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2年末，我接到“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平行展中国独立艺术展——未曾呈现的声音”的邀请函，不久，总策展人王林随之来电，介绍展览筹备情况，特别强调了上述主题。这让我谨慎地设想并试探他对作品的要求？他说：“拿你最想表达的。”我随之斗胆问去：“我那‘书法’的图片、墨宝和视频如何？”他答：“把资料寄来。”电话刚放他又复电：“你那相关行为表演呢？”这让我大吃一惊，问：“我的耳朵是否听错？可能吗？遇审查和抗议怎么办？”他答：“没做怎么知道？”我窃喜又说：“还请借点智慧。”他说：“想想，如何如何……”
虽然如此，但历史经验让我对其展览理想的实现还是存有疑虑，也许冲着将穿越喀喇昆仑，我便决心把憋了近七个春秋的“书法”往彻底方面盘算。即：摊丈八云龙宣裁一对条幅，蘸朱砂，狂草《国际歌》，并于现场配同名音乐，以夺目又销魂。
问题果不其然，作品刚递交王林处就告知：有部分图片被审查拿下等等。这使表演准备危机四伏，信心受挫，但我仍然咬牙硬挺。
二
2013年5月28日，我们来到威尼斯，一阵乱窜，好不容易找到了展场，见状凄凉，交运的5幅图片只剩其一。当然，还有比这更糟的，有的展位直接就放着越洋而来的原封箱，并贴上因文化审查而关闭的英文说明。看来，这所谓“未曾呈现的声音”居然还包括即使到此也仍未曾呈现的实况，策展人的姿态似乎欲将大张旗鼓背后的是非磨擦及以毒攻毒一并抖露。好在二十多年的封杀历练，让我对此只能麻木，除非不小心捡到“小金狮”，否则宠辱无惊，可是又还得考虑，如何应对那即将狭路相逢的恶心五毛。马勒戈壁！俺老孙到时非要给这弄出个声响来。
30日下午，是该展的学术研讨和开幕酒会，议程安排18点30分秀行为艺术。圈内多数都知我的前科，议论来者不善，暗渡陈仓之计已基本露馅。时间将到，我的子妹兵一行5人已经分别上好了“刺刀”与“子弹”。
忽闻我们的表演将被禁止，想必冤家路窄的正面交锋已无可避免。我立刻找王林问：“我们的行为艺术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安排？”王说：“正要找你，广东美术馆通知你不能在此做行为表演。”我问：“我与它有何关系？”王答：“它是这个展览的主办单位。”我说：“去它妈的，我与承办机构有约，现在送展作品已被拿下，这已非它的地盘，凭什么乱搞？”王答：“你去找罗一平商量吧。”我说：“对不起，我的人马已花不少银子来了，那只好强行操作，会让你有麻烦吗？”王说：“会影响整个展览与广东美术馆的合作。”其助手接话：“我带你去找他吧。”
这般一来二去，几近所料，而王林所谓影响，让我对可能误人日后将在那鸟窝巡展有所顾虑并犯晕，但直觉警示：操！小卒过河，箭在弦上，岂能后退与不发？玩挑战不必温良恭俭让，更不用与那厮脱了裤子放屁，若引发冲突，大不了一地鸡毛。我甩开其助手，让过其他行为，观察摊牌时点无多，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头与罗姗商定强行干！
三
约19点30分，行动开始，我交代左右：人若有犯，扣墨便是！气氛霎时紧张，包括不明真相的老外也随着期待已久的同胞迅速向我们聚拢而来，我们也就干脆省略程序和放弃体面，打算快刀斩乱麻，弄到那是那，只要给这来点地震！
刚开始，人缝中冒出了总策展人和一个怒气冲冲的官样之人，他俩粗暴地践踏了我们铺设的毡毯，被我用肢体语言请了出去。我和随行翻译立刻宣布：“现在为大家表演中国书法，内容是《国际歌》……”
未等众人惊魂落定，罗姗已将精彩呈现——亮出大马金刀，一阵虎步龙行，又如鸾舞蛇奔，刮起红色旋风，不顾陈规滥矩，只管飞沙走石，极尽女儿烂漫，十分生猛了得。弹指一挥间，所谓堂堂阳春白雪之术早已泄去体统，令四下丈夫敢不汗颜，引周遭黑眼、蓝眼、绿眼和无珠眼顿时都瞪成了红眼，数十挺各式数码机枪一个劲不停地狂扫乱摄。可怜那孤立无援的官员几番欲冲进来，却被观众的铜墙铁壁和老王的太极般释说身姿阻隔在外。
不多时，哈哈！一对条幅——奴隶们起来，这是最后的斗争！英特那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终于在我们仙姑裆下一路稀里哗啦类似血溅地写成了。可是，感觉现场盛情难却，亦察搅局威胁消失，她又把预备的《笔墨之道》从容地加写完成。最后，我这老墨童那所剩不多的“力比多” 也已沸腾，遂转自卫为反击地将一盆余墨全都送上了眼前那大红色的立体展标。哇塞！墨香四溢，黑水飞溅又流淌，给这个冠冕堂皇的造型迎面留下了一个大花脸似的特别纪念，众人热烈怪叫、鼓掌和举杯并留影，舞曲乱放，记者采访。表演全程耗时23分钟。
由于我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协助表演本身而无暇环顾，其它有趣，却是事后从视频和弟兄们的叙述获知的。列简要如下——
视频。一是策展人第二次光顾我们的表演时，让我隐约听道：“这个，行为艺术，根据主办单位的相关要求……，希望，停止。”见我说与这个展览无关，手一摊，转身走了。二是那主办单位头儿的捧场，虽让我们有些乱套，但是众人不应，他也奈何不得，反而弄得这场过招更加来劲，增加了可供人们消遣的滑稽与事件成分。
艺术家刘说：“在场外见一人尾追王林奔出，揪己领带发火，说完全是有预谋的，‘最后的斗争’是什么意思？必须叫停！然后登船渡河溜了。在这，傻bi才会不识时务地让自己无地自容，这家伙也在玩姿态。其实，他也可以跑到一边去装糊涂。”
观察者李说：“你的行为对他们宣称的开放性来说有刺。”
艺术家杨志麟说：“在你泼墨展标一刻，有大腕惊愕，我告诉他新作品诞生了。他问价值几何？我说大概是艺术史层面的，今后应该收藏。”
有看客感言：“若无体制对艺术自由的压抑与江湖的反压抑形成的博弈，若无天时、地利、人和赋予的气场，这样落花流水的情境是难以想象的。”
四
表演虽了，但仍遗憾，作为表演重要组成部分的同名音乐被无声，既阻碍了国际传达，又削弱了爆发力，使原本能够让现场灵魂出窍而导致非常表现的效果大打折扣。当然，还算有意思，虽然狼藉一片，却也符合博弈逻辑，基本成就了本次作品主题需要的破坏性效果。否则，若该作品马上被所有人接受，恐怕反而会让我们在虚荣心满足一时之后觉得多么的无趣啊。设想，受挑战的一方如果虚怀若谷地笑纳，我们才该感到十分地悲哀并跳海算了。
离开威尼斯的途中，我们一伙乱侃：谁说我们很无耻？我们才从现实中挪用了少许。谁说我们很破坏？我们正化腐朽为神奇。谁说我们很丑陋？我们却撕开了伪君子的遮羞布。谁说我们很荒唐？那是我们饱受压抑做噩梦。谁说我们很暴力？可我们还欠去那些姨太太的牙床上滚一滚。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岂不闻我们已借艺术向世界发出了痛快的笑声。其实，为了自由，我们还太土太笨太业余。在佛罗伦萨，遇到了但丁，他告诉我：玩自己的，让别人说去吧。
五
反观威尼斯这届国际大Party，印象林林总总，不在话下。聚焦所谓中国军团，透过各种搔首弄姿，依我看，在同一个“艺术”的名义下，还是独立直切当下要害并与威权持续交锋的那部分智勇双兼的东西比较令人愉快。与此同时，放眼世界，窃以为：好作品基本非艺术。
孙平  2013年7月29日星期一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