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月:名门里走出来的翻译家
林文月:名门里走出来的翻译家
文/梁九GL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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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一位译者。
她翻译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暗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
秋则黄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际,乌鸦返巢,三只、四只、两只地飞过,平添感伤。又有时见雁影小小,列队飞过远空,尤饶风情。而况,日入以后,尚有风声虫鸣。
冬则晨朝。降雪时不消说,有时霜色皑皑,即使无雪亦无霜,寒气凛冽,连忙生一盆火,搬运炭火跑过走廊,也挺合时宜;只可惜晌午时分,火盆里头炭木渐蒙白灰,便无甚可赏了。
《枕草子》是享有日本散文鼻祖美誉的女歌人清少纳言的传世之作。其文疏散,将日本平安时代的社会风貌、人情冷暖从极细微处着笔,于微妙之中感受瞬时之美。
这位译者以极简练的短句形式,将《枕草子》中的疏散情味淡淡铺陈开来,行文并无过多着墨,看似白浅,却暗藏笔力,令我大为震动。
这位译者,便是林文月。
1933年的上海闸北虹口一带尚属日租界,在租界里出生的孩子,是法律意义上的日本公民。林文月便是出生在那里。她在租界出生,便在租界里的日本学校(上海市第八国民学校)上学,学日本文,读日本书。因此,她的启蒙语,是日语。
1946年,中日战争结束,中国胜利,台湾人的身份由日本籍改回中国籍。春天,她跟随父母从上海乘船返回故乡台湾,开始学习中国语文。那时她13岁,在台湾上小学六年级。台湾是她的故乡,但她却听不懂台湾话。学校里的老师用闽南语解释国语,并且禁止使用日语。年幼的她,常常要在心里把中国语文转换成日本语文,以帮助理解。她的翻译经验,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同年秋,她考取台北第二女中,三年后直升高中部。
1952年的台湾只有三所大学:台湾大学、台湾师范大学、淡江英专。林文月填了台大外文系。在当时报考外文系是大势所趋,许多女生志愿都填外文系,她不甘与众人相同,便在提报志愿的最后时刻用刀片刮掉‘外’字,写上‘中’字,改读中文系。在台大中文系,她遇到了她人生中重要的导师——时任台大中文系主人的台静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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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静农是作家,是书法家,是画家。他的文字冷峻、沉郁,他的书法高绝精妙,他是鲁迅为数不多的知己好友。由于台湾当时敏感的政治气氛,台静农对自己在大陆的往事闭口不谈。林文月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台静农是在大陆享有盛誉的小说家,亦不知台静农与鲁迅的故交之情。她只知她的老师为人极好,住在台北温州街十八巷六号,喜好饮酒。师徒二人常常日落时分共饮一杯,台静农还教会林文月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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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的大学和研究所时期,过得充实无懈怠。她以女性细腻独特的视角为台北东方出版社翻译了“世界名人传记”和“世界文学名著”。(《圣女贞德》、《居礼夫人》、《南丁格尔》、《茶花女》、《小妇人》、《基督山恩仇记》)。她亦是台湾研究六朝文学的佼佼者。她痴迷诗人谢灵运,先是出版学术论著《谢灵运及其诗》,后又出版传记文学《谢灵运》。她是著古典文学论文的一把好手,论文多次发表,题材围绕六朝皆有涉略,见解精辟,文笔典雅。林文月行走在台大校园,无疑是一位传奇人物,其人柳眉横卧点绛唇,其文清丽雅致,又擅作画,天下美女何其多,可如林文月一般才貌俱佳,从容不迫的美人却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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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她获“国科会”资助赴日,任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修员一年。走的时候,台湾著名的出版人林海音对她说:“文月,你这次去日本,别再写些一般人看不懂的论文,写一些散文。”于是,她出版游记《京都一年》。那时候台湾人能到外国去的机会很少,林文月的游记有考据、有典故,内容详实,全是干货。在当时要出境的台湾人里面,人手一本。
1972年,林文月出席京都国际笔会。依大会规定,参加者需提出一篇与日本文化相关的论文。林文月提出发表日文论文《桐壺と長恨歌》。次年她将日文论文自译为中文《源氏物语桐壶与长恨歌》(源氏物语一书引用白居易诗句九十余句,且有我国唐代传奇宋朝话本话本的韵味,有分析认为源氏物语受到了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并在论文的附录部分附了《源氏物语》第一帖《藤壶》的译文,此中文论文发表于当时的《中外文学月刊》。这篇论文可能深奥晦涩,但论文附录部分的藤壶译文竟然让读者兴趣大起,纷纷致信给杂志社,希望论文作者能将《源氏物语》继续翻译下去。林文月因此与译文连载结缘,花了五年半的时间翻译完百万言的《源氏物语》全书。
如果当时的林文月知道海峡对岸的丰子恺也在翻译《源氏物语》,她恐怕就不会翻译此书了。经常有人问她,觉得自己的译本和丰子恺的译本有何不同,她说:“我译文,一般是什么就是什么,很少用自己的中文过多着墨。”同样一首和歌,丰子恺选用唐朝传奇宋朝话本的体裁译作:“欲望宫墙月,啼多泪眼昏。遥忆荒郊里,哪得见光明。”而林文月译作:“云掩翳兮月朦胧/清辉不及荒郊舍/独有一人兮怀苦衷。”
林文月毫无疑问是美的。她温柔,从容,对学术有追求,对生活有执着。
1957年,她嫁给画家郭豫伦。嫁人前的林文月,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不下厨。婚后,她开始学习厨艺,为家人洗手做羹汤。她说:“厨房里的事情,跟做学问没有什么区别。做出一道丰盛的菜肴,和写出一篇好的作品,一样有成就感。”1999年,她出版《饮膳札记》,将自己经年的厨艺经验、佳肴的制作工序写进文章,文笔清恬,将做菜当做一门艺术悠悠道来,开了台湾饮食散文的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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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与丈夫育有一双儿女,她的儿子女儿常常去台静农家逗猫,叫台静农“台公公”,叫台静农的太太“台奶奶”。《源氏物语》的初译版与修订版,由台静农先生的题字,丈夫郭豫伦先生亲自设计绘画。实际上,林文月大多数的书封面都由丈夫设计,部分书中的插画,也由夫妻二人联手绘制。
1989年,林文月因杰出的学术成就被美国华盛顿大学(西雅图)聘为客座教授,同年,出版日本古典文学译注《枕草子》。1990年她的老师台静农因食道癌在台大医院病逝,她于次年编印《台静农先生纪念论文集》。1993年,林文月从学习、生活、任教多年的台大退休。从1952年考入台大中文系为起点,她专注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整整四十年。退休后,她被美国斯坦福大学(台湾作史丹福大学)聘为客座教授,1995年又被聘为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台湾作柏克莱分校)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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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月一心学术,在研究的道路上一帆风顺,却始终和名利保持着距离。很多人提起林文月,便会不由得提起她的家族。她是台湾著名爱国诗人和史学家连横最钟爱的长外孙女,连战的表姐。旁人在问起她家族所带给她成长的影响时,林文月不卑不亢地说:“个人作个人的努力,我很幸运和我的家人们有血缘上的联系。家里有人继承政治这方面就足够了,我从小就对写作、画画感兴趣,这大概也是我的幸运。”
如今,林文月已经八十多岁了,住在美国。她仍旧保持着翻译和写作的习惯,偶尔参加学术活动,寻常日子亦为家人洗手做羹汤。
她说:“人们往往把一个人的顺利归结于表面看到的幸运,却忽略了顺利的背后那一份努力和坚持。我这人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常常把责任、工作弄到后来变成一种享受。做家务清洁,我当成运动,把家变得可爱,就很有成就感。我对人生、世界一直充满好奇心,永远有兴趣去发掘。即使累一点,也很快乐,或许我对生命太贪心了吧。”
我在网站上看林文月的讲座视频。她已年届七旬,穿着淡粉色的西装,柳眉略略修饰,竟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她说话的时候喉咙里像吞了雾,语调柔和,态度从容,举止随和,竟和我想象中的样子不差分毫,果真是文如其人。
每每读她的译文和著作,总是钦佩其散文中蕴含的哲思和清丽而绝不浓郁的笔力,亦钦佩其为文处世的态,于是便有了此文。
在文章的最后,也附上周作人《枕草子》译本的同段。两个译本,各有千秋,同君共赏: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味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有意思。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到了很接近了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切,两三只一切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飞去,随后越看去变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没以后,风的声响以及
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有时只是雪白地下了霜,或者就是没有霜雪也觉得很冷的天气,赶快生起火来,拿了炭到处分送,很有点冬天的模样。但是到了中午暖了起来,寒气减退了,所有地炉以及火盆里的火,都因为没有人管了,以至容易变成白色的灰,这是不大好看的。
作者注:本文参考了很多相关资料、报道以及林文月个人的自序,因喜爱林文月,便想趁兴写一写关于她的博文,我并没有在文中完整规范地使用脚注标明引用之处,希望大家能够包涵。
来源投稿:梁九GL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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