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飞的羊
                                            
 ——羊羽散文集《挽留雁声》序
                                        何蔚
                                                  
  
羊羽,或高老夫子
    
“ 高老夫子”是我故乡的文友们对诗人羊羽兄的昵称,这和巴尔扎克的小说完全没有关系。
      
在我故乡的朋友们看来,“夫子”的称谓始具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有学问,有想法,博古通今;另一层则是文绉绉,说起话来之乎者也,不太贴近贫下中农。羊羽兄这个“高老夫子”,显然是把这两层意思都裹在了自己身上。
      羊羽兄本名高强,听起来很像是一介赳赳武夫。后来,他许是觉得高强这名字太过于嘹亮,便将“强”改成了“翔”——鱼翔浅底的“翔”,这样就显得中庸多了。况且,在武汉及其周边地区,“强”和“翔”的发音完全是一样的,所以,从“高强”偷渡到“高翔”,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再后来,也就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吧,刚调到文化局当办公室主任的高翔,为了方便写诗,他硬是把“翔”字给拆分了,一首新作刚刚杀青,他就在方格稿纸上摇身一变,成了“羊羽”。当时我就想啊,羊羽不就是羊的翅膀么,你高老夫子这头公羊一旦长了翅膀,那还了得!
      
那时我们都年轻,我二十六七岁,“高老夫子”也只不过比我们多吃了几年饭,论年龄论职务都算得上是我们的领头羊。自从他以“羊羽”为笔名发表诗歌以后,外边的诗友们就真以为他是羊羽了,高强或高翔仿佛再也与他无关。不过,我们身边以谷未黄为首的一帮哥们依旧管他叫“高老夫子”,就像我们管诗人江天叫“江猪子”一样,一直到今天,我们还这么叫。
     
羊羽兄不仅写诗,还写小说、散文和评论,可谓学问高深,操作全面,完全配得上“夫子”之美称。他教过书,从中学到中专,从党校到大学,桃李争华,状态一路攀升;他当过官,从主任到副局长、党校副校长什么的,对社会百态、对人间万象可谓是了如指掌。
     
羊羽兄写起诗来总是摇头晃脑,拿腔拿调,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子。他写小说的时候则是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许多道听途说的段子、故事皆以素材的名义夺眶而出,狡黠、幽默而又诡异地落定在笔端,释放出高浓度的生活趣味。他玩起文学评论来也是有板有眼,喜欢给作品做B超、切片、透视什么的,也喜欢搞一些类似于望闻问切的手段,素有“中西医相结合”的癖好。
     
羊羽兄以前好像不怎么写散文,或许也写过,只是没有拿给我们看,所以一点印象也没有。最近,他突然说他要出一个散文集子,并且一下子就给我扔过来一大堆散文,让我帮他写个序,弄得我大吃一惊。我原曾以为,天底下唯有何蔚一人在写散文呢,哪知还有个高老夫子也在跟我抢镜头。
     
接过羊羽兄的书稿,我断断续续地读了一些,正准备动笔作序,不料我刚刚住了几年的新房子忽然闹起了拆迁,议论纷纷,说是为了节省土地,要另起炉灶。不管怎么说,房子拆迁事关生死存亡,我不敢大意,不得不重新装修以前住过的老房子,以便随时可以返回旧巢。写序的事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
     
我觉得有些愧对羊羽兄,好在他也没有催促,任由我拖拖拉拉。当装修工程告一段落时,我就再度打开了他的书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抽出整块的时间,给他弄出点回声。
 
真实,或虚拟
 
     
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羊羽兄的许多秘密都藏在他的散文里。他很可能已在散文之外憋了很久,实在是憋不住,就通过虚虚实实的文字逐一将其家事、情事、开心事、烦心事“不打自招”了。以前,我们这些人的秘密他差不多都知道,他的秘密我们却是一概不知。说他稳重也好,说他“狡诈”也不算过分,总之,如果没有散文,他过去的许多事情对我们而言简直就成了“历史悬案”。
     
从他的散文中,许多早年的“真相”纷纷浮出水面,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立体的、越来越可爱的“高老夫子”。原来,他的恋爱故事也是这般精彩的,一点儿也不比谷未黄、江天、何蔚、南竹之流逊色。因此,我们要感谢散文,是它让美好的秘密拥有了更合适的安放之所。
     
当然,秘密并非是羊羽散文的关键词,这不过是被我故意放大了的某个局部。事实上,羊羽散文最明确的整体指向,还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类具有传统的“夫子”意味的人生表述。
      
在这个集子中,写人物的散文差不多占了一半,但我看得出,其中有不少的叙事细节都是他有意虚构的。有人认为,叙事散文一般是不能虚构的,可我并不赞同这种画地为牢的主张。作为大学教授的羊羽兄显然亦是如此,他索性用作品来表达他对这种观点的质疑。在我们看来,所有虚拟的场景和细节都是创作本身的需要,如果没有虚拟的辅助,创作实际上就变成了记录。而记录本身对智力和经验的要求并不高,一个小学生就可以做得很利索。
      
羊羽兄擅长以真实的记忆去衔接虚拟的情景,试图营造出更新鲜的叙事效果,以此加重讲述者和被讲述者在文章中的“戏份”。羊羽兄尤其擅长“小题大作”,他在一个普通人或事上逗留的时间,比我在花朵中逗留的时间更长。换句话说,羊羽散文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人和事物的剖面图上,从而回避了对其描述对象内在的窥视、猜想、摩挲和穿越。再换句话说,就是:羊羽散文放弃了对于文本整体精致感的追求。他更喜欢在粗放的讲叙中实现原始构思所带来的写作快感;他更喜欢通过对某时某地某人某事的回顾和展示来达到述说与思考、细节与文采的相对平衡。他基本上远离了抽象和诗意的路子。
     
就散文的操控而言,羊羽兄习惯于从记忆中去打捞形形色色的故人往事,并按照传统的套路去量体裁衣或“看人点菜”,做出来的衣服往往是市井上最寻常的款式,穿在身上既不招摇也不寒碜,烹出来的菜肴基本可以满足普罗大众的胃口。在知识分子写作和平民写作之间,羊羽兄本能地选择了后者,这与他早年所处的生活环境不无关系,也直接导致了他对平民语境的偏爱。
 
守成,或跨界
 
     
 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散文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一根软肋。
    
 在语言和想象力的竞技场上,散文输给了诗歌;在呈现和干预生活的广度与深度上,散文输给了小说;在反应事件和提出问题的速度与力度上,散文输给了报告文学。
     
一路走来,孱弱的中国散文似乎只剩下了一幅不太灵动的躯体和一幅琐碎贫血的面孔,就像一只鸵鸟,有鹤一样的长颈和尖喙,却不能向目标发起凌厉的一击;有猱一样修长的双足,却不能纵横千山万水;有鹫一样厚重的翅膀,却不能凌空翱翔。散文的生命机能已经退化到了连自己都不能容忍的地步。于是,它开始坐下来反思。它开始将改良自身品质的任务,列入了自己的工作日程。
几经沉寂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散文的另一种身影,无论是所谓的新生代散文还是文化散文,无论是所谓的大散文、新散文还是艺术散文、写意散文等,都或多或少地迎合了我们对于散文原有的期待。
      
羊羽兄的散文在形式和内容上,基本上还是沿袭了传统男性散文“皮粗肉厚”的一些特点。“皮粗”就是铺排较多、较重;“肉厚”就是叙事的密度较大、水分较重。此类散文的优点是通俗易懂、耳熟能详、老少咸宜,比较符合泛众口味。缺憾就是有点老旧和繁琐,读罢之后很难获得那种纯粹的、持久的审美愉悦。
      
羊羽兄深知,“皮粗肉厚”的散文其实一直都是中国散文的主流,因此,他并不想花费过高的成本去做一些近似于“抽脂减肥”或“植皮嫩肤”之类的整容手术。在与散文领域文化守成主义的主流保持步调一致的同时,羊羽兄也做了一些必要的微调,比如,他试图以跨界的探索对散文进行些许的局部改良。他不断地往自己的人物散文中勾兑着小说元素,让散文的故事性和可读性尽可能接近自己最初的期许,因此,他的许多作品都呈现出了戏剧性的色彩。而且,其叙事背景始终游弋在文化的“戏台”上,许多的讲述都是围绕着诸如编辑部、杂志社、校园一类的具有文化特性的场景展开的,即使是游记,也走不出其文化人的专属视线。
     
作为一位文化学者或作为一名作家,羊羽兄在文学行动中既表现出了一以贯之的探索精神,而与此同时,他在探索实验的过程中,似乎又显得有些放不开手脚,以至于他的散文和诗歌在艺术创新方面仍有着相当大的局限性。我想,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恰恰在于,他确实比别人读的多、懂的多,古典的、现代的,传统的、先锋的,他无所不读,无所不知。他是带着庞大的文化资产在负重前行,对于规则和方法的熟悉程度,反倒构成了他翻山越岭的最大障碍。
     
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文学艺术这玩意儿,既需要我们谨慎地恪守规则,也需要我们大胆地制造叛逆,必要的时候,还需要我们适度地来一点小小的莽撞,这样,我们就可以拥有不拘一格的鲜活,拥有与众不同的艺术气度。
      
没有想到,羊羽兄虽然已经习惯了做一名文化守成主义者,但他终究还是“跨界”了。这头老山羊终究还是给自己安上了一双上天入地的翅膀。从此,我所认识的那个温良恭俭让的“高老夫子”,就真的不愧是翻动扶摇羊角的“羊羽”了。
    
羊有了羽自然就能变成会飞的羊。
    
而会飞的羊是不担心被人剪羊毛的。
 
                                                                                    
  
  2014年5月29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