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我的天空致敬(16) :我是“老王们”的女儿
(2013-06-18 06: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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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贫穷三轮车城管教育 |
清晨,我站在北京的街头,心急如焚。
没有出租车,一辆都没有。每一辆小汽车都耀武扬威地从我眼前呼啸而过,得意洋洋地把我扔在身后。在大城市的人流中,我像一粒迷了路的小虾米。
我已经迟到了!这该死的堵车啊!我去高等教育出版社录专题报告。这是2013年国培计划远程项目的重要内容。我承担了两项。一项三个小时。事情很重要,那边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准备好。可是,我这个唱主角的,却被堵在了路上。我改乘了地铁,但下了地铁后离高教社还有一段距离,我必须打车。
但是没有出租车理我。
突然,一辆小三轮鬼鬼祟祟地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在我面前停下。一个脸色黝黑的六十多岁的爷爷坐在车上,他不说话,看着我,期待着我上车。
我犹豫了一下。载人三轮?这本来就是违法经营的。况且,这么拥堵的早上,更不安全。
那爷爷说:“走吧,走吧,小姑娘,你打不到车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是……
那爷爷看着我,是恳求的模样。清晨的都市朝气蓬勃的,晴朗明亮的,但他,眼神很浑浊。
突然有什么在我的心头撞击着。我一脚就踏上了车。
我说我去德外大街。三轮车爷爷笑了,跟我说:“小姑娘,去德外大街?很远,要40元。”
40元?是太贵了,打车,也不会超过15元的。但我没有说话,只是点头。那爷爷很开心,转过头去踩动发动机。我看着他伛偻着的背,心头很酸。
三轮车开动了。
小小的三轮车,在城市的拥堵的车流里穿行,像汪洋里的一条船。
我的心七上八下。驾驶三轮车的爷爷,还有我,像逃难的城市贫民,小心翼翼地在各种高档汽车穿行的缝隙中寻找容身之地。汽车们都光明正大潇潇洒洒地翩翩前行,只有我们,像时刻躲避城管的小贩,畏畏缩缩,左顾右盼,稍微挡了汽车的路,便如惊弓之鸟。三轮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似乎前行每一步都要竭尽全力。老爷爷的身体也左闪又躲,不断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姿态,以应付险象环生的车流。我看得惊心动魄,身体也随着三轮车东倒西歪,不多会儿就紧张得出了一身大汗。
眼前的一切渐渐便有些模糊了。还没有到目的地,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想到了父亲。
我的父亲,也曾经是一个三轮车夫。不,是曾经被生活逼迫成为了一个三轮车夫。那是一段惨痛的岁月,我不敢回忆的岁月。在早年的一篇文章《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中,我写过父亲的故事。
这篇文章后来准备收在《王君讲语文》中。但最后被编辑拿掉了,他们说这篇文字和语文关系不大。他们不懂,其实,这篇文字,和语文关系最深。
我说过,我有着根深蒂固的乡村女教师情怀。还应该这么说,我有着根深蒂固的三轮车夫情怀。我曾经是三轮车夫的女儿,所以,我成为现在的自己;所以,我教的课,成为现在的课……
就比如《老王》。这堂课感动了许多朋友。他们都说我设计得巧。其实,我哪里需要设计?我只需还原就够了,把杨绛的老王还原成为我父亲就够了,把老王破败的家还原成我自己的家就够了。我本来就是老王的女儿,是老王们的女儿啊!
就这样,那个清晨,我流着泪,第一次,在北京,坐了一回三轮车。一路上,全是骄阳火炉中的前尘往事,全是摔倒在綦河边的挣扎着的父亲。他的三轮车,倒在一旁,已经烂成了一堆废铁。周围的人指指点点,没有人有表情……
下车的时候,我已经满脸泪痕。我怕三轮车爷爷看见,便低着头,不说话,塞给他50元钱就跑了。我跑到高教社的洗手间里,躲在里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然后,才拿出手机,拨通了社里领导的电话告诉他们我到了。
我走向录课的场地。滚滚红尘在我的身后喧嚣。哭过之后,心静如水。那一刻,我觉得无比庄严。因为,老王们的女儿还活着,好好地生活着,比老王们活得要好啊!
我开讲,在专业录播室绚烂的灯光下。眼角泪痕犹存……
【附旧文节选】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节选)
……
我就一直这样呆坐着,夜色暗下来了,我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已经不只一次看见三轮车夫们被城管或警察追得亡命般逃窜了,每一次,都和这次一样,在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泪湿青衫。
因为,12年前,我的父亲,我的五十岁的父亲,也曾经这样被城管追得四处逃窜过。
1992年,我刚刚参加工作,在离县城的家很远的一所乡镇中学教语文。一般放寒暑假才回家。工资很低,全部加起来不足120块。那段时间正是家里经济条件极端困窘的时期。我读大学靠的是姨婆资助和勤工俭学。父亲鳏居,单位效益不好,摇摇欲坠。因为县城拆迁重新建房我们家拉了一屁股的帐。我们的“新房”其实还不能住人,因为没有门窗、没有厕所、甚至没有电。但我和父亲已经在里边住了两年了。我每个月定期存款60元,年底全部交给父亲还帐。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事的。
其实这事情我并不知道,父亲也一直瞒着我。很多年之后,是我的继母告诉我的。
继母说,那是一个很炎热的夏季的中午,她才从农村到綦江县城来打工。走到半边街(这条街一边靠山,一边临河,所以叫半边街)的时候,看到一伙人在追一个开三轮车的。追得很急,三轮车开得慌里慌张,周围的人都慌忙躲避。突然,三轮车就冲下了半边街,坠落在了綦河边上。
周围的人惊呼“出事了出事了!”便都一涌而上看热闹,城管的人站在街上往下边看了看,便散了。
继母说,当时她也站在街边看热闹。重庆七月气温接近40度,她走在街上,就是打着伞也有要昏厥的感觉。但是,那个开三轮车的老头(继母说当时感觉就是个老头)连人带车一起被扔在了河边。好半天,人不动,车也不动,他们都以为那人完了。正指指点点着 ,那人却爬起来,开始慢慢地收拾自己,收拾车,慢慢地把早摔得稀烂的车一点点地拖上半边街,然后浑身湿漉漉的,一瘸一拐地,低着头,在众人的议论声中,慢慢地走了。
继母说,好多年后,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见面的时候,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不就是当初那个被城管追得掉到河里去的老头吗?
这是父亲一直瞒着我的一段历史。后来我才慢慢地撬开了父亲的嘴知道了一些情况。那段时间,父亲想着要有一个挣钱的活路,正好一个老朋友有一辆没有用的旧三轮车,父亲有些修理的技术,就花了较少的钱买过来,自己试着经营,以为可以凭此挣点钱。
但当时国家也是不准三轮车用于营运的。
父亲瞒着我经营了三个月,出车祸三次、车被没收两次、车子损坏三次……
最后的结果是,父亲为了此次的“创业”,反亏三千元。
三千元,在1992年,是怎样的一笔巨大的数字!
继母还没有讲完,我就哭了。我哭着跑到厨房门口,从门缝里看父亲。父亲正哼着小曲在理菜,头发花白了,腰杆也不挺直了。父亲不会发现我在看他,他的耳朵很多年前就已经很不好使了……
而我看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穿着军装,非常的英武帅气。
我站在门口任泪水肆虐。因为母亲的缘故,很多年来,我都埋怨父亲,不太和他亲近。但此刻,我却非常想冲上去拥抱他,把他花白的头拥进我的怀里,用我25岁的年轻的脸去亲吻他的额头……
但是我没有,我25岁了,父亲55岁了,我们彼此从不直接表达我们的感情……
而此刻,十一年前的事情,却在这个有些阴郁的2005年的11月初的傍晚,因为我的儿子的一次意外变故,呼啦拉地全站在了我的眼前。
我似乎又看到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綦江河边上,三轮车压在他身上,七月灼热的阳光压在他身上,半边街上重重叠叠的看客的目光和指指点点压在他身上……
我又一次泪如泉涌。我冲进客厅,把正在看动画片的儿子抱在怀中,我使劲地亲儿子的头和脸,亲得儿子嗷嗷大叫。
我不管,我似乎抱着的是父亲的头。
今年,我三十三了,父亲六十三了。父亲真的老了。
泪,就让它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