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消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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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消失的女人
文/骆瑞生
本文系作者授权“清南”发布,如需转载请与作者本人联系。
这是我在临死前写的,写在我的病历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这个病历本前面是我的死亡诊断,后面则是我的爱情,几乎纪录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所以这篇文章是关于一个女人的,确切地说是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女人。
现在我生命垂危,虽然四十岁的我说这话有点奇怪,但是的确是的,黑色素瘤已经扩展到我几乎所有的重要器官,我就快死了。
但我买彩票中了大奖时我不会想到有今天,那时我春风得意,以为是天下最大的幸运儿,然而短短几年,我便败落了,我在女人身上挥霍了太多的钱,到现在我已经穷困潦倒,治病的钱也没有了,我在医院苟延残喘,等待着死神降临。
护士刚才来问我感觉如何,我没有回答她,她看了一眼我就走了,现在护士对我的态度要好了点,因为我的确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了。护士走了之后,我则伏在桌子上继续写着,现在写到哪里去了呢?我的记忆似乎被癌细胞吞噬了,遇见她之前的事情我忘记了,失去她之后的事情我也忘记了,所以这文章的一开始就是我遇到她的时候。
仁安桥在一夜间无声无息地垮塌了,这座清朝造的桥在经历了差不多两百年风雨后,终于倒塌了,整个桥都倒塌进了仁安江里。那时就有很多人跑去看,我那时刚路过那里,开着我的小奔驰,我本来要从仁安桥上过去,去锦绣小区找一个女人,可是仁安桥他妈的垮了,还有人掉进了河里去,可是没人下去救,都眼巴巴地站在岸边望,那时我就从车里出来,脱下鞋,脱下衣服,跑到了江边去,然后下了江,江水真冷啊,我淌进去,向那颗沉沉浮浮的脑袋游了过去。终于游到那个人身边了,我才瞧清楚是个女人,是女人就好办了,我错过她乱挥的手,抓住她的头发,然后就往岸边拖去。
拖到岸边后就有几个人跑过来把我们都拉了上去,这个女人呛了水,现在还昏迷不醒,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女人弄醒,这时救护车也到了,把她拉上了车,在她上车的间隙,我看到了她眼角的泪痣,红红的,像是朱砂。
这次之后我很久没见到她了,我曾想看新闻了解一下,可是没有,我以为所有的见义勇为都会上新闻,原来不是的。
后来我去一个会所,在红色的灯下,我看到了她,我才知道她是做皮肉生意的,说实话我一点都没有惊讶,我先前还不记得她,但是看到她那颗红色的泪痣后,我就想起来了。
“啊,这个女人就是我救的啊。”因此我对她有了一丝好奇。
“这个女人何以要自杀?生活真的这么无望吗?”
那时我的钱还没挥霍多少,我有钱靠近她。
于是我点了她的钟,我要上一下这个我救的女人,这让我有种当上帝的感觉。
我躺在沙发上,对的,我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沙发上完成的,她麻木地脱下衣服,露出丰腴的身体,她顶多二十七八岁,所以皮肤光滑紧致,吹弹可破,看到她的裸体时我想到了冰冷的雪,然后我浑身颤抖了一下。
她伏在我身下,无声无息,我终究没有射出来,然后匆匆穿上裤子,我终于知道上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我给了多于她服务的钱,她拿着钱看了看我,终究没说话,我说;“下次我还会找你的。”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落荒而逃。
回去后,我突然坐不下来,很烦躁,到处走来走去。此后我也再不想去找别的女人了。我那时大概被一种未完成情结裹挟了,比如说我非要在她身上完成性交,或者说是我非要在她身上体验一把上帝的感觉。
所以我再次去找了她,再次去找了她。
直到许多次后,我和她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整个晚上,这是不可想象的,我从来没有和女人睡过一晚,因为我觉得半夜从女人的床上离开是嫖客的基本义务,可是那晚我流连床榻,舍不得离开,那时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改变了。那晚我是在她的租住房里睡的,本来我想去开酒店,但是她说可以去她家,然后将酒店房费的一半折给她,我答应了,我突然极端地想窥视她的生活,窥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于是我跟着她去了,依旧开着我的小奔驰。
她的屋子很简陋,但是很干净,在窗边她还挂了一串竹节风铃,我问她风吹来的时候不吵吗?她羞涩地摇了摇头,我便知道这是平时陪伴她的唯一声音。
那晚上我们得了一种默契,不急不缓,我们先去洗澡,躺在床上,然后保持相当久的沉默,沉默时我的手都游移在她的身体上,摸着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划过她嘴唇时,她习惯性地咬了咬,然后我划过她的脖颈,划过她的胸,再往下,我的手走遍了她的全身,像是一次艰苦的旅程,她的身体不像是活人的身体,反倒像是一种植物的,或者是雪的。
我们没有一句话交投,也没有眼神交流,但是一种默契始终有的,当我进入她身体时,她轻轻叫了出来,然后手指就嵌进了我的肉,我就更加卖力了。这次我没有落荒而逃,我完成了一场圣洁的仪式。
我去她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做爱,沉默,抽烟,离开,就是不说话,我们大概真的无话可说吧。
有一晚,外面下雪了,她再次将我留了下来,我们枕着夜色,共听雪声,这是一场多么寂静凄美的夜雪啊。
“以后你都住这里吧。”她喃喃地说。
我想了一下答应了。
不过这是一个不好的开头,此后,我便长期在她那里留宿了,再然后她就给我做饭吃,我饭也在她那里吃了。
再然后我就不让她在会所上班,她住进了我的房子。
但我依旧不知道怎么定义我们的关系,我们从来没有为此讨论过。那时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回来灯是亮的,饭菜是热的,她坐在饭桌边,摆好碗筷,身上还围着围裙,头发扎了起来,她有时心情好时,还会露出很难察觉的笑,但是我总是能一眼看见。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有时我会和她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都是听着的,很少发言。
我几次想对她提及我救她的事情,但是都忍住了,有什么意思呢?难道你还要她的什么回报吗?真是可笑啊。
我便决定永远不告诉她。
有时她会给我零星说一些她的事情,她小时的,她读书时的,她怎么上当受骗入了这个行业,她都会说一点,像是说别人的事,云淡风轻。
她是茶镇乡下的,有两个哥哥,父亲过世,母亲痴痴傻傻地在大哥和二哥家轮流生活,而她则把自己放逐出来,终究步入了那个行业,直到遇到了我。
她的事情我不会主动去问,除非她主动说,我觉得问一个女人不想说的事情很不好。只要她以后好好跟着我就好了,所以她说的什么话我都相信。
但是这时我发现我的钱已经被我挥霍掉得不剩多少了,我突然生出了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我之前从未想过未来,所以对于这笔飞来横财我并不关心,但在我遇到了她后我突然觉得我还有一点未来,而这剩余的钱就是我们未来的保证,而我竟然将这些钱挥霍了这么多。
我是突然就停止挥霍的,都没有一点缓冲,突然就节约了起来,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的反应,害怕她习惯不了这突然的变化,但是她没有一点反应,之前和我过好日子她不说话,现在和我过苦日子了她还是不说话,她总是这样,沉默的,奇怪的。我虽然感觉很反常,心底有一种担忧,但是终究松了一口气。
这笔钱我没有放在银行,也没有拿去放高利贷,我是个很小心的男人,我不会拿这唯一的一笔钱犯险,我再也不会挣钱了,早几年的放荡生活已经把我彻底毁掉了。我把我睡的床垫中间掏空,把钱塞了进去,然后再把外面缝好,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我睡在床上让我踏实,而现在她又睡在我旁边,有时听着她的呼吸,我竟然生出了一种满足感。
而这是危险致命的。
她平时都在家里,很少出去,顶多在买菜的时候出去转转,有时候我会带她去买件衣服,这样的她,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而且是三天,她整整消失了三天。
她消失的三天我陷入了一种梦一样的状态,开始是疯狂的寻找,然后沮丧,易怒,绝望,似乎她再也不会回来一样,但是最后我却陷入了一种癫狂兴奋的状态,我将房间收拾好,去看了床垫,然后开始买菜做饭,似乎她马上会回来一样。
她却在当晚真的回来了了。她面色疲惫,呆呆地看着我。
我没问她去哪儿了,我给她端上饭菜,然后像小狗一样望着她,希望得到她的怜悯,我很想通过她的眼睛看出她到底去了哪儿,但是她的眼睛像是水一样,深得望不见底。
许久后她终于开口说;“我妈死了。”
我禁不住一阵颤抖,可是她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说了,而是大口大口地吃着饭,似乎她消失的三天一口饭都没吃。
我找不到话来安慰她,于是只好沉默。
当晚我们做了,我本来觉得她刚丧母,不便做这种事情,可是她将我拉入她怀里,让我吃她,咬她,要她,于是我沉沦了,我在她身上翻云覆雨,直到筋疲力尽。
但是当一切结束时我想抱着她入眠时,她推开了我。
我突然变得很伤感,我站起来去抽烟了。
那个男人在我家的出现让我始料不及,我推开门进来,先闻到了饭菜的香气,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她则在厨房忙碌着。我还没开口,那个男人就转过身来惊讶地望着我,好像我是突然闯入的人一样。那男人看了我一会儿后,突然对在厨房的她喊起来:
“阿丽,阿丽。”
她出来看见了我,用手揩了揩围裙说:“你回来啦?”
我说是。
“你坐着看会电视,马上吃饭。”
我就和那个陌生男人坐在了一起,尴尬地看着电视,从我坐下去的时候我就直到这个男人和我有诸多共同点,一样颓靡的神色,一样容易担惊受怕的性格。我们坐着不说话,我想过和他说话的,但是终究放弃了。我感觉到他微微地起了身,他估计和我一样紧张。
她将饭摆好的时候,我们一起坐了过去,这时我听见他对我轻轻地开口说话了,他说:
“打搅了。”
然后我们就开始吃饭,吃饭时我在想也许这个男人是她的哥哥或者是别的亲人,他们说话带着一样的口音,他们有着一样的眼神,于是我放松下来,我之前对这个男人的警惕也放下来。
她吃饭时很少说话,但这次突然健谈起来,她给我们说她今天买菜时遇到的事情,边说边笑,还说有道菜的盐放多了,让我们尝尝。
我觉得很奇怪。
吃完饭后那个男人就走了,在拉上门的时候他又对我说:“打搅了。”
我很想问她这个男人是谁,可是我刚想问时就怎么都说不出话了,我摇了摇头,干脆不问了。
她也没想过主动给我说,尽管我很想听她给我说。
这个男人又出现了几次,我是在小区见到他的背影的,他没再来我家,我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每次回来都见到他的背影?可是当我追出去时他就消失了。
只有一次我见到了他和她站在一起,那是一种奇怪的姿势,他低着头,而她在指手画脚,嘴巴不停地翻动着,似乎她在数落他,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而要听她如此数落。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但是在这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嫉妒了,她从来没对我这么好过,她从来没有这么数落过我。
我冲了上去,我大声地喊:“阿丽,阿丽。”
这个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走掉了。我加快步子追上去,但还是没追到。
“他是谁?”
“我表哥。”
“你有表哥?”
“嗯。”
“他来干嘛?”
“问我借钱。”
“多少?”
“很多,他赌钱输了。”
“哦。”
我说不出话来,我闷头向回走去,她跟在我后面,一声不响的。
我感觉到了一种威胁,现在说到钱都让我很警觉,当晚我趁她洗澡的时候,悄悄看了一下床垫,没发现异常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再也没出现了。
而我却发现我脚底突然长出了一颗黑痣,是突然多出来的,那时我还以为这是好事,但是过不了多久,我终于明白了这颗黑痣的不怀好意,然后我一查,癌症。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病,我记得我反复问医生的话是:一颗痣也是癌?一颗痣也是癌?一颗痣也是癌?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去的,那时我就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她知道后会走的,我太了解在风月场的女人了,婊子无情无义,她知道后肯定会走的。
我一个人时我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摆在地上,然后一遍遍数,这些是我治病的,这些是我和她的生活费,可是我算来算去,这钱却都不够了,我痛恨起自己来,为何要挥霍那么多钱呢?现在要用钱怎么办呢?
但是她还是知道了,我终究不能瞒住她,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只能在医院里了。可是她却没有像我想的那样离我而去,而是开始照顾我,她每天都在医院,各种事情都做,仿佛我是她丈夫一样,她贴心地尽心地照顾着我,想把我从死神得手里夺回来。
我感动了,我很后悔之前那么想她。
我病情一直在恶化,我知道这是上天对我的报应,我操了太多不该操的女人,喝了太多不该喝的酒,过了太多不该属于我过的日子,所以我得到报应了。
可是我又庆幸有她,要不是她我估计我早就死了。我想命运真奇怪,我救了她,而她现在正在努力救我。
有一天,我气喘吁吁地将她叫过来,让她把耳朵贴过来,她温顺地挨着我,问我说:“怎么啦?”
我说:“阿丽,我的钱都藏在了床垫子里了。”
她看了看我,狡黠地说:“我早就知道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之前的担心全都不用了。
“那以后你就帮我缴费吧,我自己太累了。”
她点了点头。
我每天都在医院安然地等着,也许是等着死亡,也许是等着希望,我难得会有这么心静如水的时候。我想再治不好的话,我就不治了,剩下的钱都给她吧。
可是这时候医生突然告诉我,我没缴费,要停药,我说不可能啊,阿丽一直在帮我缴呢。医生摇了摇头,我大声喊着:“阿丽,阿丽,你去哪儿了?”
可是我的声音只在医院的长廊里回荡着,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才知道我已经昏迷两天了,而阿丽在我昏迷的时候卷了我的钱跑掉了。
我如释重负。我似乎早就猜到了,那时我口里常念的一句话是:婊子无情,恶狠狠地一个一个字地说。
而我却以相当平和的语调给医生说:“我不治了,让我回去吧。”
家里很干净,被收拾好了,我看了看床垫,不是被划坏的,而是线被拆掉的,看来她很有时间,卷走我钱的时候很从容。我坐在床上,突然想起我救她时她的样子来,那张脸被憋得青紫,活像个讨债鬼,我一下子洞然,我造了太多孽,所以我救了一个讨债鬼来向我讨债了。这么一想,我又心安理得起来。
后来我听说像我这种等死的癌症病人可以去吃免费的镇痛药,于是我去了,我想总归天无绝人之路。
在医院的日子我过得很开心,当死亡已经避无可避时,死亡反而不那么可怕了,我见到的大部分病人都很平静,只有少数还有强烈求生欲望的人在剧烈地挣扎。
而我已生无可恋。
但在一个早晨,我见到了那个男人,阿丽的表哥。他来看我了。
他提着水果站在病房外面。我剧烈地激动了一下,旋即平静下来,我知道卷走我钱的人也有他,可是为什么不是阿丽来看我,而是他呢?
“你们这是犯法的你们知道吗?”我和他走在院子里。问出来后我突然疑惑起来,我为什么不报警呢。
“阿丽偷的,用来给我还赌债,还不起就要卸掉一只手。”
“你没偷?”
“我没有。”那男人平静地说。
“她去哪儿了?”
“死了。”
“怎么死的?”
“自杀,在仁安桥,你救她的地方。”
我说不出话来,泪水突然一下子就滚落了出来。
“她知道是你救她的,所以她才又活了这么久,她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我想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有一种不安,一种担忧了,原来我冥冥之中就察觉到她会离开。
“你是谁?”
“我是她前夫,也是她表哥。”
我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她也不算骗我。”
“她的悲惨都是你造成的吧。”我恶狠狠地问。
他旋即低下头去,没有回答,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斯文的恶人,他害了阿丽一生,阿丽却为了他什么都肯做,甚至是卷走我的钱。
“算了,算了,有什么意义呢?”我想了想,释然不少。女人有时那么简单,有时又那么复杂,谁料得到呢?
“她写了遗书,让我不要来找你。”
“可是你还是来了。”
“对,我来了,还完赌债后还剩下一些钱,阿丽让我用这些钱好好生活,但是我想我彻底烂下去了,救不好了,这些钱就还给你吧。”
我看了看他提着的包,然后轻蔑地笑了笑说:“她为你计划得真好。”
“你别怨恨她,要怨恨就怨恨我吧。”
“我谁也不怨恨。”
我说。
这个男人就走了,从此再也没出现,我在快写完的时候才知道那男人叫魏德铭,的确是阿丽的表哥,阿丽逃出家庭的时候投奔了他,他带她来到了这个城市,然后为了还赌债,让她去当了小姐。他们曾有一个孩子,死了,就在我救她的前一个周。
来源邀稿:骆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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