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事新编》——点评《鲁迅》之十三
(2015-11-15 12:26:36)【《故事新编》全是失败之作。可是,晚年的鲁迅为什么敢于去尝试这种失败呢?对于这一点,我的想法却归纳不起来。要说失败的话,他的许多作品都是如此,并非只是《故事新编》。】
——“全是失败”是竹内好的独见,并不能代表社会的公论。如批评家成仿吾就有不同意见,认为《呐喊》才是“庸俗、浅薄”之作,而《故事新编》的头一篇《不周山》倒是“杰作”。
竹内好宣判“全是失败”,理应同时提供分析和证据,然而他连自己的“想法”都“归纳不起来”,却来发问“鲁迅为什么敢于去尝试这种失败?”要堵这样的自说自话很便当,那就是鲁迅哪里知道自己是在“尝试失败”?也就无所谓“敢不敢”。
作品的成功,撇开那“思想内容啦、艺术形式啦”貌似专业高深、实际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说不清的话题,一般也就只有两层意思:一是完成,二是上市。《故事新编》有四篇是“现炒现卖”,最后一篇一脱稿就集装成书卖得了钱,“要说失败的话”,真是从何谈起?
另外特别的例子还有,如曹雪芹的《红楼梦》只写了八十回并没有完工,梵高的画生前也卖不出好价,他们作品的账都是“来世再说”。这就告诉世人,不能轻议别人作品“全是失败”,否则是要冒被笑话的风险的。
为说清问题,取“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学竹内好的腔调可以这么说:“竹内好关于鲁迅作品的议论,全是荒唐之言。可是,竹内好为什么敢于说这些荒唐话呢?对于这一点,我的想法却归纳不起来。要说荒唐,他的许多议论都是如此,并非……”
玩笑开大了。但道理确是如此。
【《故事新编》作为作品是失败的,那么,这样下结论是否就行了呢?把它看作如他的初期失败的作品一样,不加理睬也行吗?如果是那样,那么,他重演那种失败不是毫无疑义了吗?】
——“不加理睬”,确能证实作品的失败。比如鲁迅与周作人的早年译作《域外小说集》,出了两册,当时人都“不加理睬”,只卖出二十本,就是失败。但是,“不加理睬”必须是社会的行动,而不是个别人的动作。譬如文学家叶灵凤,为了表示对《呐喊》“不加理睬”,就作文说拿它当手纸用,结果“毫无疑义”的是抹臭了他自己,与《呐喊》的成败毫无关系。
【最初的…《不周山》,…在《呐喊》印行的时候,“便将它附在卷末,算是一个开始,也就是一个收场。”后来,由于别的情况,这篇小说在《呐喊》中被删去了。】
——这里引的是鲁迅所说,但竹内好没让话说完,下面还有的是:“…成仿吾先生…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这就是使我不但不能心服,而轻视了这位勇士的原因。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不周山》的后半是很草率的,决不能称为佳作。倘使读者相信了这冒险家的话,一定自误,而我也成了误人,于是当《呐喊》印行第二版时,即将这一篇删除;…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故事新编 序言》
这些话非常重要。鲁迅对成仿吾“我是不薄‘庸俗’,也自甘‘庸俗’”的回击,拿来套解竹内好的“鲁迅为什么敢于去尝试这种失败”的疑问,也就是“不薄‘失败’,也自甘‘失败’”。当然,这里的“庸俗”、“失败”都得打引号,标明是个别人的意见。
竹内好前面说过,他对鲁迅的文章有着“要抄起来,就没个完”脾气,这里为何已经抄到了要紧关头、却不去抄完呢?显然是觉得这些话也像是打他嘴巴的。
【后来的…写伯夷、叔齐的《采薇》、写老子的《出关》和写庄子的《起死》都是同年十二月,即将要出版前才写好的。这种情况与其说使人感到他的创作力的旺盛,不如说他要急于勉强地凑成一本。】
——这里的“同年十二月”,指鲁迅死前的一九三五年年底;那时鲁迅的“创作力”怎样不好说,但精力肯定不“旺盛”了。原因就是多病。
来看鲁迅的《死》话:“从去年起,每当病后…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结束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里的“去年”就是竹内好所说写《故事新编》后三篇的一九三五年;这里鲁迅所说“要赶快做”,正对应着竹内好所说“要急于…”。
然而这却不能证明竹内好“眼尖”,他不过是误打误撞。从“急于”的口气来看,话的本意是“急于”要出鲁迅洋相的。
【编好的《故事新编》不管怎么看都只能使人觉得是勉强编成的。即使从最后写出的三篇极不精彩的、随便抛出的作品来看,也是无可怀疑的。如果说他抱有什么野心,那么,这也不是勉强的想象。】
——这些话也真是“不管怎么看都只能使人觉得”为难:若相信“极不精彩的、随便抛出”的印象论,就必须抛弃“抱有什么野心”的“想象”说。道理很简单;既然“有野心”,哪有“随便抛”的。也就是说,两个竹内好必定要有一个下台。
而“最后写出的三篇”真是“极不精彩的”么?举《出关》为例,一见报便引来不少评论,有怀疑鲁迅在骂人、有猜测鲁迅是自况,烦得鲁迅“破了向来对于批评都守缄默的老例”,对批评也来了个批评,写了《<</span>出关>的“关”》。这就证明,社会的反应远没到如竹内好所说“不加理睬”的程度,“极不精彩”也就不是事实。
【坦率地说,我实在无法理解《故事新编》。我认为,恐怕它是毫不可取、毫无问题的蛇足吧。即使现在我对这一点仍有八分确信。不过,在剩下的二分中仍留有某种疑惑。无论如何也不能否定。】
——在“实在无法理解”的情急下,竹内好来了个稳妥的“八二开”。这在股市赌场,当然不失为高明的策略,因为那是个“天有不测风云”的场所。而作为文学批评家,这“八分确信”对“二分疑惑”地说话,则是不把话说绝,也不能说“是毫不可取”、毫无意义,我只是奇怪:这就不像前面说那“全是失败之作”狠话的竹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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