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此   存   照                 叶   文   福                    

                              1

被蚊子咬一口，随手拍一下，打着就打着了，打不着也就算了，没人去记这个蚊子姓甚名谁。

被狼咬了一口，如果也不记住，这就叫健忘。

几十年来，一个家伙的名字被我牢牢记在心中，使我十分纠结。我不知道是该记住还是该忘记。所以纠结，是因为我不知道他是一匹蚊子还是一头狼。如果只是一只蚊子，我若死记着，则未免小气；但是，如果是一条狼，我已经被咬了一口，不写个立此存照，则被他咬了的旁人或后人就该怪我健忘了。

                          2

朱先树，《诗刊》社的评论编辑。

我与他，一辈子没有交往。只是当年《诗刊》社还像个《诗刊》社，我不时就去一趟，认识而已。

1981年，我被中央点名批判后，全国的报刊铺天盖地地批判也同时展开了，各路评论家领命纷纷上马，口诛笔伐。忽一日，朱先树找到我，问：“叶文福，你在《鸭绿江》和《芒种》上发了两篇文章是吗？”

我说：“是的，是1979年10月同时发的。发在《鸭绿江》的叫《到底写的谁》，发在《芒种》上的叫《解放思想的阵痛》。”

他说：“我知道。我想看一下，但《到底写的谁》找着了，《芒种》是沈阳市的刊物，我找好久也没找着——你那里有吗？”

我说：“我有。但我只有一份剪报。”

他说：“那你借给我看看，看后就还你。”

虽然那时我每天都被批得焦头烂额，但还是把他当朋友看，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当即回去，拿出《解放思想的阵痛》的剪报，送到他手里。只是给他的时候郑重地嘱咐了一句：“我可只有这么一份，你不能有任何闪失，一定还要还给我。”

“那是当然。”他答道。

                        3

几年之后，我被批得死去活来。有一天，碰着了他。

我说：“朱先树，你借我的剪报也该还了吧。”

朱先树的眼睛在眼镜上面看着我，想了半天，诧异地说：“我借你什么了？”

我像当头挨了一闷棍，说：“你怎么这么健忘？你借我的剪报，我说了只有一份，叫你爱惜，一定要还给我，怎么不认账了？”

朱先树正色道：“叶文福，你说话可要注意，我什么时候借你的剪报了？”

我也正色道：“朱先树，你怎么是这么个东西？”

                        4

借我的文章剪报去写批判文章批判我，我借了。

竟然还矢口不认账。

说得那么轻松，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正道。

                        5

朱先树，著名评论家，国务院津贴接济者，你也七十多了，得道也未？

                        6

立此存照。

                              2014,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