?”
我沉默。
老戴几乎抓狂。
我说:“老戴,我有亲密恐惧中。”
老戴愣了几秒钟,然后是一阵冷笑。
我真的感激他,不是一个为爱痴狂且性格偏执的人。要不然,我这般任性,应该成为刀下鬼才足以泄恨吧。
这不是我第一次逃婚。在大学毕业之后,他想安定下来,决定带我回家。他哥们向我透露:他准备向我求婚。
于是,我就逃了。
老戴抽了一夜的烟。清晨时分,他掐灭最后一只烟头,对我说:“艾偲怡,你要是离开我,你绝对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给你一个星期的考虑时间。”
我记得第一次逃婚之后,他找到我,也是如此这般威胁我。
当时真把我吓到了。
于是,我又乖乖回到他身边,做他的女朋友。
他退让一步,等我们稳定下来,再谈结婚的事情。
七年之后,也许,结婚水到渠成。
谁承想,我又逃了。
闺蜜念念骂我:“你知道吗?你不结这个婚,你将来就是二婚。”
我因此又多痛苦了一个星期。
从小,我就规定自己要成为一个从一而终的人。我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只会爱王腾一个人。我把我的爱情给了他,却没有得到他的人。后来,我只能降低对自己的要求,身体从一而终。
我做到了。虽然老戴之前,我有过两段短暂的爱情,但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
我相信,我当时对老戴一定是真心的。
老戴也一定这么认为。
念念问我:“你还是忘不了王腾吗?”
我掩面而泣,终于不愿否认。
如果允许我使用“风华绝代”这个词来形容我,我只想把它用在,我认识王腾的时候。
我以全校前十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分在了重点班。我是父母眼中的骄傲,老师眼里的宠儿。甫一入校,我便被学哥封为“校花”,想认识我的人络绎不绝。想与我邂逅的人,每天总要有意无意地经过459班门口。
我带着睥睨众生的骄傲,做我一个好好学习的乖乖女。
王腾是入班成绩最后一名。据说,他初中从未掉出全校前三,有望做个中考状元。事与愿违,他以几乎擦肩而过的成绩,进入重点班。
班里有一个传言,他的妈妈是实验小学的校长。他之所以能进重点班,是她妈妈和我们校长在私底下达成的一个秘密协议。
身在艺体班的念念,向我传达了人们所掌握的证据:“咱们学校以往就只有两个重点班。偏偏这一届就办了三个重点班,分数线比往年降了十分,刚刚好就是王腾的中考成绩。”
王腾也许消沉过一段时间。
刚开学两个星期里,他下课后,只是低头看一本砖头厚的《福尔摩斯侦探集》,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
有一天,非常突然的,上物理课的时候,王腾开始响亮的回答问题。不止是我,几乎全班同学的脑袋都齐刷刷地转向后面。
王腾站着听课,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一手捧着笔记本,一手执笔,非常认真专注的模样。
我才发现,他长得很高。
他穿着红色格子衬衣,头发浓黑,肤色偏白。我从未见过这么白的男生,白得这么好看的男生。
窗外枝桠轻摇,阳光明媚。我的心砰然而动,目光回到课本上,耳朵发烫,一句也听不清老师再讲什么。
周末的时候,班里很多同学来教室上自习。
我一直自诩功课好,所以只偶尔去一次。那时也不见王腾的身影。期中考之后,我的成绩滑到二十八名。我才意识到,我必须努力了。
每个周末,我和平常一样,早早到校,最晚离开。
当你拼命的时候,总感觉周围都是比你更拼命的人。
来上自习的同学,一直暗暗较劲。比谁来早,比谁回得晚,比谁不去上厕所。
一天,很晚了。我抬起发酸的脖子,环视四周,才发觉教室里的同学寥寥无几。
我一转身,便看到了王腾。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也开始上自习。期中考,他是班里进步最大的人,从最后一名考了十一名。
我不禁问道:“他们怎么回去得那么早?”
王腾笑了,看向窗外。
我才发现,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他们估计怕雪越下越大,所以就早早回去了。”
我暗暗骂了一句,该死,怎么没有人提醒我。
“你怎么回去?”
“骑自行车。”
他顿了顿,问我:“你怎么回去?”
“骑自行车。”
我趴到窗口,外面已经落了很厚的积雪。我不禁担心起来,骑自行车一定很困难。
我想起来,说道:“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他走到下一个窗口,说道:“嗯。”
彼此无话。空气里,似乎隐忍着某个秘密,蓄势在某一刻爆发。
几乎同时,我们一起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笑着说道:“马上。你呢?”
“我也马上。”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走在漫天的风雪里。天色昏暗,西北风呼号。我的红色的围巾在风中飘扬。王腾的白色羽绒服几乎与雪一色。
路上雪很厚,我们几乎推着车子走了一路。
我在前,他在后,顶风冒雪,根本不能说一句话。只留下一前一后的深深的车辙,并很快就被大学覆盖。
我走了很长的时间才到家,一转身却看到王腾还在身后。
我惊讶地问:“你家也在附近吗?”
他有一丝迟疑,只笑着说:“这雪明天都停不了。我真希望明天学校放假。”
他没等到学校放假,却也不用来学校。他病了,据说是很严重的感冒。
他的家当然不在附近。念念说:“他肯定是喜欢你。”
我嘴上说不可能,可是心里却高兴的不得了。
那之后,我们经常说话。我有不会做的题,总会跑到后面请教他。我有一个习题归纳本,他经常借走。
日子过得简单而快乐。
渐渐地,学校里流传我和他恋爱的传闻。
念念问我:“你们是不是真的在一起?”
我支支吾吾。没有恋爱的经验,不知道我和王腾是属于什么情况。当时SHE有一首叫《恋人未满》,于是我老实回答:“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这话传了出去就变成,我承认我和王腾谈恋爱。
第二天放学后,我因为有道题耽搁了一会儿。我回家时,校园里几乎没有人。有几个艺体班的女同学把我拦在校园门口,警告我离王腾远一点。
我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为什么?”
那个为首的女孩子,染得一头黄发,胸部发育得几乎膨胀。她上前一步,恶狠狠地说道:“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货色。你怎么配得上王腾?”
我不服气:“我配不上,你配得上?”
她拿手指点我的脑袋,说道:“你是不是想尝尝我的厉害?!”
我吓坏了,抱紧书包,却还嘴硬:“你耍流氓啊。”
她向那几个女生使眼色,她们把我围成一团。我分不清楚是巴掌还是拳头,纷纷落到我身上。
闻讯赶来的念念加入混战,以一当十,拉我突出重围。她是体育生,练得一身精干结实的肌肉,一般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念念指着那个黄头发女孩说道:“吴倩倩,你是不是脑子病了。我的好朋友你都敢欺负?信不信我找几个人废了你。”
体育生在我们学校是出了名霸王,无人敢惹。
吴倩倩也不示弱,说道:“她是你的好朋友?你不是和我们一样看她不爽?你别说你不知道我们今天打算收拾她。怎么着?你良心发现了,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念念恼羞成怒,扑上去和吴倩倩扭打成一团。
两人扑倒在地,其他几个女孩子围上去,对念念拳打脚踢。其中一个女孩子用胳膊勾住念念的脖子,想把她拉下来。可是念念的双手死死掐在吴倩倩身上,指甲盖都见血了。
我眼看念念的脸被箍得发紫,呼吸紧促。
我顾不得许多,举起书包,用力向那女孩砸过去。
那女孩很镇定地转过头,朝我骂了一句,然后便一头倒地,不省人事。
我的书包里有一本现在汉语字典,像砖头一样的字典,正好砸她头上。
那女孩只是脑震荡。当时她晕倒,也许是她用力过度,脑袋缺氧。可是她的爸爸大有来头,扬言不放过我。
我差点退学,在家休学一个月。
班主任念在我入学时骄人的成绩,千方百计留下我。
紧接着期末考试,我考了最后一名,成绩排在了全校四百多名。王腾考了459第一,全校第二。
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问我,为什么不能知耻而后勇?
我只是低着头,不争辩,不解释。
班主任丢下一句:“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吗?”,然后恨恨离去。
我默默地回到教室。教室里鸦雀无声,课桌上却暗战声起。我推门进去,竟没有一个人抬头。我关上门,呆呆地望着奋笔疾书的同学们,脑袋隐隐作痛。
忽然,我看到了王腾抬头了。
我们四目相对,他嗫嚅着嘴唇,似乎有话要说。
这么安静的教室里,他会说什么呢?
我冷漠地放下眼睑,坐回了自己座位上。
我想,这个班是无论如何不能待下去了。
我的成绩每况愈下,人也越来越沉默。班里的同学本身也并无多大的交情,失去了一个竞争对手,他们求之不得。
班主任也懒得教育我。很久之后的一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只轻轻说了一句,我便泣不成声。
他建议我,选择艺体班。因为考艺术,对文化课要求不高。
我自小学习画画,有不错的功底。我很快通过了考试,提前进了艺体班。
念念原先还担心,我进了文体班会受吴倩倩的欺负。可是,意外的,我们玩得很好。吴倩倩带我逃课、上网吧、抽烟、拜哥们、打架。
有一天,校门口站着几个外校的男生。我走出校门之后,他们便拦住我,让我做他们老大的女朋友。
我轻蔑地白了他们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他们拽着我的自行车不让我走。路过的同学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其中一个人,依稀就是那个老大,挥着拳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追女生。”
大庭广众之下,我有点窘迫,说道:“不想被体育生揍扁的话,你就赶快放开我。”
“你们学校的体育生都集训去了。”
原来他们有备而来。
忽然我身后听着一个声音说道:“你们放开她!”
我愕然,久久不敢回头。那个声音,好像,是王腾。
那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到王腾面前,老大说道:“怎么着?想英雄救美。你不是甩了她吗?怎么?现在想吃回头草了?”
我转过脸,果然是王腾。好久不见,他又蹿高了不少,神色疲惫,头发乱糟糟的,好像用功读书到很晚的样子。
王腾也不理他们,只走到我面前,说道:“偲怡,以后他们再找你麻烦。你告诉我。”
我冷冷地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老大“哈哈”大笑,说道:“听到没有。人家不用你管。”说着便要拽王腾的袖子,王腾一个重拳挥了上去。
王腾平时为人不错,他的一些朋友见状,也纷纷上前帮忙。大家打作一团。
有人报告了值班老师。值班老师带着保卫赶到,及时平息了这一场群架。
王腾只脸上有一道小伤口。
那个老大被他打得很惨,躺在地上呼天抢地。
王腾没受处分,反而那个老大被他所在的学校开除了。他妈妈在教育界很有人脉。
有一天,我和吴倩倩逃课。她在围墙外放了一把破椅子,她先跳到椅子上,然后再跳下去。
我爬上了围墙,站直了,身子在风中战栗。
吴倩倩说道:“你站起来做什么?会被人看到的。”
我不管。我展开双臂,身子前后微微摇晃。
“你疯了。”
我的目光越过长满杂草的田野,看到了一只灰色的鸟振翅飞上天空,它的后面是淡远的青色的凤凰山。我闭上眼睛,一头栽下去。
吴倩倩举着我,闷声“哎呦”了一声,我听到她身上某处骨骼“咔擦”一声响。
“你想死啊。”
我才知道,吴倩倩不顾一切地接住我,她因此而断了一根肋骨。
吴倩倩哭着说:“艾偲怡,你根本不是我这种人,你跟着我混个什么样子。你看你把自己糟蹋的……”
我抱着她大哭。
从此以后,我改头换面,每天呆在画室里,没天没夜地画画,直到手抽筋。
有时候,我很晚从画室出来。月上中天,清辉如许。我会转身仰望灯盏辉煌的大教学楼,那里有两扇窗口属于459。我曾站在那个窗口上看雪,有个人曾站在另一个窗口与我一起看雪。
王子腾一定很诧异,我为什么会变化那么大。
其实很多事情,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像我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就把人打晕在地。像我老实巴交的爸爸,会把刀伸向他的老板。老板最后死在血泊里。我爸爸被判无期徒刑。
而真相,更让人不寒而栗。
我妈妈竟然是老板的情人。
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他终于了解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他轻轻说道:“艾偲怡,其实不怪你。你是个好孩子。”
我泣不成声。
我考上一所普通大学,谈了两个短暂的恋情,直到遇到老戴。老戴个子不高,胸无大志,但是为人老实正直。大学毕业后,他考上了公务员,薪金微薄,努力攒钱买房子。他希望有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
他是个好人。
我陪着他住过地下室,住过合租房。我们一起吃路边摊,为攒钱从不看电影,在tb只买一百块左右的衣服,挤在硬座车厢里回老家。
念念在老家开了一家健身房。她的生意风生水起,自己供房供车,和一个身形健硕的健身教练谈恋爱。
吴倩倩嫁了一个富二代,不时在朋友圈里秀富、秀恩爱。
毕业后,我再没有见过王腾。他清华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之后就一直待在那里。
“念念,我不是没有忘记王腾,而是没有忘记那个时候的我。认真、努力、朝气蓬勃。最重要的,是那个时候的我有梦想,并且满怀希望。”
“念念,家里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我不敢再跟世界要求什么。我也不敢努力追求什么。因为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还不如一开始,便什么都没有。”
“念念,我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个生活里的我,聪明、能干、漂亮,独立。那个生活里的我,只是我自己而已。”
“我想遇到那个我,与她拥抱,对她说,谢谢你,没有放弃。”
夜幕降临,我对着万家灯火,再次跪下祈祷:我希望,我是我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插画师,开一个很棒的工作室,遇到让我心动的爱情。我希望自己幸福。我愿意自己幸福。我允许自己幸福。
从现在开始。
来源邀稿:艾偲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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