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杯酒吧
人的酒量最不公平,首重出身。据查有半数以上的人缺乏解酒的酶,这就是天赋不能,再努力也不行的。譬如我父饮一杯啤酒要发满身红疹子,吃不起。有一回我去吃酒的人家散夜,看他们吃饭,拿筷子沾了白酒给襁褓中的小孩子尝。生在这样的户上,怎么能不会吃酒?从小这样的锻炼,酒量怎么会差?可见天赋人权,未必赋酒权,如不会吃酒,多半是出身不好。
我们出身不好,也与世道相关。唐以前无有蒸馏酒,所谓烧春,多是米酒,上者为清,下者为浊,料想纣王一池大酒倒有半池米饭。这种酒,度数不高。到宋代始有蒸酒,然而得之不易,百姓还是以“腊酒浑”为主。因此李白可以会须一饮三百杯,景阳冈的小店却要劝君三碗不过冈了。三代以降,国人多文武兼备,讲求上马为将,下马为相,即是诗人书子也能仗剑直行。此风一经赵宋即突变,一下儿温柔缓和了,我看同酒脱不开干系。宋前人饮酒,可比饮马,来上三五斗,也不过微醺非醉,照样十步杀一人。这比的不是酒量,是肚量,那碗碗见底仰头即尽的豪气一分不减。到宋时高门士族吃得起烧酒,大碗早都匆匆收起,细盏还须浅斟慢酌,不然,几大口一灌,人都仰过去了,还吃什么劲!且吃多了路都走不稳,哪舞得动兵器,醉里挑灯看剑,做做梦罢。等吃大碗酒的蒙古人一到,这些精樽巧器也没奈何了。
若是生在汉唐,凭我等一颗硕肚,何不可搏一杯中侠名!哪要像今天,一上酒桌就是受气,三两烧白下肚,半夜手脚痛醒。还要醉。我自饮酒以来,统共醉过三次。头回是上到中学二年级,父亲收了一瓶积年茅台,我久闻其名,好奇难忍,中午偷偷倒出小半杯来吃下去了。下午上学校,只觉头脑有些胀,却不想睡,老师在上面讲课,我直直地盯着她看。下了课被拖进办公室,问是否生病了,怎么脸皮这么红,看得她心里发毛,又伸手来拂我的额,——那手心真凉啊。至今白酒仍是吃不出味道,只是呛辣,倒是茅台酒不上头确是真的。
二回是在一位本家的喜宴上。其时父亲已经开了我的酒戒,我也有数年未与发小同桌吃饭,兴致既高,呼应相随,我们五人一晚上吃下了七瓶白酒,还未出酒店就暴吐不止,随后皆不记得了。后来父亲大发雷霆,说我醉后放声嚎啕,仰天长嘶,混不似人样,真丢尽了脸面,并不许我再外出饮酒。我心里既怕又愧,生了限酒的心思。然而朋辈相逢,众目睽睽,杯中之物又怎么限得住呢?好在父亲也不曾再多说什么。
去年廿四夜里我们约至淮安好友家中,他自湖北购得五斤自酿黄酒,又有人从徐州带来两瓶绿豆烧,我们自做饭食,围炉而坐,纵意举杯,快盏痛饮,不到一刻钟,七八人吃尽了所带酒水,还要去买。黄酒后劲极大,发力又快,混着绿豆烧的冲气,恨不得要炸开脑袋。昏沉之间,我竟把住一位女友肩膀,要同她亲近,再往后倒在沙发上睡去了。至今犹不敢同那姑娘说话,一想起这事,就好像喝醉了酒。
我的干爹年轻时能喝二斤烧酒,三年未见,我去望他。我们吃酒。先吃甜酒,把米饭做的酒酿在锅里煮了,打两枚鸡蛋下去,叫蛋包在酒汤里,舀了来吃,极香甜。吃下了酒酿,干爹取来半壶红酒,是他自己摘来的桑葚兑着烧酒炮制而成,同葡萄酒无二色。我们各斟满满一杯,碰杯对饮,辣还是辣,还有些清甜。几回推杯,话就多而慢了,脸就薄而红了,而气氛越来越美,彼此眼里汪出许多柔情。吃过桑葚酒,再换了皖北泉水制的啤酒——他年纪大,我不善饮,恰好都不能喝太多烧酒。我们吃到三瓶啤酒,干娘做好最后一道菜,端了一碗饭坐过来。爹爹轻轻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切切地望着,缓缓迟迟地说,喝杯酒吧。干娘咯咯咯咯地笑,脸变得同我们一样红,放下碗筷,好,喝一杯。一饮而尽。干爹又帮她斟满,望她,你们干一杯嘛。干娘笑着朝我举杯,好,干一杯。我们一饮而尽。
烧酒还是难吃,宿醉何其难受,我这缺酶的人饮酒又很伤身,酒后还常不能自已,而我此生再不愿舍了这杯中之物。问世间谁诉衷肠,更胜了这句,喝杯酒吧。
隔了一年,改了一点,前十年想说的话都说尽了。
来源网络: 朱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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