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博学”钟楼——写在武汉四中校庆120周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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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建华



如果袁隆平回武汉,听到江汉关的钟声,他脸上老农般的褶子会舒展开来,闪亮一丝微笑吗?会的。但更有一种钟声,久久在他心头回荡,牵动他不懈的稻田跋涉。
这不是我的相像,汉口西部的“老博学”,也有一座英式钟楼,是它敲打上课铃下课铃,伴送袁隆平1947年高中毕业。今天他已是年届九旬的老校友了,如果再回母校,依旧是仰望钟楼片刻,然后撞响钟声静静回味?
“老博学”由英国牧师杨格非创办,在花楼街居巷,紧挨英租界,名叫博学书院。那是19世纪的1899年,只差这么一年,注定它跨越三个世纪,到这个金秋已历120年沧桑。
钟楼现在的校址,原地名“汉臬”,一个古气泫然的地方,却接纳了一个洋学堂。1908年开学,钟声响起,也为千万学子敲打了110个年华。相比1924年江汉关落成,它标领时风早了16个春秋,那时汉口水塔也还在兴建之中。这应该记住一位中国人,一位来自孝感的李家兴先生,是他捐资买得这块200亩土地,于是有了博学书院——博学中学——武汉四中。
钟楼坐西朝东,旭日每天最早染红它的尖顶。学校飞檐翘角的牌坊式大门,开在200米外张公堤上,一中一西相映成趣。钟楼号称“总堂”,实乃主教学楼,入内是小礼堂,上下两层教室环绕,二楼三方走廊相接,中部钟塔拔地而起,成其巍峨气度。
钟楼两翼伸展,通过廊桥和穹门,把左右副楼联成一体,中央恰到好处形成一个“中心花园”。 楼外,幢幢洋房点缀荷塘月色,丛丛杨柳沐浴西风欧雨,学生拖着长辫子吟诵圣经,呢喃英语穿过一片蛙声飘向四野。相邻一座哥特式教堂,三角形尖顶与方形望楼相叠,今天已和钟楼一起融入绿茵,为恋人们铺展婚纱摄影的“网红地标”。
袁隆平进入“老博学”之时,可没有丝毫浪漫。1938年铁蹄践踏江城,这个花园教会学校同武汉大学一样,精美的校舍,优雅的环境,倒成了日军野战医院霸占的理由。战后,校园不仅狼藉满地,反而多出四座碉堡,犹如狰狞的怪兽蹲在四角——最后一座约在十多年前才消失。
战火相逼,命运多舛, “老博学”一迁四川江津火神庙,二迁重庆南岸背风铺,看地名就知它荒凉偏僻。1943年,逃难中的袁隆平,偶尔走进背风铺,住的泥巴屋,点的桐油灯,从13岁到17岁,从重庆到武汉,与学校一共荣辱。2009年,他为110周年校庆深情撰文,说 “博中是我最亲切的母校”。
母校当然以袁隆平为自豪,这不仅因为他是名人,更因为他的贡献属于全人类。我欣赏到校友总会的《隆平赋》,开篇诵之,热泪夺眶——“尧舜以降,生民多悲; 抚禾而望长,临灶而待炊。斯衣食之于黔首,犹游鱼存乎辙水! ”这般刻骨痛彻,在地球上不曾远去,复可再来,谁能料天灾人祸危在旦夕?如是,袁隆平“妙思乎基因之嫁接,旋踵于田间之稻穗,育良种于杂交,解世忧于饥馁”,岂不是披肝沥胆功在千秋?一双大手伸出来,层层老茧剥不尽;两条泥腿沉下去,累累伤痕抚不平。丹心泣血,能化为太空的一缕星辉么?
好像上天有眼。1999年,就在校庆百年之际,一颗新发现的小行星,经国际天体命名委员会批准,命名为了“袁隆平星”,把“世界杂交水稻之父”写在环宇,也向一切心系苍生的人们发出召唤。
钟楼见证了一切流逝和淘洗,今天用它作为“校史馆”最为合适。袁隆平上课的教室还在,学籍档案还在,登记照片也还在。而且,一张课桌走出两位院士,恐怕天下任何一所中学,都无有如此传奇。
袁隆平同桌,是另一位中国工程院院士,航天科学家林华宝。他俩约好似的,一个俯身“立地”,一个昂首“顶天”。林华宝1956年留苏回来,一路闯过尖端空间技术壁垒,中国返回式卫星从容来回,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一肩双挑。钟楼之夜,繁星闪耀,农学家杨显东、外交家浦寿昌、核物理学家陈鹤鸣、中东特使孙必干、器官移植领军人陈实……更多桃李满天下,在漫山遍野吐露芳华。曾任国务院三峡工程委员会副主任的刘少斌,古稀之年回眸中学时代,感叹“悠然的钟声清晰在耳”, “恩师的容颜历历在目”。是啊,我们无论成就大小,无论身在何方,这是我们的共同心声。
钟声悠然却铿锵,传递“体育名校”的另一种力度。拥有同新华体育场一样的标准足球场和四百米跑道,到四中去踢足球,到四中去穿跑鞋,曾是周边男孩的节日狂欢。1934年,张学良、于凤至夫妇亲率东北大学生足球队叩访,以一句“大学生打不过中学生”的自嘲打道回府。1965年,四中足球队打到青岛,跃入全国青少年足球赛八强。同在这一年,短跑冠军李必华又刷新全国百米记录。步入新世纪,四中田径队先后远征葡萄牙、法兰西,令世界中学生田径运动会刮目相看,这个一直在欧洲著名城市打转的盛会,2015年破例来中国武汉一所中学举办。只是,钟楼吸引的满是惊诧目光。
“老博学”的钟声,多少学子记了一辈子。1950年代求学的作家李绍六,发表文章回忆道,“钟声不多不少,每次敲108响 ”,他那一届校友聚会,总要怀念一个人——敲钟人陈先贵。我,妻子,还有儿子,一家两代都受钟声滋养,难忘许多师长和校工。我们以袁隆平为傲,也以陈先贵为荣——他一日复一日一丝不苟,同样是值得传承的宝贵财富。
2019年的武汉四中,远不是1928年收回教育主权时的三个班114名学生了。博智楼、博文楼、博艺楼高高耸立,早已超越钟楼的高度,何况有袁隆平、林华宝的铜像,竖立起校园最好的路标。大楼,大师,一所中学全部享有,百年法桐撑开浓荫,两千学子绽放青春。
离别母校已45年,年过花甲看到一枚新校徽,不由激动。它图案简洁,抽象了钟楼顶部线条,钟面只有两根指针,时间刻度定格在八点五分——这是一天最美好的时刻呀,仿佛钟声刚刚敲过,上课了,老师在黑板前开讲……
亲爱的学弟学妹们,听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