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才犹艳,红楼梦未完】所以一切都是年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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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才犹艳,红楼梦未完】所以一切都是年轻的模样……
文/临水
先说说这个标题《豆蔻才犹艳,红楼梦未完》的由来。以前用过一个“吟成豆蔻才犹艳,阅尽红楼梦未完”的签名档,上句是《红楼梦》里的成句,出现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是宝玉为蘅芜苑所拟“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的上联。“吟成豆蔻”来自唐人杜牧的诗句“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杜牧用二月初的豆蔻梢头形容十三四岁的少女之美,确是艳才。而《红楼梦》,正是对一群“娉娉袅袅十三余”的女孩子们的赞歌和哀歌。因此这些札记的标题用“豆蔻才犹艳”,聊以表达对雪芹绚艳的才华以及他笔下绚艳的青春的致意。
阅尽红楼后,仍有许许多多未完的、未解的、未尽的梦。今天且说一个吧。
一、
《红楼梦》博大精深,气象万千,但它的外表却只是一个关于豆蔻年华的故事。是一个人在回忆中书写的、在沧桑的日月和流年里提纯过的青春的故事。尽管我们都知道,故事里的青春注定是“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命运,也都知道后面散佚的内容里是“不忍卒读”的结局。但是,在那来不及苍老的豆蔻梢头,在“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命运来临之前,那娉娉袅袅的青春,仍在天真而饱满地绽放——在青春的大观园里,一群女孩子们花招绣带,柳拂香风,斗草拈花,作画吟诗,一切,都是年轻的模样。
林黛玉,则又是这群女孩子中,将要永远停留在“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女子。
自认为是熟读红楼的,可红楼里有些基本问题我至今都没弄清楚过,例如黛玉的年纪。红学专家们对此有各种各样的解说,有的考证得很详尽,涉及到了版本、成书、作者的几次修改时间等复杂的背景。不过单就阅读文本的感受而言,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在作者的心里,黛玉,本来就是个不该有俗世年纪的“世外仙姝”呢。
黛玉第一次被提及在第二回,“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此时黛玉是有确切年纪的,为五岁。紧接着,“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此时的黛玉应是六岁。待到贾雨村与冷子兴闲话时,说起黛玉之母“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可知黛玉此时仍为六岁,而从冷子兴的话中可知,此刻的贾府,宝玉是“如今长了七八岁”,比黛玉大一两岁。另外也提及了他人的年纪,例如贾蓉为十六岁,元春已经入宫,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且娶王熙凤“今已娶了二年”等等。
贾雨村当天得到了起复旧员的喜信,次日则谋之于林如海。林如海表示愿意相助,并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确知黛玉抛父上京时顶多不过六七岁年纪。
可是,等到黛玉弃舟登岸,第一次正面出现在读者面前时,她怎么看也不再是个六岁的孩子,一下子长成了一个倾城倾国貌、多愁多病身的少女了。她“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去”的心机,“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自有一段风流态度”,当然,还有和宝玉的初见时那“吃一大惊”,全然都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好年纪的情态。不过,在这一回里王熙凤曾问黛玉几岁了,黛玉的回答文中却没有交待;而宝玉则问了黛玉的尊名、可曾读书、乃至有玉没有,但独独没问黛玉的年纪。87版电视剧里黛玉说了自己多大,甚至好像还说自己属羊,为的是和探春能分出姐姐妹妹好称呼。总觉得这个细节处理极笨,因为《红楼梦》第四十九回里早说过,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加上宝玉,“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按说十来个人分出年序长幼并非难事,作者却偏如此说,仿佛是特意要瞒过谁的年纪。
从苏州到金陵的水路,要走多远,多久?我在想,或者作者想说,从来到贾府,和宝玉相遇时开始,黛玉仿佛被吹了一口活气,一棵绛珠仙草就此幻化成了人,开始有了性别,有了形体,有了罥烟眉、含露目,眉眼才开始清晰,心才比比干多了一窍,甚至,才有了“颦颦”这个自己的名字。属于她的人生岁月,从那“何等眼熟到如此”的相逢才算开始。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要酬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甘露之惠,因此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如此阆苑仙葩,带着一份缠绵不尽之意,走进了这个情缘分定的大观园里。她的年纪,又怎么可能符合世俗的年岁规律?让人很难想象她的幼年和成长,更无法想象出她的衰老与迟暮。
所以红楼梦里写了那么多人过生日,从老太太到王熙凤,到远房亲戚家的女孩子,到身为丫鬟的平儿,甚至连宁国府里没有露过面的大老爷的生日都写到了,却唯独从未正面写过黛玉过生日。
黛玉的生日,连当时正管家的三姑娘探春也记不得。
黛玉的父母面目都很模糊,亦无兄弟,甚至哪怕有本族的亲戚都是极远的。
黛玉“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喝的是人生养荣丸、香薷饮解暑汤、冰糖燕窝粥;吃一点螃蟹就心口疼,湘云烤的鹿肉,人人都说好吃,唯独黛玉体弱不敢沾。
……
因为她来自离恨天外,因为她食蜜青果为膳,饮灌愁海水为汤。
无烟火气、仿佛也没有接地气的,没有人间气的黛玉,她是作者理想中的女子,而她的年华,便是作者幻化中的青春。
二
幻中幻,何不可幻。大观园里一切都是年轻的模样,进了大观园,读者亦入幻中。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里已说过:“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然而,如此世故老道的参透了万境皆空的作者,却偏又能将青春写得如此有声、有光、有形、有色,细密幽微,又无处不在。那情切切的冬日良宵,意绵绵的长夏静日,春困发幽情的午后,闷制风雨词的秋夕,春夏秋冬的日日夜夜,春心无处不飞悬的大观园里,一切,都是那么年轻的模样。
当自己经历了青春也告别了青春,再读《红楼梦》才发现,那一切年轻的模样,真的是青春吗?或者,仅仅只是一个成年人在回想和理解中重塑的青春?
看多了昆曲后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十六岁的杜丽娘,用十六岁的演员来演一般是演不好的,二十出头的演员也还是神不完、气不足。能在舞台上将青春少女的青春表现得最好的,恰恰都是那些实际年龄不再青春的名旦们。那种正当青春的明艳、对春天的向往,优雅中的娇羞、热烈里的惆怅,眼睛里的光,如线如丝的春心摇漾,都是需要人生阅历和理解力才能完美再现的。正当青春的人往往看不到青春自身,理解不了青春何以为珍贵;必须隔了一段辛苦路,随着烟的上升,水的下降,在有的升华、有的沉淀之后,在经过许许多多技艺的磨砺和人生的磨砺之后,青春才像珍珠一样,被打磨得温润璀璨,臻于圆满。
《红楼梦》里的青春,也是如此吧。那葬花的黛玉,扑蝶的宝钗,醉眠芍药裀的湘云,放风筝的探春,拿花针穿茉莉花的迎春,雪下折梅、立在山坡上遥等的宝琴,收梅花上的雪水煮茶的妙玉,还有撕扇的晴雯、篦头的麝月、理妆的平儿、尝莲叶羹的玉钏儿、打梅花络的莺儿、情解石榴裙的香菱、雨中画“蔷”的龄官……这每一个注定在薄命司里的女子,留给我们的都是一幅幅灵动的而又永恒的、定格在我们的脑海中的青春的特写。也许,这些画面都已经不再是青春本身,只是青春的再现,是作者打磨过的青春的梦和幻。它是一种经历了沧桑之后的天真,是一种学会世故之后的单纯,是深知“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之后的,在文学里、艺术里、诗里获得的救赎和慰安。
大概很多读者都和我一样疑惑过:《红楼梦》里一群十二三岁到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们,怎么能有那么深厚的学养,那么成熟的心智,那么卓越的才华,那么灵透的悟性?怎么小小年纪就能读那么多的书,写那么好的诗,那样的锦心绣口,那样的文采风流。她们当中且不说宝黛的停机德、咏絮才,就是做丫头的香菱,没写两天诗的,照样也在苦思之后写成了“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这样的好句子,果然是宝玉说的“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
读过一点明清时期所谓才媛的诗,那才是真实的闺阁文字,总体上自然远远不如《红楼梦》里这些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红楼梦》里的女孩子们,就和昆曲舞台上那个十六岁的杜丽娘一样,是“过来人”用自己的阅历、技艺、才智,穷尽一切美好的方式,塑造出的高于青春的青春。
三
常常念叨出家做和尚的是宝玉,可是在那美好的青春岁月中,做和尚被宝玉说出来也只让人觉得十分的孩子气。因为《红楼梦》里的女孩子们似乎个个都比宝玉更有佛缘和慧根。妙玉、惜春、包括岫烟这“野鹤闲云”般的姑娘就不必说了,便是木疙瘩二丫头迎春,说起《太上感应篇》也颇有自己的心得。黛玉、宝钗、湘云这三个主角,更是时常表现出远比宝玉通透的悟性。
宝钗看戏,偏爱的戏上的好文章是那首《点绛唇》:“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首曲子让宝玉“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并开始“悟了”。而宝玉自以为了悟,写下“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偈子后,“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却得林黛玉在后面加上
“无立足地,是方干净”, 才得尽善。林黛玉随口一句机锋“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就能问得宝玉瞠目结舌,接不上半句,于是被三个女孩子奚笑“资质如此钝愚,还参禅呢。”至于湘云,要过年了做个灯谜,做出来的却是“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让大家“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和尚和道士都被猜出来了,也是因为湘云这个谜面把红尘名利都看虚了的缘故。
后知后觉的,愚钝的,仿佛只是宝玉一人。宝玉也自知:“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因而以一笑自我解嘲:“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
那个时候的宝玉,嘴上说了几次“做和尚”,想来自己也觉得不过是“一时顽话罢了”。
但是,通灵宝玉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无知无觉或者后知后觉的蠢物呢。我常常在想,宝玉,或许他只是在用这孩子般的“顽话”,只是在用这不肯太清醒的任性娇蛮的方式,在努力地保护着、拖延着这终将逝去的青春。
所以宝玉会说:“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
所以那宝玉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比如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如果没有参透后如可如何的无奈,这样任性和娇蛮的所思所想,又为何让人读起来如此悲感难言。
宝玉“万种悲伤,无可如何”的彻悟,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只表现过一次——
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这一段“反复推求”让我们第一次从正面发现了宝玉如此敏锐的直觉和极高的天分悟性。他此时的“试想”固然是听黛玉的《葬花吟》后受到的启发,却能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并从黛玉的葬花伤春的情怀中抽绎出了更为接近人生本质的哲思。
然而“反复推求”的结果,是知道了他人“终归无可寻觅”,知道了自身“不知何在何往”,知道了“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的虚无。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如何“逃大造,出尘网”,如何“可解释这段悲伤”?——只能“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而已。
所以在《红楼梦》里,我们常常会看到的是甘为“蠢物”的宝玉,是“杳无所知”的不知不觉的宝玉,是“痴儿竟尚未悟”的宝玉。他以“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的姿态,听了一套红楼梦的曲子,做了一场悲喜千般同幻渺的荒唐大梦。
游幻境、饮仙醪时的宝玉是否已经知道,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在三春去后,她们是各自须寻各自门的。
听文曲、悟禅机时的宝玉是否已经知道,当诸芳去尽之后,当筵散花谢之后,他注定无法“逃大造,出尘网”,无法“解释这段悲伤”。他只能“无可如何”地去承受那“万种悲伤”,只能在“无可寻觅,心碎肠断”的漫长的岁月里怀金悼玉,大彻大悟。
那就让宝玉“只愿常聚”,就让宝玉自解“如今何必自寻苦恼”吧。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趁着这花颜月貌尚可寻觅。趁着这一切,都还是年轻的模样。
三春去后,不忍卒读。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
这是我们翻开《红楼梦》时就知道的结局。所以《红楼梦》,在很短的时间和很有限的空间里,塑造出了一个永恒的,年轻的模样。
来源网络: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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