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如果”，而是，真的。

京城的雨还在下。连下了两天了。淅淅沥沥。气温顿如初秋。

想起7月21日的暴雨。

我在现场。

没有任何思想准备。21日，我很忙。我要乘CZ3564航班飞贵阳。这是贵州的教师培训。22号到24号。三天。是我参与的教师培训时间最长的一次。两个月前活动就定下来了。我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讲课、评课、讲座、中考……非常大的工作量，极具挑战性。其实活动21号已经开始了。但我21号上午在北京还有其他工作，于是，先请上海朱震国老师代了今天的课。

机票也早在一个月前就订好了。

21号上午就开始下雨。我完全没有在意。中午雨已经有肆虐之势。我依旧麻木。北京少雨。我来京三年，几乎没有用过雨伞。雨？呵呵，都是珍贵的匆匆过客而已。甚至来接我的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他的车已经进不了西山华府小区时，我还觉得好笑。

四点钟，我上了出租车，飞向首都国际机场。我的起飞时间是七点。时间非常充裕。

大雨瓢泼。车在雨中颇有乘风破浪之势。但路并不堵。我很兴奋。开心地和司机聊老家重庆。在重庆，这样的雨简直就是家常便饭。雨，触动了我的乡情。

下车时，雨大得车门都不敢打开。我有了些隐隐的担忧。我坐飞机简直比坐公交还多。我有经验，中国的航班，准点的极少。今天的天气，恐怕又得延误了。

我多给了师傅20块钱。师傅很感激。他说，他马上回家，这么大的雨，看来没法拉活了。

我匆匆跑进候机大厅。第一眼就傻了：大厅里人山人海，乱得像集贸市场。大屏幕上红光闪闪，全是航班延误或者取消的信息。大喇叭中反复播放：因为雷雨天气……每一个人都很焦灼，每一个柜台前都挤满了咨询的顾客。

首都机场向来壮丽而宁静，我是第一次，看到机场像煮沸了开水，每一个地方都在冒泡。

我开始慌乱。如果走不成，怎么办？但还是不断安慰自己：北京的雨，下不长的，延误几个小时，只要能走就好，再晚也不怕。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靠近一位被人群团团围住的机场服务人员，咨询我的航班状况。那小姑娘喊了几通对讲机，然后告诉我：这个航班还没有取消。但情况不明了。

我送了一口气。只要没有取消就好。

我开始和贵阳那边联系，告诉他们我的航班要延误。教委周主任安慰我说：延误是常有的事。接机的司机已经到了机场，任何时候到，都会等我。

我拖着我的行李箱在候机大厅中逛了两圈，看了看各地的情况。到处都乱，那场面很像《泰坦尼克号》中沉船前的场面。特别是各航空公司改签和退票的窗口前，人山人海。更多的人是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等待。

我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一个好地儿：是一个角落里的大广告牌。牌身下已经坐了两人，但安插一个我绰绰有余。我也钻进去，蜷身坐下来。这里相对安静。

我拿出一本书，开始读。还像往常那样，圈点勾画做点儿笔记。乱中求静，现在我已经有这个功夫了。特别是在机场，我已经早被中国永远延误的飞机训练出了忍耐力和包容心。我可以静静地在机场等飞机，一坐几小时，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不骄不躁。

等我认认真真把一本杂志看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发觉状况并无好转。看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多钟。离我的飞机正常起飞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我在机场，已经呆了四个钟头了。

贵阳那边的短信和电话还在陆陆续续地来。周主任还是安慰我，说不要紧不要紧，一定会起飞的。

我起身，跑到大屏幕上去，没有找到我的航班取消的信息。便又安下心来。回到我的角落看书和发呆。

一晃两个小时就过去了。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居然不觉得漫长。进入中年之后最大的改变就是永远觉得时光如电，没有难捱的光阴。没有！

朱震国老师也电话来安慰，逗我开心。反复交代，只要有走的可能，不需要跟这边汇报。我大笑，看这个状况，“神十”来了也飞不走。

我起身了一趟，排队到南航的窗口取到了《飞机延误证明》。在里三层外三层的改签窗口外围徘徊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还有一点希望不是？虽然，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11点的时候，我听到广播：CZ3564也取消了。南航的航班全部取消。候机大厅要爆炸了。叹息声此起彼伏。机场像一个积怨深重的难民营。

希望彻底破灭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气。确定失去总比悬着好。确定失去后，人才有可能开始另一轮选择。

怎么办？

贵阳那边显然慌了。大概北京机场的情况全国各大电视台正在直播。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交通已经瘫痪。

周主任异常焦虑。他说几百老师还在那儿嗷嗷待哺呢，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第一个方案，让我第二天一大早转飞上海，然后由上海飞贵阳。

第二个方案，走铁路。

他一边安排我和他的朋友分别在京城和贵阳两地查询机票和铁路情况，一边向上级汇报。

一个小时后，最终无奈取消：一是无法确定明早首都机场能否恢复正常，二是铁路太慢。辗转前去，那边的课，还是得误了。

最后，我们在电话里沉痛告别。因为这倒霉的大雨，那边的教师培训只有启动根本没有预案的方案。

我很内疚。虽然，只能怪老天爷，不能怪我。但我还是内疚。

 

接下来，是怎么办？回家吗？雨还在下，如何回到城里，就是一个问题。

我又回到那个角落，坐了一个小时。机场里已经渐有寒意。凌晨12点的时候，我决定出去试试。

机场外也拥挤着人。后来我才知，因为这场暴雨，首都机场滞留了8万人。

没有车，出租车一辆也没有。机场快轨也已经停运。据说城里到处都积水，交通已经瘫痪。很多车进不来。

机场大巴还剩下一条线路，到东直门和三元桥的。跟我家的方向相反。

但是也没有办法了。进到城里再说。我买票挤上了大巴。

车开得很慢，但不堵。周围的人跟我一样，全是病急乱投医的人。

到东直门的时候，大概凌晨一点左右。

大巴把一车人吐出来，一摇一摆地就走了。

大雨依旧瓢泼。一车人像失魂落魄的老鼠，被丢在街上。

雨中的夜北京，全无白日雍容厚重的大度，冷冰而生硬。

所有人都在找车。但是，没有。

来的车都很高傲，要高价。400元一个人。还要同时装几个人才走。

黑车也成为了抢手货。

最开始人们都沉默且坚硬，无言地抵制高价。但车们更坚硬。有一辆车甚至高傲地停在那个地方：人均四百，少一个子也不走。

雨还是下。京城的夜晚像个黑咕隆咚的洞。在雨中跑来跑去妄想招呼来来往往的车的人们，像风中飘零的叶子。

吵吵嚷嚷那么多的人，但一个都与你无关。

那么多丰富的急切的表情，但一张都与你无关。

此刻，儿子回了老家，老公在哈尔滨出差。在京城，我举目无亲。

朋友？朋友是有的。但在这凌晨雨夜的一点半，你舍得去拨通谁的电话？

我给老公发了一个短信：我今晚可能要流落街头了。

长久无言，这个时刻，老公早该睡了。

但还是很失落。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此刻，你会明白什么叫有家不能归和走投无路。

人们渐渐地和车不再较劲。车能扛住雨夜，但人扛不住啊！

出租车司机载着小小的胜利开走了。只有雨声在抱怨。

我也要扛不住了。旅行箱湿透了，背包也已经浸湿了。包里有苹果笔记本，ipad,ipone等等电器，再这么耗下去，他们都得全毁了。

遥遥地传来消息说，各大旅店都客满。出租车在路上逛了两小时，也没有为外地人找到一个床位。

我忽然后悔，早知这样，就在机场的大广告牌下耗一个晚上也比像这样流落街头的好。

我想，东直门是北京那么著名的一个地名，怎么就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呢？我还想，这么多人流落街头，为什么政府就没有个紧急救助措施呢？

想到这，我突然想起前段儿办一个保险曾经赠与了一张国际救援sos卡。当时工作人员吹得天花乱坠，似乎你就是在国外出了什么事，只要拨通电话救援人员也会从天而降。

我大喜，连忙翻找出来。电话倒是一拨就通。但是工作人员解释说：我的这张卡，只负责医疗急救。雨夜救助，不在其内。

我骂娘的心都有：我都流离失所了，快高烧了，快倒下了，还不能医疗急救啊？！

但小姐甜美的声音已经消失了，电话那头，比雨夜还要黑暗。

妈的！骗人的家伙！

老天爷是正大光明地欺负人，这些机构，是暗箱操作欺负人啊！

 

继续拦车。全部失败。每一辆车都高傲且忙碌。偶尔有停下来的，一听说我要去北面，便都冷冰冰地回绝了。我精疲力竭。万念俱灰。

终于捱到凌晨两点半，一辆黑车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了。要价居然不高。只150。顺带另一位乘客。师傅年轻，但面善。

我心中大叫阿弥陀佛！！进得车去，把暴雨和黑暗关在车门的那一霎那，我激动地得哭。

但车一启动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显然，不是往北，而是往南。很快就到了丰台了。我不敢问。我害怕被师傅扔下车来。

雨势依旧未小。凌晨两点多的北京，依旧到处都堵。车常常在水中穿行，像船。四处都有举手招车的人，每一个都狼狈且潦倒。

另外一位乘客下车了，我很快明白了车价低的原因，师傅听错了地名。他把“马连洼”听成了“马连道”。马连洼在北面，马连道在南面。北京是超大型国际都市，从南到北，那叫一个远啊！

我紧张起来。但师傅叹息了一口气后，说，走吧。我知道那地儿，我家就住在圆明园。

我真想叫他一声哥哥、叔叔、爷爷，佛。今晚，我算遇到好人了啊！

真的是好人！师傅对我说：小姑娘，你先睡睡吧。咱要开回马连洼，老天照顾的话也得好一会儿呢。

我感动得差点儿热泪盈眶。真的，不騙你。在流落了七个钟头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了温暖的话。

我努力不睡，而是看着车窗外。少雨的北京忽然因暴雨而沦落，一切都变得惊心动魄。我自己也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北京，不敢闭眼睛。

但很快，还是睡着了。

等我醒了的时候，车已经到北大燕园，然后是中国农业大学。看着风景渐渐熟悉起来，我居然特别想哭。

终于到了西山华府小区。到家了。

师傅很难为情地跟我唠叨：这么远啊，这么远啊，我听错了地儿啊……

我多给了他100元。早准备好的。他不唠叨，我也会给。这样的一个雨夜，这样的一个黑车司机，能遇到他，已经是万幸了啊！

我深深地感激他！

回到家，看了一眼时间，马上就凌晨4点了啊。

 

 

 

第二天，发短信给老公和朋友们汇报：

 

昨晚，真是体验了生命的大孤独

顿感自己深爱的一切

都会被雨打风吹去

在拥堵的人流中

没有一个表情和你有关

每个人都是孤岛

没有岸

 

有家

可以回家

有爱

被人爱

都是多么幸福

幸运

 

要珍惜啊

珍惜

此刻

当下

 

（2012/8/1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