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发小说】海天宫之变
(2011-11-28 23: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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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出场人物
何江月:39岁,海天宫十八代观主,性格温婉,多谋善断。
孔玉心:30岁,海天宫十九代弟子,何江月首徒。智谋高深,善组织事务,观主不在期间代观主之职。
黄玉清:26岁,海天宫十九代弟子,何江月二徒。幼时家遭惨变,性格坚强。
赵玉衡:20岁,海天宫十九代弟子,何江月五徒。善机巧之术,掌管海天宫机关。
苏玉蕙:16岁,海天宫十九代弟子,何江月末徒。流民帅苏卞之妹,活泼可爱,能言善辩。
李瑶光:海天宫十七代掌门,10年前亡故。
莫江影:33岁,海天宫十八代弟子,何江月师妹。武艺出众,江湖经验丰富,负责调教年轻弟子武艺。
释圆猛:29岁,霞光寺僧人,在郯城主持佛教事务,现居郯城净水寺。
释圆恒:32岁,霞光寺僧人,圆猛师兄兼副手。为人冲动,武功高强。
释慧持:37岁,郯城目连庵主持,受霞光寺和净水寺管辖。
高君会:东海侯,北齐皇族,主掌东海郡大小事务。
元明朗:高君会之婿,东海太守。
序
公元534年。丞相高欢把持朝政,皇帝形同虚设。当年6月,高欢仿曹操故事,上书南征,意图挟南征之功迫北魏皇帝退位。北魏孝武帝仅率数百人逃奔关内宇文泰,高欢另立皇族为帝,北魏正式分裂。
后高欢世子高洋,改国号为齐,史称北齐。
第一节 缘起
东海郡,位于泰山西南麓,东海的最西端(注一),淮河的支流沂水和沭水在此入海。水土肥沃,交通便利,被誉为“鲁南粮仓”。
东海郡治郯(音坛)城,北方多次战乱均未波及这东海一隅,所以富人、贵族云集,寺观极多。其中城北海天峰上的女冠观海天宫尤为出名。此处原为前晋东海王的家观,贵族女子出家多在此处,经过数次整修,馆舍精致,加上附近风景秀美,当地文人才子多聚集此地吟诗论道,时有妙笔佳作传出,海天宫名声之隆一时冠绝淮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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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分裂21年后的555年,夏。
海天宫前山门。海风习习,云白天蓝,远远地可以闻到淡淡的海腥味,远处的东海美如碧玉,海天相接,视野开阔,让人看来心旷神怡。东海的天气一向湿润,山上植被茂盛,站在山间古木旁的观景亭中,遥望远方,令人感叹天地之悠悠。南方的远处郯城依稀可见车来车往,繁华美丽,茫茫人世似乎极远,又似乎咫尺可及,处山林之深俯视滚滚红尘,让人心境高远,仰望茫茫天宇,几只海鸟自由飞翔,幽静的山中忽闻呀呀啸叫,似乎嘲笑世俗烦扰,景深意远,令人不由长叹凡尘俗世不过如此,恨不得长居此山做一世外之人才好。
翱翔的海鸟群中,一只白鸽飞过天际直入后山。
黄玉清暗叹,自从师傅上月赴京以来,俗事不断,如今虽处玄门,难免红尘烦扰,师傅不在山上,大小事务几个师姐妹商量着办,可别出什么乱子。想到这里,步子不由的一紧,人已经往后山而来。
清风拂面,碧树起浪。从小在宫中长大的黄玉清,如此美景已经看了20年。
海天宫是女冠道观,没有男性道士,历来由断文开智的贵族女子主掌宫中事务,道学颇深,吸引了附近各国(注二)越来越多的贵族女子来此修行。黄玉清本是北方黄姓大族的女子。21年前洛阳事变,黄家受到牵连遭到族株,当时黄玉清年仅5岁,被乳娘救出送到海天宫出家为道方才逃过一劫。
黄玉清心叹,上山已经21年了。
21年前,乳娘一脚深一脚浅把年幼的自己背上后山。那个混乱的夜里,母亲最后一次把我抱在怀里一边流着眼泪对我说,乖孩儿,从此之后做一个出家人吧,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母亲的话语还在耳边,人已经不在。第一次见到师傅的时候,依稀记得,当时师傅穿着一身八卦道袍,脚踩木屐,头挽高髻,小黄玉清心下一动,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大姐姐啊。肤如凝脂,巧笑嫣兮,尖尖的下巴,鹅蛋形的脸,高挺的鼻梁,一双明亮的眼睛细细长长,白洁的额头颇为宽广,美丽的外表让人以为是天上的仙女来到了人间。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师傅问道,柔美的声音仿佛天籁驱走了我心中的悲伤和恐惧。
“我是濮阳黄家的长女,我叫黄清儿。”
师傅似乎对我平静的回答颇为意外,又问道,“你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么?”
“我知道,我的爹爹和娘亲都死了,我没有家了,母亲让我到这里出家……呜呜……母亲教我不要哭……”说到这里,我再也止不住眼泪,直接扑到师傅的怀中。
“乖孩子,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待心情渐渐平复,师傅对我说,她的名字叫做何江月,是海天宫十七代掌门李瑶光的大弟子,我将要拜她为师。
女子出家为道仪式繁琐,按观中的规矩,即使有相熟的名士介绍,也要考察七七四十九日,但当时情况特殊,要想脱离族株的范围,必须案发前已经出家,所以仪式从简,师傅连夜为我行冠礼。
海天宫虚元殿,我轻轻地跪在蒲团上,来时穿的广袖长裙已经褪下,换上了一身杏黄色的小号道袍,师傅跪坐在我对面,严肃地对我说,“清儿,你启蒙甚早,又性格坚韧,长大后肯定是一代才女,可惜小小年纪家逢剧变。虽然如此,我已经取得观主同意,你可以行冠礼而不出家。”
我想了想,坚定地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黄家已经没了,我的家就是这里,师傅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是不想报仇,但是我不要连累亲人。”师傅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乖孩子,从此以后,你不负海天宫,海天宫绝不负你。”
师傅叫我拜了老君像,开始为我行冠礼。,师傅玉手轻轻解开我的丫髻,长长的秀发便散了开来。我出生时就生有头发,从没有剪过,小心呵护之下,乌黑发亮,三尺青丝从头上垂下直达腰际。我一直以这一头秀发为荣。只是从今日起,我的长发将只为自己梳。师傅取过牛角梳,一遍一遍梳着我的头发,尖尖的梳齿划过头皮,把纷乱的头发分成一股股,开始时,梳齿拉扯着打结的发团,头皮有一些刺痛,慢慢地,头发顺畅起来,梳齿在头皮上轻轻划过,好像地里的犁开垦翻地,一股股头发就像翻开的土壤被规整得整整齐齐。
“道家讲究境界,出世而不离世,重视命运而不认命,通过追寻道的真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能够梳清自己的命运,就是圣人了。”师傅一边给我梳着头,一边给我灌输道家的真言。然而那一刻,我似乎真的感到,随着头发梳拢,我的命运开始由我自己来掌握了。侧视光滑的铜钵,看到一张宜嗔宜喜的脸,薄薄的嘴唇透出坚毅的品性,浓密的眉毛配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发长三尺,清汤挂面,这就是我。
挽发三千起宝髻,从此离世作道人。师傅左手握住我的头发,右手持梳子把我的头发拢到到头顶,慢慢挽起来,梳作宝塔形,最后取过一顶小号的道冠罩住,用一枚发簪穿过道冠固定好。师傅手艺很高,头发挽过之后只有几缕发丝流散在外,我只感觉,头上清爽无比,清风拂过头颈,细发轻轻摇动,没有以往那累赘的感觉,更不要那些钗和珠花,仿佛满头的烦恼被头上的道冠制服了,这一刻起,我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我已经是一个道姑,一名海天宫的女道士。
“清儿,我给你取道号‘玉清’,正式成为我海天宫第十九代弟子,师从本门十八代弟子何江月。从此之后,我就是你师父,本宫观主瑶光真人就是你的师祖。切切不可忘记了。”
【注一】东海的最西端。这里的郯城今山东郯城市,从地图上看并不沿海,但是在南北朝时期,海岸线就在郯城附近,不然也不会叫东海郡了。随着淮河的冲击作用,郯城附近的海岸线不断东移,最终到达今天连云港附近。
【注二】西晋建立之后分封皇子到各地为王,在东海郡附近建立东海国,类似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国,集中在山东、河北、湖南、陕西、四川等地,其中东海附近地区都是诸侯国的疆域,所以说“各国”。
第二节 佛道之争
黄玉清顺着小路,经过玄月洞、望海石、星星峡几处险要的哨位,跟轮值的师妹打过招呼,便到了后山地域。海天峰附近山林深广,观中又多是贵族女子,为防宵小之徒偷入观中,新晋师妹入观便要习武,从中选武艺较高者在险要隐蔽之处巡哨,一防恶人,二来防止入山的文人在山中遇险。后山是女冠们居住和生活之所,有几条便道连接山下和前山,此处是后山侧门。
门口一个女冠正等在那里。只见她一袭月白道袍,仔细看时,下裙和袖口有几处不起眼的补丁和污迹。美丽的脸上略显焦急。
“玉清师姐。大师姐正在寻你。”
“好的,有劳阿衡了,我们这就去吧。”
来者是五师妹赵玉衡,为人聪慧,善打造精巧机关,小小年纪执掌海天宫的各处机关。平时总躲在七星阁里和木轱辘混在一起,想必今日急于寻人,便发动了各处岗哨的通信机关,得到消息便等在此处。
“师姐,二师叔和大师姐正在玄机阁里,几位主事的师叔师姐也都在。”赵玉衡紧紧跟上翩然而入的黄玉清,一边说着话。
“师姐,师傅去京城已经一月有余了吧。”
“嗯。”
“师姐,你说这么多师叔师姐都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呀?严不严重?”
“嗯。”
“师姐,你慢点,我跟不上。”
这个小师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黏人,心思都花在木头轱辘上了。
拉着赵玉衡的手,进入玄机阁。玄机阁是海天宫的议事之所,一进大门,便发现里面人头攒动,很多就不问世事的师叔甚至师祖都聚在里面。和各位前辈见过礼,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刚刚坐下,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四周议论之声顿止。
“师傅刚刚传来消息,今日陛下召开僧道辩论大会,师傅将参与此次大会,为我道门昌盛尽一份力。”
说话的是坐在首座的一位美丽的道姑,眉若远山,眸似点漆,一张樱桃小嘴清吐妙音,正是海天宫中众望所归的下代观主,黄玉清的大师姐孔玉心。看得出来,此次大会将会影响道门和佛门在民间的声望,不论胜败,都将使原本纷扰的佛道之争变得更加复杂,虽说是出家之人,但是没有哪个人能真的不顾师门荣辱。师姐说得简单,但是心中还是在意的。黄玉清与孔玉心感情甚笃,师傅临走时便交代,观中事务由孔玉心执掌,内事不决可问诸位长辈,外事不决可问二师叔莫江影和师妹黄玉清。此时此刻,黄玉清不得不说两句。
“师傅道学高深,我道门人才济济,民望甚高,谅不会有大碍,可虑者是一些宵小之徒借机兴风作浪,师姐不可不防。”
孔玉心向黄玉清一点头,无言的默契不需多言,接着她的话便往下说。
“不错。自师傅上京之后,海天宫约束门人,就是为防止小人离间佛道两教的和气。可是,我们真遇到了禅门中心胸狭隘之辈,也不能任人欺辱,我海天宫一众女冠虽是女流,可也不许他人任意指摘师门的威名。”
此言一出,下面立时群情激愤,纷纷追问发生何事。原来,半年前流民帅苏卞受到北齐招安,被安置到东海郡来,苏卞原是汉民,崇信道教,其妹性情直率,被何江月看中收为弟子,取了道号“玉蕙”。这部分民众到来,加强了本地居民信道者的比重,而且本身就是一股不可小视的武装力量,自然会引起佛门信徒的不满。前几日,佛道信徒在郯城出了一些摩擦,海天宫作为当地道门的代表,派了能言善辩又乖巧可爱的小师妹苏玉蕙去净水寺和解。不想连续几日没有结果,矛盾越来越深,话也难听起来,今天突然又借口东海侯姨母过寿大兴土木,从流民中抓壮丁,实际上这些人进了寺中担任苦力的同时被强行入了居士籍,同时还大肆拉拢流民中的士族子弟,赤裸裸地和道门争夺信徒。
如此行径当然惹众人不满。于是,海天宫便又使黄玉清暗自搜罗证据,意欲在明日东海侯高君会的寿宴上一举发难,压下禅门的嚣张气焰。
第二日,净水寺。人声鼎沸,车马纵横。郯城太守元明朗是东海侯的女婿,自然大操大办,出动了很多官兵维持秩序。净水寺一种僧侣也个个衣着光鲜,动作忙碌,对高君会这个土地公交办的祈福仪式相当重视。
就在仪式开始没多久,寿宴尚未开始之时,百余道士和道姑出现在寺外,气势汹汹。元太守一看不对,一边密令士兵围拢道众施加压力,另一边出来喝止。
“你们这是做什么?要造反了么?”
一边是官兵,另一边是道士们。道士们看到官兵出鞘的尖刀,心下不免踹踹,气势上一下子弱了下来。这时,人群一个清朗的女音传了出来:
“启禀太守,今日佛门中人借口为侯爷过寿,暗自囚困流民,聚集不法,意图不轨,今日又扣押我道门中的玉蕙真人,特来为朝廷请命,将离间佛道两家的不法之徒绳之以法,请大人明察。”
嘈杂的人群中,这个声音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将近日来净水寺为首的一干寺院所做的不法事一一列举,声音不高却让在场每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元明朗定睛一看,道士中近前来一群道姑,其中的一名女冠面目清秀,瓜子脸,薄嘴唇,入鬓的剑眉显得英气逼人,一双灵动的眸子看得人心中一颤。好一个美貌帅气的女子。
元明朗心中暗赞一声,便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说话的正是黄玉清。只见她落落大方地一稽首,说道:“贫道海天宫黄玉清,谨代表道门诸位前辈希望就佛门欺压流民一事求见东海侯高大人。”
元明朗说道:“即便如此,这许多人聚集此处,太过不妥,你们且选10人随我见过高侯爷,其余人等一律就地坐下,不可造次!”
道门中人早已商量已妥,便由孔玉心、莫江影以及另外几个道观的观主一同入内,黄玉清留守寺外约束门徒。
第三节 惊变
孔玉心等人进入净水寺中,一路僧人纷纷注目,孔玉心只做不见。带到大雄宝殿,便见一个深衣中年大汉坐在佛前,想必就是东海侯高君会,一名英俊的年轻僧人侍立在旁,周围亲兵若干,女眷几名,还有两旁站得整整齐齐的和尚。元太守上前几步,对东海侯耳语几句,那侯爷的神情便古怪起来。只听他喝道:“你们既然来告状,状纸何在?”
众道士听得心中一窒,想笑又不敢笑,倒是孔玉心注意到高君会旁边的那个和尚一直面露微笑。好在一旁的莫江影经验丰富,上前将请愿书递与一旁的侯府亲兵。高君会接过来看了两眼,微微一笑,递给了旁边的那个和尚,一边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们可以走了。”
此言此举一出,道士们便鼓噪起来。
高君会怒道:“鬼叫什么?在这里不走?还要我管饭吗?”
孔玉心盈盈一稽首:“侯爷,今日王府寿宴原本不想叨扰,但是和尚们收容拉拢流民,聚集壮丁,意图不轨,王爷不可不查!30多年前的佛乱便是这样开始的,经验值得吸取,祸乱要消灭在萌芽,我等出家之人,也有拳拳报国之心,此番前来确实处于一片忠君之心,望侯爷见谅。”
这番话说出来绵里藏针,让道士们纷纷点头,周围的和尚们则面露怒色,只有那个高君会身边的和尚始终面露微笑,不为所动。高君会阴阳怪气地一笑:“怎么?今日我不办这些和尚,你们便不走了么?还是要去京城状告本侯?”
“贫道不敢。”
“不敢?我看你们胆子包了天了!公开违抗圣旨,与我拿下!”
官兵纷纷抽刀上前,佛门圣地一时充满凶戾之气,孔玉心等人没想到东海侯竟会对她们动武,看官兵没有真的动手便没有反抗。几个没练过武的道士已经脸色煞白。
只听高君会旁边的和尚开口说道:“圣上早有旨意,褒奖佛门忠心为国,许佛门收纳无地流民,以彰圣德。你们说我净水寺私抓壮丁,怎么不见苦主呢?要知道流民自有苏将军统领,而苏将军素来崇信佛法,与我寺交好,故遣部众来助我寺筹备侯爷寿宴,如何成了‘居心叵测,心怀不轨’了?”
莫江影反驳道:“净水寺聚集上千壮丁可是事实?你说苏将军与你交好,怎么不见苏将军在此?”
那和尚微微一笑:“苏将军因故公干,不在郯城,特遣其妹来参礼。顺便说一句,苏家娘子来我寺期间悟得我佛真谛,已经决定皈依我佛。听闻她曾在海天宫学过道法,但是似乎并没有出家,是否是真事?”
孔玉心暗骂和尚狡诈,把“决定皈依佛门”和“在海天宫学道”并在一起讲,不论说真说假都不合适,于是没有直接答话。
“不知这位大师如何称呼?似乎对我家师妹非常熟悉。”
“贫僧圆猛,师从霞光寺广吉禅师,现忝居净水寺主持。”净水寺是东海佛教主寺,那么这个圆猛和尚便是此城的禅门领袖,掌管当地僧尼户籍,权力极大,没想到这个重要职位由一个这么年轻的僧人担当。
“我知道长不信,这便唤苏家姑娘来,佛门广大,但是从不强迫世人出家,有什么疑问当面问清楚的好。”圆猛和尚一招手,之间殿后走进来三个月白僧袍的尼姑,前头一人30多岁,乃是郯城目连庵的住持慧持师太,居住郯城多年,大家都认得,后面两人,一个20多岁,看得出来也是目连庵的尼姑,第三人虽然僧袍在身,一顶宽大的僧帽掩住如云青丝,低着头,看来是尚未剃度的女居士。
孔玉心和莫江影看到这个女子,突然一惊。
“咦?是你!你不是小师妹身边的丫鬟吗?”
那个丫鬟立时叫道:“小姐已经逃走……”
“慧可!”
话没说完,旁边的年轻尼姑便已经捂上她的嘴。局面突变,圆猛和尚大叫一声:“大事不好!”朝门外飞奔而出,慧持师太也是一脸焦急,紧紧跟上,不忘回头叫道:“慧可,看住她!”
东海侯看此情形,站了起来,高声喝道:“都不许乱!”众官兵一个个上前锁肩扳肘,将众道士一一控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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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外空地上,众多道士女冠盘腿坐在地上,黄玉清凝神深思,料想各种情形,隐隐感到不妥,似乎朝中的佛道大会和本城发生种种事端好像有某种关联,可是一时又想不到什么,看到周围的道士们,突然想起多年前南朝的孙恩之乱来。南朝道教势力巨大,内部腐烂,道宗孙恩蛊惑人君不成,一怒之下率道士起事,江南六郡的佃户和流民纷纷响应,朝廷大军剿不胜剿,历时三年才镇压下去,导致江南富户几乎屠戮一空,王谢士族政治遭受巨大打击,从那时起原本强盛的南方军阀纵横。可是,毕竟多年来北方并没有对道门不利的行动,难道时隔多年才对道门动手吗?
想着想着,一时没有思绪。这时,寺里面抢出来一个年轻的和尚,深眉朗目英俊不凡。一见众道士都坐在地上没有动静,面露喜色,与旁边的一个都尉(注三)耳语几句,开声说道:“众位道友,难得齐聚一堂,净水寺招呼不周尚请海涵。今日早上,朝廷刚刚五百里加急传来圣旨,事关东海佛道两家,奉侯爷命在此宣读。”
“咦。”黄玉清一边随众道士翻身跪下,心里突然感到事情有变,这个圣旨出自京城,又恰逢此时拿出来,必然对此时事件造成重大影响。
旁边走出太守元明朗,从袖中取出一卷金色卷轴,打开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僧道辩论,道家不明真理,胡言乱语,祸乱人心,不及佛法弘大有度,特命天下道门子弟皆剃发为沙门,昭告天下,凡不从者以抗旨论处,各地郡守可便宜从事!钦此!”
一时间,众道士感到天塌地陷。什么,居然……让道士们都去当和尚,这是什么命令?
黄玉清脸色惨白,这下什么都完了,佛道之间原本势均力敌谁也不可能消灭对方,就是因为官府的力量从中平衡,此次道门对佛门发难也是要借助朝廷力量才能做到,没想到朝廷竟然要彻底消灭佛道之争!甚至不惜要郡守“便宜从事”,看样子不服从立时便要横死当场!
不行!必须马上回山通知师妹们。
打定主意,黄玉清催动轻功,飞身越过包围的官兵朝城北掠去。
“哪里走!”圆猛和尚和已经从寺中走出的慧持师太飞身追上。前有官兵,后有和尚,黄玉清武功虽高,却也不是武林高手,一时进退两难,这时,寺外一个不起眼的尼姑也飞身挡住了圆猛和尚的追击!
“师姐快走,他们要攻打海天宫!”正是小师妹苏玉蕙,看来小师妹被净水寺扣押,虽然冒险逃了出来,却没有办法混出去。此时看到师姐危险,便出手相助。
没有后顾之忧,黄玉清打开缺口,一路北逃,后边道士中虽然闹起来,但是四周官兵虎视眈眈,局势已定,而小师妹是流民帅苏卞之妹,料想不会将她怎么样。
等黄玉清一路冲出城门,已经筋疲力尽。前方海天宫在望,为了但通知众师姐妹及时做出反应还是咬紧牙关,努力狂奔,奈何今日穿了正装,脚踩木屐,不利于奔袭战斗,一个齿(注四)已经断了,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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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水寺大雄宝殿。
高君会喝令亲兵制住众道士,孔玉心叫道:“侯爷!净水寺和尚私扣我道门弟子,如今事实还不清楚吗?为何还要扣押我等!”
只见高侯爷打个哈哈,漫不经心地说道:“诸位勿忧,等圆猛和尚回来自有分晓!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现在先委屈各位了。烦劳各位到此等候,本侯现行一步。”说罢走到后殿去了不提。
众道士不明所以,过了片刻,只听外面嘈杂声顿起,隐隐还有打斗之声,只是须臾间就没了声响。孔玉心和莫江影不知发生何事,虽然料想官兵不可能对道士们动手,还是非常担心。又过了一会儿,听得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传来,“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众人面面相觑,这是哪一出?
可是四周官兵也不见进一步行动,孔玉心等人心下稍安,又等了约莫一刻钟,只见元明朗和慧持师太托着一卷金色卷轴走进殿来。
只听元明朗说道:“男的安排到偏殿,女子就跟慧持师太去吧,她会告诉你等原委,哈哈。”
孔玉心和莫江影对视一眼,眼神里是同一个念头——大祸临头!
【注三】都尉。类似于唐朝军制,都尉是“营”级编制的指挥官,下辖几个“团”,人数约为500到3000人不等。
【注四】南北朝时期风俗相杂,正装一般穿的是汉族传统服饰,踩的是木屐,木屐下有齿,目的是防止打滑,但是遇到坚硬的路面容易崩断,所以但是作战穿的是皮靴或者草鞋。
第四节 剃度
目连庵,偏殿。
慧持说道:“两位道友,今日之事得罪了。贫尼虽是出家之人,上头有皇命在身,事不得已。两位且休息一下,具体的事情由苏家姑娘说与你们听吧。”
不一会,门口走进来一个身穿灰色僧袍的小姑娘,头发零乱,满脸泪痕。
孔玉心急忙牵过她的手,一番安慰,方才问出事情原委。小姑娘期期艾艾地说着话,慧持师太只作不见,独自坐在一旁念佛。
原来,昨日苏玉蕙到净水寺交涉流民之事,被圆猛和尚暂时扣留,这才知道原来朝廷意图以雷霆手段解决佛道之争,圆猛和尚为防道士们群情激昂之下出事,尤其是流民偏向道教,一旦煽动,东海免不了一场兵灾。于是扣住苏玉蕙的同时联系苏卞,说明原委稳住了流民众,同时吸引道教首领骨干聚集净水寺,便可调官兵一举控制住局势,首脑被制,剩下的道士便不足为虑。这样一来,皇帝陛下这道前无古人的旨意方不致于出乱子。
“原来如此。”孔玉心和莫江影听得面如死灰,这下子道门上下一网打尽,圆猛和尚当真是个行事果决的人物。若是心存侥幸妄自反抗,那真是死路一条了。
孔玉心问道:“那师傅此时此刻如何?可有消息?”
苏玉蕙说:“师傅没事。听圆猛和尚讲,前日僧道大会结束,陛下宣布命令道门改信,当时几个道长出面反对当庭格杀,其余道长当天送到霞光寺,师傅想必也已经落了发。”
莫江影问道:“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安置我们,怎么安置海天宫的师姐妹?”
苏玉蕙解释说:“海天宫名称不变,但是师姐妹都要落发,不过师傅和我们这些管事的姐妹要和大家分开,住在这里。我们,一会儿也是要落发的,呜呜。”
孔玉心和莫江影听到此处,忍不住抱头痛哭,既是哀叹命运无常,又是感慨师姐妹性命得保,不致于像当庭反抗的道长一般横死当场。
三位女道士哭了一阵,孔玉心渐渐恢复,擦干眼泪,对一旁的慧持师太一稽首:“多谢师太照顾,玉心无以为报,愿意皈依佛门,但恐海天宫中的师姐妹任性妄送性命有伤佛门之德,还望师太通融,让我等回一趟海天宫,迟恐生变。”
慧持师太停下念经:“贫尼不敢当。以后同为佛门中人,姐妹相称吧。至于海天宫中的姐妹,已经派了圆恒师兄去,今日只说僧道之争惊动了东海侯,要约束门人外出,到明日再宣旨。去海天宫的官兵由苏卞将军带队,想必不会有事。这些事早在圆猛师兄算中,出不了岔子。”
孔玉心和莫江影一起下拜称谢。
慧持师太回礼道:“谢字不敢当,只为天下少一些戾气罢了。三位师妹不怪贫尼已经是贫尼的造化了,哪敢称谢。两位师妹,圆猛师兄有令,今日必须落发,明早一同去海天宫劝服众人。”
孔玉心、莫江影和苏玉蕙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一步还是到来了。
慧持师太早已做好准备,见三人已经接受,便吩咐弟子们取来衣物和用具。孔玉心和莫江影褪下道袍,换上一身白布衣,解开道冠,松开一头青丝。解冠的时候,两人深深看了一眼戴了多年的道冠,心中充满不舍和无奈,解下道冠好像放下了一段生活,从此远离道门,要成为一个比丘尼了,连道经也不能读了,一切都要变化。
空空的木鱼声中,三位姑娘跪坐佛前,慧持师太说道:“今日为三位师妹剃度,从此愿亲为一家,互帮互助,以三位师妹的慧根必能成为一代名僧。此乃我佛之幸。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江影道长,我先为你剃度,依佛门规矩改换师门则另授法号。我代家师授你法号‘慧影’。”
说罢,从一旁的铜盆中取过热水洒在莫江影的头上,将头发充分打湿。莫江影的发髻已经打散,此时披在肩上,热水附上便贴在一起,黑亮的头发发出润湿的光泽,紧紧贴着头皮。热气散发,头顶好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气。慧持将莫江影头发分开两边,取头顶中间一缕胎发单独提起来,一边取过剃刀将胎发连根剃下,露出一片青色的头皮。慧持将胎发置于一旁的木盒内作为出家人的存档证明。
莫江影只觉头皮微痛,剃刀到处,一缕一缕的头发从头皮剃落,从肩上,从脑后滑落。浸过热水的头皮比较湿润,微风吹过只觉发凉,头上的重量慢慢减轻,有一种轻松和凉快的感觉,甚至可以感受到午后阳光的热力。空空的木鱼声慢慢送入耳中,好像生命的漫长和孤独,这一刻,莫江影感到和天地的联系更密切了,仿佛灵魂在头顶开了一个窗。剃落头顶的发丝就像扫除铜镜上的积尘,让镜子发出了原有的光芒。一缕,一缕,头顶两边,脑后,直到后颈最后一缕发丝随着剃刀的滑动离开头皮,慢慢飘落,就像心绪一缕落入尘埃。一朝落发为尼,从此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相伴。世上再没有道姑莫江影,只有比丘尼释慧影。
“玉心道长,现在为你剃度,我代家师授你法号‘慧心’。”
慧持依法施为,把孔玉心的头发尽数剃落,头皮上满是青痕,沾水之后的皮肤腻腻的,头皮便呈现出一片青腻腻的颜色,仿佛头发仍然不愿就此脱离身体,顽强地留下一些痕迹。孔玉心眉目清秀,仿佛远山清泉,配以道袍仿佛天上仙女谪凡,此时此刻,傲人的头发被生生剃落,反倒显出五官的妩媚来,青涩的头皮滑腻腻的,让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摸,却又不敢亵渎她的美丽圣洁。原来的仙子多了一股诱人侵犯的楚楚可怜。做了尼姑的孔玉心,法号变了,头发没了,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原本的自信受到了挫动,可以想见慧心师太将会忧郁一阵子。
“苏家小姑娘,昨日贫尼已经说过,你未正式入道籍,所以也不必出家,这也是你兄苏将军的意思,长兄如父,姑娘再考虑一下吧。”
莫江影和孔玉心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番变故,于是都劝苏玉蕙改变主意,留俗为好。可是,苏玉蕙坚持说:“这次师姐们闹这么大的事,多多少少是因为我,如果我不和大伙同甘共苦,如何面对众家姐妹,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孔玉心耐心劝解道:“你这么说还不是怕师姐妹误会你连同和尚们算计自家姐妹,可是外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道么?解除误会,说清楚就可以,且不说这次你一直在净水寺,明天你也不必去海天宫,就说被你兄接回去了,这样大伙就知道你情非得已,不会怪你的。不必为了这个而出家啊。”
“可是……”
再三劝解之下,终于说服苏玉蕙不出家,但是玉蕙坚持明天要一起去看众姐妹亲自同她们解释。孔玉心和莫江影苦劝无果,便答应了小姑娘的要求。因为玉蕙是入海天宫时起的道号,既然脱离道门,便恢复本名苏蕙。
第五节 难下的剃刀
今日上午道门集结向净水寺发难,到圆猛和尚逆转乾坤,已经是中午。圆猛和尚还真是了得,环换相扣不差一分,早就吩咐下面的壮丁仆役准备好了点心和僧舍。孔玉心、莫江影剃度落发已经是下午。随她们一同前来的女冠有40多人,大约是海天宫中正式女冠的一半。此时这些女冠都集中在了目连庵的大雄宝殿里。目连庵是郯城最大的尼庵,但是终究不及海天宫人数众多,四十多人在大雄宝殿里挤得满满当当。亏得早做了准备,僧衣、度牒、佛珠等佛门用具没有缺少,不然就算那么多人剃度安排得过来,也没有足够佛门用具发放,仪式就成了一个笑话,之前圆猛僧反复要求,此次虽是朝廷的指令,但是必须完全按规矩来,让新入的道士们尽快认同新的身份,否则必然生变。
目连庵里的女冠们已经知道了朝廷改道为佛的旨意,虽然不甘,但终究敌不过朝廷的威严,来到此处,心知应经无法可想,这个尼姑当定了。既来之,则安之,便坐在蒲团上低声说着话。而此时殿后,慧可师太正在给十余个师姐妹作动员。
“一会儿进去,师傅主持典礼,你们不要说话,只要等师傅说完话就给她们剃头。剃头的时候不要紧张,就像平时给自家师姐妹剃头一样,知道了吗?”
“知道了。”
“知道了。”
……
外面慧持师太带着已经剃度的孔玉心和莫江影走进了大雄宝殿,苏蕙也跟了来做了见礼人。众道姑见到三个女尼和一个姑娘走进大殿,纷纷侧目,其中一个穿僧袍的小姑娘站了起来。
“二小姐……”
“红音!”苏蕙一看是自己原来的丫鬟,连忙向慧持师太求情,旁边的慧可刚从殿后转出来,手上拿着一卷厚厚的名册,乃是海天宫女冠们的档案,听慧持师太吩咐了一声,连忙从中手忙脚乱地查找起来,片刻间浏览一遍,对师太摇摇头。
慧持一看此情形,便说道:“既然档案上没有小施主的名字,那么,小施主可以走了,今日早间得罪小施主,还请莫怪。”红音女孩心性未脱,喜得拉着苏蕙的手不放,苏蕙也非常高兴,连连称谢,看得四周的道姑们酸溜溜的。
接下来,慧持开始组织仪式。首先安排道姑们轮流去殿后换下道袍,摘下道冠,只穿一身白衣。四十多人半个时辰便全部换好了。之后道姑们跪坐在殿下,慧持先发言,无非讲了朝廷的旨意,佛门的简单规矩和相互称呼,最后宣传了一下佛门广大、西天美好之类的教义。然后是孔玉心和莫江影也说了两句,希望师姐妹们随遇而安,尽快适应新的身份,云云。慧持等尼姑一旁听了对众道姑的反应非常满意。于是,慧持宣布剃度大会正式开始,慧可一旁按名册点名,6人为一组上前,由慧持师太授予法号和佛门物品,旁边的6个小尼姑则一对一给她们剃度。
剃度是很庄重的事情,这与平日里师姐妹们互相剃头发完全不同。女子入佛门之后,除第一次剃度外,每个月都要把长出来的头发剃掉,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出家3年以上的佛门弟子都会简单的剃头,但是毕竟短发和长发感觉完全不同,也没有那么随意,更不能剃破头皮,否则视为不吉利。
第一次在剃度大会上给人剃度,小尼姑们未免紧张,拿着剃刀的手微微发抖,端详着自己面前的女道士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就是不敢下手,慧可一旁看得直着急。跪在下面第一批剃度的道姑们一个个闭着眼睛等剃头,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只感觉头颈发硬,忍不住想往后缩,可是剃刀就是下不来。慧持师太一看这情形,知道几个弟子终究出家时间不长,应变也不足,轻咳一声,扬声说道:“阿弥陀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世间苦,爱别离,顶上三千烦恼丝,乃人世间万千烦恼所化,削发为尼,则斩断尘缘,从此得大解脱、大自由。呵!去了吧,去了吧,莫回头!剃落去,剃落去,不复留!解脱开,解脱开,得自由!阿弥陀佛!”
一番佛谒讲完,果然,尼姑们神色变得好了很多,现场气氛也舒缓了些。孔玉心和莫江影互相看了一眼,便说道:“慧持师太,我与慧影虽然刚刚落发,但也算是佛门中人了,与这些往日的师姐妹相交甚笃,愿亲手操刀,送她们进佛门,望住持成全。”
慧持心赞两人果然会做人,好在自己手下还有三个年长弟子堪堪有些剃度的经验,再加上慧可这个弟子,否则就算她俩肯帮忙,两只手得忙到什么时候。于是,吩咐一个年轻的小尼姑退后接替慧可掌名册,另两个经验不足的尼姑换成孔玉心和莫江影。剃度仪式方才进行下去。
孔玉心习过武,尤其擅长小巧的峨眉刺和匕首,操弄剃刀自然不是难事,轻轻走到蒲团上跪着的道姑旁边,从一旁的托盘里取过一柄剃刀,看样子还是新的。跪着的道姑抬眼朝她看了一眼:“师姐……”
孔玉心已经认出她是四师妹陈玉池。这个师妹的父辈是南方人,因为战乱迁徙北上。她的身上有着江淮美人特有的妩媚,身材娇小,面容俏丽,眉若弯月,眸似点漆,一张樱桃小口,脸上有着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特别甜。皮肤非常白,一头长发黑而柔顺,就像绵羊身上的细毛,年纪不大,性情柔顺,但是认定的事非常固执。今天还好带了她来,如果没有自己在她身边,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小师妹看到敬爱的师姐身上不是熟悉的道袍,而是僧鞋僧袍,头上一顶青布僧帽,鬓角旁露出的是青青的头发茬,后颈的汗毛和头发也已经全成了光秃的模样,虽然戴着僧帽的师姐还有以前的样子,和戴着巾帻时的样子也有几分相似,但是她无法想象脱掉了僧帽的师姐会是什么样子。只要一想自己心爱的头发被连根剃掉,然后变成光秃秃的,心里就发毛,师姐握着剃刀的手让她害怕。
孔玉心心里也很矛盾,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难道自己都落了发,小师妹还能幸免吗?然而想是这样想,看到小师妹娇娇怯怯的样子,心里还是一阵心疼,眼泪不听话地在眼眶里打转,小师妹的眼睛也红红的。
孔玉心轻轻地对小师妹说:“师妹,做道姑是出家,做尼姑也是出家,换了身衣服,改变不了什么。切莫太过执着。你看我和你师叔都做了尼姑,师傅在京城也已经做了尼姑,师妹们都在看着呢,勇敢点儿好么?”
陈玉池一张小嘴扁了扁,眼睛里的泪珠转了又转,定定地看着孔玉心手里闪亮的剃刀,终于低声说:“好,我听师姐的。”
“好,做了尼姑,我们还是好姐妹。”
陈玉池点点头,抹了抹眼睛,然后紧紧地把眼睛闭了起来。孔玉心看这样子,反而不敢下刀了。不想小师妹反而催道:“师姐,麻烦快点儿,我……”
心说该来的跑不掉。孔玉心便摸摸陈玉池的头发,还是那样柔柔软软的,理了理,轻轻拈起头顶的一缕胎发,露出发根,右手剃刀便递了上去。小师妹那一瞬间明显僵了一下,闭着的眼睫毛抖了抖,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呲呲……”剃刀落下,小师妹的一缕胎发便轻易地脱离了头皮。胎发的另一端握在左手手心,这边刀落,胎发轻轻荡下,发根一端从陈玉池的头顶上往下掠过额头,擦过小巧的鼻子,仿佛一只手、一阵风轻轻抚过小师妹的脸,陈玉池心中不由感到恋恋不舍,不舍她之前的女冠生活,不舍一直以来的信仰,再不能像往常一样读道经修道法,自己都不知道尼姑怎么做,就糊里糊涂地进了佛门。
虽然不舍,头发已经剃落,说什么都晚了,自己会像师姐那样吧,不知道剃光了头发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夏天会不会比较凉快?
孔玉心将师妹的胎发放在旁边的盘子里,回过头看了看小师妹的神色,见她长长吐了口气,心知小师妹终于接受了变成尼姑的事实,于是再不担心,左手轻轻按住师妹的头顶,右手轻握剃刀,认真地给师妹落发。她剃发的动作缓慢而优雅,好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一方面是动作不熟练,快不起来,另一方面则是照顾小师妹,让陈玉池慢慢体验剃发的感受,给她一个改变身份的过程。
陈玉池头发细软,冰冷的剃刀划过头皮时似乎毫不费力。孔玉心小心地按住师妹的头,将胎发剃过后的头皮逐渐扩大,先剃的是前额附近的头发,几刀之后,便把头顶的头发剃光了。剃刀剃过发际线的时候,前几刀剃下的头发一下子掉落下来,正好落在陈玉池的怀里,陈玉池明显感到一阵悲伤,好好的头发就这样失去了。
孔玉心侧身一步,开始剃左耳侧的头发,略略弯下腰,左手按住头顶右侧,拇指落在刚剃过的头皮上,剃刀过后露出的白白的头皮,滑滑的就像剥了壳的鸡蛋,手感很好,几乎感受不到发根的存在。但是这个无意间的动作也让陈玉池感受到了剃光头皮的感觉。凉凉的,指尖直接按在头皮上,没有了头发的阻隔,微微有发根的刺挠,很敏感,很奇怪。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感觉,很特别,头一下好像轻了。
转眼间,陈玉池左耳侧头发被剃掉,孔玉心小心地用大拇指翻过耳朵,把耳后的细发剃了个干净。随后是右耳侧的头发,也这样细细剃下,轻按师妹剃了一半的头,剃刀飞舞下,小师妹的前脑部分已经是光秃一片,隐隐可见剃度后的尼姑样貌了。孔玉心无心感慨,转到师妹身后,轻轻压低师妹的头,开始剃后脑的头发。片刻之后,将后面的头发也剃光了。孔玉心绕到前面,看了看师妹,发已尽落,白白的头皮上只剩下丝丝残发,手轻轻拂过,将头皮上的断发抹走,感到师妹的五官变得明亮,洁净的头皮让人感到少了点阻隔,多了点简洁的美感。一个美丽女子就此成了佛门中人。
“好了,玉池。”
陈玉池轻轻张开眼,低声道:“谢师姐,落了发,叫我慧净吧。”
第六节 出事了
目连庵里的剃度持续了一个下午,孔玉心先后为七位师妹落了发,看着熟悉的师妹们一个个成了光头女尼,似乎都不认识她们了。
仪式结束之后,慧持师太安排新剃度的姑娘们轮流洗漱,熟悉环境。孔玉心沐浴的时候,身体浸在温热的水里,将水淋在头顶。没有了头发,水从耳侧滑下,清晰地感觉得到头颅的形状,风轻轻吹过,头皮凉丝丝的。孔玉心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自己新剃的头皮,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感觉那个水里的人很陌生,没有头发让人感觉赤裸裸的,光着头出门都会感到少了点什么,感觉非戴帽子不可,不戴就好像衣服没穿好,很奇怪,别人看自己的眼光都感觉异样。可能是内心觉得头皮和肌肤一样,应该遮起来吧。哎,不知道多久才能习惯没头发的生活,接受没有了头发的自己。四十多个师姐妹,满大殿光秃秃的脑袋,满地板的青丝秀发,回想当时的情形,自己多么残忍,竟然剥夺了姐妹们那么美丽的头发,从此再不能拥有。孔玉心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感觉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过错,心下难以释怀啊。
到了第二天一早,听到钟声,众人各自起床早课,住持慧持师太则召集了孔玉心、莫江影还有苏蕙等人坐上牛车赶赴海天宫。按照计划,今天太守大人会到海天宫宣旨,而慧持则准备在宣旨后为海天宫众女冠落发,从此,海天宫便要改作尼庵。
一路上,慧持师太一副佛门中人的做派,端坐车中一言不发,数着念珠低声念经。慧可小尼姑倒与苏蕙一旁低声说话,孔玉心则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低头看着念珠。莫江影愣愣看着窗外的群山,心里想着昨天的事,这一天时间里变化太快了,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以致突然发生剧变时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被动地听从佛门的安排,如今慢慢回过神来已是上了贼船,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了。想想昨天……手里的念珠一紧。
不对,昨天剃度的师姐妹里面少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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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海天宫的众女冠暂以赵玉衡为首,如今都聚集在老君殿里等着消息。事情的发展让众姐妹感到诡异,因为道门大举出动结果却是都被留在了城里,若说佛门大胆扣人,不说佛门没这么大的胆量,就是太守大人也不可能得罪道门这么大规模的全国性宗教团体,而海天宫同大家族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所以众人心里一直认为大事是出不了的,这次佛门挑衅,海天宫号召道门发难原本只是想打击佛门越来越嚣张的气焰罢了,并不想打破平衡,东海侯和元太守都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反应,加上昨日苏将军亲自上山拍着胸脯保证没事,最晚第二日早上便见分晓。回头众姐妹合计一番心想多半是东海侯见佛道之间搞得太僵,面上不好看便各打五十大板,关了一夜,今天应该可以接师姐妹们回来了。所以,一大早,留守海天宫的女冠便集中老君殿,静候姐妹归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山门口巡哨的师妹来报,说看到知府的车轿和若干辆牛车在流民军的保护下往山上来了。怎么不是海天宫的车么?众人正疑惑,想来必有变故,太守大人肯定是做工作来了。想想以太守大人之尊,定然会有个说法。
这时,又有小道姑来报,说一个苏将军的亲兵快马上山,要求见观中主事,赵玉衡连忙带了几个练达的师叔到会客厅去相见,那个亲兵便说奉命前来通知海天宫在山门备好香案,太守大人要宣圣旨,别的事情却一问三不知。如此结果令人错愕。面面相觑之下只好按规矩准备香案,集中观中众师姐妹出来等候在山门前观海台上。
这边等了许久,先是苏将军率了一队官兵先行上山,说是奉命在场听旨以增威仪,然后就四面安排官兵立在观海台四周,站得整整齐齐,一手叉腰,跟个门神似的,倒也似模似样。不一会儿,一辆车轿和两辆牛车上得山来,其余牛车看来都还在山下的歇马池。
元太守先行下轿,赵玉衡等人便迎了上去。这边,一辆牛车下来两三个和尚,其中一个是净水寺的前住持,而一个年轻僧人长得高大威猛好似四大金刚一般,一双牛眼不怒而威,一看就知道是个猛人。第二辆牛车也停了下来,下来的是目连庵的慧持师太和她的弟子慧可,还有苏蕙小师妹。她们却不知道此刻车里的孔玉心自觉无言面对师妹们不敢下车,前一天给师妹们剃度时大家都已经知道实情,心里还没觉什么,经过一夜反思,遭逢如此变故,反倒患得患失起来,近到山门前便“怏怏不起”了,莫江影毕竟年龄大些,便留在车上照顾她。
赵玉衡和元明朗寒暄几句便开始宣旨。众道姑便跪在香案之前,车上的孔玉心和莫江影也只好下得车来,跪在一旁,被师姐妹们当即认了出来,惊咦声一片,但是旁边苏将军一声力喝,提醒众人听旨的规矩,道姑们只好强压疑惑,静听宣旨。
只见元明朗施施然打开圣旨,把前一日在净水寺前念的圣旨又念了一遍。众道姑听到说“天下道门子弟皆剃发为沙门”,观海台上一片惊呼!赵玉衡听了,面色惨白,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十根秀气的手指头紧紧抓住地砖,指节处格格作响而不自觉,“原来如此!!!”
元明朗视作不见,将圣旨念完,不知道下面的赵玉衡后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自然不知道该接旨谢恩了。这边太守面露不快,下面赵玉衡旁边的几个年长的师叔便急忙提醒她先接旨。不想赵玉衡脸色变了又变,大小姐脾气发作,一怒而起,众人拦都拦不住。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什么皆剃发为沙门?!都是假的,都是臭和尚假传圣旨!……”
“玉衡道长,你要抗旨么?”
“玉衡师姐,别这样……”
“玉衡,海天宫要紧,不要连累观中姐妹!”
拉架的拉架,劝架的劝架,场面一片混乱。旁边的“金刚”倒是真的金刚一般一言不发,元明朗也只是静观事态发展。
海天宫中人自己乱了起来。起因是这边苏蕙拉了赵玉衡一把,两个小姐妹原本及其要好,但是此次事件中,苏蕙起的作用都是不利于海天宫的,况且赵玉衡等人看到孔玉心和莫江影楚楚可怜的模样都不忍怪罪她们“改投门户”毕竟朝廷的旨意,但是苏蕙呢?本来根基不深,因为是苏卞的妹妹便得到了众人的照顾,而苏卞此次包围了海天宫,一点消息都没有透进来,干的事简直跟背叛没两样。新仇旧怨便激发起来。
“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为了你,姐妹们不会到净水寺要人,更不会受那么大罪!”
“玉衡师妹,别怪阿蕙!她被关住了没有机会通知我们。”
“怪你!就怪你!师姐们都剃了发,为什么你没有?是不是串通你哥来害观里的姐妹!好呀,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骗得姐妹们团团转,现在好了!僧不僧,道不道的,真面目都露出来了罢!根本就是假装进观专门来骗人的!”
“没有!我没有!”
苏蕙捂住脸,百口莫辩,一双秀目饱含热泪,夺眶而出。孔玉心和莫江影将她护在身后,场面乱了起来。
苏卞自然不能让妹子吃亏,大喝一声,四面官兵齐声高喊,将众道姑的声音压了下来,顿时刀剑出鞘,弓箭上弦,情况顿时紧张起来。
孔玉心、莫江影连忙把苏蕙从道姑中拉了出来,交到流民军一边。高大和尚上前一步,高声说道:“今日宣旨,众女冠无礼,要造反么?!”众道姑连忙跪在地上低头不敢说话。
那和尚又道:“然而太守大人念在众道姑一向恪守本分,遭逢剧变,失态之罪不予追究。但是,皇命不可不尊,既然圣旨一下,便是天威浩荡,雷霆雨露,皆为恩泽。望好处讲,从此佛道两家变为一家,大家都是同门子弟了,朝廷少了烦忧,百姓少了争论。今日看来,仍有道人心存侥幸,举止失态。”说着,牛眼望赵玉衡身上一瞪,冷冷的目光饱含威胁,赵玉衡此时情绪慢慢控制,见此情景,不复刚才的怒气,浑身出了一身冷汗,连忙低下头去。
和尚接着说:“皆因如此,便请目连庵住持慧持师太给诸位落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在场诸位道长,不落发不得离开此地!”
话一说完,只见赵玉衡和几个师妹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第七节 佛也哀伤
第九节 弥勒教
第十节 檀溪落发
第十一节 海天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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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尾声