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点。

北京的十二月二十九日冬天的十点。

室外温度在零下。

飘着雪。

儿子趴在我的床上跟我讲故事。

他讲的是沈石溪的动物小说《灾之犬》。

小男孩儿的口头表达能力不太好。他舌头比较大。小时学汉语长大了学外语都不轻松。他还不太会声情并茂地讲故事。甚至，讲得不太流畅。

但小男孩儿讲得很卖力。讲着讲着，眼圈就红了。然后抽泣着讲。最后是气绝声咽般地讲。他小小的身体在我的大大的床上颤抖着，抽抽噎噎地把一个故事讲得让人肝肠寸断。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到他讲完。然后鼓励他再讲一个。于是他又讲了一个沈石溪的《豺》。讲着讲着又哭了，又是抽抽噎噎地讲完。

最后，我也流泪了。

房间里，一灯如豆，如温暖的小太阳。我和儿子，一对年龄相差三十岁的母子，一起趴在床上，为一条狗，一只豺掉眼泪。

因为这条狗，这只豺，这段日子以来横亘在我们母子之间的那道藩篱，那道鸿沟，忽然就消失了。

读书，是多么神奇的事。

忽然地觉得儿子长大和我生分，甚至和我开始斗争，仅仅是这段时间的事。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也几乎仅仅是在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儿子开始向我关上心门了。在我的意识中，这个时刻的到来还应该有一两年。毕竟，儿子才十岁。

我完全没有准备好。

但来了就是来了。

我突然像被孤立了的孩子，有点儿手足无措，又有点儿慌不择路。我甚至苦心孤诣地用各种办法讨好儿子。但是，没有用。

惶恐和焦虑折磨着我。可是，今天晚上，因着沈石溪的两个故事，儿子忽地就同我和解了。

他离开我的房间的时候，眼睛里不再有敌视。他温柔地躺在自己的被窝里，温柔地看着我，跟我道无言的晚安。像他更小些时候那样。

我慌慌张张地找出沈石溪的小说来看。我教过《斑羚飞度》，我也向我的学生推荐过，甚至严格要求他们必看。但惭愧的是，其实我自己并没有真正地去读。

我在灯下认认真真地把《灾之犬》先读了一遍。还没有读完，已经是满脸满心的泪水。这是一个关于人的无情和狗的有义的故事。人之残忍和狗之忠诚被作者写得入木三分。

能为这个故事掉泪的孩子，该拥有一颗多么善感和正义的心。

我忽然为自己先前对儿子的诸多不公正的评价羞愧。

也许，我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而好书，是多么神奇。

而阅读和讲故事，是多么神奇啊！

忽然想起白天上课。

这段儿上课也很无聊。期末复习的原因。做题讲题成为了课堂的主要内容。每一门学科都是这样。

不喜欢这样的课。孩子们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但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必须这样！分数很重要啊！

今天下雪了。五班是连堂。在有一瞬间，我是动了放他们到操场去玩雪的心思的。但很快就按压了下去。我很累，很疲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安安心心就在教室中评讲试卷吧。

为了弥补心中的歉疚，上课之前，我给孩子们放了一个小视频。题目叫《安静很美》。视屏图片很美，音乐很美。其实我还是有私心的：看这样的视频，让心静下来，好评讲试卷。

看完，教室里居然响起热烈的掌声。

我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

这有什么值得鼓掌吗？就因为我，给孩子们在密不透风的应试训练的缝隙中放了一个小视频。

孩子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啊！

我突然地就脸红了。前几日，多少孩子追着问我要求上新闻课。可是，都被我三下五除二就打发了。我很坚定。我叨叨着：还上新闻课呢，你们到邢台体验耽搁了整整两周，还上新闻课呢？

我突然明白了这段时间那些莫名的疲惫和倦怠的根源了：我被自我绑架了。因为一些表面的原因（或者因为应试，或者因为纪律），我主动离开了真正的语文。我开始随波逐流，开始短视应付。我也开始走捷径──日渐疏离语文的本真和艺术。在学生的现实和应试的现实面前，我也要抵挡不住了。

幸而，在这个冬雪沉醉的晚上，儿子的两个故事，儿子的泪水让我突然地反省起来。

我站在儿子的卧室门口，静静地看着蜷缩在被窝中似乎还在悄悄抽泣的小小身体，内心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回溯，回溯……

（2011/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