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拥

2014-07-27 22:10:57

七月下旬。气温已经升到地面温度40度。因得数日赶稿，颈椎已经完全受不住，虽然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依然还是决定出门去洗个头按一按。

很久没出门了。麻烦。要洗脸（全母乳奶妈没有时间洗脸，匆匆喂奶然后就忘了洗脸这回事太常见），换下全是奶渍的衣服，穿好内衣，梳理鸟巢一样的头发，如果有闲心还要略略施以粉黛以注意城市形象，清理提包，决定合理路线，因为两顿哺乳之间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出门前，还要喂一次。穿凉鞋的时候发现脚后跟已经起皮，提醒我这个夏天还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去做好一副精致的脚趾美甲。

一个有小婴儿的女人，每一次出门都声势浩大。前提是，还要有一个放心的人给看着孩子。要衡量，这一次出门到底值不值得，匆匆出去匆匆回来，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事情，那就算了吧。就这样，缓缓做这一切，都像是一个龙套女配角去大导演面前面试，准备好了所有，却只有一秒时间去呈现，然后速速回家。

我的表妹下个月要结婚，她在这之前想让未婚夫与我见一面，我也有礼物要拿给她，但上个星期下暴雨，这个星期烈日炎炎，于是明日复明日，一月已经过去，我一直未曾抽出时间，所以，我对她也有些许抱歉。我早已有心理准备，一个女人生完孩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会失去很多。失去喝一杯咖啡的时间，失去擦一层粉底的心情，失去一些追逐事业的精力，失去很多乐趣，失去很多女友。生活像潜水，没有最深，只有更深，深得经常自己也会灰心丧气，偶尔也会担心会不会从此沉溺，再也见不到天上的云朵。所以，你身边如果这群阿妈偶尔失控癫狂，不要和她们计较。换成任何一个人，世界如同2012的城市一般每一天都在失去，沦陷，很难保持镇定。

这是无能为力也无从辩驳的事情，尤其，如果还是一个全母乳喂养的母亲，那么很多时候，都像在孤军奋战。要守护的人只有一个，要对付的敌人却有千军万马。我偶尔告诉自己，深吸一口气，拿好剑，时光过了就会闯出去，生活不会永远十面埋伏。坐等春暖花开。

 有关生儿育女之事，其实不想对未婚的女子谈及太多。孕事，生产细节，更尽力不要在她们面前流露出疲惫神情。好比同样不经意看到剖腹产视频，少女吓到半死因为只能看见一堆血肉模糊。而妈妈们看见的是孩子。阶段不同，所能承受之事不同。因为谁不是从未婚走过来的，那年面对喋喋不休的已婚妇女的讨论，看起来喧闹而苍白，我也只有一个不屑的回答：那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你干嘛要结婚啊。干嘛要生孩子啊。选了又干嘛要抱怨啊。

但我坚信，一个女人结婚之后最大的优点不是武装到指甲，而是对不值得争辩的事情保持沉默，对不值得抱怨的事情保持沉默，对不值得解释的事情保持沉默。因为婚姻的确是最琐碎的生活方式，学会自行消化，无视闲言，这绝对是美德。抱怨无济于事，想要什么，觉得哪里不对，放低声音，据理力争去和自己的世界沟通，这已经是已婚女人最好的姿态。

优雅源自沉默。气质源自沉默。理解源自沉默。包容源自沉默。婚姻里所有的好姿态都源于沉默，沉默也是我给到当下的万能答案。不是窝囊，而是省事，省下争辩的时光，做更重要的事。

十二说：有个小少女看到你写的那句半夜爬起来喂孩子老公在旁边呼呼大睡，说你是吓她们的，是你自己遇人不淑。

我笑，对她说，换成我们当年，难说不会这么想。不能怪她难理解，因为未婚的世界里有一个原则：只要那生活不是我想要，我绕道而行即可，便不受其害。通俗一点说就是当时的年纪和视觉，会认为人生所有不悦来源于个人遇到的某个特定的元素不对，比如人不对，城市不对，甚至天气不对。有新生代少女更为直接：源于你钱不够。这些坏事情都不会让我遇上的。“坏”男人，“坏”生活，“坏”自己，可以用好男人，好保姆，有钱的自己来解决。再说了，那都是别人的事。

理论上是成立的。但到如今我方懂得生活处处是障碍。人生难处不是换人或者加钱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我的未婚女友兰对我说，她孤身一人，自由自在，却有假期焦虑，觉得时间太多，不知道要如何打发掉。我哑然失笑。我说我还有出门焦虑呢，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是状态，每一种状态都有它的问题。区别只是选择逃避或者直面。但是大自然有相生相克一说，焦虑一定有焦虑克星——人类那么多活动，美食，网球，绘画，音乐，这些事情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去让人这种动物安静。得以将自己与猿猴的愤怒分离开来。

 这个时代的人都在焦虑，像传染病，半死不活却无法治愈。兰说，我也做饭啊，还是不行啊。我说你试着去自己剁辣椒，自己包饺子，自己阳台种菜。做饭的时候，每一次翻炒都要恰到好处。去衡量一个米饭到底放多少水最松软。精确，认真，专注，直到有一天豁然开朗。

 我想起看了一个绘本，叫做《奥菲利亚的影子剧院》。一位名叫奥菲丽娅的老小姐，意外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没人收留的影子躲在剧院里。那些影子分别叫做怕黑，孤独，长夜，永不，空虚等等。她将这些影子悄悄收集在她的手提包里四处流浪，并且排练伟大的莎士比亚的戏剧，在朗朗星光下，天地之间，他们演绎伟大的戏剧，因为这些影子本身就是孤独，或是空虚，所以他们总是将人物演得惟妙惟肖。

 老小姐是个国外名著常用词，有点类似如今广受传播的大龄剩女一词，而且这个词里往往包含一种特立独行的意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不能理解老小姐的少小姐，就有多少彼此理解的老大姐。也会有和我人生阶段差不多的老大姐读者写信给我：说，养奶娃这段日子真的太难熬了。你也在熬吗。

我沉默，想了一下。自懂事以来，有两个时光让我深深觉得人生是修行。一是彻头彻尾单身，一是全副身心孕育。因为人的这两段时间的共同点都是：完全无法仰仗外人，唯有自己能解救自己。单身时分，要把租赁房的钥匙藏在对面楼的消防栓柜门里，因为忘带钥匙不会有人给自己开门。怀孕的时候，要用心去感受每一次胎动，有时候她会打嗝，有规律的像鱼在池塘里一样一跳一跳。。孩子生下来，她会在吸吮乳汁的间歇，眼神盯着母亲认人，含着乳头偶尔还要给我一个微笑。

是的。我也在熬。我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本事，就靠收集着这些小秘密，如同奥菲利亚的影子剧院，一路走来，铸成我内心的钢铁之城。

连我的编辑都很不能理解我每天在做什么。没有什么新鲜事，真的。就是吃饭，睡觉，带孩子，看书，写字。我的编辑说是她，会要疯掉。

一个不能远行的作者该有多憋屈啊，她们关心地说。

我笑：其实对有些人而言，她们天生是树，远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暂时告别远行，我也真的已经很久不再觉得孤单和寂寞。并不来源于我有家庭，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孤单，也来不及去寂寞，更大的原因是，这两件事情单身的时候我已经做完了。如今，很多个晚上，当我的父母，女儿，丈夫都睡去，我一个人在客厅赶稿子。偶尔也会有几个影子盛装而来推开我的家门，然后静静地坐在我的身旁。他们是我的孤独，我的空虚，我的烦闷，我的痛苦，他们总是偶尔来串门，因知道我已经不再害怕他们，而且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打扰我。我和这些叫做孤独空虚烦闷痛苦的影子在我的各个年龄段里相遇，相守，相杀，此年，我已完全选择与他们相拥。我把我的心做成一个提包，收留他们，有他们，才有人生戏剧。

周国平写了一句话：孤单是状态。孤独是姿态。

孤独之前，先问问自己，有无资格去保持孤独的姿态。孤独是人类自身携带的远古病毒，根深蒂固，不要指望去根除，潜伏就好，对峙就好，不要指望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能够给你救赎。更不要把脾气和老账算到他们头上去。

不是什么隐忍。是因为，早早明白，做这个时代的女人，要学会节制亦学会满足，才能得到救赎——你说你要宠爱自己，从头发到指甲都有花钱的方法，能宠到哪一个细胞为止？你说你要全心爱别人，从身心到血液都有付出的地方，那韩剧里还有为爱捐肝捐肾换骨髓，你能爱哪里算是尽头？你说你要逃，逃得远远的，逃开这一切，逃到哪个国度算是逃开了自己？你说你想要幸福，你给过别人幸福吗？

我的母亲和外婆都信佛。我也相信福报。亦相信寒冬过后是春，相信慈悲为怀。相信人是应该受些苦才懂得珍重。相信起起伏伏。相信孩子是上天给我的礼物，当下亦是。母子自腹中脱离那一刻起，就是一场分离。分娩，离乳，求学，远行。这段时光，再无可能遇见。到最后才会发现，人其实没有什么悲伤，大多数时候，都是替自己悲悯。忍耐和等待，有时候长得非常像。

当下阶段，十分生活，对家庭和孩子有六分情感，残存两分自我，而且还觉得自己有两分运气，已经觉得是天大的恩赐。未来会随着阶段不同不断调整比例。但，永不会失望。

我已经不是小女生。不奢望每一个状态都满满意意，量身定做地挂着送货到家。我只知天色一旦落幕，孩子就又大了一天，人生不会这样束缚着一如既往到尽头。我是一个母亲，这意味着哪怕我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公，全天下最能干的保姆，我也难辞其责。这种责任如今叫做母乳，未来叫做教诲。

每晚孩子睡去之后，我在半夜里看书，偶尔也静静地放纵自己喝点清茶。这么需要节制的时期，连酒，咖啡，茶，是女人的烟，都是母乳母亲的禁忌。我不建议母乳母亲什么都不做，强制隐忍往往意味着更强烈的崩溃和暴发。没有什么比快乐的母亲对孩子的成长更有利。若是这快乐需要偶尔放纵喝点茶吃点巧克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