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一年级读的是豫章小学,在仁爱路,所以也叫仁爱小学。学校分南北两部分,北边原是江西会馆,雕龙画凤的大门上,刻有“豫章会馆”几个苍劲大字,豫章小学因此得名。
南边隔仁爱路相望,下几层台阶,有两排平房,是我们一、二年级的教室。教室紧靠邕江,很多乌篷船就停靠在教室边上,船夫的吆喝,婴儿的啼哭,洗衣妇人的争吵,常常是老师讲课的伴奏曲。
快开学时,邕江发大水,南边的校区学校地势低,被淹了。操场水很深,几个大同学划一块门板,一个个送我们过去认一甲班的教室。我们站在“船”上,隔着窗户,看教室里面飘浮的桌子板凳,觉得我们学校真是好玩。
开学那天水退了,老师叫我们从家里拿来水桶扫把,把淤泥清扫干净,然后开始上课。
“一、开学,开学了。
二、上学,我们上学。
三、同学,学校里同学很多。
四、老师,老师教我们,我们要听老师的话。”
郎朗书声回荡在还挂有水草的教室里,全新的学校生活,热情友好的小伙伴,令我兴奋不已。
一年级课程不多,只有语文和算术。除了课本外,要带毛笔、砚台、墨块、一瓶水和一把算盘。上课前先磨好墨,老师讲完课就练写字。
当时还没有简体字,繁体字很难写,毛笔也不顺手,我的作业本经常一塌糊涂,手上全是墨汁。
和我同桌的,是一个叫尹美珠的女孩,她的毛笔字写得端正漂亮,手也干干净净。可能她家境很好,用一种亮闪闪的铜笔套来套毛笔,我们都是用很便宜的竹笔套,有的甚至只能拿纸片来包毛笔头,不弄脏书包。
不管是铜的还是竹子的,都叫“笔筒套”,那玩意经常搞丢,也容易捡到。所以我在学校学到的第一句童谣是“报告,迟到,拾得只笔筒套!”用抑扬顿挫的白话念,十分好听。
上课时,河边有时会传来妇人的啼哭,哭得撕心裂肺。尹美珠告诉我,那是又有人来丢死仔包了。
下课后,我们就跑去看。那时刚解放不久,贫民多,医疗条件差,婴儿死亡率很高。孩子死了没地方埋,做母亲的就用布包住,抱到河边,大哭一场后丢下水冲走。我见过几次,那些母亲都很年轻,抱着死孩子,哭着不肯放手,我觉得很恐怖。
更恐怖的是上厕所。厕所在对面街的祠堂后面,祠堂里除了老师办公室和高年级教室外,还有一个角落堆放原来的神像。神像狰狞,用厚布挡住,上厕所经过那里,如果有人忽然掀开幕布,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更要命的是,厕所又小又暗,传说有人蹲下来解手,后面忽然会有一只大手板拍你屁股。所以有时刚蹲下来,外面有恶作剧的同学喊:“大手板来了!”就吓得赶忙提着裤子跑出来。
快乐的事当然也有。豫章会馆旁边有条巷,叫有行街,下课后,从那上个坡,就到当阳街,民族电影院旁边的酸嘢摊非常有名。两分钱一碟“碎嘢”,有腌好切碎的萝卜缨、椰菜壳、酸荞头等,吃得齿颊留香,爽极了。然后看电影海报。那时有新电影来,各影院都画出巨幅海报,画上人物生动逼真,配上故事简介,琳琅满目的摆在门边,那是我们非常乐意享受的文化盛宴。
中华电影院也在附近,我们私下觉得,中华的宣传画画得比民族好,大方气派,构图巧妙。至于新华街的和平电影院,海报画的就更差了,后来我们知道,我们同学张南生的老爸就是中华电影院的职业画师,从国民党那时就画了。
南校区旁边也有一条小街,紧贴河边,叫民生路南六里。街头有一个大沙场,沙子堆得很高。我们课间时,会一口气冲上去,滑下来,再冲上去,又滑下来,其乐无穷。累了,就坐在民生码头的台阶上,看那些汗流浃背的码头工人,扛着沉重货物艰难爬坡,听他们用白话轻声喊号子:
“顶硬上呀——
鬼叫你穷啊,
铁打心肝——
铜打肺啊,
立实心肠——
去捱世啊…….”
大人们“捱世界”的艰辛,我们从小就深有体会。
放学后,喜欢去渡船口码头游水。那里有个大水排,给市民洗衣服用的,我们一群孩子涌上去,水排就沉过一边;“一二三”一齐往下跳,那边又翘起来。被弄湿衣服的大妈们就破口大骂:“赶死呀你们这帮死野仔!”
上六角亭玩也是有趣的事。六角亭在仁爱路东头,离学校不远。亭子前面有两棵大榕树,树荫下摆满了卖药的,耍把戏的,打风枪的,捏泥人的各种地摊。我们一般去看幻灯片,就是用绳子吊几张画有人物的玻璃纸,在一个透光的木箱子里来回摆动,从前面的小孔看起来,就像动画一样。然后老头像唱歌一样念念有词:“睇得见,幻得真,睇见孙悟空,大闹天宫……”花一两分钱,就可以陶醉在他的歌声和画面里。
有一天,我正在排队等看幻灯,忽然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走下两个外国人,可能是来看邕江。顿时,小公园里炸开了锅,人们纷纷涌过去,围着他们平头品足:
“哟,眼睛是蓝色的啵!”
“那头发是不是金丝做的呀?”
我平生第一次见白种人,非常惊讶和新奇,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不一会,消息传出去后,从民权路、临江街那边,人们蜂拥而来,最少有几百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像看公园猴子一样看。两个老外一脸无奈,寸步难行。最后好像是来几个警察,开出一条路,放他们回去了。
这一幕令我印象深刻。南宁当时的闭塞和落后,几十年后回想起来,还让我嗟叹不已。
其实我们学校里也有个小操场,有很多东西玩,特别是几排双杠。一下课,每副双杠两边就排成两行,每次两个同学对决,手一撑,两腿越过右边木杠,飞快的往对面跑去,被追上就算输了。这个游戏,女孩子比较灵活。我就经常被李深珠追上,被赶出局。
李琛珠是我们班长,个子很高,她不但体育好,唱歌跳舞都厉害。有次开晚会,她们六个女生包着花头巾,穿起连衣裙,化妆成俄罗斯姑娘,唱一首很流行的苏联歌:
“集体农庄有个挤奶的老大妈,生了五个女儿五朵花,大的叫卡佳,第二是柳芭,薇拉,卓娅,最可爱的小女儿叫娜塔莎……”
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
那次晚会以后,第二学期就结束了。因为搬家,我告别了豫章小学,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它。
10年以后,我在九中念初三。分到一个新班时,邻桌一个女同学笑眯眯的着看我,我也觉得有点脸熟。下课一问,原来就是尹美珠。
唉,冤家路窄,这世界真小。
(上世纪80年代旧城改造,雕龙画栋的豫章会馆被拆掉了)
本文作者:陈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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