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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弦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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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弹酒狂,先了解阮籍

(2011-05-08 21:20:37)
标签:

中国

阮籍

孙登

木车

苏门山

杂谈

分类: 艺海拾贝

《遥远的绝响》节选      余秋雨

对于那个时代、那些人物,我一直不敢动笔。

岂止不敢动笔,我甚至不敢逼视,不敢谛听。

有时,我怀疑他们是否真地存在过。

如果不予怀疑,那么我就必须怀疑其他许多时代的许多人物。

我曾暗自判断,倘若他们真地存在过,也不能代表中国。

但当我每次面对世界文明史上那些让我们汗颜的篇章时,

却总想把有关他们的那些故事告诉异邦朋友。

异邦朋友能真正听懂这些故事吗?

好像很难,因此也惟有这些故事能代表中国。

能代表中国却又在中国显得奇罕和落寞,

这是他们的毛病还是中国的毛病?我不知道。


像一阵怪异的风,早就吹过去了,却让整个大地保留着对它的惊恐和记忆。

连历代语言学家赠送给它的词汇都少不了一个字:

风流、风度、风神、风情、风姿……确实,那是一阵怪异的风。

 

我之所以一直躲避着它,是因为它太伤我的精神。

那是另外一个心灵世界和人格天地,

即便仅仅是仰望一下,也会对比出我们所习惯的一切的平庸。

平庸既然已经习惯也就会带来安定,

安安定定地谈论着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的各种文化现象

似乎已成为我们的职业和使命。

有时也疑惑,既然自己的心力能够驾驭,再谈来谈去又有什么意义?

但真要让我进入一种震惊和陌生,依我的脾性和年龄,毕竟会却步、迟疑。


当年曹操身边曾有一个文才很好、深受信用的书记官叫阮瑀,生了个儿子叫阮籍。

曹操去世时阮籍正好十岁,因此他注定要面对后英雄时期的乱世,

目睹那么多鲜血和头颅了。不幸他又充满了历史感和文化感,

内心会承受多大的磨难,我们无法知道。


我们只知道,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缰绳。

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地没路了?

他哑着嗓子自问,眼泪已夺眶而出。

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另外找路。

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了,他又大哭。

走一路哭一路,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一天,他就这样信马游缰地来到了河南荥阳的广武山,

他知道这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地方。

山上还有古城遗迹,东城屯过项羽,西城屯过刘邦,

中间相隔二百步,还流淌着一条广武涧。

涧水汩汩,城基废弛,天风浩荡,落叶满山,阮籍徘徊良久,叹一声: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阮籍的这声叹息,究竟指向着谁?
可能是指刘邦。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利了,原因是他的对手项羽并非真英雄。

在一个没有真英雄的时代,只能让区区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时指刘邦、项羽。因为他叹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胜

刘、项无论胜负都成名了,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

 

甚至还可能是反过来,他承认刘邦、项羽都是英雄,

但他们早已远去,剩下眼前这些小人徒享虚名。

面对着刘、项遗迹,他悲叹着现世的寥落。

好像苏东坡就是这样理解的,曾有一个朋友问他:

阮籍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其中竖子是指刘邦吗?

苏东坡回答说: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


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说得通,

那么我们也只能用比较超拔的态度来对待这句话了。

茫茫九州大地,到处都是为争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疮痍,

但究竟有那几个时代出现了真正的英雄呢?

既然没有英雄,世间又为什么如此热闹?

也许,正因为没有英雄,世间才如此热闹的吧?

 

我相信,广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厌烦尘嚣了。

在中国古代,凭吊古迹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在历史和地理的交错中,雷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胎换骨。

那应是黄昏时分吧,离开广武山之后,

阮籍的木车在夕阳衰草间越走越慢,这次他不哭了,

但仍有一种沉郁的气流涌向喉头,涌向口腔,他长长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

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间,

变成一种口哨声飘洒在山风暮霭之间,这口哨声并不尖利,而是婉转而高亢。


这也算一种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好像称之为

啸不承担切实的内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只随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风致,

一腔心曲,因此特别适合乱世名士。

尽情一啸,什么也抓不住,但什么都在里边了。

这天阮籍在木车中真正体会到了啸的厚味,美丽而孤寂的心声在夜气中回翔。


对阮籍来说,更重要的一座山是苏门山。

苏门山在河南辉县,当时有一位有名的隐士孙登隐居其间,苏门山因孙登而著名,

而孙登也常被人称之为苏门先生。

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

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


阮籍傻傻地看着泥塑木雕般的孙登,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意思。

那就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

好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动着,他缓缓地啸了起来。

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笑眯眯地注释着他,说:再来一遍。

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好久。

啸完回身,孙登又已平静入定,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与这位大师的一次交流,此行没有白来。


阮籍下山了,有点高兴又有点茫然。但刚走到半山腰,一种奇迹发生了。

如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

一种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

阮籍震惊片刻后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

如此辉煌和圣洁,把自己的啸不知比到哪里去了。

但孙登大师显然不是要与他争胜,而是在回答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

阮籍仰头聆听,直到啸声结束。然后急步回家,写下了一篇《大人先生传》。


他从孙登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做大人

他在文章中说,

大人是一种与造物同体、与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存在,

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身修行、足履绳墨的君子是多么可笑。

天地在不断变化,君子们究竟能固守住什么礼法呢?

说穿了,躬行礼法而又自以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裤裆缝里的虱子。

爬来爬去都爬不出裤裆缝,还标榜说是循规蹈矩;

饿了咬人一口,还自以为找到了什么风水吉宅。


文章辛辣到如此地步,我们就可知道他自己要如何处世行事了。


平心而论,阮籍本人一生的政治遭遇并不险恶,

因此,他的奇特举止也不能算是直捷的政治反抗。

直捷的政治反抗再英勇、再激烈也只属于政治范畴,

而阮籍似乎执意要在生命形态和生活方式上闹一番新气象。

 

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他是亲眼目睹了,

但在他看来,既然没有一方是英雄的行为,他也不去认真地评判谁是谁非。

鲜血的教训,难道一定要用新的鲜血来记述吗?

不,他在一批批认识和不认识的文人名士的新坟丛中,

猛烈地憬悟到生命的极度卑微和极度珍贵,

他横下心来伸出双手,要以生命的名义索回一点自主和自由。

他到过广武山和苏门山,看到过废墟听到过啸声,

他已是一个独特的人,正在向他心目中的大人靠近。
人们都会说他怪异,但在他眼里,明明生就了一个大活人却象虱子一样活着,
才叫真正的怪异,做了虱子还洋洋自得地冷眼瞧人,那是怪异中的怪异。

 

众所周知,礼教对于男女间接触的防范极严,
叔嫂间不能对话,朋友的女眷不能见面,邻里的女子不能直视,
如此等等的规矩,成文和不成文地积累了一大套,
中国男子,一度几乎成了最厌恶女性的一群奇怪动物,
可笑的不自信加上可恶的淫邪推理,既装模作样又战战兢兢。
对于这一切,阮籍断然拒绝。

 

有一次嫂子要回娘家,他大大方方地与她告别,说了好些话,
完全不理叔嫂不能对话的礼教。
隔壁酒坊里的小媳妇长得很漂亮,阮籍经常去喝酒,
喝醉了就在人家脚边睡着了,他不避嫌,小媳妇的丈夫也不怀疑。

 

特别让我感动的一件事是:
一位兵家女孩,极有才华又非常美丽,不幸还没有出嫁就死了。
阮籍根本不认识这家的任何人,也不认识这个女孩,
听到消息后却莽撞赶去吊唁,在灵堂里大哭一场,把满心的哀悼倾诉完了才离开。
阮籍不会装假,毫无表演意识,他那天的滂沱泪雨全是真诚的。
这眼泪,不是为亲情而洒,不是为冤案而流,只是献给一具美好而又速逝的生命。
荒唐在于此,高贵也在于此。

 

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声,
中国数千年来其他许多死去活来的哭声就显得太具体、太实在、也太自私了。
终于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模像样地哭过了,没有其他任何理由,
只为美丽,只为青春,只为异性,只为生命,哭得抽象又哭得淋漓尽至。
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尽矣。

 

礼教的又一个强项是
孝的名目和方式叠床架屋,已与子女对父母的实际感情没有什么关系。
最惊人的是父母去世时的繁复礼仪,三年服丧、三年素食、三年寡欢,
甚至三年守墓,一分真诚扩充成十分伪饰,让活着的和死了的都长久受罪,
在最不该虚假的地方大规模地虚假着。
正是在这种空气中,阮籍的母亲去世了。

 

那天他正好和别人在下围棋,死讯传来,下棋的对方要求停止,
阮籍却铁青着脸不肯歇手,非要决个输赢。
下完棋,他在别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中要过酒杯,
饮酒两斗,然后才放声大哭,哭的时候,口吐大量鲜血。
几天后母亲下葬,他又吃肉喝酒,然后才与母亲遗体告别,
此时他早已因悲伤过度而急剧消瘦,
见了母亲遗体又放声痛哭,吐血数升,几乎死去。
 
他完全不拘礼法,在母丧之日喝酒吃肉,
但他对于母亲死亡的悲痛之深,又有哪个孝子比得上呢?
这真是千古一理了:
许多叛逆者往往比卫道者更忠于层层外部规范背後的内核。
阮籍冲破的礼法来真正行孝,与他的其他作为一样,只想活得真实和自在。


魏晋时期的一大好处,是生态和心态的多元。
礼教还在流行,而阮籍的行为又被允许,于是人世间也就显得十分宽阔。
记得阮籍守丧期间,有一天朋友裴楷前去吊唁,在阮籍母亲的灵堂里哭拜,
而阮籍却披散着头发坐着,既不起立也不哭拜,只是两眼发直,表情木然。
裴楷吊唁出来后,
立即有人对他说:按照礼法,吊唁时主人先哭拜,客人才跟着哭拜。
这次我看阮籍根本没有哭拜,你为什么独自哭拜?
说这番话的大半是挑拨离间的小人,且不去管它了,

我对裴楷的回答却很欣赏,
他说:阮籍是超乎礼法的人,可以不讲礼法;我还在礼法之中,所以遵循礼法。
我觉得这位裴楷虽是礼法中人却又颇具魏晋风度。

他自己不圆通却愿意让世界圆通。

 

既然阮籍如此干脆地扯断了一根根陈旧的世俗经纬而直取人生本义,
那么,他当然也不会受制于人际关系的重负。
他是名人,社会上要交结他的人很多,
而这些人中间有很大一部分是以吃食名人为生的:
结交名人为的是分享名人,边分享边觊觎,
一有风吹草动便告密起哄、兴风作浪,刹那间把名人围啄得累累伤痕。
阮籍身处乱世,在这方面可谓见多识广。
他深知世俗友情的不可靠,因此绝不会被一个似真似幻的朋友圈所迷惑。
他要找的人都不在了,刘邦、项羽只留下一座废城,
孙登大师只留下满山长啸,亲爱的母亲已经走了,
甚至像才貌双全的兵家女儿那样可爱的人物,在听说的时候已不在人间。
难耐的孤独包围着他,他厌烦身边虚情假意的来来往往,常常白眼相向。
时间长了,阮籍的白眼也就成了一种明确无误的社会信号,

一道自我卫护的心里障壁。

但是,当阮籍向外投以白眼的时候,他的内心也不痛快。
他多么希望少翻白眼,能让自己深褐色的瞳仁去诚挚地面对另一对瞳仁!
他一直在寻找,找得非常艰难。
在母丧守灵期间,他对前来吊唁的客人由衷地感谢,
但感谢也仅止于感谢而已,人们发现,
甚至连官位和社会名声都不低的嵇喜前来吊唁时,
闪烁在阮籍眼角里的,也仍然是一片白色。

 

人家吊唁他母亲他也白眼相向!
这件事很不合情理,嵇喜和随员都有点不悦,回家一说,被嵇喜的弟弟听到了。
这位弟弟听了不觉一惊,支颐一想,猛然憬悟,急速地备了酒、挟着琴来到灵堂。
酒和琴,与吊唁灵堂多么矛盾,但阮籍却站起身来,迎了上去。
你来了吗,与我一样不顾礼法的朋友,
你是想用美酒和音乐来送别我操劳一生的母亲?
阮籍心中一热,终于把深褐色的目光浓浓地投向这位青年。

 

这位青年叫嵇康,比阮籍小十三岁,今后他们将成为终身性的朋友,
而后代一切版本的中国文化史则把他们俩的名字永远地排列在一起,

怎么也拆不开。

 

嵇康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第一等的可爱人物,
他虽与阮籍并列,而且又比阮籍年少,
但就整体人格论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要比阮籍高出许多,
尽管他一生一直钦佩着阮籍。
我曾经多次想过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
想来想去终于明白,对于自己反对什么追求什么,
嵇康比阮籍更明确、更透彻,

因此他的生命乐章也就更清晰、更响亮了。

 

他的人生主张让当时的人听了触目惊心:
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他完全不理会种种传世久远、名目堂皇的教条礼法,
彻底地厌恶官场仕途,因为他心中有一个使他心醉神迷的人生境界。
这个人生境界的基本内容,是摆脱约束、回归自然、享受悠闲。

 

嵇康把庄子哲学人间化,因此也诗化了。
嵇康是个身体力行的实践者,长期隐居在河南焦作的山阳,
后来到了洛阳城外,竟然开了个铁匠铺,每天在大树下打铁。
他给别人打铁不收钱,如果有人以酒肴作为酬劳他就会非常高兴,
在铁匠铺里拉着别人开怀痛饮。

 

一个稀世的大学者、大艺术家,竟然在一座大城市的附近打铁!
没有人要他打,只是自愿;也没有实利目的,只是觉得有意思。
与那些远离人寰、瘦骨伶仃的隐士们相比,
与那些皓首穷经、弱不禁风的书生们相比,

嵇康实在健康得让人羡慕。

 

嵇康长得非常帅气,这一点与阮籍堪称伯仲。
魏晋时期的士人为什么都长得那么挺拔呢?
你看严肃的《晋书》写到阮籍和嵇康等人时都要在他们的容貌上花不少笔墨,
写嵇康更多,说他已达到了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地步。
一位朋友山涛曾用如此美好的句子来形容嵇康(叔夜): 
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文学家向秀知道他的脾气,悄悄地来到他身边,

也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帮他打铁。
说起来向秀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文章写得好,精通《庄子》,
但他更愿意做一个最忠实的朋友,赶到铁匠铺来当下手,安然自若。
他还曾到山阳帮另一位朋友吕安种菜灌园,吕安也是嵇康的好友。
这些朋友,都信奉回归自然,因此都干着一些体力活,
向秀奔东走西地多处照顾,怕朋友们太劳累,怕朋友们太寂寞。

 

嵇康与向秀在一起打铁的时候,不喜欢议论世人的是非曲直,因此话并不多。
唯一的话题是谈几位朋友,除了阮籍和吕安,还有山涛。
吕安的哥哥吕巽,关系也不错。
称得上朋友的也就是这么五、六个人,他们都十分珍惜。

在野朴自然的生态中,他们绝不放弃亲情的慰藉。

这种亲情彼此心照不宣,浓烈到近乎淡泊。

 

对嵇康来说,真正能从心灵深处干扰他的,是朋友。
友情之外的造访,他可以低头不语,挥之即去,
但对于朋友就不一样了,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心理隔阂,也会使他焦灼和痛苦,
因此,友情有多深,干扰也有多深。

 

这种事情,不幸就在他和好朋友山涛之间发生了。

 

山涛也是一个很大气的名士,当时就有人称赞他的品格如璞玉浑金
他与阮籍、嵇康不同的是,有名士观念却不激烈,
对朝廷、对礼教、对前后左右的各色人等,他都能保持一种温和友好的关系。
但他并不庸俗,又忠于友谊,有长者风,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
他当时担任着一个很大的官职:尚书吏部郎,做着做着不想做了,要辞去,
朝廷要他推荐一个合格的人继任,他真心诚意地推荐了嵇康。

 

嵇康知道此事后,立即写了一封绝交信给山涛。
山涛字巨源,因此这封信名为《与山巨源绝交书》。
我想,说它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重要的一封绝交书也不过分吧,
反正只要粗涉中国古典文学的人都躲不开它,
直到千余年后的今天仍是这样。

 

听说您想让我去接替您的官职,这事虽没办成,

从中却可知道您很不了解我。
也许您这个厨师不好意思一个人屠宰下去了,

拉一个祭师做垫背吧?
……
阮籍比我醇厚贤良,从不多嘴多舌,也还有礼法之士恨他;
我这个人比不上他,惯于傲慢懒散,不懂人情物理,又喜欢快人快语;
一旦做官,每天会招来多少麻烦事!
……
我如何立身处世,自己早已明确,即便是在走一条死路也咎由自取,
您如果来勉强我,则非把我推入沟壑不可!

我刚死了母亲和哥哥,心中凄切,女儿才十三岁,儿子才八岁,
尚未成人,又体弱多病,想到这一些,真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我只想住在简陋的旧屋里教养孩子,
常与亲友们叙叙离情、说说往事,浊酒一杯,弹琴一曲,也就够了。
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实在没有能力当官,
就像我们不能把贞洁的美名加在阉人身上一样。
您如果想与我共登仕途,一起欢乐,其实是在逼我发疯,
我想您对我没有深仇大恨,不会这么做吧?
我说这些,是使您了解我,也与您诀别。

 

这封信很快在朝野传开,朝廷知道了嵇康的不合作态度,
而山涛,满腔好意却换来一个断然绝交,当然也不好受。
但他知道,一般的绝交信用不着写那么长,
写那么长,是嵇康对自己的一场坦诚倾诉。
如果友谊真正死亡了,完全可以冷冰冰地三言两语,甚至不置一词,了断一切。
总之,这两位昔日好友,诀别得断丝飘飘,不可名状。

 

嵇康还写过另外一封绝交书,绝交对象是吕巽,
即上文提到过的向秀前去帮助种菜灌园的那位朋友吕安的哥哥。


本来吕巽、吕安两兄弟都是嵇康的朋友,
但这两兄弟突然间闹出了一场震惊远近的大官司。
原来吕巽看上了弟弟吕安的妻子,偷偷地占有了她,
为了掩饰,竟给弟弟安了一个不孝的罪名上诉朝廷。

 

面对最大的无耻和无赖,受害者往往一筹莫展。
因为制造无耻和无赖的人早已把受害者不愿启齿的羞耻心、
社会公众容易理解和激愤的罪名全都考虑到了,
受害者除了泪汪汪地引颈就刎,别无办法。
如果说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道生机,
那就是寻找最知心的朋友倾诉一番。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平日引为知己的朋友早已一一躲开,
朋友之道的脆弱性和珍罕性同时显现。
有口难辩的吕安想到了他心目中最尊贵的朋友嵇康。
嵇康果然是嵇康,立即拍案而起。
吕安已因不孝而获罪,嵇康不知官场门路,
唯一能做的是痛骂吕巽一顿,宣布绝交。

 

这次的绝交信写得极其悲愤,怒斥吕巽诬陷无辜、包藏祸心;
后悔自己以前无原则地劝吕安忍让,觉得自己对不起吕安;
对于吕巽,除了决裂,无话可说。
我们一眼就可看出,这与他写给山涛的绝交信,完全是两回事了。

 

朋友,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称呼,嵇康实在被它搞晕了。
他太看重朋友,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绝交。
他一生选择朋友如此严谨,没想到一切大事都发生在他仅有的几个朋友之间。
他想通过绝交来表白自身的好恶,他也想通过绝交来论定朋友的含义。
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尽管他非常愤怒,他所做的事情却很小:
在一封私信里为一个蒙冤的朋友说两句话,
同时识破一个假朋友,如此而已。
但仅仅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简单:他是不孝者的同党。

 

这是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还有太阳。
嵇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从大狱押到刑场。
刑场在洛阳东市,路途不近。
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缥缈,他想起了一生中好些奇异的遭遇。

 

想起,他也曾像阮籍一样,上山找过孙登大师,并且跟随大师不短的时间。
大师平日几乎不讲话,直到嵇康临别,
才深深一叹:你性情刚烈而才貌出众,能避免祸事吗?


他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游学,有一天夜宿华阳,独个儿在住所弹琴。
夜半时分,突然有客人来访,自称是古人,与嵇康共谈音律,谈着谈着来了兴致,
向嵇康要过琴去,弹了一曲《广陵散》,
声调绝伦,弹完便把这个曲子传授给了嵇康,
并且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再传给别人了。
这个人飘然而去,没有留下姓名。

 

嵇康想到这里,满耳满脑都是《广陵散》的旋律。
他遵照那个神秘来客的叮嘱,没有向任何人传授过。
一个叫袁孝尼的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嵇康会演奏这个曲子,
多次请求传授,他也没有答应。
刑场已经不远,难道,这个曲子就永远地断绝了?
——
想到这里,他微微有点慌神。

 

突然,嵇康听到,前面有喧闹声,而且闹声越来越响。
原来,有三千名太学生正拥挤在刑场边上请愿,
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让嵇康担任太学的导师。
显然,太学生们想以这样一个请愿向朝廷提示嵇康的社会声誉和学术地位,
但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他们这种聚集三千人的行为已构成一种政治示威,
司马昭怎么会退让呢?

 

嵇康望了望黑压压的年轻学子,有点感动。
孤傲了一辈子的他,因仅有的几个朋友而死的他,把诚恳的目光投向四周。
一个官员冲过人群来到刑场高台上宣布:宫廷旨意,维护原判。

 

刑场上一片山呼海啸。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已经押上高台的嵇康。

 

身材伟岸的嵇康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
便对身旁的官员说:行刑的时间还没到,我弹一个曲子吧。
不等官员回答,便对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说:哥哥,请把我的琴取来。

 

琴很快取来了,在刑场高台上安放妥当,嵇康坐在琴前,
对三千名太学生和围观的民众说:请让我弹一遍《广陵散》。
过去袁孝尼他们多次要学,都被我拒绝。《广陵散》于今绝矣!
刑场上一片寂静,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

弹毕,从容赴死。
这是公元262 年夏天,嵇康三十九岁。

 

为什么这个时代、这批人物、这些绝响,老是让我们割舍不下?
我想,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
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作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
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
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

 

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
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精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

 

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后的百年间,大书法家王羲之、大画家顾恺之、
大诗人陶渊明相继出现,二百年后,大文论家刘勰、钟嵘也相继诞生,
如果把视野再拓宽一点,这期间,化学家葛洪、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祖冲之、
地理学家郦道元等大科学家也一一涌现,
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几乎都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巨匠。

 

魏晋名士们的焦灼挣扎,
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
文明的成果就是从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地生长出来的。
以後各个门类的千年传代,也都与此有关。

 

但是,当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后,
当年精神开拓者们的奇异形象却难以复见。

 

嵇康、阮籍他们在后代眼中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

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有过他们,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失落他们,是中国文化的遗憾。
一切都难以弥补了。

 

我想,时至今日,我们勉强能对他们说的亲近话只有一句当代熟语: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我们,曾经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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