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年初搬家，部分藏书寄存他处。近些日子终于安定下来，迎回藏书。四个书架天衣无缝地放进卧室，正对着床——也就是说，每天睁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这些宝贝。实际上哪来得及等到天亮，将书安上架子，布置妥当架上饰品，就端坐床头，凝神将每一层书细细看去，竟然发现自己能记得几乎所有的书来历。犹如土财主坐在炕头点数自家宝贝。

这批书的确是我的宝贝。近几年心心念念地做个书痴，不计价格不计远近更不计轻重，踏遍到过的每个城市书店：南京先锋、澳门边度、香港乐文、绍兴新青年、重庆精典、厦门不在、台湾诚品、大理杂字……返程时行李箱总要用衣服塞住四周，防止磕碰坏书角。网购更是快捷方便、源源不断地招来新书。

新书到手，总有一项仪式：题上日期、购买地、姓名。写在衬页上，因每本书的衬页有不同的材质和颜色，写上去纸笔之间摩擦产生微微的喜悦和紧张。更有再次翻阅时发现：“噢！这本书恰好是五年前这个时候买的！”这是我阅读前奏独有的隐秘快乐，在时空中与选定这页衬纸的编辑会心一笑。

这么多书，总要被问到是否能看完的问题。我想稍有藏书的人都会心照不宣地知道根本别想看完。所谓“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更加上这两年又养成了一本喜欢的书连续读两遍才放下的习惯——隔空与唐诺《重读》握握手，这是一本专门讲述重读之乐的奇书，唐诺也是我认为真正懂得纯粹的阅读乐趣之人。因此，买这么多书坦白讲出于贪婪的占有欲、侥幸心理，总想着买了放着说不定哪天读了。然而当书本渐渐堆积，聚沙成塔地一架一架蔓延开时，这些大多数不曾被仔细读过的书却给他们的主人带来与阅读同样的安定满足感。更在主人失意孤独、黯然神伤地抚摸成排书脊时，与主人一同感慨：“人间万事尽消磨，唯有清香似旧时。”

原先住的房子卖掉了，我的藏书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读书时代至刚工作时期买的旧书，放在父母家；另一部分是近些年买的新书，不乏港台绝版好书，寄放一书友家。随身仅几本莫名其妙的书——搬家实在太匆忙。有时突然想取某本书查阅，脑海里浮现的是它在原来书架的位置。我放书几乎没怎么分类，按照先来后到逐渐填上去就是。就是能记得住他们大概的位置，这也算是情之所钟的自然反应吧。而后记起书已经不在原位，遂再回忆放于何人家，一时取之不便，徒然思念一番。

几经变易，时隔半年，终于将寄放他处的书迎回。擦去书上的灰尘，心中既喜且痛：“对不住你们，寄放在外，遭他人染指。”他们默默立着，不会告诉我这半年都看到了些什么。不提也罢，总之现在回到懂得爱惜的主人身边。主人还是没空看完那么多书也不要紧，只要每天进出，眼角视线触及，彼此都在。

现在住的这房子是租来的。为孩子就近读中学方便。今天将书逐一上架时就想着几年后不知道他们又要跟着主人去哪里。暗暗懊恼起读书这件事来。你看，这个沉沉的蜗牛壳，总得背着，看又看不完，扔又舍不得扔。幻想离开这个呆了太久的城市去哪里换一种生活——且慢，身后一列大军呼扇着书页漫天盖地追杀而来：你敢丢下我们试试？

再想远点吧，总有一天书痴要“乘书归去”。那时我可要切切叮嘱后人：别烧什么劳什子纸钱，将这些藏书一页一页都撕了，逢年过节的多烧点，有什么新上的好书也别可惜，一并烧来。我端坐云上收着呢。我才不会将书捐赠出去呢。你看，图书馆里那些隆而重之的某藏书家专柜——谁去借了，谁在意了。而且我也不会自恋到以为自己这些书值得入馆收藏。我也不要将书传给子孙，送给朋友……每个爱书人都要亲手构建起自己的藏书，当然如果谁要，我会强装大方：“喏，拿去……要爱惜，要看完，要还，还不了要撕掉烧给我……”私心里犹如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希望自己的藏书都如教义上所强调的那般圣洁，只属于我独有。

商人、政客和路人，不相信世界上有书痴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书痴不说话,只是低头默默地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