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马(上)
阿来
一
日隆是四姑娘山下的一个小镇。
在小饭馆里喝酥油茶的时候,我从窗口就看见了山的顶峰,在一道站满了金黄色桦树的山脊背后,庄重地升起一个银白色的塔尖,那样洁净的光芒,那样不可思议地明亮着。我知道,那是山的主峰了。相信此时此地,只有我一个人在注视着它。而那座雪峰也已渡过蓝空,到我胸中来了。
顷刻后,我们站在山前,看到将要驮我们上山的马,慢慢下山,铃铛声一下涨满了山谷。使这个早晨更加舒缓,而且明亮,我的心跳一下就加快了。
马,对于藏族人来说,可是有着酒一样效力的动物。
马,我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跨上过马背了。现在,一看到它们的影子出没在金色桦树掩映的路上,潜伏在身上的全部关于这种善于驰骋的动物的感觉一下子就复活了。那种强健动物才有的腥膻味,蹄声在寂静中震荡,波浪一般起伏,和大地一起扑面而来的风,这一切就是马。
马一匹匹从山上下来。
就在这里,山谷像一只喇叭一样骤然敞开。流水声和叮咚声在山谷里回荡。一队马井然有序地行进在溪流两边的金黄色草地和收割不久的麦地中间,溪水上的小桥把它们牵到石岸,到一株刺梨树下,又一座小桥把它们渡回左岸。一群野鸽子从马头前惊飞起来,就在很低的空中让习习的山风托着,在空中停留一阵,一收翅膀,就落向马队刚刚走过的草丛里了。
可那是一群什么样的马呀!
在我的经验里,马不是这样的。我们要牛羊产仔产奶,形象问题可以在所不计。但对马,我们是计较的:骨架、步态、毛色,甚至头脸是否方正都不会有一点马虎。如果不中意,那就宁愿没有。中了意的,那一身行头就要占去主人财富的好大一部分。而眼前是些什么样的马呀:矮小,毛色驳杂,了无生气,叫人担心它们的骨头随时会刺破皮子。
马队主人没有马骑,那一头乱发的脑袋在我膝盖那个高度起起落落。我问他刚才把马叫作什么?他说,牲口。这个回答使我高兴。在我胯下的不是马,而是牲口。马和牲口,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马”,低沉,庄重,有尊敬的意味;“牲口”,天哪!你念念看,是多么轻描淡写,从一种可以忽略的存在上一掠而过。不过带着一点失望的心情在路上实在是件好事。这种感觉使眼前的景色看上去更有况味。如果胯下是一匹好马,会叫我只享受马,从而忽略了眼前的风景。而现在,我可以好好看风景,因为是在一头牲口的背上。
看够了一片风景,思绪又到了马的身上。马之所以是马,就是在食物方面也有自己特别的讲究。在这一点上,马和鹿一样,总是要寻找最鲜嫩的草和最洁净的水,所以它们总是在黎明时出现在牧场上。故乡的一个高僧在诗中把这两者并称为“星空下洁净的动物”。我们在一块草地上下了马,吃干粮。这些牲口松了缰绳也不走开去寻找自由和水草,而是一下就把那长长的脸伸到你面前,鼻翼翕动着,呼呼地往你身上喷着热气,那样地驯服,就是为了吃一点机器制造出来的东西:饼干、巧克力,甚至还有猪肉罐头。我的那一匹,伸出舌头来,就从我的手上把一包方便面、一个肉夹面包卷到口里去了。问马队主人它们叫什么名字,他说不过是几匹牲口,要什么名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