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年，相当欢乐，也，相当可怕。

最可怕的当属吃饭——因为疲于应付各种饭局而差点儿忘记了饥饿的味道。

事实上，我回乡，最想吃的不过是两样东西：一是河水豆花饭，二是扶欢米粉。这两样，都算最便宜的家常小吃。我从小就馋它们。在北方每每想起，都会流口水的。

可是，回到綦江两个周了，就是吃不上。

为什么？因为几乎天天顿顿都在各种酒席上缠绵。从腊月28到今天，正月初十了，天天被“请吃”。日日游走于各个酒楼之间，疲惫不堪。

时间不闲，嘴巴不闲，肚子不闲。而豆花饭和扶欢米粉，都是需要在饥饿状态才能吃出其美味来的。

肚子里装着大鱼大肉的去吃，只会糟蹋了好东西！所以，不敢吃！

我哀叹：在中国，吃饭已经不是生活的必须，而是“文化”了。

我家不富裕，离小康还差得远呢。按照我的“理想”，过年而已，家人小聚，根本不用“吃馆子”。现在哪家哪户还需要去馆子打油荤吗？最好的状态乃是在家里弄几个简单的小炒，大伙儿说说话聊聊天，看看电视打打牌，交流交流一年的工作生活就好。可是，不行！记不清从哪年开始，年夜饭的阵地就从家里转到了酒店，参与的人也不仅仅只是直系亲属。一家一家轮着请，杯盘交错，酒菜重叠，声势浩大。家宴不再是家人温暖的小聚，而蜕变为了也需要察言观色迎来送往的客套和应酬。

菜，自然是吃不完的。据我的观察，哪怕是在綦江这样的偏僻小县城，打包的也并不多。眼看着一整盘一整盘的佳肴被服务员倒进潲水桶，只有暗暗心疼的份儿。

家宴尚且如此，其他的“宴请”就更是让人头疼了。

同学聚会，老乡聚会，老同事聚会，各种各样的亲朋好友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聚会……在我这个永远和社会接不了轨的落后女人看来，这些聚会完全不必都非要在酒桌子上去完成，如果换一种方式，效果一定更好。但家乡的规矩就是：吃！一起都在吃中解决！一切都在吃中升华。请你就是瞧得起你呢，就是心中有你呢，就是拿你当朋友呢，就是跟你签订一辈子友好条约呢……总之，一切尽在不言中，吃！

这些饭中的很多都是“高价饭”，没有白吃的，越来越高额的礼金让人吃着也心疼。但江湖上的规矩是你吃我，我吃你，江山轮流坐，礼金轮流掏。一面叫苦连天，一面打肿脸充胖子。人人接到请帖时都愁云密布，个个出现在酒席上后立马就调整得笑颜眯眯了。

中国人酒桌子上的潜规则，事实上已经成为了“明规则”。

中国人，就这样被绑架在酒桌子上。

这些还好。于我而言，最难的是酒桌子上的应酬。

我属于蠢笨驽钝一类，向来在酒席上就找不到话。近些年，哪怕是在最该有话的同学聚会上，也嘴笨舌拙起来。想想也正常，各种聚会早把那点儿陈谷子旧芝麻的童年趣事反过来倒过去地说了太多遍。还能说什么呢？据我观察，大部分时候彼此都已经陌生了的同学不过就是无关痛痒的问候寒暄，说些不着边际的互相吹捧的话而已。房子车子儿子，话题单调；红色黑色黄色，几近无聊。想方设法让对方喝酒，机关算尽要对方多喝。酒杯子举起放下放下举起，嚷着叫着都不过五分真诚五分虚伪。对酒席的无聊人人都心照不宣又心甘情愿地承受。因为，这就是“文化”，就是“圈子”。你不在这“文化”中“圈子”中被邀请，占有一席之地，你就会觉得你被社会被集体排斥了，被遗忘了，被孤立了。

同学聚会尚且如此，其他应酬的酒宴就更是折磨人了。

我的好友在县中做领导，按照他的说法：天天赴宴，顿顿闹酒，喝得不仅是头皮发麻，而且是往额头上一抹，那一手的不是汗，全是酒啊！

在酒席间，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应酬”二字于我，实在是最艰难的功课。看到一些朋友端着酒杯子自由穿梭谈笑自如滔滔不绝如沐春风，你必须得承认：术业有专攻！有些人，天生就是行走酒宴的天才！他们，是经营人际关系的高手。

就这么一顿一段地吃下来，一顿一顿忍受下来，最初的鲜活的饱满的蓬蓬勃勃的对家乡对朋友的思念也好像一桌火锅般被渐渐烫得只剩下了残汤剩水。穷于应付装模作样使生活节奏紊乱，生物钟颠倒，情感也开始疲惫麻木。肚子腰腹上的肥肉听得见声音一般不断疯长，脸上的肌肉因为要不断地保持笑容而变得僵硬。迎来送往的生活开始让自己厌倦，甚而怀疑：是，应酬这面镜子，照出了自己的木讷滞笨不识时务。酒席上的自己，好像被洋溢着酒香的时代悄悄抛弃的弃妇。明日黄花，美人迟暮，我们，跟不上趟了……

于是，开始怀念饥饿的状态。

饿着真好！饿着意味着你不闲，你在为某件事情劳碌着。事实上，吃吃喝喝的日子不如忙忙碌碌的日子。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既不能太忙太累，更不能太闲太散。若没有一根弦不松不紧地绷着，你会觉得骨头酥软，四肢乏力，生之无趣，活之艰难。“饿”提醒你的各个器官都在正常状态，你必须为它们的健康运转而努力！而“努力”是生命中最好的一个词语，它让你有目标有企盼有奔头有活头。

饿着的人多半在独处。人虽然是群居动物，但如果没有独处作为底子的群居是很可怕的。我还是更喜欢独处，独处时不用察言观色斟酌言论，独处时更能随心所欲地思考和表达。事实上，人在独处时往往更富创造力。迎来送往推杯送盏的群居生活消耗的不仅是时间和精力，更是智慧和热情。

饿着的状态是打开的状态。肚子饿吃什么都香。眼睛饿看什么都美。鼻子饿闻什么都丰富。耳朵饿听什么都带劲儿。心灵饿便渴望充实自己……怪不得乔布斯说“保持饥饿，保持无知”，求知若渴，求知若愚，空杯子才能盛水，空房子才能住人。饥饿的状态，就是生命的一种预备的状态，就是一种吸收的状态，就是海纳百川的状态，就是准备成长和正在成长的状态。

饿着的人，生命状态最有可能是简单的。

饿着的人，最有可能进入珍惜和珍爱的高鉴赏力情景。

只有饿着，才最可能回到纯真年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碗河水豆花饭，一碗扶欢米粉比一桌子满汉全席更能让人感觉活着的纯粹和幸福。

哎，幸好这个年就要过完了。正常生活，按时饥饿的日子就要来临。

阿弥陀佛！

（2013/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